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期二早晨的太阳升上了80号州际公路。神甫开着1971年产普利茅斯CUDA向旧金山驶去,车子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以至于五十五英里的时速听起来就像达到了九十英里。

他当初买这台车的时候,买的是一手车。那时候正是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黄金期。后来,他的批发酒水生意垮台了,国内税务局(IRS)打算逮捕他。他逃跑了,什么也没带,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刚好是一件宽边翻领的海军蓝西装和一条喇叭裤——外加他的车。现在这两样东西还在。

在嬉皮年代,真正酷炫的私家车只有大众甲壳虫。斯塔尔曾经跟他说,开着一辆浅黄色的CUDA,会让神甫看起来像个拉皮条的。于是他们很搞怪地往车上喷了漆:车顶上画了几个星球,车尾行李盖上画了几朵花,发动机盖上画了个印度女神,长着八只手,正伸向挡泥板。所有喷画一律采用紫色、粉色和绿宝石色的喷漆。在二十五年的岁月里,车上的喷漆已经剥落成斑驳的褐色,但是近看之下,你依然能看出原本的喷绘。现在,这辆车已经成了收藏品。

他凌晨三点钟就出发了。梅兰妮全程都在睡觉。她把头枕在了他的大腿上,一双修长的美腿蜷缩在黑色的皮椅上。他一边开车,一边抚弄着她的头发。她留着20世纪60年代的发型,又长又直,中间梳着发髻,只不过她出生的年代差不多在披头士解散的时候。

梅兰妮的孩子也睡着,全身舒展地躺在后座上,嘴巴张开着。神甫的德国牧羊犬灵灵躺在他旁边。这条狗很安静,每次神甫回过头来看它,它都会睁开一只眼。

神甫感到焦虑。

他告诉自己,他应该感觉很好才对。这就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年轻的时候,他总是到处惹事,骗钱,赚钱,投钱,开派对,发起暴动。后来他得到了安宁。但是有时候,他觉得生活过于平静了。偷窃地震振动器让他找回了曾经的自己。跟这么多年的平淡日子相比,他现在觉得更有活力了,身边伴着美人,等待他的是一场斗智斗勇。

一切一如既往,他感到担心。

他已经豁出去了。他夸口说自己可以让加州州长拜倒在脚下,而且他承诺,要制造一场地震。一旦失败,他就完了。他会失去自己珍视的一切。一旦被抓,他就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但是他不是普通人。他一直明白,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寻常社会的规则在他身上不适用。他会做一般人不敢想象的事情。

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一半。地震振动器已经到手。为此他杀了一个人,但是他成功逃脱了:这件事情对他的生活没什么影响,只不过他有时候会做噩梦。在梦里,马里奥从燃烧的皮卡车里爬了出来,衣服上还在着火,鲜血正从被砸碎的脑袋里喷涌而出,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神甫。

卡车现在已经藏到内华达山脉丘陵地带的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谷里。今天,神甫出行的目的是要找出地震振动器该安放在哪里,才能制造地震。

梅兰妮的丈夫会给他答案。

据梅兰妮说,迈克尔·奎尔克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了解圣安德烈亚斯断层。他收集的所有数据都存在了电脑里。神甫想要偷走他的数据备份盘。

而且他必须确保迈克尔永远不会察觉到这一点。

为此,他需要梅兰妮。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担心。他跟她才认识了几个星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掌控者,他明白这一点,但是他还从来没有让她经历过这样的考验。而且她跟迈克尔结婚六年了。说不定她会突然后悔离开了丈夫;她会想念有洗碗机和电视的生活;她会为自己和神甫的玩火行为感到害怕;梅兰妮现在正处于痛苦而困惑的精神状态当中,谁也说不准她会不会出岔子。

在后座上,她五岁的儿子醒来了。

小狗灵灵先动了动身子,神甫听到它的爪子在塑料椅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孩子打了个哈欠。

达斯汀的小名叫达斯蒂,他是个不幸的小男孩,患有好几种过敏症。神甫还没见过他发病,但是梅兰妮描述过症状:喷嚏不止,双眼肿胀,皮肤上出现红疹、发痒。她给他用过强效药,但是只能缓解部分症状。

这时候,达斯蒂开始不安分起来。

“妈咪,我渴。”他说。

梅兰妮醒了过来。她坐直起来,伸了个懒腰。神甫看着她暴露的T恤衬托出来的胸线。她转过身去说:“喝点水,达斯蒂,你自己那儿有瓶水。”

“我不想喝水。”他撒娇道,“我想喝橙汁。”

“我们没有什么鬼橙汁。”她烦躁地说。

达斯蒂哭了起来。

梅兰妮是个神经紧张的母亲,她很害怕做错事情,对儿子的健康极为在意,所以对他有些过度保护。但是与此同时,她正因为过于紧张,所以在儿子面前总是情绪暴躁。她很确信丈夫有一天会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因此很害怕做出什么事情让丈夫觉得她不是个好母亲。

于是神甫掌控了局面。他说:“哇,你看看后面那台车是什么?”他装出很害怕的口气。

梅兰妮往后面看了看:“只是辆卡车啊。”

“那只是你这么想而已。它伪装成了卡车,其实是一架配备了光子鱼雷的肯陶洛斯拦截战机。达斯蒂,我需要你在后窗上敲三下,把我们的隐形磁性防御罩升起来。快!”

达斯蒂敲了敲窗户。

“现在,我们只需要看它挡板上的黄灯有没有在闪,就知道它有没有在向我们发射鱼雷了。”

卡车很快就赶了上来,一分钟以后,它的左指示灯闪了,接着,它开始加速,准备超到他们前面去。

达斯蒂说:“它在开火,它在开火!”

“好吧,我来操作磁性防护罩,你来向它回击!那个水瓶其实是一挺激光枪!”

达斯蒂把瓶子对准卡车,开始发出“砰”“砰”的声音。灵灵也加入进来,冲着疾驰而过的卡车狂吠。梅兰妮大笑起来。

卡车驶进他们前面的慢车道后,神甫说:“呼,我们能全身而退,真是太幸运了。我觉得他们暂时已经放弃进攻了。”

“还会有其他的肯陶洛斯战机吗?”达斯蒂殷切地问。

“你和灵灵在后面看好了,要是看到了,就跟我说,好不好?”

“好。”

梅兰妮笑了,悄悄地说:“谢谢,你跟他相处得真好。”

我跟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无论是男人、女人、小孩,还是宠物。我有领袖魅力。这不是生来就有——而是后天学来的。所谓领袖魅力,无非是让别人按照你的意志行事。不管是引诱忠贞的女子出轨,还是哄不安分的小孩子停止哭闹,你所需要的,就是魅力。

“到了出口告诉我一声。”神甫说。

“你只需要找伯克利的路标就可以了。”她不知道他不识字。

“说不定有好几个路标呢,你就告诉我在哪儿转弯就可以了。”

几分钟后,他们下了高速公路,进入了绿树成荫的大学城。神甫感觉到梅兰妮的神经紧绷了起来。他知道她对社会充满了仇恨,对六个月以前的生活充满了失望,那时候她的生活基本上是以丈夫为中心的。她引导神甫穿过十字路口,来到欧几里得大道,这条街上的别墅和公寓楼比较简朴,里面的租户应该是毕业生和年轻职员。

“我还是觉得我应该一个人进去。”她说。

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梅兰妮的情绪不够稳定。神甫就算是在她身边,也不能完全信任她,更何况让她一个人完成任务。“不行。”他说。

“或许我——”

他让自己显露出一丝愤怒:“不行!”

“好吧,好吧。”她赶紧说,然后咬了咬嘴唇。

达斯蒂兴奋地说:“嘿,这不是爸爸住的地方吗!”

“是啊,宝贝。”梅兰妮说。她指了指一栋低矮的灰泥公寓楼。神甫把车停在了外面。

梅兰妮向达斯蒂转过身去,但是神甫制止了她:“他留在车里。”

“我不确定有多安全——”

“有狗在旁边呢。”

“他可能会害怕的。”

神甫转过身去,对达斯蒂说:“嘿,小中尉,我需要你和灵灵上尉留下来把守我们的宇宙飞船,你的副驾驶妈妈和我要去一趟航天中心。”

“我可以见爸爸吗?”

“当然可以。但是我得先跟他谈几分钟。你觉得你可以完成守卫的任务吗?”

“你放心!”

“在航天飞船上,你得说‘遵命,长官’而不是‘你放心’。”

“遵命,长官!”

“非常好,继续努力。”神甫下了车。

梅兰妮也下了车,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担心。“我的天哪,千万不要让迈克尔知道我们把他的孩子一个人留在了车里。”她说。

神甫什么也没说。你可能很害怕惹迈克尔生气,宝贝,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

梅兰妮从座位上拿起手提包,挎到肩上。他们沿着小路,走向公寓楼的大门。梅兰妮按了楼门对讲机的通话按钮,然后等待着。

她丈夫是个夜猫子,这一点她已经跟神甫说过。他喜欢晚上工作,熬到很晚才睡。正因为如此,她跟神甫决定早上七点之前到这里来。神甫希望这样一来,迈克尔就会处于睡眼惺忪的状态,无暇顾及他们找上门来是别有目的。一旦他起了疑心,光盘可能就没办法偷到手了。

梅兰妮还说过,他是个工作狂。神甫一边回想着这些情报,一边等着迈克尔前来应门。迈克尔白天会开车在加州到处跑,检查各个仪器设备,这些仪器设备测量的是圣安德烈亚斯等断层的小规模地质活动。到了晚上,他就会把数据输入自己的电脑里。

但是最终促使她离开的,是关于达斯蒂的一件意外。她和孩子已经做了两年的素食主义者,他们只吃有机食物和健康的土特产。梅兰妮相信,这种严格的饮食方式能够减少达斯蒂的过敏次数,只不过迈克尔对此抱有怀疑的态度。后来有一天,她发现迈克尔给达斯蒂买了个汉堡。对她来说,这就像是在毒害孩子。她跟神甫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依然满腔怒火。那天晚上,她就走了,把达斯蒂也带走了。

神甫觉得,她关于过敏症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公社的人从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就一直遵循素食主义饮食,那个时候,素食主义还不被世人所接受。神甫也怀疑这种饮食方式的价值,但是他一向支持在公社制定一套纪律,从而把公社和外部世界区分开来。他们栽葡萄之所以不用化肥,只是因为买不起,于是他们往脸上贴金,酿出葡萄酒后,美其名曰纯天然健康酒,结果这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卖点。不过,无法忽视的是,这二十五年来,公社社员的健康状况有了很大的提升。他们极少遇到自己无法处理的疾病。因此,他现在也很相信素食主义。但是,和梅兰妮不同的是,他对饮食方式并不纠结。他依然爱吃鱼,而且有时候会不经意地喝下肉汤,或者吃下三明治,每到这时,他也只是耸耸肩,就过去了。但是如果梅兰妮发现她的蘑菇煎蛋卷是用猪油烧的,她就会呕吐。

一个不悦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谁啊?”

“梅兰妮。”

只听哔的一声,公寓楼的大门打开了。神甫跟着梅兰妮进了门,走上楼梯。二楼的一间公寓开着门,迈克尔·奎尔克斯站在门口。

神甫看到他的长相,吃了一惊。他本来把奎尔克斯想象成了那种孱弱的教授类型,可能秃着头,穿着棕色的衣服,结果发现,奎尔克斯大概三十五岁,身材高大,像个运动健将,黑色的卷发短短的,脸上蓄着浓密的胡子。他只在腰上围了条毛巾,所以神甫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很宽,肌肉很发达,肚子也是平的。他们两个肯定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梅兰妮一上楼,迈克尔就说:“我一直好担心——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梅兰妮说:“你就不能穿点衣服吗?”

“我不知道你还带了客人。”他冷漠地说,依然在门口僵持着,“你打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神甫看得出,他基本毫不掩饰自己内心集聚的怒火。

“我就是来解释的。”梅兰妮说。看到迈克尔发火,她很满意。这是多么悲催的一段婚姻啊。“这是我的朋友神甫。我们可以进去吗?”

迈克尔愤怒地盯着她:“你最好给我带点好消息,梅兰妮。”他转过身,走进了屋里。

梅兰妮和神甫跟着他走进了一个小走廊。他打开了浴室门,从挂钩上取下一件青布大褂,慢条斯理地穿了上去。他把毛巾扔到一边,系上了皮带,然后带他们进了客厅。

这里显然是他的办公室,除了摆放着一张沙发和一台电视机以外,桌上还有一台外接键盘的电脑,架子上摆着一排电子机器,机器上的指示灯闪着。对于神甫来说,就是那一堆不起眼的灰白色盒子里,其中某个地方有他要找的信息。他感到煎熬。在没有人协助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把信息弄到手的。他必须依靠梅兰妮。

一张硕大的地图占满了整面墙。“那是什么啊?”神甫说。

迈克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仿佛在说,你他妈谁啊。梅兰妮回话了。“这是圣安德烈亚斯断层。”她指着地图说道,“从这儿往北一百英里的门多西诺县波因特阿里纳【14】 灯塔开始,一直往东南方向延伸,穿过洛杉矶,一直到内陆的圣伯纳的诺【15】 ,这是地壳上的一个断层,长七百英里。”

梅兰妮已经跟神甫解释过迈克尔的工作。他的专长是在地震断层沿线的不同地带测算压力。要做好这项工作,一方面要精确测量地壳的小规模运动,另一方面要估计上一次地震后逐渐累积的能量。他的研究工作已经为他赢得了学术奖项。但是一年前,他从大学辞职,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成立了一家咨询公司,帮助建筑企业和保险公司规避地震危害。

梅兰妮是个电脑高手,她帮助迈克尔设计了软件。她给他的机器编程,使它们每天在早上四点到六点趁他睡觉的时候备份数据。她告诉过神甫,他电脑里的所有东西都复制到了一张光盘里。早上开显示屏的时候,他会把光盘从光驱中取出来,放到一个防火的光盘盒里。这样一来,万一电脑崩溃,或者房子着火,他的珍贵数据也不会丢失。

对于神甫来说,圣安德烈亚斯断层的信息竟然能储存到一张小小的光盘里,这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书本对他来说,也同样神秘。他只能全盘接受自己听说的事情。重要的是,只要有了迈克尔的光盘,梅兰妮就能告诉神甫在哪里放置地震振动器。

现在,他们只需要把迈克尔支开足够长的时间,让梅兰妮趁机从光驱里取出光盘就可以了。

“跟我说说吧,迈克尔。”神甫说,“所有这些东西。”他挥手指了指地图和电脑,然后以慑人的眼神看着迈克尔,“你对它们有什么感觉?”

大多数人看到神甫慑人的眼神,同时被问及私人问题时,都会乱了阵脚。有的时候,他们给出的答案会暴露自己,因为他们太惊慌了。但是迈克尔似乎无动于衷。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神甫说:“我对它们没有任何感觉,我只是使用它们而已。”然后他转向梅兰妮:“现在,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了吧?”

真是个自大狂。

“原因很简单,”她说,“有个朋友允许我跟达斯蒂住在她的山间小屋里。”神甫已经叮嘱过她,不要说出是哪一座。“住她那套房子的人临时取消了租约。”她若无其事地说,仿佛这么简单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解释,“我们没钱住度假屋,所以我就抓住了这次机会。”

也就是在那时候,神甫遇见了她。她和达斯蒂一直在树林里游走,他们完全迷了路。梅兰妮从小在城里长大,甚至都不会靠阳光认路。神甫那天一个人在外面钓红鲑鱼。那是一个完美的春日午后,风和日丽。他坐在一条小溪边,吸着大麻烟,突然听到有个小孩在哭。

他知道这肯定不是公社里的小孩,要不然这个声音他认得出。循着哭声,他找到了达斯蒂和梅兰妮。她当时都快哭了。看到神甫时,她说:“谢天谢地,我以为我们要死在这儿了!”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看起来有点怪,长着长长的红头发和一双绿眼睛,穿着五分牛仔裤和袒肩露背的连衣裙,看起来很有诱惑力。没想到一个人在野外竟然会碰到一个痛苦的迷失少女,简直就像在魔法世界里一样。要不是有小孩在,神甫就会当即把她摁倒,让她躺在这松针遍地的小溪边。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问她是不是来自火星。“不是,”她说,“奥克兰。”

神甫知道度假小屋在哪儿。他捡起钓鱼竿,带着她穿过了森林,这里的小路和山脊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于是他一边走,一边跟她攀谈,同情地问一些问题,时不时给她一个迷人的笑。就这样,他把她所有的情况都问出来了。

她是个深陷麻烦的女人。

她离开了丈夫,跟一个人气摇滚乐队的低音吉他手住到了一起;但是吉他手过了几个星期就把她扫地出门了。她没有人可以依靠:父亲去世了,母亲在纽约跟人同居,同居的那个人在梅兰妮借住的第一天晚上就试图跟她上床。她已经耗尽了朋友的地主之谊,借光了她们能借的钱。她的事业一败涂地,流落到超市做整理货架的工作,把达斯蒂整天丢在邻居家里。她住的贫民窟太脏了,孩子的过敏症不断发作。她需要搬到一个空气干净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办法在城外找到工作。她陷入了死胡同,丧失了所有希望。她正准备计算到底要多少剂量的安眠药才能杀死她和孩子,这时候,一个闺蜜邀请她来这里住度假小屋。

神甫喜欢陷入麻烦的人。他知道怎么跟他们套近乎。只要给他们最需要的东西,他们就会乖乖地成为你的奴隶。他不喜欢自信、独立的人,这种人太难掌控。

等他们到达小屋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梅兰妮做了意大利面和沙拉,然后哄达斯蒂睡了。孩子睡下后,神甫在小地毯上引诱了她。她有着疯狂的性欲。所有积聚下来的情绪都在性爱中宣泄了,她疯狂地做爱,仿佛这次不做,以后就再也做不了了。她抓着他的背,咬着他的肩,把他深深地摁进自己体内,感觉就像要把他吞了一样。这是神甫记忆中最刺激的一次性爱。

现在,她那傲慢而又帅气的教授老公正在发牢骚:“那是五个星期前的事情。你不能就这样把我儿子带走,连个电话也不打!”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有手机。”

“我打了,接不通。”

“停机了,因为你不交话费。话费应该你出的,我们当初说好了。”

“我就晚交了几天而已!他们肯定已经复机了。”

“那你应该是停机的时候打的。”

这种家庭内战不会对神甫偷光盘有任何好处,他深感苦恼。必须把迈克尔支开,得想想办法,什么办法都行。他打断了他们:“我们都喝杯咖啡怎么样?”他想让迈克尔去厨房里准备咖啡。

迈克尔甩了甩大拇指。“要喝你自己去泡。”他粗鲁地说。

去你妈的。

迈克尔回过头来对梅兰妮说:“问题不在于我为什么联系不到你。我就是联系不上你。所以你应该在带达斯蒂度假前给我打电话。”

梅兰妮说:“听着,迈克尔,还有些事情我没告诉你。”

迈克尔看起来鼻子都气歪了,接着,他叹了口气说:“坐下吧,找个地方坐。”

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

梅兰妮陷进沙发的一角,下意识地盘着腿,这让神甫觉得,这是她平常坐的地方。神甫坐到了沙发扶手上,他不想坐在比迈克尔低的地方。我甚至都看不出那些机器的光驱在哪儿。加把劲啊,梅兰妮,快把你那该死的老公支开!

迈克尔的语气表明,他跟梅兰妮出现过这种对峙。“好吧,提你的条件吧,”他疲惫地说,“这一次又是什么?”

“我要搬到山里去,再也不回来了。我现在跟神甫还有一群人住在一起。”

“在哪里?”

神甫代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想让迈克尔知道他们住哪儿。“在洪堡县。”那个地方在加州北部边境的红杉树林里。事实上,公社在谢拉县,坐落在内华达山脉的丘陵地带,靠近加州的东部边界。这两个地方离伯克利都很远。

迈克尔怒不可遏:“你不能把达斯蒂带到离他父亲几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

“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梅兰妮坚持道,“在最近五个星期里,达斯蒂一次过敏症也没有发作。他在山里很健康,迈克尔。”

神甫补充道:“可能是因为空气和水很纯净,没有污染。”

迈克尔满腹狐疑:“一般来说,对过敏的人有好处的地方是沙漠,不是山里。”

“不要跟我谈一般的情况,”梅兰妮火了,“我去不了沙漠——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这是我在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可以找到的唯一一个能让达斯蒂健康的地方!”

“神甫是不是在帮你交房租?”

放马过来啊,白痴,你只管侮辱我,当着我的面说坏话,把我当作不存在似的,我到时候继续操你那性感的老婆。

梅兰妮说:“那是个公社。”

“天哪,梅兰妮,你现在都沦落到跟什么人在一起了?一开始是个垃圾吉他手——”

“等等,布莱德不是垃圾——”

“——现在又是个鸟不拉屎的嬉皮公社!”

梅兰妮对吵架太投入了,完全忘记了他们来的目的。光盘,梅兰妮,记得光盘啊!神甫又打断了:“你为什么不问问达斯蒂是什么感觉,迈克尔?”

“我会的。”

梅兰妮向神甫投来绝望的眼神。

他无动于衷:“达斯蒂就在外面,在我的车里。”

迈克尔气得满脸通红:“你把我儿子一个人留在车里?”

“他没事的,我的狗在旁边守着他。”

迈克尔怒视着梅兰妮。“你到底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他大吼道。

神甫说:“你干吗不自己过去找他?”

“我找我儿子不需要你同意。给我车钥匙。”

“门没锁。”神甫平静地说。

迈克尔冲了出去。

“我跟你说过不要告诉他达斯蒂在外面!”梅兰妮哀号道,“为什么你还是要告诉他?”

“要不然我怎么把他从这件破屋子里支开,”神甫说,“你快去拿光盘。”

“但是你把他惹得那么生气。”

“他已经很生气了!”

神甫意识到情况不太妙。她可能会变得过于恐惧,以至于做不了该做的事情。他站了起来,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然后用慑人的眼神看着她:“你不用怕他,你现在有我。我会照顾你。冷静一点,先念几句颂歌。”

“可是——”

“快念。”

“拉呼,达夙(音)。”

“接着念。”

“拉呼,达夙,拉呼,达夙。”她的情绪稍微安稳了一点。

“好了,去拿光盘吧。”

她点了点头,依然小声念着颂歌,在摆着机器的那台架子前弯下腰,按了个按钮,一块扁平的方形塑料从一个狭槽里弹了出来。

神甫已经注意到,在电脑的世界里,“光盘盒”永远是方形的。

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看起来很相似的光盘。

“糟糕!”她说。

“怎么了?”神甫担心地说,“出什么事了?”

“他换了牌子!”

神甫看了看两张光盘。对他来说,它们两个是一样的。

“有什么区别?”

“你看,我的是索尼,但是迈克尔的是飞利浦。”

“他会注意到吗?”

“可能会。”

“妈的。”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偷走数据是很重要的。

“我们一走,他可能就会开始工作。他会把光盘取出来,跟防火盒里的那张对调。他看了两张光盘,就会发现区别。”

“然后他肯定会觉得是我们干的。”神甫感到一阵惊慌。所有的事情都在向坏的方向发展。

梅兰妮说:“我可以买一张飞利浦光盘,改天再来。”

神甫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冒一次险,再来一次可能还会失败。我们快没时间了。最后期限是三天后。他有没有存放多余的备份盘?”

“应该有。有时候光盘会损坏。”她看了看四周。

“不知道是放在哪儿了。”她站在客厅中间,一副无助的样子。

神甫恨不得愤怒地大吼大叫。他就怕出这种事情。梅兰妮已经完全手足无措,他们只剩一两分钟了。他必须尽快让她镇静下来。

“梅兰妮。”他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低沉而抚慰人心,“你手里有两张光盘,把它们都放到你的包里。”

她条件反射般地听从了命令。

“现在把手提包的拉链拉上。”

她照做了。

神甫听到公寓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迈克尔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神甫感觉到后腰在流汗。“你想想:你住在这里的时候,迈克尔有没有文具柜?”

“呃,有,有个抽屉柜。”

“那么,”醒醒吧,姑娘!“它在哪儿?”

她指了指靠墙的一个不值钱的白色柜子。

神甫把最上层的抽屉拉开,他看到一包黄色的垫子、一盒廉价的圆珠笔、几叠白纸、几个信封——还有一盒光盘,是打开着的。

他听到了达斯蒂的说话声。声音似乎是从公寓的门厅里传来的。

他的手指颤抖着,从盒子里摸出一张光盘,给了梅兰妮。

“这个可以不?”

“嗯,这是飞利浦的。”

神甫关上抽屉。

迈克尔搂着达斯蒂走了进来。

梅兰妮愣在那里,手里拿着光盘。

看在老天的分上,梅兰妮,你倒是做点什么啊!

达斯蒂正在对迈克尔说:“你知道吗,爸爸?我在山里面不打喷嚏。”

迈克尔的注意力完全在达斯蒂身上。“感觉怎么样?”他说。

梅兰妮恢复了冷静。趁着迈克尔弯下腰,把达斯蒂抱到沙发上时,她弯下腰,把光盘放进光驱,推进了狭槽。机器发出柔和的声响,把光盘收了进去,就像一条蛇在吞食老鼠。

“你没有打喷嚏?”迈克尔对达斯蒂说,“一次也没有?”

“嗯嗯。”

梅兰妮直起身来。迈克尔没看到她刚才做了什么。

神甫闭上了眼睛。这种宽慰是难以言表的。他们得手了。他们拿到了迈克尔的数据——而且他永远不会察觉到。

迈克尔说:“那条狗没有让你打喷嚏?”

“没有,灵灵是一条干净的狗。神甫在小溪里给它洗澡,洗完后,它从小溪里出来,把身上的水抖干净,就像下暴风雨一样!”

达斯蒂现在想起这件事情,还会开心地大笑。

“是真的吗?”他父亲说。

梅兰妮说:“我跟你说了吧,迈克尔。”

她的声音在颤抖,但是迈克尔似乎没有注意到。“好吧,好吧。”

他用和事佬的口气说:“既然这对达斯蒂的健康有那么大的好处,那我们得商量一下了。”

她看起来松了口气:“谢谢。”

神甫放任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完事了。他的计划又推进了重要的一步。

现在,他们只需要祈祷迈克尔的电脑不崩溃。一旦电脑崩溃,他就会试图从光盘里恢复信息,到时候就会发现这张光盘是空的。但是梅兰妮说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至少今天以内是不可能了。到了晚上,电脑就会再备份一次了,空光盘上会写满迈克尔的数据。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迈克尔就不可能发现光盘被掉包了。

迈克尔说:“怎么说呢,至少你肯回来跟我谈这个问题,我很感激。”

事实上,迈克尔并不属于多疑的类型,神甫对这一点很确信。他聪明,但没有心机。他没有能力透过表面,看透其他人的真实内心。而神甫就有掩饰自己的能力。

梅兰妮说:“你想多久见一次达斯蒂都行。我会开车带他过来。”

神甫明白,梅兰妮宁愿在电话上跟丈夫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她搬到公社,就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幌子来拜访迈克尔,要不然他跟梅兰妮大大咧咧地过去找她丈夫,是不可能不让人起疑的。通过这种方式,迈克尔就不会纳闷他们为什么要过来了。

神甫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她在对迈克尔表现善意,因为他已经把她想要的东西给她了——她侧着头,对他甜甜地笑着——但是她不爱他了,再也不爱了。

迈克尔不一样。他对她离开自己感到愤怒,这是显然的。但是他依然在乎她。他还没有忘掉她,现在还念念不忘。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想让她回来。他就是自尊心太强,所以说不出口。

神甫感到嫉妒。

我讨厌你,迈克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