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熹微的晨光下,神甫把他那辆老旧的普利茅斯CUDA停在路边。他拉着梅兰妮的手,把她带进森林里。山里的空气很凉爽,他们穿着T恤,冻得瑟瑟发抖,直到走了一段路之后,身上才暖和起来。过了几分钟,他们来到一座悬崖上,这里可以俯瞰宽阔的银河谷。
“他们想在这个地方建大坝。”神甫说。
山谷在这里变窄了,形成了一个“瓶颈区”,这样一来,山谷的远端也不过是四五百码远。现在天色还太暗,看不清河流,但是清晨的静谧氛围中,他们能够听到河水在底下流淌的声音。随着天色渐亮,谷底一座座起重机和巨大的土方机械已经开始显现出轮廓。它们寂静无声,一动不动,就像沉睡的恐龙。
神甫几乎不指望上罗宾逊州长会跟他们谈判了。欧文斯山谷地震已经过了两天,政府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神甫也摸不清州长的策略,但这个策略肯定不是投降。
再发动一场地震是免不了的了。
但是他很焦虑。梅兰妮和斯塔尔可能会不情愿,况且第二次地震必须要比第一次地震造成更多的伤亡。他必须让她们坚定信念。他现在正开始从做梅兰妮的工作做起。
“这将造出一个十英里长的湖泊,一直延伸到山谷。”他告诉她。他看到,她那白皙的瓜子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了,“从这里一直到上游,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会沉在水底。”
瓶颈区以外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谷底。等到天色够亮,周围的景观变得清晰可见之后,他们看到一片稀稀落落的住房和几块整齐划一的耕地,它们都由土路连接着。梅兰妮说:“应该有人阻止过大坝的修建吧?”
神甫点了点头:“曾经有一场法律交锋。我们没有参与进去。我们不信任法庭和律师。而且我们不想让记者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涌到这里——我们当中有太多人是隐姓埋名生活在这里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甚至不告诉别人这里有个公社。大多数附近的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还有些人以为那个葡萄园是纳帕谷的酒庄经营的,里面都是些流动工人。所以我们没有参与抗议活动。但是有些富豪居民雇用了律师,环保组织也站在了当地人这一边。但是没有用。”
“为什么?”
“州长罗宾逊支持建设大坝,他让阿尔·霍尼穆恩来负责这个项目。”神甫讨厌霍尼穆恩。他厚颜无耻地欺骗并操控了媒体,“他颠倒了整个事情的是非,让媒体把当地人描绘成一小撮自私自利的人,说这些人阻碍了加州每一所医院和学校的供电。”
“这就好比洛杉矶人在泳池里装水底灯,用电动机来关窗帘,却把缺电的责任推到你头上一样。”
“是啊,于是,沿海电力公司获准修建大坝。”
“然后住在这里的人都会失去他们的家园。”
“还有一个骑小马旅行的休闲中心、一个野生动物保护站、好几座避暑小屋,以及一帮疯子组成的武装自治团体,称为洛斯阿拉莫斯。大家都会得到赔偿——除了我们,因为我们并不是土地所有者,我们只是以一年的租约租下了它。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即使我们的葡萄园在纳帕谷和波尔多之间是最好的。”
“这里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找到安宁的地方。”
神甫发出同情的声音。这次谈话在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达斯蒂一直有那些过敏症吗?”
“从他生下来就一直有。实际上,他不能喝乳制品——无论是牛奶、配方奶粉,甚至母乳都不能喝。他是喝羊奶活下来的。这个时候,我醒悟了。我们人类肯定是做错了什么,要不然这个世界不会有这么严重的污染,以至于连我自己的乳汁对于亲生儿子来说,都是有毒的。”
“但是你还是带他去看医生了。”
“迈克尔坚持要这样。我知道看医生也没用。医生只是给我们开了抑制免疫系统的药,抑制免疫系统对过敏原做出反应。这算什么事嘛。他需要的是纯净的水和干净的空气,还有一个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想,自从他出生以后,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
“难为你了。”
“你不知道,一个单身母亲带着生病的小孩子是多难保住工作,我们根本住不上条件好的公寓,连生活都是问题。你觉得美国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但其实哪里都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况不太好。”
“我正准备自杀,把达斯蒂也一起带走。”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这时候,你找到了这个地方。”
她的脸上笼上了愤怒的阴云:“现在,他们想把它从我身边夺走。”
“FBI说,地震不是我们造成的,而州长也没有任何表态。”
“让他们去死。我们必须再做一次!这一次,我们要让他们没有办法忽视我们!”
他想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一次必须造成切实的杀伤了,得震塌一些建筑物,可能会有人受伤。”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也可以离开这座山谷,解散公社,回到原来的生活: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挣钱,呼吸着有毒的空气,生活在贪婪、嫉妒和仇恨中。”
他把她说怕了。“不!”她大叫道,“别这么说!”
“我想你是对的。我们不能回头了。”
“我肯定不能。”
他又环视了一下山谷:“上帝把它创造成了这个样子,我们要确保它维持原状。”
她安下心来,闭上眼睛说:“阿门。”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树林,回到了车里。
就在他们开车沿着狭窄的道路上山时,神甫说:“你今天要去旧金山接达斯蒂吗?”
“是啊,我吃完早饭就走。”
神甫听到一声怪响,这不是他的老式V8发动机发出的那种如哮喘一般的突突声。他透过侧窗,朝头顶上看了看,发现一架直升机。
“妈的。”他说着,踩下了刹车。
梅兰妮因为惯性而向前倾倒。“怎么了?”她的声音中流露出害怕。
神甫停下车,跳了下去。头顶上的直升机消失在北方。
梅兰妮也下了车:“出什么事了?”
“直升机在这里做什么?”
“噢,我的天哪。”她声音颤抖地说,“你觉得它是来抓我们的?”
噪声渐渐消失,然后又回来了。直升机突然在树林上空重新出现了,它飞得很低。
“我觉得是FBI的人,”神甫说,“妈的!”昨天参加了那场平淡无奇的发布会之后,他本来觉得可以暂时安心几天了。金凯德和海耶斯似乎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追踪到他。现在他们来了,就在山谷里。
梅兰妮说:“我们怎么办?”
“保持冷静。他们不是来抓我们的。”
“你怎么知道?”
“我预先设计好了。”
她急得快要哭了:“神甫,你怎么说话总像是在打哑谜?”
“对不起。”他想起自己还有求于她。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把事情跟她解释清楚。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他们肯定不是来抓我们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公社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的政府记录当中——我们的土地是斯塔尔租来的。我们没有在警察或者FBI那里备案,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注意。报纸或电视上没有任何新闻提到过我们。我们没有在国内税务局注册。我们的葡萄园也没有标注在任何地图上。”
“那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想,他们是来打击洛斯阿拉莫斯的。那帮疯子肯定在美国本土所有的执法机构那里都有记录。他们明目张胆地拿着高火力的步枪把守在门口,就是为了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帮危险的疯子。”
“你怎么能确定FBI就是来抓他们的?”
“我预先设计好了。斯塔尔拨打约翰·特鲁斯的节目热线时,我让她说了洛斯阿拉莫斯的宣言:‘我们不承认美国政府的管辖权。’我放下了一条假线索。”
“那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也不完全是。他们捣毁了洛斯阿拉莫斯之后,可能会巡视一下山谷里的其他人。他们会从直升机上看到葡萄园,然后去我们那里走一遭。所以我们最好回去通风报信。”
他跳进车里。梅兰妮一上车,他就踩下了油门。但是这辆车已经是二十五年的老车了,况且它一开始的设计就不是在山间快速越野的类型。他咒骂着它那“喘着粗气”的汽化器和摇摇欲坠的悬挂系统。
正当他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极力维持车速时,他焦躁地思考着,在FBI当中,到底是什么人下达的这次突袭命令。他并不认为金凯德或者海耶斯会有这样的直觉采取行动。肯定是有其他人也在调查这个案子。他在想这个人是谁。
后面来了一辆黑色的车,它开得很快,车前灯闪烁着,虽然现在天已经亮了。他们就快到一条弯道上了。但是后面那辆车的司机按响了喇叭,准备加速超车。两辆车交错而过时,神甫看了看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人,是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穿着便装,但是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很短。
紧接着,后面又来了一辆车,按着喇叭,闪着灯。
“操。”神甫说。当FBI特工赶时间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挡着他们的路。他踩了刹车,开到路边。CUDA靠近路边一侧的轮胎撞到了草地上。第二辆车呼啸而过,第三辆车又跟了上来。神甫停下了车。
他和梅兰妮坐在那里,看着车流疾驰而过。除了小汽车以外,还有两辆装甲卡车和三台小货车,小货车上满载着神情严肃的男人和几个女人。
“这是在搞突袭。”梅兰妮悲戚地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神甫说,由于紧张,他说话变得喜欢讽刺。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这时候,有一辆小汽车从车队中脱离出来,径直停在了CUDA的后面。
神甫突然害怕起来。他透过后视镜,盯着那辆车。这是一辆深绿色的别克君威。司机正对着一部电话说话。副驾驶座上也有一名男子。神甫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真心希望,要是昨天没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就好了。别克车里的那两个人当中,说不定有一个人昨天也在场。如果是这样,他肯定会问,为什么奥克兰的律师会跑到银河谷来。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稍微有点脑子的特工就会马上把神甫列为头号嫌疑人。
车队当中的最后一辆车也开走了。在后面那辆别克车里,司机放下了电话。那两个特工随时都会下车。神甫绝望地寻找着一套可信的说辞。我对这个案子太感兴趣了,我记得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自治组织和他们的口号,说他们不承认政府,这跟那个女人在约翰·特鲁斯的答录机里留下的信息一样,所以我想,你懂的,玩侦探游戏,自己去调查一下……但是他们不会信的。不管这套说辞多么可信,他们都会把他彻底侦讯一番,直到他从实招来为止。
两名特工下了车。神甫透过后视镜凝视着他们。
这两个人他都没有见过。
他稍稍松了口气。脸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
梅兰妮说:“噢,天哪,他们想干什么?”
“别慌。”神甫说,“不要表现出你想快点走的样子。我打算假装我对他们非常非常地感兴趣。这样反而会让他们想要快点摆脱我们。这叫逆反心理。”
他跳出车外。“嘿,你们是警察吗?”他殷勤地说,“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司机是一个瘦削的男子,戴着黑框眼镜,他说:“我们是联邦特工。先生,我们查了你的车牌,车主的注册信息是纳帕装瓶公司。”
保罗·比尔负责给汽车上了保险、办理了注册等手续。“那是我的雇主。”
“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驾照?”
“噢,当然可以。”神甫从屁股口袋里拿出驾照,“刚才看到的那架直升机是你们的吗?”
“是啊,先生,是我们的。”特工看了看他的驾照,然后还给了他,“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进山,我们在山谷里的葡萄酒农庄工作。嘿,我希望你是来抓那些该死的民团的。他们把这里的人都吓尿了。他们——”
“你们今天早上去过哪里?”
“我们昨晚在银城参加一个派对,等到想回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但是我现在是清醒的,没有酒驾,别担心!”
“没事。”
“听着,我有时候会给本地的报社《银城纪事报》写稿子。我能不能就这次突袭采访一下你?这将是谢拉县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新闻!”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在冒很大的险,因为他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糟糕,我连铅笔也没带。”
“我们什么也不能透露。”特工说,“你得跟萨克拉门托分局的新闻负责人联系。”
他装作很失望的样子:“噢,好吧,我明白。”
“你刚才说你们要回去。”
“是啊,好吧,我想我们应该上路了。祝你们突袭成功!”
“谢谢。”
特工们回到了车里。
他们没有记下我的名字。
神甫回到车里。他透过后视镜,看着那两个特工上了后面的车。两个人都没有写下任何东西。
“天哪,”他充满感激地松了口气,“他们信了我的话。”
他发动了车子,那辆别克跟在后面。
几分钟后,当他驶近洛斯阿拉莫斯的地盘门口时,神甫摇下了车窗,想听听交火声。他什么也没听到。FBI似乎趁着那伙人还在睡觉,就控制了现场。
他驶上一条弯道,看见两辆车停在门附近。这扇门是由五个横木条组成的栏杆,原本横在路上,现在已经被撞成了碎片。他猜测,FBI的特工驾驶着装甲卡车直接冲破了门。这里原本有人把守——站岗的人上哪儿去了?接着,他看到一个穿着迷彩短裤的男子,脸朝下倒在草丛里,双手被反铐着,由四个特工看着。FBI这次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特工们抬起头,警惕地看着神甫的CUDA。当他们看到那辆绿色的别克跟在后面后,就放松了下来。
神甫把车速放得很慢,就像一个好奇的行人。
在他后面,别克开到路边,停在了被撞毁的大门旁。
等到车子开出了特工们的视线后,神甫马上猛踩油门。
等他回到公社后,他径直去了斯塔尔的小屋,要去给她通风报信。
他发现她跟阿骨躺在床上。
他推了推她的肩,把她唤醒了,然后说:“我有事要谈,我在外面等着。”
她点了点头。阿骨没有被惊醒。
神甫走了出去,等着斯塔尔穿好衣服。当然,他不反对斯塔尔跟阿骨重修旧好。神甫现在经常跟梅兰妮上床,斯塔尔也有权跟阿骨旧情复燃,来给自己找点乐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一阵好奇和担忧。他们上床的时候,是很有激情,渴望着彼此——还是很放松,带着打趣的心态呢?斯塔尔在跟阿骨做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神甫,还是说,她会把自己的所有情人都忘掉,只是专心致志地想着和她上床的那个人?她有没有暗自把他们进行比较,看看谁更有激情,或者更温柔、更有技巧?他不是第一次想这些问题了。他记得每次斯塔尔跟情人上床的时候,他都会这么想。这跟早年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们现在都老了很多。
他知道,他的公社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保罗·比尔见证过其他组织的历史。这些组织一开始都追逐着类似的理想,但是大多数人后来都妥协了。他们大体上依然一起祈祷,追随着一名精神导师,或者遵守着某个宗教戒律,但是,他们恢复了私有财产,恢复了对金钱的使用,不再实践完全的性爱自由了。神甫觉得,他们很懦弱。他们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来坚持理想,实现理想。在扬扬自得的时刻里,他告诉自己,这是领导力的问题。
斯塔尔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亮蓝色汗衫。
作为一个刚起床的人,她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神甫是这么告诉她的。
“对于我现在的状态来说,一次畅快的性体验能够创造奇迹。”她说。她的声音里带着刺,这让神甫觉得,她找阿骨上床,是对他跟梅兰妮在一起的报复。这会成为一个不稳定因素吗?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
他暂且把这个想法放到了一边。在去伙房的路上,他告诉斯塔尔,FBI突袭了洛斯阿拉莫斯。
“他们可能会走访一下山谷里的其他居民。如果是这样,他们可能会找到这里来。只要我们不让他们知道这里是一个公社,他们就不会起疑。我们只要装作例行公事地干活就可以了。要是我们都是流动工人,对这个山谷没有长期的利益,那他们就会认为,我们不会关心大坝的建设。”
她点了点头:“你最好在吃早餐的时候提醒大家。食禾者会明白你的真实意图。其他人会觉得,这只是我们的惯常策略,不说任何可能会引人注意的话。孩子们怎么办?”
“他们不会讯问孩子的,他们是FBI,不是盖世太保。”
“好吧。”
他们走进伙房,开始煮咖啡。
早上十点左右,两名特工踉踉跄跄地走下山,他们的懒人鞋上沾满了泥泞,裤腿上黏附着杂草。神甫在仓库里观望着。要是他看到昨天见过的人,他打算穿过小屋,躲进树林里。但是他以前没见过这两个人。年轻的那位身材高大,骨架很宽,长得像北欧人,头发呈淡金色,皮肤很白。年龄较大的那位是个亚洲人,长着黑头发,有些谢顶。他们不是今天早上向他问话的那两个人。而且他很确定,这两个人都没有出席过昨天的新闻发布会。
公社里的大多数成年人都在葡萄园里,他们把稀释的辣酱洒在葡萄藤上,以免小鹿啃食新芽。孩子们都在神庙里,斯塔尔在给他们上主日课,她在讲摩西的故事。
尽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当特工们走近时,神甫还是感到一阵恐惧。二十五年了,这个地方一直是一个秘密的避难所。直到上个星期四,一名警察来这里寻找花儿的父母之前,还从来没有政府工作人员踏上过这片土地:没有县政府测量员,没有邮差,甚至连收垃圾的人也没有。现在,FBI来了。要是他能召来一道闪电,将这些特工劈死,他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穿过山腰上的斜坡,来到葡萄园。阿谷跟两名特工打了招呼,这和事先安排好的一样。神甫在一个喷壶里灌入了辣椒混合物,开始向葡萄藤喷洒。他向阿谷的方向走去,这样就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亚洲人带着友好的口气说:“我们是FBI特工。我们正在对这个地区做常规调查。我叫比尔·胡,这位是约翰·阿尔德里奇。”
这是个好兆头,神甫告诉自己。
从他们的语气看,他们似乎对这个葡萄园没有特别的兴趣:只是在附近走走,希望能够找到一点线索。这是在摸底。但是这样想并没有让他的心里轻松多少。
胡先生带着赞赏的目光看着周围:“这地方真美。”
阿谷点了点头:“我们对这里很依恋。”
注意点,阿谷——不要说话带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年轻的特工阿尔德里奇不耐烦地说:“你是这里管事的吗?”他说话带有南方口音。
“我是领班,”阿谷说,“有什么事吗?”
胡先生说:“你们住在这里吗?”
神甫装作继续干活的样子,但是他的心脏怦怦地跳,他紧张地仔细听着。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季节工人,”阿谷照着跟神甫商量好的台词说,“公司提供住宿,因为这里太偏僻了,去哪里都不方便。”
阿尔德里奇说:“在这里开果园,真是奇怪。”
“这里不是果园,是个酒庄。你想不想尝一尝我们去年酿的酒?真的是上品咧。”
“不了,谢谢,除非你们有不含酒精的产品。”
“没有,不好意思,只有酒。”
“这里的所有者是谁?”
“纳帕装瓶公司。”
阿尔德里奇做了个笔记。胡先生看着葡萄园对面的一片建筑群:“介不介意我们到处转转。”
阿谷耸了耸肩:“当然不介意,随便看吧。”他接着开始干活。
神甫焦虑不安地看着特工们渐渐走远。从表面上看,阿谷的话确实能自圆其说,这些人就是一群薪资待遇很低的工人,公司很小气,只给他们提供一些条件很差的地方住。但是这里还是有一些破绽,只要是聪明的特工,或许会提出疑问。神庙是最明显的破绽。斯塔尔已经把挂在那里的旧旗帜收了起来,那上面写着巴格拉姆的五大悖论。尽管如此,细心的人仍会问,为什么教室是一座圆形的建筑,没有窗户,也没有家具。
而且,附近的树林里还有大麻田。要是偶尔吸食大麻,FBI特工不会管。但是种植大麻跟流动工人的特征不符。免费商店跟其他商店没什么不同,但是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标价,而且店里也没有收银台。
要是彻底调查,可能就会发现一大堆破绽。但是神甫希望,FBI关注的是洛斯阿拉莫斯,到附近走访只是例行公事。
他必须克制自己的冲动,不去跟着他们。当他看到他们在自己的住处边转悠时,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看了些什么,彼此说了些什么。但是他逼迫自己继续干活,只是每隔一两分钟就会抬起头来,从葡萄园这边远远地观望他们所在的地方,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走进了伙房。园园和阿迟在里面做今天的午饭——意大利面。特工们对他们说了什么?园园有没有表现得很紧张,以至于露出破绽?阿迟有没有忘掉神甫给他的指示,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每天的沉思仪式?
特工们从伙房里出来了。神甫仔细盯着他们,试图解读他们的想法;但是他离得太远了,看不见他们的脸,而他们的肢体语言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开始在小屋周围转悠。时不时窥伺一下屋里的情况。神甫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怀疑这里不仅仅是座酒庄。
他们查看了葡萄榨汁设备、发酵葡萄酒的仓库,以及去年等待装瓶的酒。他们有没有注意到这里没有电器?特工们打开了神庙的门。他们会出乎神甫的意料,跟孩子们说话吗?斯塔尔会不会一怒之下,骂他们是法西斯猪?神甫屏住了呼吸。特工们没有进去,就关上了门。
他们找上了阿橡,阿橡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然后简略地回答了问题,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或许他觉得,表现得友好反而会让人觉得可疑。
他们从莳萝身边经过。莳萝正在晾干尿布。她不肯用一次性尿布,说不定在跟特工解释这个问题,她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足够的树木,来让每个孩子都用上一次性尿布”。
他们沿着小溪往下走,看着浅水中的石头,似乎是想踩在上面,走到对岸。但是特工们显然不想弄湿了鞋子,因为他们转身开始往回走。
最后,他们回到了葡萄园。神甫试图偷偷观察他们的脸。他们到底是确信没有疑点,还是找到了破绽呢?阿尔德里奇似乎满怀敌意,而胡先生很友好,但是他们或许也只是在唱黑脸白脸。
阿尔德里奇对阿谷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小屋住,这作为临时住所,是不是条件有点太好了?”
神甫心一凉。这个问题带着怀疑的口气,说明阿尔德里奇并不相信他们那套说辞。神甫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两个特工杀了,然后全身而退。
“是啊。”阿谷说,“我们有些人每年都会回来。”他在即兴发挥,这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台词,“有些人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阿谷并不擅长说谎。要是这样的状态持续太久,他就会穿帮的。
阿尔德里奇说:“我想要这里所有人的名单。”
神甫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阿谷不能写大家在公社里使用的名字,那样会穿帮——况且特工们也会坚持要求他写下真名。但是有些公社成员在警方那里有记录,包括神甫本人也是。阿谷能否快速反应过来,想到给所有人都编一个名字?他有没有勇气这么做?
胡先生补充道:“我们还需要年龄和永久住址。”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歉疚。
靠!情势正在恶化。
阿谷说:“你们可以找公司要。公司记录上都有。”
不行,他们不能找公司要。
胡先生说:“对不起,我们现在就要。”
阿谷显得不知所措:“天哪,我估计你得一个一个问他们了。我肯定不知道每个人的生日。我是他们的领班,不是爷爷。”
神甫的大脑高速运转着。现在情况很危险。他不能让特工们询问每个人。他们总会穿几次帮的。
他迅速做了个决定,然后走上前去。“阿诺德先生?”他说着,临时给阿谷编了个名字,“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神甫事先没有刻意计划过,他临时假装成一个热心的工人,这个工人很想帮忙,但又不是太聪明。他对特工们说:“我来这里已经几年了,我估计所有人我都认识,他们的年龄我也知道。”
能把担子重新交给神甫,阿谷似乎松了口气。“好吧,你来帮他们好了。”他说。
“我们去伙房谈怎么样?”神甫对特工们说,“你们要是不喝酒,我可以给你们泡咖啡。”
胡先生微笑着说:“那真是太好了。”
神甫带着他们穿过一排排葡萄藤,来到了伙房。
“我们有一些文书工作要做,”他对园园和阿迟解释道,“你们不用管我们,继续做香喷喷的意大利面就可以了。”
胡先生把他的笔记本递给了神甫:“你就在这里写上姓名、年龄和地址吧?”
神甫没有接下本子。“噢,我写字最难看的了。”他平淡地说,“你们先坐吧,我来说,你们写。我顺便给你们泡咖啡。”他在火上坐了一锅水。特工们坐到长长的松木桌边。
“领班是戴尔·阿诺德,他今年四十二岁。”
反正他们也查无对证。这里没有人在电话簿上有记录,他们也没有进行过任何形式的注册。
“永久住址是?”
“他住这儿。大家都住这儿。”
“我以为你们是季节工人。”
“是这样的。大多数人都会离开,等到十一月采收葡萄、榨汁的时候回来,但是他们不是那种能养两套房子的人。既然有公司的地方可以住,为什么还要在别的地方付房租呢?”
“也就是说,这里所有人的永久住址就是……?”
“加州银城银河谷酒庄,但是收信地址是在纳帕的公司,那里安全些。”
阿尔德里奇看起来颇为不快,而且有些困惑,这正中神甫的下怀。性子急的人都没有耐心来追究这种细节上的小矛盾。
他一边给他们倒咖啡,一边给公社成员编造名字。为了帮助自己分辨假名对应的人是谁,他在原名的基础上做了改动:戴尔·阿诺德、佩吉·斯塔尔、理查德·普利斯特利、霍利·戈德曼。他没有把梅兰妮和达斯蒂算进去,因为他们不在这里——达斯蒂在他父亲那里,而梅兰妮去接他了。
阿尔德里奇打断他:“据我所知,加州大多数从事农业的流动工人都是墨西哥人,或者至少是拉美裔人。”
“是啊,但是这里的人不一样。”神甫附和道,“公司有好几座葡萄园,我猜,老板是把所有的拉美裔人都集中到了一起,给他们安排了说西班牙语的领班,然后把其他人都分配到了我们的团队。这不是种族主义,你懂的,只是比较务实而已。”
他们似乎能够接受这套说辞。
神甫说得很慢,尽可能地拖长时间。特工们只要留在伙房里,就不会给他添什么乱子。要是他们待久了,觉得无聊,或者不耐烦了,想要离开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他跟特工们交谈的时候,园园和阿迟还在做饭。园园一句话也不说,毫无表情地搅着锅里的汤水,显得很冷淡。阿迟则惴惴不安,总是时不时带着恐惧的目光向特工们瞥一眼。但是特工们似乎并不在意。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于被人畏惧了。说不定他们喜欢这样。
神甫花了十五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把公社二十六名成年人的姓名和年龄告诉了他们。看着胡先生合上了笔记本,神甫说:“现在轮到孩子们了。让我想想。天哪,他们成长得太快了,对吧?”
阿尔德里奇恼怒地嘟囔了一声。“我觉得孩子的名字应该就不需要登记了。”他说。
“好吧。”神甫平静地说,“需要再加点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阿尔德里奇对胡先生说,“我觉得差不多可以走了。”
胡先生说:“也就是说,这片土地的所有者是纳帕装瓶公司咯?”
神甫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弥补阿谷先头的过失。“也不完全是。”他说,“公司在这里运营酒庄,但是我估计土地是政府的。”
“也就是说,租约上写的承租方是纳帕装瓶公司吧?”
神甫迟疑了。这个面相和善的胡先生问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问题。但是该怎么回答呢?撒谎的风险太大了。这种事情他们随时都查得到。他不情愿地说:“实际上,我估计租约上的承租人可能是斯特拉·希金斯。”他不想把斯塔尔的真名告诉FBI,“她是很多年前创立这个葡萄园的人。”他希望他们得到这个信息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这会不会给他们提供线索。
胡先生记下了名字。“我觉得,我们该查的都已经查了。”他说。
神甫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好吧,祝你们接下来的调查顺利。”他送他们出门时说。
他带着他们穿过了葡萄园。他们停下来,对阿谷的配合表达了谢意。
“话说你们是来抓谁的?”阿谷问。
“一个试图敲诈加州州长的恐怖组织。”胡先生告诉他。
“好吧,真心希望你们能抓住他们。”阿谷真诚地说。
你不会希望这样的。
最后,两名特工穿过田野,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蹒跚地走着,消失在了树林里。
“这次好像挺顺利的嘛。”阿谷对神甫说,他看起来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搞没搞错,你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