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晨,吃早餐的时候,阿谷和诗诗在伙房里当着全体社员的面,站了起来,要求大家安静。“我们有事情要宣布。”诗诗说。
神甫以为她肯定又怀孕了。他已经准备好欢呼鼓掌,按照惯例发表一个简短的祝贺演说了。他兴致高昂。尽管他还没有拯救公社,但是计划已经快要成功。他的对手可能还没有被打倒,但也只是在垂死挣扎。
诗诗犹豫起来,她看了看阿谷。阿谷的脸上很严肃。“我们今天就要离开公社了。”他说。
所有人因为惊讶而鸦雀无声。神甫目瞪口呆。以前从来没有人自行离开,只有他赶别人走的份。这些人都生活在他的咒语下。而阿谷又是酿酒的关键人物。他们离不开他。
而且怎么偏偏是在今天!神甫一个小时前还坐在车里收听了新闻。要是阿谷也收听了新闻,他就会知道,加州已经陷入了恐慌。机场被暴民包围,高速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试图逃离圣安德烈亚斯断层附近的社区和城市。州长罗宾逊已经出动了国民警卫队。副总统正乘坐飞机前往费利西塔斯视察灾情。越来越多的人——包括州议会的两院议员、各个市长、社区领导人和记者——正在敦促州长向“伊甸之锤”妥协。但是阿谷对这些事情浑然不知。
神甫不是唯一一个对这个消息感到惊讶的人。苹果突然大哭起来,诗诗见此情景,也开始落泪。梅兰妮是第一个开口的。她问:“可是阿谷——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他说,“这个山谷就要被淹了。”
“可是你们要去哪里呢?”
“卢瑟福,就在纳帕谷。”
“你找到稳定的工作了?”
阿谷点了点头:“在一家葡萄酒厂。”
神甫觉得,阿谷能够找到工作,也在情理之中。他的专业技术是无价的。他说不定还能赚大钱。真正让人吃惊的是,他想要回到外面的世界。
好几个女人此时此刻也哭了起来。颂说:“你就不能像我们一样,抱着希望等一等吗?”
诗诗含着泪,回答道:“我们有三个孩子。我们没有权利把他们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寄希望于奇迹发生,直到洪水开始淹没我们的家园。”
神甫终于开口了。
“这个山谷不会被淹没。”
“你又说不准。”阿谷说。
屋子里一片寂静。几乎没有人敢这么直接地顶撞神甫。
“这个山谷不会被淹没。”神甫重申道。
阿谷说:“我们都知道有事情在发生,神甫。在这六个星期的时间里,你外出的时间比你待在公社里的时间要多。昨天,你们四个人都出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而今天早上,停车的空地上又有一辆被撞过的凯迪拉克。但是且不论你在做什么,你就是不肯告诉我们。我不能拿孩子的未来做赌注,来相信你。雪莉也是这么想的。”
神甫记得,诗诗的真名叫雪莉。既然阿谷叫了她的真名,那就说明他已经从心理上跟这个公社划清了界限。
“我来告诉你什么能够拯救这个山谷。”神甫说。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地震的事呢——为什么不呢?他们会感到高兴和自豪的!“祈祷的力量。祈祷能够拯救我们。”
“我会为你祈祷。”阿谷说,“雪莉也会。我们会为你们大家祈祷。但是我们不会留下来。”
诗诗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想就是这样了。我们很抱歉。昨晚我们已经打包了行李,并不是说行李很多。我希望阿迟能开车送我们去银城的公交车站。”
神甫站了起来,朝他们走去。他一手搂着阿谷的肩膀,一手搂着诗诗的肩膀,将他们拢了过来,然后用低沉而令人信服的口气说:“我明白你们的痛苦。我们大家一起去神庙沉思吧。沉思完之后,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都会是正确的。”
阿谷躲开了,他挣脱了神甫的拥抱。“不,”他说,“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神甫感到震惊,他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是没有用。怒火从他的心底升起,而且危险得难以控制。他恨不得冲着阿谷大喊,骂他不忠不信,忘恩负义。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把他们两个都杀了。但是他知道,将自己的怒气表现出来是不明智的。他必须戴上沉稳自持的面具。
然而,他实在没有办法打起精神跟他们好声好气地道别。虽然怒不可遏,但又不得不克制,在这种双重煎熬之下,他默默地走出了伙房,尽可能地给自己保留了最后的颜面。
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再过两天就好了。一天就可以了!
他坐在床上,点了一支香烟。灵灵躺在地板上,悲哀地看着他。他们都沉默不语,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不到两分钟,梅兰妮就会跟过来。
但是进门的却是斯塔尔。
自从昨晚坐阿橡开的丰田小货车从费利西塔斯回来以后,她就一直没有跟他说话。他知道她生气了,因为地震的事情沮丧不已。他还没有找到机会安抚她的情绪。
她说:“我要去警察局自首。”
神甫震惊了。斯塔尔极度憎恨警察。让她去警察局,就好比让比利·格雷厄姆【40】 去同性恋俱乐部一样。
“你疯了。”他说。
“我们昨天杀人了,”她说,“我在坐车回来的路上听了收音机。至少有十二个人丧生,还有超过一百个人住院。婴儿和小孩受到了伤害。人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一切——不仅仅是富人,穷人也一样。而这些都是我们造成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偏偏在我马上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你觉得我想杀人吗?”
她把手缩了回去,不肯碰他的手:“反正你看到地震发生的时候,一点也不悲伤。”
我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就可以了。我必须坚持下去。
他表现出一副悔恨的样子:“我当时很高兴,因为振动器起作用了,这样一来,我们的话就有威慑力了。但是伤害别人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知道会有风险,我决定承担这个风险,因为公社的生死存亡太重要了。我以为你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我是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但是这个决定很糟糕,很邪恶。”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拜托,你就看不到我们出什么问题了吗?我们是信奉爱与和平的人——但是现在我们却在杀害别人!你就跟林登·约翰逊【41】 一样。他轰炸了越南人,还把自己的行为粉饰得很正当。我们都说他是一坨屎,他确实是这样。我一生都在努力让自己不变成他那样!”
“所以你觉得自己犯了错误,”神甫说,“这我可以理解。对我来说,难以接受的是,你为了救赎自己,就要惩罚我和整个公社。你想背叛我们,投靠警察。”
她怔住了。“我没有这么想过,”她说,“我不想惩罚任何人。”
她掉进他的圈套了。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我觉得你应该是想确定这件事情结束了吧。”
“我想是吧。”
他向她伸出手去,这一次,她让他握住了自己的手。“结束了。”他轻柔地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说。
“不会再有地震了。州长会妥协的。你会看到这一天的。”
在飞速赶回旧金山的路上,朱迪被叫到了萨克拉门托。州长办公室有一场会议需要参加。她在车上又睡了三四个小时,等她到达议会大厦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体力,可以挑战千难万险了。
斯图尔特·克里弗和查理·马什已经从旧金山飞了过来。FBI萨克拉门托分局的局长也加入进来。他们中午聚集到了州长办公套间——“马蹄铁”的会议室。阿尔·霍尼穆恩已经入座。
“80号州际公路已经堵车十二英里,一路上都是想要逃离圣安德烈亚斯断层的人,”霍尼穆恩说,“其他高速公路也好不到哪儿去。”
克里弗说:“总统给FBI局长打了电话,询问了治安问题。”他看了看朱迪,仿佛这是她的错。
“他也给罗宾逊州长打了电话。”霍尼穆恩说。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面临严重的治安问题,”克里弗说,“有报道说,旧金山有三个社区发生了抢劫案,奥克兰发生了一起,但是这是个别现象。州长已经召集了国民警卫队,让他们驻扎在州部队总部,只不过我们暂且还不需要他们。但是,如果再发生一场地震的话……”
这个想法让朱迪感到不舒服。“不会再发生地震的。”她说。
所有人都看着她。霍尼穆恩面露嘲讽之色:“你有什么主意吗?”
她有主意,但是这个主意并不好,只不过他们现在已经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我只能想到一个主意。”她说,“给他设个圈套。”
“怎么设?”
“跟他说罗宾逊州长想要跟他私下商谈。”
克里弗说:“我不觉得他会掉进圈套。”
“我也说不准。”朱迪皱起了眉头,“他很聪明,只要是聪明人就会怀疑有诈。但是他也是个心理变态,心理变态都喜欢控制别人,让别人注意他们、关注他们的行动,然后操纵别人和形势。跟州长私下谈判会让他觉得很有面子,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
霍尼穆恩说:“估计我是唯一一个跟他打过照面的吧。”
“对。”朱迪说,“我见过他,也跟他讲过电话,但是你跟他在同一辆车里待了几分钟。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你对他的总结大致是对的——一个聪明的心理变态。我觉得他当时很生气,因为我对他并不重视。他可能觉得我应该更恭敬一点。”
朱迪忍住了笑,能让霍尼穆恩毕恭毕敬的人不多。
霍尼穆恩接着说道:“他也明白自己提的要求会遇到很大的政治阻碍。我跟他说了,州长不会向敲诈勒索妥协。他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也准备好了说辞。”
“什么说辞?”
“他说我们可以否认内幕交易。宣布停建电厂,然后对公众说,这跟地震威胁没有关系。”
“这种事情可能做到吗?”朱迪问。
“有可能,我不会提出这个建议,但是如果州长把这个作为任务交给我,我得说,这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这也只是从纯理论的角度而言。放到实际情况当中,麦克·罗宾逊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了解他这个人。”
“但是他可以做做样子。”朱迪说。
“此话怎讲?”
“我们可以告诉格兰杰,州长愿意宣布停建电厂,但是这是有条件的,因为他必须保护自己的政治前途。他想跟格兰杰私下商量这些条件。”
斯图尔特·克里弗插嘴道:“最高法院已经规定,执法人员在必要情况下可以使用欺骗、诡计和谎言。我们唯一不能做的是,以带走嫌疑人的孩子为把柄,来要挟嫌疑人。要是我们承诺免予起诉,那么这个承诺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我们将不能起诉嫌疑人。但是朱迪提的这些建议是肯定可以做的,不会犯法。”
“好吧。”霍尼穆恩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得通,但是估计只能试一试了。就这么办吧。”
神甫和梅兰妮开着撞坏的凯迪拉克,来到了萨克拉门托。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城里人山人海。
正午过后不久,神甫在车载收音机上听到了约翰·特鲁斯的声音,但是现在并不是他的节目播出时间。
“现在播报一则特殊留言,收信人是艾森豪威尔初中的彼得·肖博里。”特鲁斯说。肖博里是神甫参加FBI新闻发布会时用的盗来的身份。而艾森豪威尔初中是假想出来的花儿上的学校。神甫意识到这则留言是给他的。“请彼得·肖博里拨打下面这个电话联系我。”特鲁斯说。
“他们想跟我做交易。”神甫对梅兰妮说,“这就对了——我们赢了!”
当梅兰妮开着车在市中心的人流和车流中穿行时,神甫用她的手机打了电话。他估计,就算FBI可以追踪这通电话,他们也没办法在车流当中锁定他这辆车。
听着电话铃声,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我中彩了,现在要兑彩券了。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哈啰?”她听上去有些戒备。或许在特鲁斯公布留言之后,她已经接了很多骚扰电话。
“我是艾森豪威尔初中的彼得·肖博里。”
对方马上就有了回应:“我马上给你接通州长的内阁秘书阿尔·霍尼穆恩的电话。”
太棒了!
“不过我需要先确认你的身份。”
这是个圈套。
“你怎么确认?”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星期前,你带的那个学生记者叫什么名字?”
神甫想起花儿曾经对他说:“你叫我佛罗伦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他警惕地说道:“佛罗伦斯。”
“现在给你接通。”
看来不是圈套——只是为了保险起见。
神甫焦虑地扫视了一下街道,看看周围有没有警车或者FBI的人向他的汽车逼近。他只看到了购物者和游客。过了一会儿,霍尼穆恩低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格兰杰先生?”
神甫直接切入了正题:“你们想好了吗?要不要走明路?”
“我们打算谈谈。”
“这是什么意思?”
“州长想在今天见你,商谈这场危机的解决办法。”
神甫说:“州长愿不愿意按照我们要求的那样,宣布停建电厂?”
霍尼穆恩犹豫了片刻。“愿意,”他不情愿地说,“但是有条件。”
“什么样的条件?”
“我那次在车里跟你说过,州长不能向敲诈勒索妥协。而你提到了政治手段。”
“对。”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州长的政治前途会有风险。宣布停建电厂的事情,必须非常小心地处理。”
神甫得意扬扬地想,霍尼穆恩已经改变了口气。往日的骄横不见了。他已经懂得尊重对手。这很令人满意。“也就是说,州长必须粉饰这件事情,他想确保我不把他捅出去。”
“你可以这么看。”
“见面的地点在哪里?”
“在这里的议会大厦州长办公室。”
你脑子进水了。
霍尼穆恩接着说道:“到时候不会有警察和FBI。我们保证,不管商谈的结果怎样,你都可以不受阻碍地离开。”
是啊,你当然这么说。
神甫说:“你相信世界上有精灵吗?”
“什么?”
“你懂的,就是有魔法的飞天小人。你相信他们存在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所以我不会掉进你们的圈套的。”
“我跟你保证——”
“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死了这条心,好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梅兰妮转了个弯,他们从气派的议会大厦前方快速经过。霍尼穆恩就在里面的某个房间讲着电话,身边围着FBI的人。
神甫看着白色圆柱和穹顶,说道:“我来跟你说我们的会面地点吧,你最好是写下来。你准备好了吗?”
“别担心,我会写下来的。”
“在议会大厦前的草坪正中央支一张小圆桌,摆两把花园椅。办得正式一点。让州长下午三点钟坐在那里。”
“就直接坐在外面?”
“嘿,要是我想射杀他,完全不用这么麻烦。”
“估计是吧……”
“州长必须在口袋里装一封签好字的信,保证我不受起诉。”
“我不能跟你担保这些——”
“跟你老板谈吧。他会同意的。”
“我会跟他谈的。”
“找个摄像师在那里,带上即时相机。我想让摄像师把州长向我递交免予起诉函的画面拍下来,作为证据。写下来了吗?”
“写下来了。”
“你们最好老老实实把这件事情办好,别耍花招。我的地震振动器已经到位了,随时准备再制造一起地震。这一次会打击一座大城市。我不会跟你说地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会有几千个人丧命。”
“我明白了。”
“要是州长在今天下午三点没有出现,那就……嘣!”
他挂断了电话。
“哇哦,”梅兰妮说,“跟州长见面。你觉得是陷阱吗?”
神甫皱起了眉头。“可能是,”他说,“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朱迪不能在布置上有半点闪失。查理·马什已经跟FBI萨克拉门托分局共同打理了此事。草坪上有一张白色的花园桌,上面支着一把伞,看上去甚是雅致。圆桌的视线范围内,至少有三十名特工,但是朱迪看不到他们。有些人站在周边政府办公室的窗子后面,有些人潜伏在大街和停车场上的汽车和货车里,更多的人埋伏在议会大厦的圆柱穹顶大厅里。所有人都全副武装。
朱迪自己扮演的是摄像师的角色,脖子上挂着相机和镜头。她的手枪放在肩膀上斜挎的背包里。当她等待州长出现时,她通过取景器观察着桌椅周围的情况,假装在拍照片。
为了不让格兰杰认出她来,她戴了一顶金色假发。她在车里常备这顶假发。平日监视蹲点时经常用它,尤其是在好几天都要跟踪同一个对象时,为了减少引人注意或者被人认出的风险,就很有必要戴假发。戴它的时候,她必须经受些许调侃。嘿,马多克斯,让那个金发妞到我车里来,你别动。
格兰杰正在暗处看着,她知道这一点。没有人看到他,但是他一个小时前打电话过来了,抗议街上设置了屏障。他希望公众能够照常通行,游客能够照常进入议会大厦。
周围没有其他围栏,所以游客们在草坪上信步游荡着,旅游团按照既定的路线环游着议会大厦、花园和临近街道上雅致的政府建筑。朱迪通过镜头暗暗观察着每一个人。她没有拘泥于表象,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难以伪装的形体特征上。她仔细观察了每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子,不管他们的发型、面部特征和衣着如何。
三点差一分,她依然没有看到里奇·格兰杰。
与格兰杰打过照面的迈克尔·奎尔克斯也在监视。他坐在街角的一辆监控货车里,窗户是遮光的。他必须待在暗处,以免格兰杰认出他来,进而逃走。
朱迪胸前有一个微型麦克风夹在胸罩上,藏在衬衫里。她对着麦克风说:“我估计州长要是不出现,格兰杰是不会现身的。”
耳朵后面别着的一个迷你耳机发出一阵杂音,然后她听到了查理·马什的回复:“我们刚才也反映了同样的问题。我希望我们可以在不暴露州长的情况下完成任务。”
他们曾经商量过,要找个替身,但是罗宾逊州长本人否定了这个计划,他说他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冒险。
朱迪说:“但是如果我们不能……”
“那就这样吧。”查理说。
过了片刻,州长出现在了议会大厦气派的大门口。
朱迪意外地发现,他比一般人要矮。她在电视上看到他时,还以为他很高。他看起来稍显臃肿,因为西装外套里面穿了防弹背心。
他步履轻松、自信满满地穿过草坪,坐到了小遮阳伞下的桌边。朱迪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她一直把相机包挎在肩上,以便随时拿出武器。
这时候,她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某些动静。
一辆老旧的雪佛兰羚羊正慢慢地开进第十街。
这辆车的车身上涂着天蓝色和奶白色相间的涂漆,漆色已经剥落,轮罩拱周围已经生锈。
司机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
她四下里看了看。目之所及处没有一个特工,但是所有人肯定都在注意那辆车。
车子在罗宾逊州长对面的路边停了下来。
朱迪的心跳加快了。
“估计那是他吧。”耳机里传来州长极为冷静的声音。
车门打开了。
从车里钻出来的人穿着蓝色牛仔裤和凉鞋,敞开的格子工作衫里露出白色T恤。等他站直后,朱迪发现他大约身高六英尺,说不定还不止,他很瘦,头发又黑又长。
他戴着大框太阳镜,围着彩色棉围巾作为头巾。
朱迪盯着他,希望能够看到他的眼睛。
她的耳机发出了杂音:“朱迪?是他吗?”
“我看不出来!”她说。
“可能是他。”
男子环顾着四周。这是一座大草坪,小圆桌放在了离路边二三十码的地方。男子向州长走去。
朱迪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等着她指示。
她走了几步,挡在他和州长之间。男子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迟疑了片刻,然后接着往前走。
查理又说话了。“现在呢?”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道,试图不动嘴唇,“再给我几秒钟!”
“别等太久。”
“我不觉得是他。”朱迪说。所有的E-fit图像都显示格兰杰的鼻子尖如刀锋,这名男子的鼻型扁平。
“你确定?”
“不是他。”
男子已经离朱迪咫尺之遥。他绕过她,走向州长。在不停下脚步的情况下,他将手伸进了T恤里。
耳机里传来查理的声音:“他在掏家伙!”
朱迪单膝跪地,从相机包里摸索着手枪。
男子开始将某样东西从衬衫里拿出来。
朱迪看到一个暗色的圆筒,看起来像是枪管。她吼道:“不许动!FBI!”
特工们从汽车、货车和议会大厦里鱼贯而出。
男子愣住了。
朱迪拿枪指着他的头说:“把它慢慢地拿出来,给我。动作要很慢。”
“好的,好的,别朝我开枪!”
男子把东西从衬衫里拿了出来,那是一本杂志,卷成了圆筒状,上面扎着橡皮筋。
朱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她依然举着枪,同时检查着杂志。那是这一期的《时代周刊》。圆筒里没有藏东西。
男子带着惊惧的口气地说:“有人给了我一百美元,让你把这个交给州长!”
特工们围着麦克·罗宾逊,把他护送回了议会大厦。
朱迪看了看四周,扫视着草坪和街道。格兰杰在看着这一幕,他肯定在看。他到底在哪儿?游人已经停下脚步,盯着跑动的特工。一个旅游团正在向导的带领下,走下大门口的台阶。就在朱迪看着他们的时候,一个穿着夏威夷衫的男子脱离了旅游团,走开了。他身上有某些东西引起了朱迪的注意。
朱迪皱起了眉头。这名男子很高。因为夏威夷衫松松垮垮地搭在男子腰间,她也不确定他是胖是瘦。他的头发被棒球帽遮着。
她跟了过去,脚步很快。
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朱迪没有发出警报。要是她把所有特工叫来,结果追捕的是某个无辜的游客,这可能会让真正的格兰杰有机会逃跑。但是直觉让她加快了脚步。她必须看看这名男子的面孔。
他转过了楼角。
朱迪跑了起来。
她听到耳机里传来查理的声音:“朱迪?怎么了?”
“就是在查某个人。”她说着,微微喘着粗气,“可能只是个游客,但是你派几个人跟在我后面,说不定我到时候需要后援。”
“好的。”
她来到楼角,看到夏威夷衫男子穿过了一对高木门,消失在议会大厦中。她感觉他的脚步似乎快了些。她回过头,越过肩膀看了看后面。查理正在和几个年轻人说话,同时指向她。
在花园对面的小路上,迈克尔从那里停着的一辆货车跳了下来,向她走来。她指向大楼。“你看到那个男的了吗?”她喊道。
“看到了,就是他!”他也喊道。
“你待在那儿。”她叫道。他是平民,她不想让他卷进来。“离这里远远的!”她跑进议会大厦。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恢宏的大厅,地面铺着精美繁复的马赛克地板砖。这里清冷安静。她面前有一个宽敞的、铺着地毯的楼梯,楼梯的栏杆雕琢华丽。他去了左边还是右边,楼上还是楼下?她选择了左边。走廊折向了右边。她冲过一个电梯组,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圆形大厅,大厅的中央放着一个像雕塑的摆设物。大厅的上方还有两个楼层,最上方则是装饰繁复的穹顶。在这里,她面临着两个选择:他究竟是直走,朝右拐,去了“马蹄铁”,还是从她左手边上了楼?她环顾着四周。一个旅游团的人正恐惧地盯着她的枪。她抬头看了看楼上的圆形走廊,瞥见一件亮色衬衫。
她从这对气派的楼梯当中选了就近的那一座,噔噔地走了上去。
在楼梯顶端,她看着走廊对面。远处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向另一番天地——那是一条装潢现代的走廊,布置着照明灯串,铺设着塑料地板砖。夏威夷衫男子就在走廊上。
他现在跑起来了。
朱迪跟在后面。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对着胸罩上的麦克风说:“就是他,查理!我的后援究竟哪儿去了?”
“他们把你跟丢了,你在哪儿?”
“二楼的办公区。”
“好的。”
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关着,走廊上也没有人:今天是星期六。
她跟着夏威夷衫男子连续跑过了三个角落。她一直能够看到他,就是没能缩短距离。
那个该死的东西体力很好。
他绕了一个圈,回到了二楼圆形走廊。有那么一刻,他离开了她的视线,她以为又让他跑了。
她喘着粗气,又上了一段楼梯,来到三楼。
这里有一些很有用的路标,根据上面的指示,右手边是参议员的办公区,左手边是众议员的办公区。她向左转,来到了走廊的门口,发现门是锁着的,右边的走廊无疑也是一样。她回到楼梯的顶端。他去哪儿了?
她注意到角落里有个路标上写着“北楼梯——不能上楼顶”。
她打开门,眼前出现了一座狭窄的楼梯间,它是以纯粹实用为目的建造的,地板砖很朴实,栏杆也是铁制的。下楼时,她能听到自己的鞋跟踩在地上的声音,但是她看不到他。
她飞奔了下去。
她来到了一楼的圆形大厅。到处都看不到格兰杰的影子,但是她看到了迈克尔,迈克尔正心烦意乱地四下张望。他看到了她。
“你看到他了吗?”她喊道。
“没有。”
“别跟过来!”
圆形大厅里有一条大理石走廊,通往州长的办公区。她的视线被一个旅游团挡住了,向导正带着游客前往“马蹄铁”的门。夏威夷衫男子是不是就在他们身后?她也不确定。她跑了过去,穿过大理石走廊,路上有一些装裱过的展品,主题是加州的每一个县。在她的左手边,另有一条走廊通往一个出口,出口处设有一扇玻璃自动门。她看到夏威夷衫男子出了门。
她跟了上去。格兰杰正冲过L街,动作敏捷地躲闪着飞驰的车流。司机们不得不转向来躲着他,他们生气地按着喇叭。他跳到了一辆黄色轿车的发动机盖上,在发动机盖上留下了一个凹痕。司机打开车门,怒不可遏地冲了出来,接着,他看到了拿着枪的朱迪,赶紧回到了车里。
她和格兰杰一样,不要命地向马路对面冲去。她直直地冲到了一辆公交车前,只听见公交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她从同一辆黄色轿车的发动机盖上跑了过去,逼得一辆加长豪华轿车变了三个车道。眼看着就要到人行道上了,这时有一辆摩托车从内侧车道向她直冲过来,她赶紧后退,车手跟她擦身而过。
格兰杰沿着第十一街狂奔,接着闪身进了一扇门。朱迪拼命在后面追着。他进了一间车库。她转身进入车库,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飞奔,这时候,她的脸上受到了狠狠的一击。
她感到鼻子和额头上一阵火辣辣地痛。眼睛暂时失去了知觉。她仰面倒了下去,身体重重地砸在混凝土地面上。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因为意外和疼痛而动弹不得,甚至连思考的余地也没有。过了几秒钟,她感觉到一只强壮的手抱起了她的头,接着依稀地听到迈克尔的声音,仿佛声音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朱迪,天哪,你还活着吗?”
她的脑子开始变清醒了,眼睛也恢复了视力。迈克尔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
“跟我说句话,说什么都好!”迈克尔说。
她张开嘴。“好疼。”她喃喃地说道。
“谢天谢地!”他从卡其色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擦了擦她嘴角的血迹,力道惊人地轻柔,“你的鼻子在流血。”
她坐直了身子:“我这是怎么了?”
“我看到你拐进去了,速度就像闪电一样快,接着你就躺到地上了。估计他就在那里埋伏着,等你一拐进去,就给你来个突然袭击。要是他落到我的手上……”
朱迪意识到她的武器掉了:“我的枪……”
他环顾四周,将它捡了起来,递给了她。
“扶我起来。”
他拉着她站了起来。
她的脸疼得要命,但是她现在视力很清晰,站起来感觉也很稳当。她试图集中精力思考。
说不定我还没有跟丢他。
车库里有台电梯,但是他应该没时间搭电梯,肯定上了坡。她认得这间车库——她来见霍尼穆恩的时候,在这里停过车——她记得它的宽度跨越了整个街区,而且在第十街和第十一街都有出入口。说不定格兰杰也知道这一点,他已经从第十街的出口走了。
现在别无办法,只有跟过去。“我去追他。”她跑上了斜坡。迈克尔在后面跟着。她没有阻拦他。她已经两次命令他不要跟过来了,现在已经没工夫再跟他说一次。
他们来到了地面的车库。朱迪的头一阵刺痛,腿上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她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了。他们穿过车库。
突然,有一辆黑色的汽车从停车位里朝他们直冲过来。
朱迪纵身一跃,倒在地上,疯狂地向旁边滚去,直到躲进一台停着的车底部。
她看到黑色汽车的车轮在尖厉的轮胎声中急转弯,就像射出枪膛的子弹一样冲下坡去。
朱迪站了起来,疯狂地寻找着迈克尔。她之前听到他发出了惊惧的叫声。汽车撞到他了吗?
她看见他在几码以外的地方,两手和膝盖支撑在地上,吓得脸色惨白。
“你没事吧?”她说。
他站了起来:“我没事,就是吓到了。”
朱迪试图记下黑色汽车的特征,但是它已经消失了。
“靠,”她说,“我把他放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