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该来的就来,该走的就走

1

彭七月终于和那个人面对面了,彼此都大吃一惊。

怎么……是你?!

那人惊慌失措,转身往坑外爬,彭七月从棺材里坐起来,揪住他的脚脖子使劲一扯,扑通一声,那人摔了下来,甚是狼狈。

彭七月用擒拿动作拧住他的手腕,疼得那人呲牙裂嘴。

“说!”彭七月厉声道,“为什么要杀害大小姐?她与你有什么仇!”

“我没有……杀害大小姐……”姚扣根喘息着说。

“大小姐的死跟我没关系……我、我发誓!”

彭七月松开了他,在狭小的坑里,不怕他逃掉。

“哦!是吗?”彭七月冷笑一声,开始了连珠炮的发问,“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大小姐的手背上究竟有没有字,我……我也想知道凶手究竟是谁。”

姚扣根的表情显得可怜兮兮,看他这副熊样,就算去参加“加油好男儿”也进不了决赛。

彭七月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小姐不是自杀而是被杀,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的尸体被高高挂起来,这样的体力活没有一个男人恐怕是办不到的。”

“嗯,也许是吧……可你凭什么说是我呢?”

彭七月微微一笑,“因为我是警察。”

“警……察??”

姚扣根惊恐的表情下掩盖不住的惊慌,终于象火山一样爆发了,嘣的一声,他用什么东西结结实实敲在彭七月的脑袋上,是一把短锹的木柄,彭七月猝不及防,就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头栽倒下去,重新躺在了棺材里。

他软绵绵地躺着,心里在狠狠地咒骂:“妈的……老子疏忽了……”

姚扣根手忙脚乱地把棺材盖合上,往坑外爬,爬了两次摔下来两次,第三次终于爬出了这口棺材坑,他抓起铁锹,一锹一锹把泥土往坑里填,打算把彭七月活埋在棺材里,这样就没人知道他的秘密了。

他挥汗如雨埋头大干的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的一转,转出一个疑问来:

棺材里的大小姐呢?

咦,身后好象有人……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大小姐就站在自己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妈呀!”姚扣根惨叫一声,撇下铁锹,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望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大小姐没什么反应,眼里甚至充满了好奇。这时候,清醒过来的彭七月推开棺材盖,勉强坐了起来,泥土噼哩爬啦掉在脸上,掉进嘴里,他“呸!呸!”往外吐着。

大小姐下到坑里,把他搀扶起来,忙不迭地问:“七月,你怎么样?没事吧?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打你?”

彭七月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她,月光下,她的单眼皮遮没了半个眼球,透出来一道眼光,那种眼神与大小姐雪儿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习惯的冷漠,与艾思的那么相似……

岂止是相似,完全是一模一样。

彭七月朝坑沿边上望去,那里并排站着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它们后肢委屈,前肢直立,保持一样的姿势,亮晶晶的猫眼注视着自己。那是两只披头散发的猫,象一对双胞胎,它们有着一样的名字:黑花。

左边的是1945年的黑花,墓地的守护使者;右边的是2010年的黑花,彭七月把它装在宠物笼子里带过来的,附在它身上的,还有艾思的魂。

艾思的魂进入了大小姐的身体。

3693,前3是大小姐,后3是艾思,两个3既是对应的,又是一样的,本来她们中间隔着6和9,就是沈晶莹和万冰,现在黑花当了一名搬运工,越过6和9,把后面的3搬到了前面,于是艾思借大小姐的身体,复活了。

不必惊讶,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最能概括人的一生的,就是从出生年月到死亡日期这么几个简单的数字,所以人生也是一场数字游戏。3和3,谁能分出它们的区别呢?

“七月,我想回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你能帮我吗?”

彭七月没有回答,拿出一个小药盒,里面还剩一粒2010的胶囊,给了大小姐。

“把它也带走吧。”彭七月招呼一声,黑花就象一道黑色闪电,蹿回了Hello Kitty宠物笼子,好象迫不及待要返回。

“七月,我走了,你怎么办?”

彭七月苦笑一声说:“我不该改变历史的,可我破坏了游戏规则,必须受到惩罚。况且我答应大小姐和三少爷的事情还没有办完,凶手还没有浮出水面,姚扣根只是帮凶,他背后还有主谋。”

大小姐有些感动,轻触着彭七月的脸颊说:“那好吧,我们2010年再见!”

“好的,不见不散!”彭七月用力点了下头,“记住,我们是夫妻哦!”

大小姐对“夫妻”这个字眼有点莫名其妙,但她没有深究,只是微笑着点头,然后主动凑上去,献出了她的初吻——因为那是大小姐的嘴唇。

大小姐吞下了胶囊。

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如同按下影碟机的快进键,六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解放以后,人民当家作主,淮海路上决不允许煞风景的外国坟山存在,于是埋在地下的棺材被一口一口挖出来运进了火葬场,六角公墓变成了淮海公园,到九十年代拆除了公园的围墙,变成了开放式绿地,毗邻嵩山路消防中队营房的地方,开出一间咖啡馆,屋顶有露天座位,后来又变成了保时捷专卖店,陈列着经典的911跑车和卡宴SUV。

开放式绿地里,栽有很多高大的法国梧桐,沿着粗壮的树身有一圈坐椅,坐着情侣和游客,众目睽睽之下,倏然出现一个穿着洁白婚纱,手里提着粉红色宠物笼的女孩,好象扑啦啦飞出来一只白鸽子,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看她的婚纱呀,多么老土!”

“也许在拍摄怀旧的婚纱广告吧?”

人们悄声议论。

毕竟在时尚焦点的淮海路,任何奇装异服,人们顶多看上一眼,就不会再多看。大小姐提着她的黑花渐渐消融在淮海路的人潮中。

2

艾思死后,张厚和吴薄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上班,下班,时不时用他们的专长拍两张走光照,以“张牙舞爪”的名字发表在网上供大众浏览。这种既要花成本,又要费心思,还要担风险的行为,给他们带来的唯一的回报就是心理上的满足,看着图片点击率的攀升,这份满足与日俱增。

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异性交往,但他们绝不是同性恋,也许是因为对女孩看得太多了,看透了美丽外表下的身体本质,不过是千篇一律,不过是如此而已,但他们还是上了瘾,并且乐此不疲。

9月30日,国庆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着小雨,因为晚上市中心要开放彩灯,六点钟以后就要交通管制,因此提前下班的人们行色匆匆。

张厚和吴薄又坐在他们的福地——瑞金路口的那家星巴克二楼,喝着咖啡,守株待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上来一个女孩,样子大概十六七岁,穿着一件淡蓝色的adidas长袖T恤和一条Levis 501牛仔裤,象一个清纯的中学生。她背着耐克背包,提着一只宠物笼,随便找了个座位,把东西一放,兀自进了洗手间,把门一关。

女孩甚至没看他们一眼。

俩人顿时来了精神,吴薄打开笔记本电脑,洗手间里的画面马上出现在屏幕上。张厚朝女孩坐的地方望了一眼,那只印有KITTY猫的宠物笼子端端正正摆在椅子上,好象也是这里的客人,笼内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嵌着一对发亮的眼睛,透过栅栏门正望着自己。那是一只黑猫。

吴薄正在聚精会神地收看,楼梯上又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一个穿快递公司制服的小伙子跑上楼来,夹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劈头就问:“二位是张厚、吴薄先生吗?”

吴薄忙把电脑合上,两个人都下意识地站起来,莫名其妙地望着来人。

“你们的快件。”小伙子递上档案袋,催促地望着他们。

张厚在收件单上签了字,小伙子连招呼也不打,掉头就下楼去了。

“看看谁寄的。”吴薄说。

张厚看了半天,“不晓得,无名氏。”

吴薄拿起沉甸甸的档案袋,封口是用线缠起来的,拆开线,哗啦啦,就象开了闸口,从袋里掉出一大堆东西来,乒乒乓乓地散落一地,竟是一堆冰块!

两人顿时傻眼了,你看我,我瞧你,呆若木鸡。

张厚缓过神来,说:“一定是谁的恶作剧!那女的已经被微波炉煮熟了,再也不会恐吓咱们了……”

话音刚落,那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不慌不忙从他们身边经过,依旧目不斜视,那些冰块就象遇到了主人,竟齐刷刷地向后转,它们在地砖上滑来滑去,很快排列成整齐的两行,象一队出操的士兵,就差喊口令了。

张厚和吴薄目瞪口呆。

女孩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呷着摩卡,好象二楼只有她自己似的。直到这时候,张厚才觉得这张冷冰冰的面孔似曾相识……

吴薄弯下腰盯着地上,声音颤抖地说:“冰块上有字呢!”

果然,每枚冰块上都有一个字,正好排列成两句话:

“你外公的照片已经收到了,拍得不错!

还剩十三张,加油哦!”

3

近来,岳湘红对SPA产生了浓厚兴趣,上海滩的几间顶级SPA,几乎都留下了她的足迹。随着艾思的出局,公司的蒸蒸日上,她的财力与日俱增,是该好好享受享受了。

前一阵她光顾的是外滩三号的Evian SPA,法国依云矿泉水的水疗,把加热的火山石放在人体的几大经络处,再用精油按摩,整个SPA大概要两个半小时,花费一千六百元。

最近她又改去金茂大厦君悦酒店的天御养生馆,VIP水疗室、La Culla香薰、花瓣浴浸泡、海藻泥涂抹全身……整个疗程三小时,收费三千二百元,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刷卡、按确认键,就这么简单。

F1大赛的上海站,车王舒马赫来了,她去看了比赛,其实她对赛车根本一窍不通,那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反反复复的兜圈子,连个运动员的鬼影都看不到,还不如去看世界杯看NBA,至少还能看见几位巨星在忙碌,她甚至怀疑那火红色的法拉利赛车里坐的究竟是不是舒马赫,万一是个替身呢,领奖的时候让舒马赫直接蹦上台就可以了……

可那是时髦,她当然要去,而且看得津津有味。当舒马赫的法拉利赛车在弯道上超越雷诺车队的赛车时,她和全场观众一起欢呼雷动。

她承认,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这样幸福过。她甚至想去酒吧找“鸭子”尝试性服务,她现在不仅是富婆,而且是无忧无虑的富婆,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现在不勇于尝鲜,以后就没机会了。

岳湘红步出金茂大厦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银灰色的玻璃幕墙直插天穹,在阳光下闪着晦暗的光泽,两年前这座88层大厦目前还牢牢占据着上海第一的高度,眼下已经被新建的环球金融中心比下去了。放眼望去,周围高楼林立,中银大厦、汇丰大厦、招商大厦、银都大厦、森茂国际大厦、华能联合大厦、交银金融大厦、上海证券大厦,还有……

冰山大厦。

不,不,那不是大厦,而是一座冰山……

号称东方华尔街的陆家嘴,怎么会无缘无故冒出来一座冰山?

是不是我最近SPA做得太多了,产生了幻觉?

她揉了揉眼睛,没错,那是一座冰山,好象被一艘巨轮从南极拖过来,停浮在黄浦江畔,高低错落的冰峰、狰狞的冰牙,闪闪发亮……

是不是陆家嘴正在拍摄什么科幻电影,这是人工搭出来的布景,难怪这么逼真……张艺谋改拍科幻片了?

更奇怪的是,周围的路人好象没有一个发现这座庞然大物,一个个低头走路,木知木觉的样子。

“喂,大家……快看呀!有冰……”

这个字刚喊出口,岳湘红立刻就后悔了,她意识到了什么……

该死的艾思,阴魂不散,她回来了……

天空响起嘎啦啦的声音,她抬头望去,象有几万只迁徙的群鸟路过这里,灰压压的遮天蔽日,它们似乎发现了海面上漂浮着一条死鲸,集体俯冲下来掠食,岳湘红惊呼一声,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鸟,而是冰!冰……

据媒体报道,位于金茂大厦51层的一块面积大约有两个半平方的玻璃幕墙突然脱落,坠落在街沿上,将一位刚刚走出大厦的女士活活砸死。

今年八月,位于南京西路的中信泰富广场也发生了类似事故,位于36楼辉瑞制药公司的一块玻璃幕墙由于室内外的温差产生自爆,玻璃雨散落在下面的江宁路上,将一辆本田汽车的挡风玻璃砸坏,并令一名外籍路人头部受伤。

大厦采用的是进口双层中空钢化玻璃,钢化玻璃有千分之三的自爆率,但整块玻璃自行脱落,恐怕连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但问题还是发生了,据上海建筑工程安全检测中心的包姓专家说,可能是玻璃与铝合金框架之间的胶条老化而引起的。

据悉死者是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近来风靡沪上的艾思牌保健冰就是她们公司研发的。死者的子女已经把管理大厦的物业单位告上法庭,提出一千万的巨额索赔。

上海目前使用的玻璃幕墙有两千多万平方,每年还以百分之十的速度在递增。专家指出,使用期超过八年的玻璃幕墙一定要进行安全维护……

从媒体到目击者,从大厦物业到死者家属,众口一声说的是“玻璃”,没有一个人提到那个东西,那个岳湘红亲眼看见的,恐怕也只有她才能看见的——

冰。

4

离开六角公墓以后,二姨太再也没有踏进龚宅一步。

事实上,她早就准备好了,把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的私房钱,包括首饰、金条、银元,还有些即将变成一堆废纸的储备券,统统卷在了包裹里,还从龚亭湖的书房里拿走了一件份量不算太沉的古董。

二姨太在公墓后面的蒲柏路(今天的太仓路)等着她的女婿——彭七月,这是他们的约定,可惜彭七月没有来,他爽约了,因为他打定主意,不再参与历史,只做一个静静的旁观者。

二姨太抱着女婴来到南市老城厢,在石皮弄她租了一间厢房,雇了一个老保姆,以前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现在一切复归平淡和简朴,钱要处处省着花,好东西要留给孩子吃,她没有怨言,默默地过着,一天又一天,孩子的成长就是她的收获,就是最好的抚慰。

可以说,这个女婴改变了二姨太的后半生。

这就是女人,为了她们的所爱,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可以牺牲,一切都不在话下。

心爱的首饰、华丽的衣服,一件件送进了当铺,变成外孙女的抚养费。然而钱再多,总要花完的,二姨太没有手艺,坐吃山空,终于等来了山穷水尽的一天。保姆不得不辞掉,她必须出去找工作,可孩子没人带,于是她拖着孩子,到处捡废纸、拾玻璃瓶,把这些瓶瓶罐罐送到废品回收站,换一点微薄的糊口钱,有时看见别人家里杀鸡,她也会停下来,向人家讨一堆拔下来的鸡毛,因为这也能卖几分钱。

一九五二年,龚亭湖死在监狱。不久龚宅失火,大太太和龚管家一齐葬身火海,得知消息,二姨太哭了一夜。

这年冬天,二姨太正在石皮弄和东马街交叉的一间垃圾房里翻拣东西(彭七月就是从这里面钻出来踏上1966年的),七岁的外孙女在身后玩耍,垃圾房的对面是一座公共倒粪站,地上有一个方形盖子,下面有化粪池,居民提着马桶或痰盂,步行过来把一天的排泄物倒在这里,有的居民贪图方便,不愿意推上那只沉甸甸的水泥盖子,倒完转身就走,于是化粪池就象一口张开的大嘴,等在那里。

“哎呀!”一声,孩子一脚踩空掉进了化粪池,偏偏这时候二姨太的半个身体差不多都钻进了垃圾箱房,她发现一只塞得满满的瓦楞纸板箱,正在努力往外扒拉,好象里面装的不是废纸而是钞票,毫无察觉就在她身后,她的宝贝外孙女眼看就要被化粪池淹没了……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飞速跑过来,往池边一趴,双手浸泡在粪池里,奋力把女孩拽了上来。

他就是沈云锡。

二姨太说,这孩子苦命,娘死了,爹跑了,你救她,说明你们有缘分,若不嫌弃,就给你当个养女吧。

“沈晶莹”的名字也是沈云锡起的。时值冬天,他冥思苦想,猛一抬头,看见屋檐下垂挂着一根冰柱,晶莹剔透,宛如天物,于是迸发了灵感。

1953年掀起公私合营潮,沈家失去了“长生堂”。沈云锡的父亲去世后,二姨太和沈晶莹搬进了东马街9号的沈家。居委会给二姨太安排了工作,就在方浜中路上的南市区第五十七粮店当营业员,这可是铁饭碗,外孙女有了父亲,自己的生活也有了保障,二姨太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润的光泽。

沈云锡进了斜桥地段医院,潜心钻研医术药理,不时唠叨很想要一台制冰的机器,二姨太想起了当年龚亭湖从酒吧里买来的那台制冰机,不知道是不是毁在大火里,她四处打听,还是应了那个“缘”字,龚亭湖被捕后,制冰机被拿到公安局的食堂里,用来制作消暑解渴的冰品,后来出了故障,没人会修,闲置下来。二姨太以龚家人的身份领回了这台锈迹斑斑的机器,可不知道是哪个零件损坏了,机器始终无法运转,成了摆设。

凡事都是一把双刃剑,二姨太取回了机器,自己是龚亭湖小老婆的身份也就暴露了,从此以后,她在单位里受歧视,居委会也时不时地找她去谈话。在大伙眼里,风韵犹存的二姨太和壮年未婚的沈云锡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没准就有那种暧昧关系,一个是大汉奸的小老婆,一个是资本家的大公子,不说是狼狈为奸,起码也是物以类聚。

说来也怪,豆腐越臭,人们越爱,最不受女人欢迎的女人,往往是男人最欢迎的女人,尽管女人们对二姨太嗤之以鼻,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那些真正懂得赏花弄月的男人却对二姨太打起了主意,甚至成了她的铁杆粉丝。

南市区屠宰厂的申厂长就是其中一个,他老婆死了,儿子十二岁,胖嘟嘟象加菲猫。一个周六的下午,申厂长叫二姨太去厂里玩,那时候沈晶莹在读小学三年级,二姨太在校门口等着,等她放了学,骑上自行车,把沈晶莹带到申厂长那里。申厂长的胖儿子也在,申厂长把他们领到图书室,对儿子说,你和妹妹在这里看连环画,好好玩,不许闯祸,然后拉着二姨太往自己的办公室一钻,房门一关,不知道是促膝谈心还是干别的什么事。

毕竟是孩子,连环画翻了几本就没兴趣了,把书一扔,两个孩子玩起捉迷藏来。申厂长的儿子到底大了两岁,对厂区的环境熟悉,总让沈晶莹找不着。沈晶莹哭鼻子了,她决定把自己好好地隐藏起来,一定让胖哥哥找不到,结果她真的这么做了,申厂长的胖儿子找遍了厂区的犄角旮栏,怎么也找不到小妹妹,只好去找爸爸求援。

到了傍晚,大人们终于在冷冻仓库里把沈晶莹找到了,人已经冻得硬梆梆了,浑身结了一层霜,幸亏她是小孩,跟整爿的猪肉排列在一起显得极不对称,不然的话真会把她运出仓库,运往各家小菜场去上柜供应了。

沈晶莹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太晚了,没救了。二姨太象发疯一样扑上来,拍打着沈晶莹的身体嚎啕大哭,嘴里喊的让周围人听了莫名其妙,什么“棺材……对不起你妈妈……你不能死……不可以死……快起来……起来……”

沈晶莹的眼睛居然睁开了,被拍醒了,真的活过来了,医生和护士连呼“奇迹、奇迹!”

当晚,那台已经沦为摆设的制冰机突然象中了魔似地,哗啦啦吐出一大堆冰块,让沈云锡欣喜若狂,机器从此恢复了正常。

除了申厂长,还有一位铁杆粉丝:第五十七粮店的孙经理。只不过,这位孙经理的方式有点霸王硬上弓。

他来到二姨太的住处,说粮店发生了失窃案,丢失全国粮票五百余斤、上海粮票一千余斤。通过排查,发现你的嫌疑最大,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向派出所报案,可以报,也可以不报,取决于你的态度……

二姨太顿时慌了,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好,头戴一顶“资本家小老婆”的帽子,派出所一旦来调查,那些早对自己心怀不满的女职工肯定争相“揭发”,说什么好逸恶劳,手脚不干净,生活不检点……就算派出所查无实据,一旦被上级单位——粮食局知道了,弄不好自己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其实失窃的这些粮票数目不算太大,粮店完全可以自行消化,就看孙经理肯不肯帮这个忙了。

孙经理当然肯帮忙,否则就不会趁着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机会上门来。

把二姨太按倒在床上,孙经理心里美滋滋的。

哼,旧社会的臭资本家,娶三个老婆!人比人气死人,我怎么这么命苦,几十年如一日守着个黄脸婆。好在风水轮流转,今天我也要来当一回“老爷”……

房门吱呀一声,他回头一看,顿时呆住了,门口出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二姨太从床上坐起来,尴尬地对小女孩说:“晶莹,我和孙伯伯有事情要商量,你别在这儿呆着,回自己房间做功课去,快去。”

小女孩听话地走了,孙经理感觉到小女孩转身的时候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你女儿?”孙经理问。

“不,是我的外孙女。”二姨太回答。

孙经理发出啧啧的声音:“你才四十出头,已经当上外婆了,真是好福气啊!”

孙经理锁上房门,终于如愿以偿,当了一回“老爷”。

他去卫生间小便,就是二楼带浴缸的大卫生间,这一去就是二十分钟,始终没见他出来。二姨太有些着急,怕沈云锡下班回来撞上,就去催促,结果推门一看——

孙经理站在抽水马桶前,保持着小便的姿势,那根东西还露在外面,硬梆梆的,不是性亢奋,而是整个身体都跟那根东西一样硬梆梆的,他被冻僵了,从头到脚冒着一股寒气,象一爿冻猪肉。要知道,这是常温状态下的卫生间,不是零下几十度的冷库。

二姨太回头一看,沈晶莹站在自己身后,咂着一支棒棒糖。

“晶莹……你把孙伯伯怎么了?”二姨太声气颤抖地问。

“没有哇,”沈晶莹的小脸上满是无辜,“我在房间里做功课啊。”

沈云下班锡回来了,二姨太只好和盘托出,沈云锡大吃一惊,“别磨蹭了,赶快送医院!”

“要是送医院,抢救不回来怎么办?我不是完了吗?你和晶莹也会受牵连的……”二姨太哭着说。

门口传来汽车声和重重的敲门声,可把二姨太吓坏了,以为是粮店的职工来了,来找孙经理,这下可完了。沈云锡通过亭子间的窗户朝下窥望,朝她摆了摆手,下楼去开门,不一会儿带上来一个人,带着绳子和毯子,竟是申厂长。

“刚才你外孙女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要我赶快过来帮你,最好开上大汽车,带上绳子……”申厂长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望着从天而降的援兵,二姨太目瞪口呆,回头看了看,小晶莹老老实实地趴着做功课,在草稿纸上写着划着,好象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二姨太把申厂长领到卫生间,对着这爿横在浴缸里的“冻猪肉”,申厂长皱着眉头稍微想了想,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不就是一百多斤吗?包在我身上!”

听他的口气,好象那确实是一爿猪肉。

他说干就干,用毯子把孙经理裹得严严实实,那根阳具还硬邦邦地挺着,申厂长随手就把它掰断了,然后用绳子把毯子一捆,扛起来就走,雄纠纠气昂昂地放进了车里。

半路上遇见熟人,问他:“咦,这不是申厂长吗?你这是……”

“屠宰厂的车,还能运什么,当然是肉了!”

申厂长没说错,那确实是肉,只不过不是猪肉。

汽车在沈云锡和二姨太忧心忡忡的目送下扬长而去,之后一连两天,都没有消息,到了第三天,二姨太实在憋不住了,给申厂长拨了电话,声音低低地问:“老申,那肉……你处理了?”

“肉?什么肉!”申厂长正忙着,大声问。

“就是……孙……肉……”

“哦,你说那龟孙子呀,”申厂长把话筒换了个耳朵,压低声音说,“你放心,咱们厂每天要运出去几百爿猪肉,还有肉糜、肉酱、灌肠,你最近几天别在小菜场买肉糜,说不定里面就有你问的那东西。”

二姨太放下电话,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昨天在大境路菜场买了半斤肉糜,敲了两个鸡蛋,做成肉饼子炖蛋,一家三口都吃了。

哇一口,她呕吐起来。

晚上,沈云锡一脸严肃地问她:“秦姐,小晶莹是我干女儿,我是她干爹,户口簿上我们已经是父女了,所以说咱们是一家人,我有权知道这孩子的真实情况,比如她的亲生父母,包括她母亲是怎么把她生出来的……”

二姨太犹豫了半天,“我怕说出来把你吓着……”

“我是医生,死人活人见得多了,你说吧。”

“那好吧,”二姨太舔了舔嘴唇,“我是从棺材里把她抱出来的……”

是夜,小晶莹做完了功课,正在整理书包,沈云锡走进来,看着小晶莹,目光慈爱,一言不发。等小晶莹爬进了被窝,才坐在床沿上,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晶莹,这个名字是爸爸给你起的。爸爸知道,自从你躲进冷库捉迷藏,出了那件事以后,你身上有些东西就改变了……”

顿了顿,沈云锡接着说:“爸爸希望你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孩,跟别的小孩一样的小孩。大人世界里的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更不要动用你身上的那种力量去干预,爸爸不希望看到,在一个孩子天真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冰冷的甚至残忍的心。”

“大人世界的事情,一切天注定,老天爷自有他的安排,就象一台大戏,老天爷写剧本,我们这些人都是舞台上的演员,照着剧本演就可以了,不管什么角色,好人还是坏人,有没有在剧中死去,都无关紧要,因为那只是一台戏,戏演完了,大幕一落,演员就要下台,不可能有谁还留在台上。爸爸说的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小晶莹点点头。

“爸爸要你发誓,对你天上的妈妈发誓,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动用你身体里面的那种力量。”

沈云锡伸出小拇指,一大一小两根拇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5

一九六零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一位神秘的客人造访了东马街的沈家,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二姐,我是家贞啊!”

中年女人含着热泪,声音颤抖地说。

二姨太终于把她认出来,那是三姨太。

三姨太老了,瘦了,从屁股的轮廓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丰盈,那个唱戏的三姨太、会弹钢琴的三姨太,那个象土耳其浴室里的丰腴女人,如今就象一棵隔了夜的青菜,扔在筐里无人理会。

和龚亭湖离婚后,三姨太离开了龚宅,现在在一家街道工厂里糊纸盒。有人给她说媒,她拒绝了,不是想给自己竖什么贞节牌坊,而是她这样的女人,该有的都有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的她只想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

“阿姐,我现在身体不好,得了尿毒症……我剩下的日子怕不多了,这是好事,我可以去天上和我的延儿母子团圆了……”

三姨太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二姨太也哭了,陪她一起哭。大家都是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确实不容易。

“二姐,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要是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就怕没机会了……”

二姨太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扑通一声,膝盖着地,三姨太跪在了地上,“二姐,我……是我……”

“雪儿的死和你有关?”二姨太语调平缓地问。

“嗯!”三姨太的声音里夹着哭腔,“红木橱顶上那罐云南老膏是我取下来的……我用它换了馒头里的豆沙馅,骗雪儿吃下去。我对她说,今天是中秋节,干妈特意为你做的,你不吃,就是不喜欢干妈……她信以为真,就吃了……”

“接着说。”二姨太的语调依旧沉缓。

“她吃到了馅,说苦,要吐出来,于是……我就……”

“你就掐住她脖子,捂住她的嘴,硬让她把鸦片吞下去。”二姨太不紧不慢的声音。

“嗯!”三姨太点着头,泪流满面。

“等她昏迷了,你就把她吊起来,伪装成上吊,还模仿她的笔迹写了遗书……对不对?”

“我一个人搬不动,找了帮手……那个端菜的扣根,是他把雪儿吊起来的……二姐,我对不起你!”三姨太放声大哭。

“就算我们是冤家,可雪儿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二姨太的声音在颤抖,终于矜持不住了。

万万没有想到,跪在地上的三姨太忽然抬起头来,眼里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

“哼!为什么?还用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叫一报还一报!”三姨太理直气壮。

二姨太大惑不解,两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陷入漫长的沉默。

6

夜里下着雨,姚扣根躺在敬老院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一直是喜欢夜里下雨的,下雨空气好,可以开窗睡,户外的雨声更可以助人睡眠。他喜欢陆游的诗句“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短短十四个字,风雨潇潇,金戈铁马,这样的意境何等撼人。他当了一辈子的佣人和木匠,多么想象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跃马挥剑去战场上拼杀!可惜自己老了,真的老了,只能象迟暮的陆游那样“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中秋节,嚼着敬老院送给每位老人的月饼,他回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那个终生难忘的中秋节,恐怖的中秋节。

那天下午他正在忙碌,三姨太忽然走过来,把他拽到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神色慌张地对他说:“扣根,帮我个忙!”

他说:“什么事?”

“帮我把东西挂起来……”

他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三姨太低声说:“五分钟后你到大小姐的房间来,不要让人家看见。”

他有点奇怪。当他来到大小姐的闺房门前,没等他敲门,门忽然开了,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闹了半天,三姨太要自己挂的“东西”竟是大小姐的尸体!

三姨太泪水涟涟,说自己失手弄死了大小姐,是误杀,她怕极了,求他无论如何帮帮自己,要金子我给你金子,要身体我也答应你,总之要什么都行!说话间,两根黄澄澄的金条不由分说塞到了他手里。

短短几秒钟的犹豫,他就答应了。他是佣人,女主人向自己求助,他又是男人,一个无助的女人在哀求自己,尽管这件事有点离谱,他还是答应了。他踩在椅子上,往吊扇马达上挂起绳索,三姨太在下面托住大小姐的身体,就这么把大小姐吊了上去。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他亲手吊上去的女孩居然成了他的新婚“妻子”,而且躺在棺材里生了孩子……

逃离六角公墓后,他两天没敢回去,后来听说二姨太失踪了,卷走了不少财物,大太太咬牙切齿地说,二姨太肯定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他知道二姨太没有,她是抱着孩子跑了,可他没说,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个秘密索性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他挂尸体、娶尸体得来的报酬——五根金条,五十两金子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可惜他没能好好把握,转眼就输在了赌桌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金子的温度,就落进了别人的腰包。

天意,天意难违。

姚扣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灯忽然亮了,同室的三位老人纷纷爬起来,围在他床前,朝他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好象医学院的学生在上一堂解剖课,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

“老姚这是怎么了?”

“他一定是做了亏心事啊……”

姚扣根气急败坏,大声咒骂他们,朝他们挥舞拳头,用脚踢他们,用拳头打他们,三个人却不为所动,哈哈大笑,好象是三个不怕疼的橡皮人。

姚扣根醒过来,果真是一场梦。户外的雨还在下,同室的三位老人都在呼呼大睡。姚扣根满头大汗,下了床,摸到墙脚,打开吊扇。

吊扇呼呼运转起来,凉风席席,他觉得舒畅多了。

那是一台古香古色的四叶吊扇,铜制马达透着古典的气息,它与众不同,因为下面吊着一个女孩,凤冠霞帔,霓衣绿裳,她的脖子被绳索勒得又细又长,好象快要断了,她随着马达一起转动,头发飞扬起来……

大小姐?!

我的梦到底醒了没有?

姚扣根拼命揉眼睛,窗台上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只猫,黑猫,拖着一身长长的毛。

黑花?!

黑花从窗台上跳下来,蹿到吊扇下面,飕地一跃,把大小姐的身体当作树干,蹭蹭蹭爬了上去,对着那根绳索又啃又咬,很快把绳索咬烂了……

扑通!大小姐的尸体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尸体竟然没有头。

原来黑花咬断的不是绳索,而是大小姐的脖子!大小姐的头颅还挂在吊扇上,呼呼地旋转……

姚扣根惊恐万状,夺门而逃,漆黑的走廊里,他摔了一跤,天花板上有东西噼哩啪啦地掉下来,砸在他脑袋上,生生的疼,那不是雨点,而是一根根金条!

姚扣根不敢去捡,只顾逃命,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楼梯口,脚底踩到一根金条,金条居然象抹了油似的,啪嚓一滑,连人带金条从楼梯上翻滚下去……

第二天一早,敬老院的清洁工发现了姚扣根的尸体,他仰面躺倒在楼梯拐角处,脸上残留着惊恐的表情,手里死死捏着一样东西,别人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手掰开,捏的不是金条,而是他和大小姐的那张中式结婚照。照片上,一个英俊的新郎面对着镜头,满脸青涩。

同室的三位老人惋惜之余,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干干净净的天花板上,没有吊扇,只有一盏吸顶灯,乳白色的灯罩是塑料的,灯管是节能型的,它一直亮着。看来昨天夜里姚扣根先打开灯,然后走出房间,穿过走廊,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老姚一定是在怀旧,越怀越伤感,结果失了足,唉!”一位老人哀叹。

整理姚扣根的遗物时,发现他的小灵通手机里有一条尚未阅读的短信,只有七个字:

“你做过亏心事吗?”

这条不起眼的短信,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葬礼上,敬老院的老人们来了约有三分之二,倒不是因为姚扣根的人缘特别好,而是老人们都联想到了自己,今天为这个送别,明天为那个送别,说不定后天就轮到自己了。

葬礼上,老人们还看见一辆黑色奔驰S500,一个助理模样的中年女人先下车,然后从车里走出一位老妇人,老妇人有七十多岁,满头银发,精神矍铄,从头到脚透着一股福相。穿的戴的都是国货,那种在老字号里定做、全手工缝制的衣服,价格一定不菲。

这位老妇人站在姚扣根的墓碑前,一言不发,眉宇间透着一丝悲哀,女助理把一束白菊花放在墓碑前,恭恭敬敬替老妇人鞠了三个躬。

老人们悄悄议论,没想到,老姚还有这么一个老相好呢!

也许是老妇人的气质太好了,无人有勇气上前搭讪,倒是有一个胆大的拉住那位女助理询问,女助理蛮大方地回答说:“薛太和姚老先生是老相识,以前同在一家大户人家做事,薛太是丫环,姚老先生是端菜的佣人。”

女助理的回答是正确的,这位名叫薛阿香的老妇人,正是当年大太太的贴身丫环阿香。

上海解放后,龚家的佣人陆续被遣散,阿香回到了浙江老家,后经媒人牵线搭桥,嫁给了解放军的一个连长,那还是解放初期的事。二十年后,她丈夫从一名芝麻大的连长一路蹿升至军区副司令员,中将军衔,薛太就象投资了一只当初无人看好,现在却翻了一千倍的超值潜力股,彻底发达了。

薛太育有二子一女,大儿子从政,官至副市长,次子是著名的心胸外科专家,女儿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富贵权势,应有尽有,难怪被人尊称为“薛太”。

薛太的第三代有六个人,上月,第三个孙媳妇产下一位千金,这是薛太的重孙女,如此一来,第四代里就有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当年龚亭湖梦想的家族兴旺儿孙满堂,反被家里一个小丫环顺顺利利地实现了,龚亭湖若地下有灵,一定会感叹人算不如天算。

7

黑色的奔驰S500载着薛太,车里只有司机和薛太两个人,女助理有事先走了。夜色下的马路很安静,来往的车辆稀少,这辆黑色的庞然大物就象一口移动的棺材,往薛太的寓所驶去。

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薛太坐在舒适的后座上,闭目养神。

司机知道薛太爱听戏曲,就关闭CD唱机,打开了汽车收音机,旋至戏曲台,正在播一出旧戏《窦娥冤》:

“上天——天无路

入地——地无门

慢说我心碎

行人也断魂

没由来遭刑宪受此大难

看起来世间人不辨愚贤

良善家为什么反遭天谴?

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年?

……”

薛太的眼睛忽地睁开了。

还好,司机眼睛看着前方,如果他正好回头看一眼,准会把他吓得半死,那情景就象死人刷地睁开了眼睛。

薛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唱戏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姨太!她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套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

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兹兹兹的杂音,唱词变得模糊了,背景里似乎有人在说话,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大,淹没了唱词,而且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是两个女人的对话。

“哼!为什么?还用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叫一报还一报!”

这是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倒挺会装蒜!我问你,我的延儿怎么会在池塘里淹死的?”

“两个孩子在花园里玩捉迷藏呀!”

“不错,他们是在玩捉迷藏,可是有人在跟踪他们,趁两个孩子分散的时候,骗延儿乘上那只船底已经烂掉的小舢板,结果舢板沉了,这个人眼睁睁看着我的延儿活活淹死……”

后座的薛太蜷缩成一团,她眼睛瞪得溜圆,耳朵象猫耳朵一样竖起来,就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根根银发快要倒竖起来,变成一簇簇的银针。

她听出来了,是二姨太和三姨太在说话。

二姨太的声音说:“你怀疑是雪儿害死了你的延儿?怎么可能!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三姨太说,“雪儿当然不会,难道别人就不会吗?”

“天哪!你怀疑我?那天我一直在房间里跟张太太、李太太她们打牌,好些佣人都看见的……”二姨太急于辩解。

三姨太岔断她的话:“我没说你,但你可以叫别人来替你做这件事,比如某个丫环……”

二姨太忙问:“你指谁?”

三姨太说:“阿香!”

“阿香?”二姨太惊讶的声音,“你怎么会怀疑她?”

“延儿失踪的那天傍晚,花匠曾看见阿香一个人从后花园里走出来,两边裤腿全湿了,脚上还沾着泥,花匠大概没放在心上,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传到我耳朵里,我问过他,他说是有这么回事。”

二姨太的声音:“那你怎么不找阿香去问个明白?”

三姨太的声音:“延儿的葬礼一结束,她就返回苏州去伺候大太太了,我要是跑到苏州紫金庵去追问这种事情,肯定在大太太那里碰一鼻子灰。人都死了,我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阿香……阿香……”二姨太发出疑惑的呓语,“阿香是大太太的贴身丫环,大太太去苏州吃素念佛,阿香一直跟着她。你家延儿死的前一天,阿香突然回来了,说是替大太太取些衣物,结果第二天延儿就淹死了……”

顿了顿,二姨太接着说:“阿香跟我从来不亲近的,就算我是幕后黑手,也不会找她……”

两个女人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响起三姨太颤抖的声音:“二姐,难道是大太太指使的阿香?”

……

“快停车!”后座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司机不知何故,赶紧踩刹车,这辆移动的黑色棺材发出刺耳的声响,横在马路中央。

司机回过头,望着满面惊惶的薛太,不知所措地问,“薛太,您,您怎么啦?”

“阿强!”薛太喊着司机的名字,“有没有听见收音机里有人在说话?”

司机朝汽车收音机扫了一眼,液晶屏幕上的数字显示的是戏曲电台,《窦娥冤》还没有唱完。

司机说,“薛太,唱的是京剧《窦娥冤》,您不是最爱听戏曲节目?”

见薛太惊魂未定的模样,司机忙把汽车收音机关闭,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薛太喝了一口司机递来的矿泉水,擦了擦脸上的汗,吩咐他继续开车。

半小时后,奔驰S500停在了一幢公寓楼前,司机先下车。

“这是什么地方?”薛太抬头一看,马上觉得不对。

“薛太,这里是您孙媳妇住的公寓,您不是要来看小毛头吗?”

薛太盯住司机,好象不认识他了,嘴里一字一顿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来这里?我要你送我回家!”

司机也盯住薛太,好象也不认识她了,两个“陌生人”彼此看了半天。

“算了,”薛太不想再追究,她很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就说,“既来之则安之,扶我上去吧。”

薛太的忽然造访让孙媳妇吃了一惊,平时薛太要来的话,都是事先说好的,而且身边至少有两三名陪客,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身边只有一个司机,真是奇怪。

嗯,一定是想她的重孙女了,想来看一眼吧。

就在一周前,婴儿办满月酒,薛太送的红包是所有亲朋好友里最厚最重的,让贪财的孙媳妇心花怒放,愈来愈觉得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婆可爱得很!

“小毛头在在婴儿室里已经睡着了,您去看吧。我这儿有上等的普洱茶饼,帮您沏一壶吧。”

孙媳妇迈着轻快的步子去了厨房。

薛太走进婴儿室,她的重孙女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才满月的她就学会了侧睡,两条可爱的小腿露在外面,小屁屁下包着厚厚的纸尿裤,望着薛家的第四代,自己的重孙女,薛太满心欢喜,刚才发生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意外,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薛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觉得轻松了许多。

二姨太和三姨太的话没有错,是她把三少爷骗上那只破烂舢板的,她甚至把它用力推向池塘中央,为此差一点儿摔下去,她目睹三少爷被困在渐渐沉没的舢板里,向她哭求,她置之不理,不安地朝四周张望,惟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走过来。

还好,没有什么人来,三少爷就这么溺死在池塘里。

这是大太太的吩咐。

大太太对夺走自己丈夫的这两头狐狸精深恶痛绝,特意避开她们,跑去苏州的紫金庵图个清静,人是静了,心却静不下来。很多个夜晚,大太太在咒骂和撕咬中惊醒,然后放声痛哭,对她说,有机会一定要除掉这两个女人,大人没机会就找小孩,最好取其性命,实在不行就弄残,哪怕在脸上留一道疤也好……

大太太对她承诺,为她找一个好男人,为她置办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三少爷死后,大太太并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只给了些小恩小惠。大太太明白,一旦阿香离开自己,说不定这个秘密就会泄露出去,所以尽可能地把她留在身边。

大小姐死的时候,大太太对那份“遗书”也是将信将疑,甚至怀疑这是阿香干的。

解放后,龚家迅速地没落,她离开龚家,重新开始。还好,命运女神眷顾她,她嫁了个好老公,投资到一只超值潜力股,妻随夫荣,真的就飞黄腾达了。

大太太若能活到今天,一定会嫉妒得发狂,大口吐血。

想到这儿,薛太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报应?她不是不信,说实话,能健健康康地活到今天,已经够本了,哪怕现在就让她心肌梗塞而死,她也不会觉得委屈,人生该享受的,她都拥有了。儿孙满堂,家族兴旺,就算她没了,薛家照样会兴旺发达下去,子子孙孙,绵延不绝……

孙媳妇端来茶具,象茶艺小姐一样忙碌起来,有意炫耀她的茶技,很快,一杯普洱茶双手奉到面前,浓得发黑的茶水,沁人心脾的香味,薛太微微呷了一口,没等她品出味来,茶水就象条狡猾的泥鳅,滋溜一下钻到她喉咙深处去了,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就象一簇地火蓬地燃烧起来。

见薛太被茶水烫着了,孙媳妇慌忙从厨房里端来一个冰桶,里面盛着碎冰,薛太拿了一块菱形的冰放进嘴里,凉爽的冰意顿时在齿颊间扩散……

透过晶莹剔透的碎冰,薛太仿佛看见后花园那座大池塘,黑沉沉的池水就象面前的普洱茶,一样东西从水底缓缓升上来,那是溺水的三少爷,他满身池塘的淤泥,散发着恶臭,三少爷对着薛太笑了,嘴巴刚一张开,粘乎乎的泥就从嘴角淌下来。

“阿香姐姐……救救我……救救我……”

这是一个八岁男孩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薛太的喉咙深处传来“咯!”的一声。

薛太的手机响了,孙媳妇去取包,丝毫没有注意到薛太的身体正在慢慢瘫软。

收到一条短信,孙媳妇自说自话地打开一看,莫名其妙的一行字:

“你做过的亏心事属于以下哪一类:1,背叛。2,不孝。3,淫乱。4,偷盗。5,杀戮。6,贪食。7,欺骗。8,凌弱。”

“居然有这种垃圾短信,神经病!”孙媳妇骂着,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薛太的姿势有点不对,嘴唇发青,脸色苍白,眼珠朝上翻……

薛太是被冰块噎死的,那种感觉跟溺水差不多,都是窒息。

8

张厚懊恼地把目光从脚踝处绑着的石膏收回来,停在床头柜的IKEA台灯上。他喜欢这种北欧家具的简约风格,家里从拖鞋到沙发,几乎清一色都是这个牌子。

自从在星巴克瑞金店遭遇那个能够让冰块向后转的女孩,求生的本能让这对难兄难弟爆发出惊人的毅力,短短一周,他们一口气拍下十一张死人照,尤其拍第47张格外惊险,一个心脏病猝发的病人被推进救护车呼啸而去,张厚奋力追赶,以一个高难度的飞跃,硬是从救护车的车窗里抢拍下了病人死亡瞬间的面孔,然而脚刚落地,他就听到了踝骨碎裂的声音……

医院的诊断是骨折,休息三个月。

吴薄很想安慰他,但摆在面前的严酷事实是,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还有两张照片没有完成。

是的,两张。

现在是晚上八点钟,离最后的时限还剩四小时。

四个小时,两张死人照,一个摄影师的脚断了,另一个在照顾他,这种情况下想完成任务,几乎是天方夜谭。

“要不,给那个号码发条短信,说明一下情况,再宽限几天……”吴薄建议。

张厚摇头:“我们听信了那个叫岳湘红的话,已经停工好长一段时间了,就是说人家已经宽限我们了!否则的话,我们都要象你舅舅一样去躺冰棺了!”

“那怎么办?”吴薄一筹莫展。

张厚垂头丧气地说:“不如你把我杀了吧,然后拍下一张,这样至少我们中间还能活一个。”

吴薄惊讶地望着他,脱口而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咱们是好兄弟,大不了死在一起!”

这是他想说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大家是好兄弟,叫我如何下得了手?不如你自杀吧,这样我就不用背杀人的罪名了。”

张厚看看吴薄,吴薄看看张厚。

这对难兄难弟彼此望着,表情都有些感动。

随后,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床头柜上。张厚看到的是那盏IKEA台灯,吴薄看到的是一个水果盘子,里面有一只削了一半的红富士苹果,还有一把水果刀。

“好兄弟……”两个人异口同声说着,以各自的判断,做出了不同的动作——

张厚猛地从床上蹦起来,抓起IKEA台灯朝吴薄头上砸去,吴薄扑向那把水果刀,抓在手里朝张厚的胸口猛刺——

嘭!台灯在吴薄的头顶爆裂,灯罩的碎片、灯泡的碎片,以吴薄的头为中心朝周围飞溅。

扑!水果刀不偏不倚刺进了张厚的心脏,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仰面倒在床上。

“好兄弟……”

这是张厚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个单词。

吴薄晃了两下脑袋,皮没破,血没流,居然安然无恙。

他拿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了张厚的死亡状态,然后发送出去。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八点二十分,就是说,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解决了第48张照片。

他把现场打扫了一遍,抹掉自己的指纹和脚印,然后把张厚的财物洗劫一空,伪造成抢劫杀人的现场。

临走前,他把窗户打开,造成凶手翻窗潜入的假象。

他回过头来,朝床上的张厚投去最后一瞥,喉头哽咽地说了声,“好兄弟!”

离开张厚的公寓,他加快脚步,还有三个小时,他必须在剩余的时间里拍完第49张死人照,发给那个该死的号码。

然后,一切烦恼无影无踪,他要去海南岛,不,去夏威夷,尽情地享受阳光,还有诱人的肚皮舞。

路边有一家罗森便利店,他走进去,买了一包香烟,在付钱的时候,他觉得头有点疼。他站在店门口吸完了第一支烟,然后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想看看对方有没有收到第48张照片,有没有回复……

便利店的营业员在收钱给烟的时候,就觉得这个顾客面色异常,目送他离店,站在店门口抽烟,然后象根木棍似的,咕咚一下栽倒了。

手机掉在地上,弹跳起来,在弹跳的过程中,镜头盖自动滑开,对准了倒地不起的吴薄,咔嚓一声,拍下他的遗容,然后发送出去……

一切都是自动的。

吴薄被送到医院,急诊室医生用CT扫描,发现他的颅底骨折,显然头部遭受了重创,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能够外出买香烟,还站着抽完了一支,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医生埋头写诊断书的时候,死者的手机忽然响了,收到一条短信:

“最后两张已收到,祝贺你们,好好休息吧!”

医生叹了口气,四顾无人,关闭手机,拔掉芯片,把这只新款手机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9

1962年,申厂长因为屠宰厂的财务问题被公安局拘捕,审讯期间,老资格的办案人员发现申厂长心事重重,支支吾吾,一定另有隐情,于是做他的思想工作,软硬兼施,迫使申厂长把几年前的那桩碎尸案坦白了出来。

办案人员顺藤摸瓜,查到了二姨太。二姨太很镇定,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她把所有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对孙经理的死,她的解释是孙经理利用职权奸污自己,在做爱过程中突发心脏病,一命呜呼。她很害怕,于是找来申厂长帮忙,将孙经理的尸体运至屠宰厂,和一爿爿猪肉混在一起加工成肉制品,销往菜场。

孙经理失踪后,粮食局派员稽查他的帐目,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很多粮票、钱款、大米,都与帐目上不符,于是报案,公安局认定孙系“贪污、潜逃”,发出了通缉令。现在看来,孙经理贪污不假,但没有潜逃,而是摆上了市民的餐桌。

经法院审理,判处申厂长有期徒刑七年,二姨太有期徒刑十年。两人都没有上诉,服从判决,分别被押往安徽省的白艾岭、军天湖两座监狱,那里距上海有三百多公里,上海的犯人大都在那里服刑。

军天湖监狱很大,方圆有四十平方公里,有上万亩的茶园、农田和果树林,犯人们主要进行农业劳动,二姨太的活儿相对轻松些,有十七只羊归她放养。每天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找一个水清草密的地方,这里天大地大,啃不完的青草地。

羊肉用来改善监狱的伙食,羊皮和羊毛可以制御寒的衣物。监区的管教干部再三告诫她,在这里,羊不仅是集体财产,还是宝贝,一只不能少。

1964年的冬天,皖南的郎溪、广德、宣城一带下起了罕见的大雪,雪粒象砂枪打出的砂粒,嗖嗖的高速飞行,天空中拉出亿万道白色飞痕。雪是从下午三点下起来的,二姨太见天色阴沉下来,用老话说在“作雪”,没等羊吃饱就提前收队,一路吆喝把羊赶回了羊圈,做到万无一失。

二姨太瑟缩在用砖头砌出来的羊圈里,四周挂着几条破草席,算是门帘和窗户,草席抵不住呼啸的北风,被吹得噼啪乱抖。

再过一会儿,她就要返回监区,向管教干部报告,结束一天的劳动。

她看看自己那双开裂的手,象枯树皮一样丑陋,萨镇女巫的手都会比这好看。

在荒凉的大山深处,没有凡士林、没有百雀灵,连蛤蜊油都没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就不是一个女人了,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犯人,一个微不足道的羊倌。在管教干部眼里,她甚至比不上一只羊。

羊……

她站起来,把羊清点了一遍,不对,少了一只!

二姨太匆忙披上一条破烂的围巾,上面至少有二十几个窟窿,有些是虫咬的,有些是手指抠的,顶着风雪冲出了羊圈,沿着原来的路线回去寻找。文革虽然还没有开始,政治气氛已经愈来愈凝重,少了一只羊就要给你上纲上线,说你“蓄意破坏公家财物”,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地上已经有了积雪,泥泞湿滑,二姨太深一脚浅一脚迈着步子,她的棉鞋和袜子都已经破了,脚趾头可以毫无顾忌地亲吻到雪地。

这是一九六四年的初雪,让二姨太想起某年也是一场大雪,龚亭湖和雪儿、延儿呆在有暖气的书房里,望着窗外的雪景,教他们背雪诗。雪儿背的是宋代杨万里的“独来独往银粟地,一步一行玉沙声”,延儿背的是白居易的“漠漠复雰雰,东风吹玉尘”。当时她就站在书房门口,望着父女、父子三人,心头涌起一丝别样的暖意。

一座无名山坡的北面有一个巴掌大的池塘,昨晚气温骤降,水面结起了冰,尚留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一只小羊凑过去喝水,蹄下一层薄薄的冰骤然开裂,小羊陷了下去,它拼命用前蹄扒住一片较厚的冰,“咩……咩……”叫着。

半小时后,二姨太匆匆赶到,把快要冻僵的小羊从重新冰封的洞口里拽了上来,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完全趴在冰面上,骨瘦如柴的她仍然有八十斤的体重,超过小羊四五倍,嚓的一声,冰面再度裂开,那道裂缝远远超过她手背上的皲裂,就象一个动物张开了嘴,二姨太惊呼一声,顿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棉裤在整个腰部以下扩散……

她掉进了冰封的池塘,面前还有一片冰面,她奋力去抓——其实没有什么可抓的,等于用手掌在拍打冰面,就听啪嚓一声,又一片冰层坍塌,把刚刚脱离她怀抱的小羊活生生地拽下了水,可怜的小羊无助地在水里扑腾,很快就不动弹了。

池塘并不深,二姨太踩了几下水,就感到踩到了池底,虽然不至于溺水,但那层薄薄的冰几乎是拉一下就掉一块,二姨太在拌着碎冰的池水里挣扎。

她有点犯迷糊了,仿佛看见了嵩山路的龚宅,又回到了那间富丽堂皇的西式客厅,坐在花岗岩砌筑的壁炉前,丈夫刚下班回来,和她一起在壁炉前烤火,用火棒捅着毕毕剥剥燃烧着的木炭,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银行里勾心斗角的趣闻和桃色笑话,逗得她忍俊不禁……

透过漫天的风雪,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出现在池塘边。

没错,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翻毛领的猪皮茄克,好象是飞行员穿的那种,还有一条蓝色的卡其布裤子,脚上一双大头皮鞋,戴着一顶抗美援朝时的大军帽,怔怔地望着自己。

“七月,是你吗?”二姨太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的好女婿,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些年你跑到哪儿去了?”

彭七月没有回答,默然了片刻,伸过来一截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伸到二姨太面前,说:“以后再告诉你吧,用力拉住它,我把你拽上来。”

作为一个历史旁观者,一个静静的旁观者,彭七月再次违反了“游戏规则”,历史上的二姨太确实是冻死在这个无名的小池塘里的,但他不能见死不救。

出乎意料,二姨太拒绝了那根可以救她命的树枝,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凄苦的笑:“不用了!七月。你知道吗?其实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还是他——龚亭湖。上海话的‘龚’就念‘军’,我忽然想明白了,这里是军天湖监狱,龚亭湖,军停湖,人停在湖里,这不正是我吗?这就是我的命啊!还是让我安安静静去吧,去那边找我的男人,找我的雪儿,我们一家三口,下辈子再也不分开……”

因为寒冷,二姨太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七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从哪儿来?”

彭七月把树枝轻轻放在冰面上。

“我叫彭七月,是一个警察。我是早产儿,预产期在八月,没想到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就呱呱坠地。早产儿成活率低,能健康地活下来实属不易,所以妈妈给我取名‘七月’。出生的时候,我不会哭,护士使劲一拍,还是不哭,再拍,从我嘴里掉出一块东西来,这才响起哇哇的啼哭声。护士把那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小块冰。”

“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看来冥冥中早已注定,七月与冰有缘……”

“我从2010年返回到1945年,带来了一个灵魂,她叫艾思,是你们龚家的第四代。本来我应该回去的,可我把返回的药给了大小姐——那只是她的躯体,但是有艾思的灵魂——她走了,回2010年去了,我留了下来,我想看看历史,看很多很多东西……”

站在池塘边,站在漫天的风雪中,彭七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象一个老奶奶讲故事给孩子听,孩子渐渐地睡着了。

雪粒子噼噼啪啪射在二姨太的眉毛上、额头上、嘴唇上,眼睫毛撑起了一片雪,就象为眼睛架设的屋檐,二姨太完全变成了一个雪人,僵立在池塘中,象一瓶红酒的木塞子卡在酒瓶里,周围重新结起了冰。溺死的小羊开始浮上来,却被压在了冰面下,透过半透明的冰层,隐约可见长着胡须的羊头,一双羊眼不甘心地瞪着来救它的女主人。

二姨太可以安静地离开了,从此摆脱人世间的勾心斗角、名利之争,再也没有烦恼、委屈和痛苦,把她瘦弱的身体留在冰封的池塘里,把她的灵魂裹在风雪里,乘风而去,飞离这片池塘、山坡、田野和大地,飞向遥远的天际,飞向无垠的宇宙,去找她所爱的男人和女儿,下辈子永远在一起。

彭七月最敬佩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1978年的一个雨夜,待产的母亲在家中突然觉得不行了,要早产了,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话,街上也没有出租车,父亲在外地出差,更糟糕的是,一天前母亲不慎把脚扭伤了,虽然不是骨折,但不能下床。就在这样一个雨夜,母亲硬是一瘸一拐地步行去附近的闸北区中心医院,三百米的路程她走了近五十分钟,当她筋疲力尽来到医院的时候,值班医生都被吓坏了,母亲全身湿透,上半身是雨,下半身是血……

母亲平时很娇气,提一壶水都喊吃不消。后来彭七月一直在想,什么力量使母亲做到了一个男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是的,是母爱,世上最伟大的爱,可以让任何一个弱小的女性变成巨人。也是母爱,大小姐的下一代才能活下来,于是才有了沈晶莹,有了万冰,有了艾思……艾思又回到大小姐这里,完成了3693的轮回。

彭七月摘下帽子,以中国人的传统方式——双膝下跪,恭恭敬敬给二姨太磕了三个响头,这是他的岳母大人,也是第二个让彭七月由衷敬佩的女人,一个伟大的女人。

擦去脸上的雪和泪,彭七月转身走进了风雪中,再也不回头。他走得很急,步伐很坚定, 1945年,他32岁,现在是1964年,他已经51岁了,还有四十多年的路要走,他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走下去,回到2010年,那里有人在等他,那是一个重要的约会,他和雪儿的约会,那更是一个承诺,夫妻间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