神甫和梅兰妮开着公社的皮卡车去了旧金山。神甫认为,那辆被撞坏的凯迪拉克开出去太显眼,至于梅兰妮的橘黄色斯巴鲁,可能已经被警方盯上。
所有的车流都在向相反的方向行驶,所以他们没有在路上耽搁多少时间。他们星期天早上五点刚过,就到达了旧金山。街上有少量行人:一对少年情侣正在公交车站上拥抱,两名神经兮兮的瘾君子正在跟一位穿长衫的毒品贩子购买最后一点强效可卡因,一个无助的醉鬼正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不过,靠海的街区已经人去楼空。废弃的工业大楼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荒凉而怪诞。他们找到了之前租下的“佩蓓日记”仓库,神甫打开了门锁。房地产经纪人履行了他的承诺:屋里已经通电,厕所里有自来水。
梅兰妮把皮卡车开了进去,神甫检查了一下地震振动器。他启动了发动机,然后试着降下钢板、升起钢板。一切正常。
他们在小办公间的沙发上躺下来睡了,两人靠得很近。神甫一直醒着,不停地翻着身子。无论怎么分析,他都觉得州长罗宾逊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妥协。神甫发现自己正幻想着在约翰·特鲁斯的节目上发表演说,指出州长有多傻,他完全可以一句话就阻止地震的发生!想了一个小时,他意识到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他仰躺着,将沉思时采用的放松仪式做了一遍。躁动的肢体动作消停了下来,心跳恢复了平稳,脑海里没有了杂念,他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十点。
他在加热板上坐了一锅水。来之前,他从公社里拿了一罐有机研磨咖啡和几个杯子。
梅兰妮打开了电视。“住在公社的这段时间,好久没看新闻了。”她说,“我以前成天都看。”
“我平常很讨厌新闻。”神甫说,“它会让你担心很多你根本改变不了的烦心事。”但是他还是选择跟她一起看电视,想知道有没有关于他的新闻。
所有的新闻都是关于他的。
“随着恐怖分子宣称的最后期限日益临近,加利福尼亚州当局正严肃对待今日的地震威胁。”新闻主播播报道,同时电视上播放着市政府工作人员在金门公园支起帐篷医院的画面。
见此情形,神甫感到气愤。“为什么你们就不肯把我们想要的东西给我们?”他对着电视机说。
接下来,电视画面切换到FBI在一些山间小木屋里突袭搜捕的情形。过了一会儿,梅兰妮说:“天哪,那是我们的公社!”
他们看见了斯塔尔,她裹着那件旧的紫色丝绸睡袍,满脸悲伤地被两名穿着防弹背心的男子带出了自己的小屋。
神甫咒骂着。他并不感到意外——正是因为有可能遭到突袭,他昨晚才那么匆匆忙忙地离去——尽管这样,他发现自己见到此情此景,还是陷入了愤怒和绝望。他的家园被这些自以为正义的混蛋践踏了。
你们本不应该去打搅我们。现在太迟了。
他看到了朱迪·马多克斯,她神情严肃。你本来想让我落网的,对不对?她今天没有平日里那么美,黑眼圈很重,鼻子上还贴着一块很大的创可贴。你骗了我,想让我掉进陷阱,结果怎么样?你的鼻子挂彩了吧。
但是在内心里,他被震慑住了。他一直低估了FBI。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会亲眼看着特工入侵银河谷的那片避风港,而那里几十年来一直不为外界所知。朱迪·马多克斯比他想象的要聪明。
梅兰妮惊讶得屏住了呼吸。镜头拍到了她的丈夫迈克尔,他带着达斯蒂。“噢,不!”她说。
“他们不会抓达斯蒂。”神甫不耐烦地说。
“但是迈克尔会带他去哪儿?”
“这很要紧吗?”
“要紧啊,我怕儿子遇到地震!”
“迈克尔比谁都清楚断层线在哪儿!他不会到危险的地方去的。”
“噢,天哪,但愿如此,他要是带着达斯蒂,就更得小心了。”
神甫已经看够了电视。“我们出去吧,”他说,“把你的手机带上。”
梅兰妮把皮卡车开了出去,神甫锁上了仓库。
“去机场。”他钻进车里时,对她说。
他们小心地避开高速公路,在遇上堵车之前来到了机场附近。神甫估计,这时候附近应该有几千个人在打电话——订机票、联络家人、查询交通拥堵状况之类的。他拨打了约翰·特鲁斯的节目热线。
约翰·特鲁斯本人接了电话。神甫感觉到,特鲁斯已经料到他会打这个电话。
“我有新的要求,所以你听仔细了。”神甫说。
“别担心,我录着音呢。”特鲁斯说。
“约翰,估计我今晚会上你的节目吧?”神甫微笑着说道。
“我希望你会进监狱。”特鲁斯不怀好意地说道。
“呵呵,操你妈。”那个人也没那么容易被冒犯,“我的新要求是,总统要对‘伊甸之锤’的每一个人道歉。”
“我会让总统知道的。”
他现在似乎话里带刺,难道他不知道这很重要吗?
“之前停建新电厂的要求依然作数。”
“等等,”特鲁斯说,“既然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公社在哪里了,你也不需要停建全州的电厂吧。你只是想让自己的山谷免遭洪水,对不对?”
神甫想了想,他没有料到特鲁斯会这么说,但是特鲁斯说得没错。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反驳一下。“说什么呢,才不是,”他说,“我是有原则的人。加州需要节约用电,而不是增加用电,这样我们的子孙后代才能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我们原来的要求也是作数的。州长要是不同意,就会再发生一次地震。”
“你怎么能这样?”
这个问题让神甫感到意外:“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让这么多无辜的人遭受不幸和痛苦,让他们失去生命、受到伤害、损失财产、在恐惧中逃离家园……你这么做,晚上睡得了安心觉吗?”
神甫被惹恼了。“不要说得好像你们才是有道德的一方,”他说,“我这是在拯救加州。”
“为了拯救加州,就要杀人吗?”
神甫失去了耐心。“闭上你的臭嘴,给我听着,”他说,“我要跟你讲讲下一场地震的情况。”据梅兰妮说,地震窗将在下午六点四十分打开。“七点钟,”神甫说,“下一场地震将发生在今晚七点。”
“你能不能告诉我——”
神甫挂断了电话。
他沉默了一阵。这次通话让他心生不安。特鲁斯应该吓傻了才对,但是他几乎是在拿神甫开涮。他把神甫当成了丧家之犬,事情就是这样。
车子开到了交叉路口。“我们可以在这里转弯,打道回府。”梅兰妮说,“反方向没有车流。”
“好吧。”
她开车转了弯,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们还能回到山谷去吗?”她说,“现在FBI和所有人都知道那里了。”
“能!”他说。
“你别喊!”
“能,我们会回去的。”他小声了一点,“我知道情况看起来很糟糕,而且我们可能得暂时远离那个山谷。今年的酒肯定是没法酿了。这几个星期,山谷里肯定到处都是媒体人。但是,他们最终会忘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新闻,比如战争、选战,或者性丑闻,我们的事情会慢慢变成旧闻。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悄悄地回去,搬进原来的家里,重新打理以前的葡萄藤,或者再种一些新的。”
梅兰妮笑了。“是啊。”她说。
她相信了。我也不确定我相不相信。但是我不打算再多想了。瞻前顾后会摧垮我的意志。现在不能动摇,只要行动就好。
梅兰妮说:“你想回仓库吗?”
“不想。整天关在那个小洞窟里,我会被逼疯的。我们去市里看看有没有餐馆提供早午餐的。我饿死了。”
朱迪和迈克尔把达斯蒂带到了斯托克顿,也就是迈克尔父母的居住地。他们是坐直升机去的。达斯蒂兴奋坏了。直升机降落在了郊区一所高中的足球场上。
迈克尔的父亲是个退休的会计师,他和老伴在郊区有一套漂亮的房子,背对着一家高尔夫球场。朱迪在厨房里喝着咖啡,等着迈克尔将达斯蒂安顿好。奎尔克斯夫人担忧地说道:“这场灾难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但是不管怎么说,说不定也会让人因祸得福。”朱迪想起他们夫妇给迈克尔的咨询公司投了钱,而迈克尔正担心还不还得了这笔债。但是奎尔克斯夫人说得没错——迈克尔这次担任FBI的地震专家,可能会给他的生意带来起色。
朱迪的心思都在地震振动器上。它不在银河谷。自从过了星期五晚上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目击到它,只不过,将其伪装成嘉年华卡车的车身壁板已经被找到,费利西塔斯的一位救援人员曾经发现它们被丢弃在路边。目前,费利西塔斯依然有数百名救援人员正在收拾残局。
她知道格兰杰开着车。她向公社成员调查过他们有哪些车,并且核实过哪辆车不在。格兰杰开的是一辆皮卡车,朱迪把这条信息放在了公告板上。从理论上讲,加州所有的警察应该都在寻找这辆车,只不过大多数警察可能都忙着投入眼下的应急工作。
让她抓狂的是,要是当初她能够再强硬一点,说服克里弗将突袭的时间定在昨天晚上,而不是今天早上,那么她或许已经在公社里抓住格兰杰了。但是她当时太累了,今天感觉好些了——突袭行动仿佛在她的体内注入了肾上腺素,给了她力量。但是她的身心都受到了挫伤,缺少干劲。
厨房的柜台上,有一台小电视机正开着,声音调成了静音。新闻时间到了,朱迪让奎尔克斯太太开大了音量。电视台正在播放约翰·特鲁斯的访谈,特鲁斯跟格兰杰通过电话。他播放了一段电话录音。“七点钟,”录音机里传出了格兰杰的声音,“下一场地震将发生在今晚七点。”
朱迪打了个寒战。他是认真的。他的声音当中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恨或者不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在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置于危险之中时,有过些许犹豫。他听起来很理智,但是他的人性有缺陷。他并不怎么在乎其他人的痛苦。这是心理变态的典型特征。
她不知道西蒙·斯派洛能从这段录音当中分析出什么。但是,现在要找语言心理学家求助,已经太迟了。她走到厨房门口,喊道:“迈克尔!我们得出发了!”
她很想将迈克尔留下来跟达斯蒂做伴,这样他们两个就都安全了。但是,她需要他留在指挥所里。他的专业知识可能会发挥关键作用。
他带着达斯蒂走进了厨房。“我差不多准备好了。”他说。这时候,电话响了,奎尔克斯夫人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她把听筒给了达斯蒂。“有人找你。”她说。
达斯蒂接过听筒,试探性地说道:“哈啰?”紧接着,他变得快活起来,“嗨,妈咪!”
朱迪僵住了。
来电话的人是梅兰妮。
达斯蒂说:“我今天早上醒来,你就不见了!然后,爸爸来接我了!”
梅兰妮正跟神甫在一块儿,还有地震振动器,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朱迪抓起手机,拨打了指挥所的电话。她联系上了拉杰,压低声音对他说:“追踪一个电话。梅兰妮·奎尔克斯正在拨打斯托克顿的一个号码。”她从达斯蒂使用的话机上读出了号码,“电话是一分钟前打的,目前依然在通话。”
“好的。马上就查。”拉杰说。
朱迪挂断了电话。
达斯蒂正在听他妈妈说话,有时点头,有时摇头,他忘了电话那头看不见他的动作。
接着,他突然把电话给了他父亲:“她想跟你讲话。”
朱迪对迈克尔小声说:“你务必打听一下她在哪儿!”
他从达斯蒂手里接过电话,将它抵在胸口,以免声音传过去:“去接卧室的分机。”
“在哪里?”
奎尔克斯说:“穿过大厅就是了,亲爱的。”
朱迪冲进卧室,一头扎进绣着花卉图案的床单上,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她用手遮住了话筒。
她听到迈克尔说:“梅兰妮——你到底在哪儿?”
“别管了,”梅兰妮回答道,“我看到你跟达斯蒂上电视了,他还好吗?”
也就是说,她在一个能看电视的地方。
“达斯蒂很好,”迈克尔说,“我们才刚到这里。”
“我就知道你会去那儿。”
她说话声音很小,迈克尔说:“你能大点声吗?”
“不行,我不能大声说话,你就听仔细一点,好不好?”
她不想让格兰杰听见她讲电话。这是个好迹象——说明他们已经开始产生分歧了。
“好吧,好吧。”迈克尔说。
“你留在那儿陪着达斯蒂的吧,对不对?”
“不会,”迈克尔说,“我要进城。”
“什么?搞没搞错,迈克尔,城里很危险!”
“那里是地震将要发生的地方吗——就在旧金山?”
“我不能告诉你。”
“那会在半岛上吗?”
“对,在半岛上,所以别让达斯蒂去那儿!”
朱迪的手机响了。她把话筒遮得严严实实,同时将手机放到了另一只耳朵边,说道:“请说。”
电话是拉杰打来的:“她正在用手机打电话,位置在旧金山市中心。因为她用的是数字电话,我们已经没办法做更精细的定位了。”
“派一些人到街上去寻找那辆皮卡车!”
“明白了。”
朱迪挂断了电话。
只听见迈克尔正在对梅兰妮说:“你要是这么担心的话,干吗不直接告诉我地震振动器在哪里?”
“我不能这样!”梅兰妮压低声音,气愤地说道,“你疯了吗!”
“拜托,我疯了吗?你才是制造地震的人!”
“我不能再说了。”电话嘟的一声挂掉了。
朱迪把话筒放回了床头柜的电话上,翻过身仰躺在床上,大脑高速运转着。梅兰妮暴露了大量的线索。她在旧金山市中心的某个地方,虽然这样并不好找,但是好歹缩小了范围,不需要满加州地找她。她说过,地震会发生在旧金山半岛,也就是太平洋和旧金山湾之间的一大片区域。地震振动器肯定在那里的某个地方。但是对于朱迪来说,最让人欣喜的是,梅兰妮和格兰杰之间出现了分裂的迹象。她打这个电话显然没有告诉他,而且她似乎害怕被他听见。这让事情变得很有希望。说不定朱迪可以想办法利用他们之间的嫌隙。
她闭上了眼睛,集中精力思考着。梅兰妮很担心达斯蒂。这是她的弱点。怎样才能利用这个弱点对付她呢?
她听到了脚步声,于是睁开了眼睛。迈克尔走进了房间。他带着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了?”她说。
“我说这话可能不合适,不过你躺在床上的样子很不错。”
她想起这是在他父母家,于是赶紧站了起来。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这种感觉很不赖。“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他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要是你的动作可以非常、非常地轻柔……”
他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我现在这么难看,他都想亲我,看来他真的很喜欢我。
“呃,”她说,“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后……”
“好。”
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接着,她又开始想到梅兰妮:“迈克尔……”
“还在呢。”
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梅兰妮担心达斯蒂可能会在地震区。”
“他会待在这儿。”
“但是你也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她问了你,但是你说要是她那么担心的话,就应该告诉你地震振动器在哪儿,你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意思也很清楚了吧……毕竟,我干吗要把他带到危险的地方去呢?”
“我只是想说,她可能会放不下心。而且,她在的地方肯定有电视机。”
“她有时候成天都放新闻——这样能让她放松下来。”
朱迪感到一阵醋意。他对她这么了解。“要是我们让一个记者来应急行动中心采访你,让你谈谈你在FBI的调查工作中发挥的作用……而这个时候,达斯蒂正好在背景中,那会怎么样?”
“那她就会知道他在旧金山。”
“于是她会怎么做?”
“估计她会给我打电话,冲我大吼大叫吧。”
“要是她联系不到你呢……”
“她会变得非常恐惧。”
“那她会阻止格兰杰启动地震振动器吗?”
“或许吧,要是她能做到的话。”
“这个方法是否值得一试?”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神甫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或许州长和总统不会向他妥协,即使有费利西塔斯的教训。但是今晚,第三起地震将会发生。完事之后,他会给约翰·特鲁斯打电话说:“我会再做一次!下一次可能会在洛杉矶、圣贝纳迪诺或者圣何塞。这种事情我可以想多久做一次,就多久做一次。我会一直做下去,直到你们妥协。你们看着办吧!”
旧金山市中心形同鬼城。极少有人想逛街或者观光,只不过不少人正前往教堂。餐厅里有一半是空的。神甫点了鸡蛋,喝了三杯血腥玛丽【44】 。梅兰妮看起来无精打采,她放心不下达斯蒂。神甫认为这个孩子不会有事的,他跟他父亲在一块儿。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我叫格兰杰?”他对梅兰妮说。
“这不是你父母的姓氏吗?”
“我妈妈说,她的名字叫作维罗妮卡·南丁格尔。她说我爸的名字叫作斯图尔特·格兰杰。他去长途旅行了,但是有一天,他会回来,开着豪华大轿车,车上满载着礼物——他会给她带香水和巧克力,给我带一辆自行车。每到下雨天,我没有办法上街玩耍的时候,就会坐在窗口,成天成天地等着他回来。”
有那么一刻,梅兰妮似乎忘了自己的心事。“可怜的孩子。”她说。
“我差不多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意识到斯图尔特·格兰杰是个很红的电影明星。在我出生的那段时间,他刚好在《所罗门王的宝藏》中饰演艾伦·夸特梅因。我估计他只是我妈幻想出来的情人。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心都碎了。我在窗口日复一日的苦等都白费了。”神甫微笑着,但是这段记忆让他很受伤。
“谁知道呢?”梅兰妮说,“说不定他真是你父亲。电影明星会跟妓女上床。”
“我想我应该去问他。”
“他已经死了。”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
“真的,我在《人物》杂志中读到过这条消息,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神甫感到一阵失落。他只知道这么一个最有可能是亲生父亲的人。“好吧,这下子我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他耸了耸肩,示意服务员买单。
当他们离开餐馆时,神甫并不想回仓库。换作是在公社里,他完全可以无所事事地坐着,但是要让他窝在废弃工业楼的一间又黑又脏的小屋子里,他会闷出病来。银河谷二十五年的生活已经让他不习惯都市环境。因此他和梅兰妮装作游客的样子,在渔人码头【45】 附近散步,吹着清爽而夹杂着咸腥味的海风。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已经易过容。她将自己独有的那一头红色长发扎了起来,用帽子盖住,还戴上了墨镜。神甫把深色的头发染成了浅色,并用发油将它抚平,他还留了三天的胡茬子,给人一种拉丁情人的感觉,跟他惯常所走的老嬉皮士路线有着很大的差异。路上没有人对他们侧目。
周围散步的人不多,神甫仔细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每个人都有不出城的理由。
“我不担心,我们家的房子是抗地震的……”
“我们家的也是,但是到了七点,我会去公园中心避一避……”
“我相信命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就是,要是开车逃到拉斯维加斯,说不定会在路上出车祸死掉呢……”
“没有人能制造地震。这一切只不过是巧合……”
时间刚过四点,他们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神甫并没有看到警察,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几杯血腥玛丽已经让他异常冷静,他几乎觉得自己刀枪不入,所以没有特别留意警察。走到离皮卡车只有八到十英尺时,他才注意到一名穿制服的旧金山警察正盯着车牌,对着对讲机说话。
神甫僵住了,赶紧抓着梅兰妮的胳膊。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最明智的做法是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但是这时候已经太迟了。
正在看车牌的警察抬起头,与神甫四目相对。
神甫看着梅兰妮。她还没有看见警察。他几乎就要对她说,不要看我们的车,但是在最后一刻,他意识到这样一来,她肯定会看那辆车。于是他说了脑海里蹿出来的下一句话:“看着我的手。”他把手掌心朝上。
她盯着它,然后又抬起头来看他。
“有什么不对吗?”
“你就一直看着我的手,我来跟你解释。”
她照做了。
“我们得直接从车边上走过去。有个警察在记车牌。他已经注意到我们了;我从眼角可以看到他。”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接着,让他惊讶的是,她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梅兰妮吼道:“你就回去找那个小贱人吧!”
“什么?”他气愤地说。
她扬长而去。
他震惊地看着她。她大踏步地从皮卡车旁边走过。
警察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神甫。
神甫跟在梅兰妮后面,他喊道:“等等我!”
警察的注意力回到了车牌上。
神甫追上了梅兰妮,他们转过了一个街角。
“干得很漂亮嘛,”他说,“但是你不用下手那么重啊。”
一盏便携式射灯将强光打在迈克尔身上,一个微型麦克风夹在了他的深绿色马球衫前面。一台架在三脚架上的小型电视摄影机将镜头对准了他。在他的身后,年轻的地震学家助手们正在电脑前忙碌着。在他的对面坐着亚历克斯·戴,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电视台记者,他留着时髦的短发,穿着迷彩夹克。朱迪觉得这身打扮太高调了。
达斯蒂站在朱迪旁边,亲昵地牵着她的手,看着他爸爸接受采访。
迈克尔正在回答记者的问题:“对,我们能够检测出最容易触发地震的地点——但是可惜的是,我们没办法预知恐怖分子会选择哪一个地点,直到他们启动地震振动器。”
“你对群众有什么建议吗?”亚历克斯·戴问道,“要是发生了地震,人们该怎样保护自己呢?”
“记住一个口诀,‘躲避、遮掩、不动’。这是最好的方法,”他回答道,“躲在一张桌子底下;遮住脸,以免被飞扬的玻璃碎片划伤;冷静地待着别动,直到震动停止。”
朱迪小声对达斯蒂说:“好啦,去爸爸那儿。”
达斯蒂走到了镜头前。迈克尔把小男孩抱到自己的膝盖上。亚历克斯·戴见此提示,说道:“要想保护小朋友,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做吗?”
“呃,你可以现在就跟他们练习‘躲避、遮掩、不动’,这样一来,要是感觉到地震,他们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你要确保他们穿着结实的鞋子,而不是拖鞋或者凉鞋,因为到时候周围会有很多玻璃碎片。把他们看紧了,免得到时候需要到处找。”
“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尽量避免的?”
“不要跑出去。地震中的大部分伤亡都是由于建筑倒塌造成的。”
“奎尔克斯教授,谢谢你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
亚历克斯·戴一动不动地对着迈克尔和达斯蒂微笑了好一会儿,接着,摄像师说:“好了。”
所有人都放松下来。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开始迅速收拾设备。
达斯蒂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坐直升机去奶奶那儿?”
“现在就可以。”迈克尔告诉他。
朱迪说:“这段访谈什么时候可以放出来,亚历克斯?”
“片子几乎不需要剪辑,所以一送到电视台就能放。要我说的话,半小时以内吧。”
朱迪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五点十五分。
神甫和梅兰妮走了半个小时,都没有看到一辆出租车。接着,梅兰妮用自己的手机预约了出租车。他们等待着,但是没有一辆车过来。
神甫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辛辛苦苦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就因为没有办法叫到一辆该死的出租车,他的宏图伟业就要毁于一旦!
不过最终,一辆脏兮兮的雪佛兰在39号码头【46】 停了下来。司机有一个难读的中欧名字,而且他似乎嗑了药。他一句英文也听不懂,除了“左转”和“右转”。说不定他是旧金山唯一一个没有听说地震这回事的人。
他们六点二十分回到了仓库。
在应急行动中心,朱迪疲惫地窝在椅子里,盯着电话。
时间已是六点二十五分。再过三十五分钟,格兰杰就会启动地震振动器了。要是这一次也跟前两次一样顺利,就会发生地震。但是这一次会是最严重的。假如梅兰妮说的是实话,振动器就在旧金山半岛的某个地方,那么这场地震肯定会袭击这座城市。
自从星期五晚上,格兰杰在约翰·特鲁斯的节目上宣布,下一场地震会发生在旧金山以后,大约有两百万人逃离了大都会区。但是还有超过一百万男女老少不能,或者不愿意离开家园:他们是老弱病残,外加全体警察、消防员、护士、等待开展救援工作的政府人员。老爹也是其中的一员。
在电视画面中,亚历克斯·戴正在市长的应急指挥中心搭建的临时演播室里做报道,应急指挥中心在几个街区以外的特克街。市长正戴着安全帽,穿着紫色防弹背心,跟市民说要躲避、遮掩、不动。
迈克尔的访谈每隔几分钟就会在所有频道播放一遍:电视台的编辑已被告知这样做的真实目的。
但是梅兰妮似乎并不在看电视。
下午四点,神甫的皮卡车被发现停在渔人码头。这辆车已被监控,但是他没有回来取车。目前,警方正在社区里的所有车库和停车场里搜寻地震振动器。
军官俱乐部的舞厅里到处都是人。会议区周围至少有四十个穿西装的人。迈克尔和他的助手正围着电脑,等待着不合时宜的欢快的音乐警报声,这将是他们所有人都在担心的地震的第一个征兆。朱迪的团队依然在忙着打电话,跟进目击者提供的线索,寻找与格兰杰或梅兰妮长相特征吻合的人,但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绝望。让达斯蒂出现在迈克尔的电视访谈中,已经是最后的希望,而这个方法似乎失败了。
应急行动中心的大多数特工家住湾区。管理台已经组织撤离了他们的所有家人。至于他们工作时所在的大楼,则被认为是固若金汤的堡垒:它曾经被军方翻新过,可以抗震。但是他们不可以逃跑。和士兵、消防员、警察一样,他们必须固守在危险的第一线。这是他们的工作。在外面,也就是阅兵场上,一队直升机已经待命,旋转翼转动着,等待着将朱迪和同事送上地震区。
神甫去了厕所。他正洗手时,听见了梅兰妮的尖叫声。
他还没擦手,就跑进办公室,发现她正盯着电视。“怎么了?”他说。
她脸色惨白,一只手捂着嘴。“达斯蒂!”她说着,指着电视屏幕。
神甫看到,梅兰妮的丈夫正在接受采访,他把儿子抱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画面切换了,一名新闻女主播说:“刚才播放的是亚历克斯·戴对迈克尔·奎尔克斯教授的访谈,迈克尔·奎尔克斯是全球地震学界的领军人物之一,他正在要塞大厦的FBI应急行动中心协助调查。”
“达斯蒂在旧金山!”梅兰妮歇斯底里地说。
“他不在,”神甫说,“可能他录制访谈的时候在那里,但是现在已经离得很远了。”
“你又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迈克尔会照顾好亲生儿子的。”
“我希望我可以确认。”梅兰妮声音发颤地说。
“去烧热水泡点咖啡。”神甫说,这只是为了给她找事情做。
“好吧。”她把锅从加热板上拿起来,去浴室里装水。
朱迪看了看时间。现在已是六点三十分。
她的电话响了。
整个房间安静了下来。
她抓起话筒,不小心又把话筒弄掉了。她咒骂了一句,又将它拿起,放到耳边:“请讲。”
接线员说:“梅兰妮·奎尔克斯想跟她的丈夫说话。”
谢天谢地!朱迪示意拉杰:“追踪这通电话。”
他已经用电话跟通信公司联络上了。
朱迪对接线员说:“把电话接进来吧。”
会议区的所有制服人员都聚集到了朱迪的椅子周围。他们静静地站着,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通电话。
只听线路嘟的一声。朱迪试图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是马多克斯特工。”
“迈克尔在哪儿?”
梅兰妮的声音又惊恐,又无助,连朱迪都对她感到同情。她似乎只不过是个担心孩子的愚蠢母亲。
别心软了,朱迪,这个女人是个杀人犯。
朱迪狠下心来:“你在哪儿,梅兰妮?”
“求求你,”梅兰妮低声说,“你就告诉我他把达斯蒂带到哪儿去了。”
“我们做个交易吧,”朱迪说,“我会确保达斯蒂没事——前提是你告诉我地震振动器在哪儿。”
“我能跟我老公说话吗?”
“你是不是跟里奇·格兰杰在一起?我是说神甫?”
“对。”
“地震振动器就在你们身边,对吗?”
“对。”
那我们就快找到你们了。
“梅兰妮——你真的想杀那么多人吗?”
“不想,但是我们也是被逼的……”
“你要是坐牢的话,就不能照顾达斯蒂了。他的成长过程你会看不到的。”
朱迪听到电话线的另一端传来抽噎声。“你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着他。等到他们放你出去的时候,他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不认识你。”
梅兰妮哭了起来。
“告诉我你在哪儿,梅兰妮。”
在大舞厅里,现场陷入了绝对的安静。所有人一动不动。
梅兰妮低声说了什么,但是朱迪听不见。
“说大声点!”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只听见背景里传来一名男子的喊声:“你他妈到底在跟谁打电话?”
朱迪说:“快,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男子吼道:“把电话给我!”
梅兰妮说:“佩蓓——”接着,她尖叫起来。
过了片刻,线路切断了。
拉杰说:“她在湾岸的某个地方,在城南。”
“这还不够精确!”朱迪喊道。
“他们没办法更精确了!”
“靠!”
斯图尔特·克里弗说:“大家安静。我们待会儿就把录音带重放一遍。首先,朱迪,她有没有给你什么线索?”
“她最后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好像是‘佩琪’。卡尔,查一下有没有街道的名称是‘佩琪’的。”
拉杰说:“我们应该也查一查公司名。说不定他们在一栋写字楼的车库里。”
“就这么办。”
克里弗气急败坏地敲着桌子:“她怎么把电话挂了?”
“格兰杰可能发现她打电话了,于是把电话抢走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上直升机,”朱迪说,“我们可以沿着海岸线飞。迈克尔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断层线在哪儿。说不定我们能找到地震振动器。”
“就这么办。”克里弗说。
神甫怒不可遏地盯着梅兰妮,看着她畏缩在脏兮兮的洗脸池边。她已试图背叛他。要是手里有枪,他当场就会把她射死。但是他从洛斯阿拉莫斯的守卫那里抢来的左轮手枪还放在地震振动器的驾驶座下。
他关掉了梅兰妮的手机,将它放进自己的衬衫口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斯塔尔教他的。年轻的时候,他总是任凭自己发火,因为知道这样做可以震慑别人,只要吓到了别人,交易就更好做。但是斯塔尔教会他调整呼吸,放松下来思考,这从长远的角度讲更好。
现在,他琢磨着梅兰妮造成的损失。FBI已经追踪了她的电话吗?他们能够找出电话拨出的地点吗?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很快就会搜寻这个社区,寻找地震振动器。
他已经没时间了。地震窗将在六点四十分开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六点三十五分了。虽然预告了七点钟的时限,但是管他呢——他必须现在就制造地震。
他冲出了浴室。地震振动器停在空荡荡的仓库中央,面对着挑高的入口大门。他跳进驾驶室,启动了发动机。
过了一两分钟,振动机构才积聚了足够的压力。他心急如焚地看着读数。快点,快点!最终,所有读数都显示正常。
副驾驶室的门开了,梅兰妮爬了上来。“别这样!”她喊道,“我不知道达斯蒂在哪儿!”
神甫伸手去抓控制杆,将钢板降到地面上。
梅兰妮把他的手打开了:“求你了,别这样!”
神甫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尖叫着,嘴角出了血。“给我滚开!”他一边吼,一边拉下了控制杆,钢板降了下去。
梅兰妮伸手过来,将控制杆拉回了起始位置。
神甫火了,又动手打了她。
她尖叫起来,用手捂着脸,但是没有逃跑。
神甫重新拉下了控制杆。
“求求你了,”她说,“不要这样。”
我该拿这个愚蠢的贱货怎么办?他想起了手枪。
它就放在座位下。他伸手下去,将它抽了出来。它太大了,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是个笨重的武器。他拿枪指着梅兰妮。“下车。”他说。
让他意外的是,她又靠了过来,将身体抵着枪管,拉动了控制杆。
他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这座小驾驶室里显得震耳欲聋。
有那么一会儿,他依稀感觉到一阵悲伤——可惜了这么个美人,但是他驱散了这种情绪。
她被子弹的力量甩到了副驾驶室,车门依然开着,她摔了出去,身体撞击到仓库的地面,发出一阵令人难受的闷响。
神甫没有停下来看她有没有死。他第三次放下了控制杆。
钢板缓缓地降到了地面。
钢板一接触地面,神甫就启动了机器。
直升机上可以坐四个人。朱迪坐在飞行员旁边,迈克尔坐在后面。当他们沿着旧金山湾的海岸向南飞时,朱迪从耳机里听到了迈克尔的一位学生助手从指挥所传来的呼叫:“迈克尔!我是宝拉!有动静了——是一台地震振动器!”
朱迪的心凉了。我以为我还有更多的时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格兰杰预告的时间还在十五分钟以后。一定是梅兰妮的电话让他提前行动了。只听见迈克尔说:“地震图上检测到震动了吗?”
“没有——目前还只有地震振动器的活动迹象。”
还没有地震。谢天谢地。
朱迪对着麦克风喊道:“给我具体位置,快!”
“稍等,坐标就要显示出来了。”
朱迪抓起一张地图。
快,快!
过了好一会儿,宝拉读出了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朱迪在地图上找到了位置。她对飞行员说:“往正南方向飞两英里,然后往内陆方向飞五百码左右。”
随着直升机开始俯冲加速,她的胃里一阵翻腾。
他们正飞行在一片滨海的老社区上空,这个社区里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和车辆。要是在平日里的星期天,这里会很安静;而今天,这里空荡荡的。朱迪扫视着地平线,寻找看起来像地震振动器的卡车。
南面有两辆警察巡逻车正在往同样的地点开。西面有一辆满载着FBI特警的货车正在接近。在后方的要塞大厦,其余的直升机正在陆续升起,上面满载着全副武装的特工。很快,加州北部半数的执法车辆都会开往宝拉给出的坐标地点。
迈克尔对着麦克风说:“宝拉!你那边的屏幕上有没有出现新情况?”
“没有——振动器在运转,但是没有造成地震。”
“谢天谢地!”朱迪说。
迈克尔说:“要是他遵循前两次的行动规律,他会将卡车移动四分之一英里,然后再试一次。”
飞行员说:“就是这里了。我们已经到了坐标地点。”直升机开始盘旋。
朱迪和迈克尔仔细看着外面,疯狂搜索着地震振动器。
地面上没有任何动向。
神甫暗自咒骂着。
振动器在运转,但是却并没有触发地震。
这种事情前两次都发生过。梅兰妮说过,她并不是太明白,为什么有些地方可以触发地震,但是有些地方却触发不了。这可能跟不同的下层土质有关。前两次,他都是试了三个地点才成功。但是今天,神甫真的需要一击成功。
但是他并不走运。
盛怒之下,他关掉了振动器,升起了钢板。
他必须把卡车开到别的地方。
他跳了出去,从梅兰妮的身上跨了过去,奔向出入口。梅兰妮正倒在墙边,混凝土地面上出现了一片血泊。出入口有一对老式的挑高门,它们可以向后折叠,以便大车通过。其中一块门板上装了扇小门,刚好可以过人。神甫打开了小门。
在一座小仓库的门口,朱迪看到门牌上写着“佩蓓日记”。她之前还以为梅兰妮说的是“佩琪”。
“就在那儿!”她喊道,“降落下去!”
直升机急速下降,小心避开了路边电线杆之间的电线,降落到了废弃的街道中央。朱迪一感觉到直升机接触到了地面,就打开了机门。
神甫看了看外面。
有架直升机已经降落到街上。他看见有个人从上面跳了下来。那是个女人,脸上有伤。他认出她是朱迪·马多克斯。
他大声咒骂了一句,声音淹没在了直升机的轰鸣中。
没有时间打开大门了。他冲进卡车,开始倒车。他退后到尽可能深的位置,直到后保险杠抵住墙面才停下车。接着,他挂上一挡,调高了发动机的转速,然后猛地松开离合器,卡车颠簸了一下,开始向前冲。
神甫踩下了油门,发动机轰鸣着,大卡车经过整个仓库距离的加速,撞向了老旧的木门。
朱迪·马多克斯就站在门口的正中央,手里拿着枪。看见卡车冲破了大门,她的脸上浮现出惊恐的表情。神甫邪恶地笑着,开车向她碾压过去。她扑到了一边,卡车与她擦肩而过。
直升机正停在路中央。一名男子跳了下来,神甫认出他是迈克尔·奎尔克斯。
他转而驶向直升机,调高了一挡,开始加速。
朱迪翻了个身,瞄准驾驶室的门,开了两枪。她觉得应该打中了什么,但是卡车没有停下来。
直升机迅速升起。
迈克尔跑到路边。
朱迪猜测,格兰杰想要刮擦直升机的起落架,就像他上次在费利西塔斯所做的那样。不过这一次,飞行员动作太快,等到卡车冲过来,直升机已经爬升到足够的高度。
但是,由于动作仓促,飞行员忘记了躲避路边的电线。
高高的电线杆之间,横着五六根电线。旋翼片卡到了电线里,切断了其中几根。发动机开始发出异响。一根电线杆经不住拉力,开始倒下。旋翼片又开始转动了,但是直升机已经失去了升力,在一声巨响中撞到了地面。
神甫还有一线希望。
要是他能开四分之一英里,然后降下钢板,启动振动器,那他说不定可以在FBI抓住他之前制造一起地震。接下来就可以像之前一样趁乱逃跑。
他猛地转动方向盘,沿着道路往前开。
当卡车从坠毁的直升机边驶离时,朱迪又开了枪。她本来希望打中格兰杰或者发动机的某个重要部位,结果不走运。卡车隆隆地驶过千疮百孔的道路。
她看了看坠毁的直升机。飞行员在残骸中一动不动。她回过头,看到地震振动器正在缓缓加速。
真希望我有一把步枪。
迈克尔跑到她身边:“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她做了个决定,“你看看飞行员还有没有救——我去追格兰杰。”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说:“好吧。”
朱迪将手枪插回皮套,向卡车追去。
这辆车很笨重,加速很慢。一开始,她很快就缩短了距离。接着,格兰杰换了挡,卡车加快了速度。朱迪全速冲刺,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胸口隐隐作痛。车尾挂着一个巨大的备胎。她依然在缩短和卡车之间的距离,只不过没有那么快。正当她以为再也追不上的时候,格兰杰又换了挡,趁着卡车瞬时减速,朱迪鼓足了力气,纵身跃向后挡板。
她一只脚踩在了保险杠上,双手抓住备胎。在某个令人恐惧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就要滑倒。她低下头,看见脚底下的道路在飞速后退。但是她设法稳住了自己。她在机器的槽罐、管道之间攀爬,爬上了载货平台。她踉踉跄跄地保持着平衡,差点跌倒,但是稳住了自己。
她不知道格兰杰有没有看到她。
他没有办法在卡车行驶的过程中启动振动器,因此她待在原地,等着他停车,心脏怦怦直跳。
但是他看到她了。
她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只见一根枪管穿过了驾驶室的后窗。她本能地躲开了。紧接着,她听见子弹从她身边的槽罐上弹开了。她俯身倒向左侧,这样一来,她刚好就在神甫身后。她趴得很低,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她又听见一声枪响,于是将身子蜷缩起来。子弹没有打中她。这时候,他似乎放弃了。
但是他其实没有放弃。
卡车猛地来了个急刹车。朱迪因惯性向前一倾,头部狠狠地撞上了一根管子。接着,格兰杰猛地向右转。朱迪被甩到一边,有那么一刻,她恐惧地认为,自己会被甩到坚硬的路面上撞死,但是她设法稳住了身体。她看见格兰杰正不要命地冲向一座废弃工厂的砖墙。她紧紧地抱住了一个槽罐。
在最后一刻,他来了个急刹车,并且猛地转弯,但是他慢了一步。虽然车头毫发无损,但是车尾的挡泥板撞进了砖墙里。顿时,金属的撞击声和玻璃的碎裂声响成一片。朱迪感到肋骨钻心地疼,她撞上了自己抱着的槽罐。接着,她被甩到了空中。
有那么一刻,她感到头晕目眩,完全迷失了方向。接着,她左胸着地,摔倒在了地面上。一时间,她肺部的所有气体都被撞了出去,连叫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的头撞在路面上,左臂变得麻木,心里充满了恐惧。
过了一两秒,她的头脑清醒了过来。全身疼得厉害,但是她动不了。身上穿的防弹外套给了她一些缓冲的余地。腿上的黑色灯芯绒裤已被撕开,有一条腿的膝盖已经流血,但不严重。她的鼻子也在流血:脸上的旧伤又开裂了。
她落地的地方在卡车后方的一个角落,靠近两个巨大的后轮。要是格兰杰此时将车子往后倒一码,他就能把她轧死。她滚到了一边,依然躲在卡车后面,但是远离了巨大的车轮。由于滚动时用了力气,她感到肋骨钻心地疼,她暗自咒骂着。
卡车并没有向后倒。格兰杰并没有试图碾压她。或许他没有看到她甩出去的位置。
她在街道上四下张望,看见迈克尔正在四百码以外的地方,努力地将飞行员从坠毁的直升机里拉出来。在其他方向,之前她从直升机上看到的警察巡逻车和特警队的货车此时还不见踪影。他们可能过一会儿就到了,但是她没有时间等了。
她用膝盖支撑着地面,直起上身,拔出了武器。她以为格兰杰会从驾驶室上跳下来,朝她开枪,但是他没有出来。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
要是她接近驾驶室一侧,他肯定会从侧视镜里看到她。于是她走到副驾驶室一侧,冒险从角落里探出身来,窥探了一眼。这一侧也有一面大镜子。
她跪下来,趴在地上,在卡车底下匍匐前进,马上就要到驾驶室下方了。
这时候,她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新的噪声,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她看了看上方,只见一块巨大的钢板正在向她逼近。
它正直接朝她身上降落。
她疯狂地向一边打滚。一只脚卡进了后轮里,在那毛骨悚然的几秒钟里,眼看着巨大钢板无情地向下落,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出去。它会把她的一条腿像塑料玩具一样压碎。在最后一刻,她将脚从鞋子里拔了出来,滚了出去。
她现在整个人暴露在街上,没有任何遮挡。格兰杰随时都有可能发现她。要是他现在就拿着枪,从副驾驶室的窗口探出身来,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射杀她。
随着耳边的一声爆炸般的巨响,身下的土地开始剧烈摇晃。他已经启动了振动器。
她必须阻止他。她突然想到了老爹的房子,仿佛看见它摇摇欲坠,轰然倒塌,进而整条街都陷进了地里。
她用左手捂着胸口,以缓解疼痛,然后逼着自己站了起来。
她两步走到了最近的车门边。由于需要用右手开门,她把枪换到了左手——反正她用哪只手都可以开枪——并将枪口朝上。
就是现在了。
她跳到踏板上,抓住了门把手,猛地将门拉开。
她跟理查德·格兰杰一下子陷入了正面对决。
他看起来和她一样害怕。
她左手拿枪指着他。“把它关掉!”她尖叫道,“把它关掉!”
“好吧。”他说着,咧开嘴笑了笑,将手伸向座位下方。
他的笑容让她警觉起来。她知道他不打算关掉振动器。她已经准备好对他开枪。
她以前还从来没有开枪射杀过任何人。
他的手从座位下方拿出了一支左轮手枪,这把枪看起来像是西部拓荒时期的老古董。
眼看着他的长枪管就要对准她,她将手枪瞄准他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子弹打中了他的脸,从鼻子旁边穿了进去。
就在下一秒,他也朝她开了一枪。双枪齐放的火花和声响尤为壮观。她感到右侧太阳穴一阵火辣辣地痛。
长年累月的训练发挥了作用。她所受到的训练是,在射杀敌人时,永远要多补一枪。这个习惯已经铭刻在她的血液里。她条件反射地再次扣动了扳机。这一次,她打中了他的肩膀。鲜血立马喷射出来。他转向一边,倒在了门上,手里的枪从瘫软的指间掉了下来。
噢,上帝,这就是杀了人以后的感觉吗?
朱迪感觉到自己的血正顺着右脸直往下淌。她克制住一阵眩晕和恶心,将抢指着格兰杰。
机器依然在振动。
她盯着眼前一大堆开关和仪表盘。她刚刚射杀了能把这台机器关掉的人。一阵恐慌涌上心头。她努力克制住了情绪。车里肯定插着钥匙。
事实的确如此。
她越过里奇·格兰杰一动不动的身体,转动了钥匙。
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她沿着街道眺望着远处。在“佩蓓日记”仓库外,直升机着了火。
迈克尔!
她打开卡车门,努力保持清醒。她知道,在去救迈克尔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完成,这很重要,但是她想不起来要做什么。她没再多想,爬出了卡车。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她看见一辆警察巡逻车正在驶来。她挥了挥手,将它拦下。“FBI,”她虚弱地说,“带我去直升机那边。”她打开车门,倒进车里。
警察开车行驶四百码,来到了仓库边,在起火的直升机附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朱迪下了车。她看不出直升机里有任何人。“迈克尔!”她喊道,“你在哪儿?”
“在这儿呢!”声音是从仓库损毁的门后面传来的,他正弯腰看着飞行员。朱迪向他跑去。“这个人需要救治,”迈克尔说,他抬头看到了她的脸,“天哪,你也需要救治!”
“我没事,”她说,“救援人员就要来了。”她拿出手机,呼叫指挥所。她联系上了拉杰。他说:“朱迪,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想问你呢!”
“振动器停下来了。”
“我知道,我把它关了。有没有地震?”
“没有,什么震动也没有。”
朱迪欣慰地瘫了下去。她及时关掉了机器。不会有地震了。
她靠着墙,感觉到头晕目眩。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并没有打胜仗的感觉,没有大功告成的欣喜。或许只有等到她和拉杰、卡尔他们在埃弗顿酒吧庆功的时候,这种感觉才会出现。现在,她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
另一辆警车停了下来。一名警官下了车。“我是福布斯中尉,”他说,“这里发生了什么?嫌疑犯呢?”
朱迪指了指远处的地震振动器。“就在那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她说,“已经死了。”
“我们这就去看看。”中尉回到车里,向卡车方向飞驰。
迈克尔不见了。朱迪为了寻找他,走进了仓库。
她看见他坐在混凝土地板上的一片血泊里。但是他没有受伤。梅兰妮躺在他的臂弯里,脸色甚至比平常还要苍白,胸口上的伤口惨不忍睹,紧身而暴露的T恤被胸口流出的血浸透了。
迈克尔沉浸在悲痛中,整个脸都扭曲了。
朱迪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她摸了摸梅兰妮脖子上的脉搏。脉搏已经停止。
“对不起,迈克尔,”她说,“真的很抱歉。”
他吞了一口唾沫。“可怜的达斯蒂。”他说。
朱迪摸了摸他的脸。“会好起来的。”她说。
过了一会儿,福布斯中尉又出现了。“打扰一下,女士,”他礼貌地说,“你刚才说有个死人在那辆卡车上?”
“是的,”她说,“我亲自开的枪。”
“好吧,”警察说,“他现在不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