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会一直走运,也不会一直倒霉。沈云锡终于熬到了时来运转的一天,有一位大人物请他去看病。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个读者可能从未听说过的组织,它的全称叫“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当时它在上海滩无人不知,甚至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其臭名昭著丝毫不逊于纳粹的党卫军。如果时光再倒退三十年,回到三十年代的旧上海滩,让工总司与杜月笙、黄金荣的青帮决一雌雄,恐怕青帮也不是它的对手,工总司可以在一个小时内纠集起十万名打手,个个头戴藤条帽、手持棍棒,臂上箍着“工总司”的红袖章。除非动用军队和坦克,否则谁能铲平它?
工总司的创始人叫王洪文,凭借这支擅长打砸抢的流氓队伍,王洪文从一名工厂保卫科干部,官升至国家副主席,可谓平步青云。1976年文革结束,其标志事件就是粉碎“四人帮”,四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被军事扣押,他们就是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
不过请沈云锡并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沈云锡只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中医,哪有资格给这些中央首长级的大人物看病,要他看病的是工总司的一个头头,叫武放年。
武放年是党员,当过兵,打过仗,用当时的说法就是“根正苗红”,文革前是一家造纸厂的民兵连连长,文革一开始,他就带头贴厂长和书记的大字报,当上了造反派。他参加过著名的“安亭事件”,领着一千多人上北京告上海市委的状,由此获得王洪文的赏识,放手让他组建了“二兵团”。
二兵团是工总司的王牌师,在造反派之间的武斗中,二兵团冲锋陷阵,所向披靡。骁勇善战的武放年坐上了兵团副司令的位置,从一个普通工人一跃成为进出坐轿车、身边有一大群保镖的特殊人物,无论走到哪里,包括到上海市委,都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在武放年看来,文化大革命这个东东真是太好了,既能出气,又能当官,出尽风头,为所欲为。
犹太法典《塔木德经》里说“酒后必吐真言”。武放年就这么说过,文化大革命等于给了他一架“天梯”,只要胆子够大,就能爬到天上去,月亮星星随你摘了。
但也有一件事他是无可奈何的,甚至到了一筹莫展的地步,就是他的“病”,或许还算不上是病,它就是便秘。
多数便秘患者都属于精神类而非器质类,一旦第二天没有排便,人就会高度紧张,脑子里老想着那件事,捕捉着稍纵即逝的便意,结果雪上加霜。武放年是个有洁癖的人,一想到昨日的甚至前日的大便还占据着大肠的的某段位置,就难以忍受,大嚼含有粗纤维的蔬菜,把可以滑肠的香蕉当作米饭来猛吃,仍然无济于事,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还是没有,于是吃泻药,结果拉得稀里哗啦,一天六七趟往厕所里钻,一旦药效过去,马上恢复老样子,如此恶性循环,把这位副司令折磨得痛苦不堪。
有人告诉武放年,斜桥地段医院有个中医,治便秘有秘方。武放年马上打电话给医院的造反派,董有强一听是工总司的头面人物,激动得不行,那情形就象今天的李宇春打电话给某个“玉米”,“玉米”能不激动得稀里哗啦?
董有强带了两名造反派队员,用医院里的车押着沈云锡送到永福路的二兵团指挥部,想亲眼见见这位仰慕已久的英雄,好好巴结巴结。武放年对沈云锡挺客气,亲自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对董有强这个无名小辈却是一副冷脸,眼皮都没抬一下,挥挥手就给打发了,弄得董有强好不尴尬,后悔不该亲自跑这一趟。
沈云锡的秘方就是《百冰治百病》里的配方,武放年没兴趣听他罗嗦,手一挥说,“你来帮我弄,做好以后给我送来。”
沈云锡低着头说:“武司令,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家原来有一台制冰机,被他们抄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董有强,继续说,“这个治疗方案必须用冰块。”
“是这样的吗?”武放年瞪着董有强问。
董有强解释说:“那台机器上有一块铜牌,写着USA,这分明是美帝国主义的剩余物资,他还当宝藏着……”
“够了!”武放年不耐烦地挥着手说,“什么美帝国主义,现在用它来为革命群众服务,它就是好东西,是革命的!美帝国主义造的枪炮不一样可以用来消灭敌人吗!”
到底是工总司的头面人物,理论水平高出一截,董有强擦着额头上的汗,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把制冰机扔进黄浦江,暂时放在医院的角落,打算当废铁卖掉挣两个酒钱,否则的话,接着被扔进黄浦江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就这样,沈云锡每天在医院的必修课:批斗和监督劳动,变成了轻松得多的熬药制冰,然后装在保温桶里,由沈云锡捧着,造反派队员押运,驱车送到二兵团的指挥部,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押运珠宝呢。武放年当场含服冰块,一直到他有了便意,走进厕所,沈云锡的任务才算完成,车直接把他送回家。
沈云锡成了武放年的私人大便顾问,也只有二兵团的武副司令才能够享受得起这种“星级服务”。
星级服务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武放年暴毙。
那天保温桶送来时已近中午,由于汽车抛锚,耽搁了一些时间,这天指挥部里十分忙碌,武放年一直在打电话,连含冰块的空隙都没有,直到下午一点多,才抽空含服了冰块,大约四十五分钟后,有了排便的念头,就走进了厕所,又过了约半小时,有人发现武放年趴在蹲式便池的旁边,已经昏迷,被他排出来的不是大便,而是血,大量的血。武放年被送到医院抢救,紧急输血,当晚不治身亡。据医生说,武放年的失血量将近三千毫升,几乎把一个成年人全身的血液排光了。
按正常程序应做尸体解剖,但当时“公检法”全面瘫痪,造反派独掌大权,有经验的法医不是臭老九就是黑五类、反动学术权威,统统下放到农村种地去了。
武放年的暴毙令工总司高层大为震惊,当时上海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工总司已经成为没有挂牌的市政府,大权在握,急需用人之际,竟折去一员大将。工总司成立了专案组,调查死因,很快锁定目标——沈云锡。从冰块的制作、运输,一直到进入死者口中,没有经过第二双手,沈云锡是唯一有可能下毒的人。
其实换一种思路,如果沈云锡真是凶手,那他绝对是愚蠢透顶,因为人人知道他是武放年的私人医生。但在当时没有人会使用这种逆向思维,该案被定性为“阶级敌人的疯狂报复”。这个疯狂的“阶级敌人”,不用说就是沈云锡了。
“沈云锡,你是个聪明人,大家就不用兜圈子了。这里的审讯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挤牙膏式,挤一下吐一点,还有一种是竹筒倒豆子式,你自己挑吧。”
“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往冰块里投毒……”沈云锡声音低低地说。
低低的声音很快就响起来,变成了惨叫,审讯者对他用刑,铜头皮带的抽打只适用一般的坏人,属于“小儿科”,他们把沈云锡的脚吊起来,头朝下,给他灌辣椒水,从鼻孔里灌进去,红色的辣椒水从耳朵、嘴巴里汩汩地冒出来。很多人尝过溺水的滋味,很难受,但此时此刻,最难受的还是肺,象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把火……
“是不是你干的?说!”
沈云锡被放下来,通通的咳嗽,咳出来的除了红色的辣椒水,还有更红的鲜血。他喘息了片刻,还是摇头,不肯认罪。
审讯者决定给他上一个新玩意儿——电椅。当然不是判处死刑的电椅,而是把电流调整在一个适度的范围,让你体验触电的痛苦,再关闭电源,把你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如此反复地折磨。你可以看到蓝色的电火花透过自己的皮肤噼哩啪啦直冒,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不仅如此,生殖器也被安上电极,随着惨叫声,精液和尿液象喷泉一样往外狂喷……
沈云锡只是一个文弱的中医,不是钢筋铁骨的共产党员,这里造反派的指挥部,也不是重庆的白公馆渣滓洞,他认了,是认罪,更是认命。
“是我……干的……”
“你干了什么?具体点。”审讯者笔录着。
“往冰里下毒……给武司令放血……让他死……”
“你下的是什么毒?”
“我……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毒……最毒的毒……”
在审讯笔录上签字,审讯就此结束。
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宣判大会,然后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在沈云锡被关押期间,沈晶莹四处奔走,为养父鸣冤,但象她这样的弱女子,想为沈云锡翻案无疑是天方夜谭。
彭七月也没闲着,趁沈晶莹不在家,他用开锁工具撬开东马街9号那扇木条门,象贼一样溜了进去。
虽然只来过一次沈家,彭七月那双刑警的眼睛已观察得八九不离十。因为抄家,底楼两间厢房被翻得一塌糊涂,估计沈云锡刻意维持原样,告诉后来的抄家者,这里已经被你们翻了又翻,实在没啥了。
二楼的左右厢房还算干净整洁,左厢房是客厅和餐厅,右厢房是沈云锡的起居室,三楼还有两个房间,内间是沈晶莹的闺房,外间因为通向小晒台和次卫生间,不宜摆床,只放些杂物。
彭七月转了一圈,思躇着应该把针孔摄像头安装在什么位置,这项技术还是从“张牙舞爪”那里学来的。
凡是进入沈家的人,必须经过灶间和楼梯,这两个地方是必不可少的。二楼的左右厢房是父女俩的主要活动范围,也不能遗漏。他一共带来五个,还剩最后一个,他在二楼的主卫生间和三楼沈晶莹的闺房这两个地方犹豫了半天,最终决定放在沈晶莹的闺房。
在天花板的隐蔽处,他装好了摄像头。
回到旅社,打开电脑,启动监控软件,五幅画面同时出现在屏幕上,他可以任意点击其中一个放大来看,沈家的情况基本上尽在掌握了。这套监控系统廿四小时运行,不用录像带,画面以视频的格式保存在硬盘里,如果硬盘满了,就会刻录在光盘上。
其实彭七月很想帮沈云锡,但他时刻告诫自己:历史是不可改变的,自己也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一名旁观者。
历史的旁观者。
用摄像头的旁观者。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云锡获释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在沈晶莹绝望的时候,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据说能搭救沈云锡的人,这个人其实是武放年的手下,也是二兵团的“五虎将”之一,叫藏国富,和武放年同在一家造纸厂,当过副工长。武放年死后,藏国富一心想接他的班,坐上副司令的宝座,因为资历浅而没能如愿,就在他沮丧的时候,沈晶莹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就象一个饿汉看到一只刚出炉的新鲜面包,恨不能一口吞下去。
沈晶莹用仅有的一点积蓄给他买了礼物,还请他吃饭,藏国富撇撇嘴说,上海的饭店他都吃遍了,没啥意思,还是家里的饭菜香。言下之意,要到沈晶莹的家里来吃。
“可是……我不大会做,只会炒青菜、炒鸡蛋什么的……”
沈晶莹还没有觉察到,其实藏国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不在乎吃什么,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发育已经成熟,再难看的衣服也遮不住洋溢的青春气息,若能尝到这种味道,要他吃大便也心甘情愿。
“好啊,那就吃青菜炒鸡蛋,就这么定了!”藏国富哈哈大笑。
话说到这份儿上,沈晶莹只能点头了,“那就今天晚上吧。”
沈晶莹转身的时候,藏国富拼命盯住她的屁股,绷紧的双臀就象两只排在一起的水蜜桃,令他垂涎。
方浜中路口的南货店有新鲜的桃酥,八分钱一块,彭七月买了五块,当他把两张二角纸币递给营业员的时候,男营业员却没有把装桃酥的牛皮纸袋递给他,虎着脸喊了一句:
“翻身不忘共产党!”
又是“对暗号”!彭七月吃桃酥心切,一时没接上口,男营业员重复了一遍:“翻身不忘共产党!”言下之意,你对不上来,就甭想拿走桃酥。
“吃……吃零食不忘毛主席!”
彭七月总算憋出来一句。
男营业员终于把牛皮纸袋递给了他,悻悻地补充了一句:“桃酥不是零食!”
回到旅社,吃着美味的桃酥,彭七月一边收看着沈家的“实况转播”。
整个下午沈晶莹都在灶间里忙碌,剥毛豆、剖鱼腹、洗青菜、敲鸡蛋,两只煤球炉同时用,一只煲汤,一只炒菜。大约五点半的时候,来了一位客人,彭七月移动鼠标,把画面放大,来的是个男人,三十岁左右,身材结实,一看就是打架的料。
沈晶莹显得很热情,甚至有点殷勤,把客人领上楼,来到二楼的左厢房,圆形红木桌上,除了亲手做的炒青菜、虾米炒蛋,糟毛豆、鱼头豆腐汤,其余都是从熟食店买来的酱麻雀、水晶肴肉、红肠和大肠,还有一瓶双沟大曲。
坐下没多久,沈晶莹领客人去卫生间洗了洗手,主卫生间没有探头,好在楼梯口对着卫生间,通过装在楼梯拐角上方的探头,基本上可以看清楚。
回到桌前,沈晶莹拿起起子,想打开双沟大曲的瓶盖,藏国富朝她一摆手,把瓶盖凑到嘴边,硬生生地用牙齿把它咬开了,一边说,能喝酒的人都会这一手,还要什么起子!
电脑屏幕的分辨率有1024×768像素,但收看到的只有黑白画面,而且没有声音,等于看一部无声电影。
两杯下肚,藏国富就拍着胸脯吹嘘起来,“我明天就跟工总司的头头们去说,武副司令的死跟你家老头子无关,凶手肯定另有其人。你家老头子是中医,搞阶级报复?哼,借他一百个胆,我谅他也不敢!”
沈晶莹连连点头,这些话说到她心里去了。
“工总司那帮人我最了解,没有我们这些造反派帮他们托着,没有我们二兵团帮他们冲锋陷阵,他们算个屌!我的话绝对有份量,放个屁也能臭八里地,你就等着吧,顶多一个礼拜就放人!”
沈晶莹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一口一个“藏大哥”,帮他杯里斟酒。
“不过……”藏国富语气略微一转,偷偷朝她的胸脯瞟了一眼,透过一件领口耷拉下来的灰布汗衫,胸罩的轮廓清晰可见,托起的乳房虽然不大,但很结实,没有下垂的感觉,就象两个刚出笼的高庄馒头,这样的乳房摸起来手感一定超好。
藏国富尽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目光从胸部移开,在沈晶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关键的话来:
“你拿什么来谢我?”
沈晶莹稍稍楞了一下,她不傻,明白这个男人想要什么,以她的阅历,根本分不清这家伙说的是大话还是实话,救人心切,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脸颊绯红地说:“那个……你看着办吧。”
藏国富就等着这句,忙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凑上去就要亲,沈晶莹象触电一样往后缩,讷讷地说了句,“吃完饭再说吧。”
“好,好,我吃……”藏国富夹了两口菜,勉强地嚼着,他的性具已经在黑暗的裤裆里迫不及待地膨胀开来,象一把撑开的大黑伞,急速分泌的荷尔蒙让他语无伦次。
“我说……沈家妹妹……我们还是先……过一会儿再来吃吧……肚子饿吃起来不是更香吗,你说呢?”
沈晶莹犹豫了一下,终于站了起来,“那……你跟我来。”
彭七月睁大眼睛在电脑里看着,就见沈晶莹领着藏国富走出了左厢房,站在楼梯口,朝上望了望,却没有上楼进自己的闺房,也没有进右厢房——沈云锡的起居室,而是下楼,在楼梯拐角处往左手一转,跨上几级台阶,走进了亭子间——这幢房子最小的一个房间。
这下彭七月傻了眼,眼睁睁看着沈晶莹推开亭子间的门,藏国富走了进去,迫不及待地把门关上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藏国富的叫声从里面响起来……只是彭七月听不见。
这种叫声很复杂,不象那种酣畅淋漓的叫床声,倒象病人做肠镜时发出的呻吟。
又过了两三分钟,亭子间的门开了,藏国富一个人走了出来,步履略有些蹒跚,裤子只穿了一半,裤带是松开的,他出门下台阶,然后上楼,走进二楼的主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当当当地小便,这泡尿足足撒了三分钟,一边拿草纸擦去阳具上沾的血迹,随手扔在马桶里。然后光着屁股走到浴缸前,打开水龙头,用手心掬了点水,小心翼翼擦洗着自己的宝贝……
楼梯探头提供的画面有限,彭七月看得很吃力,不知不觉中,沈晶莹忽然出现在三楼的闺房里,彭七月急忙用鼠标点击并放大,就见沈晶莹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梳着头,恢复了那张没有表情的冰脸,看不出初次做爱带给她的是什么体验,痛,还是爽。
沈云锡的案子早已定案,但迟迟没有判决,并非因为藏国富去说情,而是因为武放年死后,二兵团的继任者野心勃勃,秘密成立一个叫“新上海人民公社”的组织,与顶头的工总司叫板,想当上海滩的新霸主,山雨欲来风满楼,沈云锡这个小人物的死活就微不足道了。
关押期间,沈云锡在毛巾十厂劳动,身边有三名造反派轮流监视他。
彭七月用一本伪造的记者证,说自己是《工人造反报》的记者,打算写一篇文章揭露阶级敌人的丑恶面目,要跟沈云锡谈一谈。
“你是记者?”造反派接过记者证看了看,面露疑惑,当接过彭七月塞过来的几包硬壳子红牡丹香烟,立刻笑容可掬。
“就在这儿谈吧,别凑得太近,注意安全,阶级敌人是很疯狂的。”
仓库里,成捆的毛巾堆得象小山一样高,沈云锡和另几个黑五类分子在一起搬运毛巾。
“沈云锡!你过来,老实点!”造反派喝道。
沈云锡走了过来,与初次见面比,他几乎瘦得皮包骨头,眼窝塌陷,颧骨凸出,满脸乱茬茬的胡子,额头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彭七月把他领到一边的角落里,给他看了记者证,沈云锡早就把他认出来了,一声不响。
“沈先生,我的时间很紧迫,下面每一句话,务必请你听仔细……”彭七月声音低低地。
沈云锡点了点头。
“我不是属于你们这个年代的,这么跟你说吧,我是从2010年返回这里的……你能听懂吗?”
沈云锡盯住彭七月看了片刻,迟疑地问:“2010年?就是四十年以后了?”
“对!”
“那你告诉我,2010年的政府是谁当家?”
“当然还是共产党。”
“哦……”沈云锡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
彭七月补充说,“不过,那时候的共产党十分开明,承认文化大革命是历史错误,很多案子都被平反了,现在几个最红的人,象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后来都被判无期徒刑,死在监狱里了。”
沈云锡眼里闪着莫名的兴奋,问彭七月:“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瞒你说,我的身份是警察,正在调查一桩案子,它的背景非常复杂,牵涉到文革中的一些人和事,所以我通过时空隧道返回来了……”
彭七月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瞟着那几个造反派,他们围在仓库门口抽着红牡丹聊天,在这里犯人想逃跑是不可能的,因为仓库只有一扇门,除非犯人能从仓库的天窗飞出去。
“那你告诉我,我的案子也平反了吗?”沈云锡问。
“很遗憾,没有。武放年是被害者,他已经死了;你是作案者,后来你也死了,所以就无从查起了。”
“喔,我死了……”沈云锡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的死亡日期是1967年2月4日……”彭七月顿了下又说,“就是今天。”
沈云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地笑起来,抬起头朝仓库天花板上挂着的一排吊扇望了一眼,吊扇正在运转,呼呼刮着冷风。春寒料峭的2月份仍然开电扇,是为了吹干堆积如山的毛巾。
“从西医学来说,人体不过是一堆碳水化合物加上点蛋白质。人死后埋进土里,随着细胞分解,躯体腐烂,重归大地,产生的气体溶解于空气,如此便与天地融合了。”
“所以死并不可怕。”
“年轻人,你要记住,生死不是独立而是循环的,死不是结束,而是生的开始。”
最后这句话似曾相识,彭七月蓦然想起了艾思的那句“名言”:
“自杀就是重新启动”。
“那么,趁我还在,能帮你什么吗?”沈云锡问。
“你还有两件事没有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彭七月急切地说。
“你说吧。”
“《百冰治百病》里的痔宁冰栓,到底是谁的杰作?”
沈云锡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研究的都是口服冰,从来没有弄过外用冰。”
“那你有没有在书的尾页用铅笔写字的习惯?”
沈云锡还是摇头,“我对书籍一向爱护,决不会乱涂乱写。”
“你女儿沈晶莹,会不会是她写的?”
“你应该去问她。”
“那好,还有一件事……”彭七月回头朝那几名造反派看了看,第一支烟已经抽完,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红牡丹的烟盒,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用狐疑的目光望向彭七月。彭七月顾不得这些,再问沈云锡:“你认为往冰里投毒的人是谁?”
沈云锡皱着眉头想了想,迟疑地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可我不能无端怀疑别人……”
“你有怀疑对象?”
“那天中午我把装冰块的保温桶送到指挥部,在武放年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人……”
“女人!”彭七月追问,“她是谁?”
“我不认识,听他们谈话的口气,还有那些造反派对她的尊敬,估计是武放年的妻子。我听见武放年叫她的名字,姓岳,名是两个字,叫什么红……”
岳湘红!
彭七月的脑海里马上冒出这个名字,红武食品的董事长,商界女强人。
岳湘红是武放年的老婆?!
艾思和岳湘红合作,真是找对了人,一块浮冰靠上一座移动的冰山,最终连为一体。那么她俩之间,谁是浮冰谁是冰山呢?
沈云锡继续说着,“保温桶打开之前,武放年曾去隔壁房间跟人说话,我寸步不离跟着他……”
彭七月接着他的话说:“就是说岳湘红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桌上放着那个保温桶,她是唯一有机会投毒的人。”
沈云锡轻轻地点了下头。
“喂!你——”门口的造反派指着彭七月叫道,“那个记者,你过来!”
彭七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走了过去,笑着问:“什么事啊?”
“你这烟是红牡丹吗?”
“是啊。”
“上面怎么有这么多外国字?”
彭七月心里顿时格登一样,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他只知道上海卷烟厂的红牡丹香烟是老牌子,却忽略了香烟的外包装——首先当时的香烟大都是软壳子,几乎没有翻盖硬壳的,其次现在的香烟是中英文包装,有条形码,还注明“吸烟有害健康”和一氧化碳含量,这在当时都是没有的。
更要紧的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拿出一盒印有英文的香烟,轻则是“宣扬资产阶级思想”,重则就是台湾间谍、美蒋特务,抓你没商量。
就在彭七月满头大汗寻思脱身之计的时候,一个造反派忽然大叫起来:“沈云锡!你要干什么?”
彭七月回头一看,沈云锡正沿着一捆捆堆放的毛巾,一步步往上爬,离地面越来越高。
“沈云锡!快下来!听见没有?”几个造反派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预感不妙,吆五喝六地喊起来,有的还解开腰里的皮带,做出一副抽打的样子吓唬他。
众目睽睽下,沈云锡充耳不闻,他没有停,继续往上爬,一直到高高在上,天花板触手可及,在他面前挂着一台56英寸的大吊扇,三片风叶开足马力旋转着,就象飞机的螺旋桨。
沈云锡低头俯瞰着大家,朝彭七月投来最后一瞥,那种眼神相当奇怪,难以形容,彭七月甚至产生一种错觉,高高在上的沈云锡不是人,而是神,是上帝……
沈云锡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然后闭上眼睛,慢慢直起身子,把头伸进风叶的旋转半径内……
咔嚓一声,他的头被齐刷刷斩断,象一只搪瓷罐那样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目瞪口呆的造反派面前,失去头颅的躯体软绵绵地瘫在毛巾堆上,鲜血从颈部狂喷而出,把一捆捆雪白的毛巾溅得斑斑点点……
在一片尖叫惊呼声中,彭七月趁机溜脱。
1967年2月4日,沈云锡在毛巾十厂的成品仓库自杀身亡,这是历史,沈云锡用自己的死掩护了彭七月,帮他溜之大吉,这也是事实。
沈云锡的尸体被就近送到斜桥地段医院,不用送抢救室,直接就进了太平间,等待家属来认领。
这个冬天象在考验人们的耐寒力,好不容易捱过了十二月份和一月份,到了二月份,温暖的太阳终于露出笑脸,老天爷又突然发威,暴冷起来。建筑物的水箱、水管频繁爆裂,喷出的水柱结成了冰柱,它们形状各异,象一只只呲牙咧嘴的怪物盘踞在落水管上,俯瞰着街头匆匆的人们。
当噩耗传来的时候,沈晶莹正在家里缝被子。
那时候的被子不象现在的七孔被、九孔被、太空被,被套扔进洗衣机,被芯在太阳下稍微晒一晒就可以了。那时候的一条被子由被单、被面、棉花胎三部分组成,被面是大红大绿的锦缎,通常结婚送礼就送这个;被单是直接接触身体的,需要浸泡和清洗;棉花胎按季节有厚、薄之分,必须在太阳下晒,缩成一团的棉花吸进阳光和空气后会变得松软,透着一股清香。
弄一条被子要经过拆、洗、晒、缝四个步骤,最后用大号的缝针,穿上粗粗的线,一针一线地把三件东西缝在一起,当你忙碌完,天也差不多黑了,正好钻进被窝睡觉,享受这一天的劳动成果。
沈家的被褥,不管是冬被还是春秋被,都是沈晶莹弄的,她要弄两条被子,一条是自己的,一条是父亲的,她对沈云锡的获释似乎充满希望,所以特意把爸爸的被子也拆洗了。
沈云锡的死讯是里弄革委会的干部来通知的,沈晶莹步行半小时赶到医院,太平间的门在楼梯下拐角一处隐蔽位置,门很低矮,需要弯腰才能钻进去。里面倒是很宽敞,奇怪的是,屋外寒风凛冽,太平间里面非但不阴冷,反而暖意融融,因为这里正好靠近医院的锅炉房。
太平间里静悄悄地停着四五具尸体,身上都盖着白布,沈晶莹走到第三具的时候,不用揭开白布,就知道他是沈云锡。
沈云锡的头被放在一个搪瓷盘子里,搁在停尸车下面的空处。医用盘子嫌小,估计放不下,这个盘子是问食堂借的,平时放红烧肉的。
沈晶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捧起父亲的头,揭开白布,露出他的脖腔,血已经凝固,里面的构造大致可以看清楚:气管、喉管、动脉、淋巴组织……可惜沈晶莹不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也不是上医学课,否则倒是一份现成的教材。
沈晶莹把头轻轻放上去,沈云锡的尸首终于完整了,跟以往的形象看起来差不多了,然后她拿出带来的针线,把粗粗的线穿进大号的针,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动作很小心,怕弄疼父亲似的。
这是她今天缝的第三条被子。
自始至终,她没有哭。
董有强就在一旁看着,身边还有一名医院的造反派。因为这是阶级敌人的尸体,敌人很狡猾,万一在身体里面隐藏个炸弹什么的,来个死后引爆,把医院大楼炸坍,把革命群众埋在废墟里,完成阶级报复的致命一击,这不是没有可能,一定要提高警惕。
身边的人哆嗦了一下,牙齿发出咯咯咯的打架声,董有强横了他一眼,那人正在拼命跺脚,把手心放在嘴边吹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董有强这才意识到,原来暖意融融的太平间骤冷起来,好象隔壁不是锅炉房而是冷藏库,气温骤降了五度,跌破了冰点。
“怎么搞的……”董有强暗暗咒骂,把军大衣的领子紧了紧,脖子往里缩了缩。
沈晶莹还在不紧不慢地缝着,针线缝得又细又密,好象在做一件刺绣工艺品。前面缝好了,把沈云锡的尸体轻轻翻过来,缝脖子后面那块。
董有强和那名造反派终于挺不住了,夺门而走,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了,出门前董有强把医院开的死亡证明扔给沈晶莹,说了句“叫殡仪馆来拖走吧”。
沈晶莹充耳不闻,继续埋头缝着,如果这时候董有强朝她的脸注视一下的话,肯定会吓得叫起来,因为沈晶莹没有表情的脸越来越象一块冰,正泛出冰一样的冷光。
五个网络摄像头忠实地记录着沈家的情况。没有了沈云锡的家里,沈晶莹和黑花一起生活,她不上班,除了早晨买菜和晚上倒垃圾,几乎从不迈出这幢房子,成了一个深居简出的神秘女人。
彭七月再也没有上门去打搅,只是通过电脑屏幕观察她。
在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里,沈晶莹经常独自发呆,有时候在镜子前梳头,一梳就是一两个钟头,有时候把黑花抱在膝盖上轻轻抚摸,这个动作也可以维持两三个钟头。
每天只吃一顿,甚至什么也不吃,一整天坐着发呆。
彭七月总觉得这个沈晶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画面有限,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
这种“不对劲”似乎附着在她的身体上……
一天早晨,沈晶莹从被窝里爬起来,把仅剩的内衣全部脱光,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黑白画面中,沈晶莹的皮肤很白,白得有点刺眼。
一个女孩子脱光了站在镜子前,理应是自我欣赏,摆几个风骚的造型自我陶醉一番,以前阿雯就喜欢这样。但是沈晶莹一动不动,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她就象一根光溜溜的桩子戳在地板上。
直到她把手轻轻按在腹部上,彭七月才发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莫非她怀孕了?
这不是自我欣赏,而是自我检查呀。
她在对着镜子盘算,算日子,还是算别的什么……
几天后,有人叩响了沈家的门。来者是藏国富,提着些这个冬季难以搞到的水果蔬菜,来看望沈晶莹。
他早就听说了沈云锡的自杀,也想来看看沈晶莹,可总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什么也没做,拍着胸脯的承诺就象放屁一样当场就消散了。
武放年的死让二兵团陷入群龙无首的困境,继任者的野心被工总司发现,将其秘密逮捕,二兵团面临解散,藏国富正在积极寻找新的方向、新的靠山……所以他很忙。
可他还是来了,不能不来,他准备好了一肚皮的安慰话:为了救你爸,我是尽心尽力,就差组织敢死队去劫狱了……本来眼看就要成功,他却自杀了,这怨谁?如果他不死,再过两天我就能把他救出来,在这件事上我是问心无愧的……
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他的命。算了,想开点吧,你放心,今后我来照顾你的生活,衣食住行统统包在我身上……
然后把她抱上床,好好搞一下,弥补上次的不足。
盘算好了,藏国富胸有成竹地叩响了沈家的门。
里面半天没有声音,透过木条门的空隙,他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朝他走过来……
上次来的时候,藏国富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沈晶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这只披头散发的猫,现在把他吓了一跳。
黑花后腿弯曲,前腿直立,摆出常见的猫姿势,眯缝起猫眼,望着门外的不速之客,直到楼梯传来声响,沈晶莹走出来,黑花才让开。
“你来干什么?”沈晶莹没有开门,透过木条门上的空隙望着藏国富,脸沉肃着。
藏国富刚想说那段已经准备好的话,眼睛直勾勾地在沈晶莹身上定住了,那是她隆起的腹部。
“你……这是怎么回事!”藏国富惊呼起来。
沈晶莹摸了摸肚子,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微笑,反问:“你说呢?”
“你怀……怀孕了!”藏国富结结巴巴地问,“是谁……谁的?”
“你说呢?”沈晶莹重复了一遍。
藏国富差一点从台阶上摔下来,交织着惊讶和愤怒的语气说:“不可能!我们上次来那个……就那么一次,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多月,你怎么可能就……”他顿了下,恍然地点着头,恶毒地骂起来,“你这个破鞋、骚货,你早就被人家搞过了,还想往我身上栽赃,没门!你个烂货,去死吧!”
藏国富气咻咻地走了,把水果蔬菜也带走了,一边走一边想,上次我搞她的时候明明见红了呀,说明她是处女……莫非是来了例假,冒充处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妖精!
这以后,东马街上的人经过9号的时候,时常可以看见那扇木条门后站着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盯住每一个路过的人,她目光呆滞,浑身脏兮兮,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就象夏天馊掉的饭菜,她不洗澡也不洗头,头发一块一块的粘成了一坨发球。
沈晶莹疯了。
在当时,私人财产(主要是房产)正在大规模地公有化,象东马街16号的汪绍白家,他父亲是这一带的大房东,拥有一大片房子的产权,解放前光靠收租金就可以过得很逍遥。当然现在是不可能了,先后有三十多户人家搬了进去,有房管所的人,有里革会的人,也有单位里的造反派,大都是工人阶级,是红五类,雄纠纠气昂昂的,那种眼神分明在告诉你,老子占你的房是瞧得起你!
汪绍白一家六口被挤到一间十平方不到的亭子间,过着苟延残喘的生活,还有一个弯不起腰来的斜角阁楼给他们放放东西。
在这种形势下,沈晶莹一个人住9号这么大一幢房子,真有点象童话里的公主了。很多人对这房子虎视眈眈,纷纷扬言,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沈云锡已经畏罪自杀,只剩下一个精神错乱的黄毛丫头,一个资产阶级臭小姐。东马街已经插遍红旗,还剩下这座资产阶级的最后堡垒,一定要拿下,象攻占巴士底狱一样,把它拿下!
里革会主任劝大伙耐心一点,按这房子的规模,搬进去六七户人家肯定不成问题,可万一疯姑娘发作起来,在夜深人静放一把火,这种木结构的老房子顷刻就陷入火海了。大家想想也有道理,就同意主任的意见,先联系一家精神病院,把这个女疯子解决掉。
几天后,一支小分队上门了。里革会主任带头,医院造反派协助,还请来两名精神病院的男护士助阵,一拨人闯进9号,准备把沈晶莹强行带走,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革命行动”遭到了一只黑猫的阻击,尽管两个男护士对付疯子有经验,对一只上蹿下跳的猫却束手无策,每个人的手背上都留下了猫的爪痕,里革会主任不慎从楼梯上滑下来,痛得无法站立,估计是脚踝骨折。
“猫也会传染狂犬病的……”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大家这才很不甘心地撤退,把里革会主任送到医院拍X光,顺便每人一针狂犬病疫苗。
东马街最后一座资产阶级堡垒的攻坚战,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整个过程中,他们根本就没有看见过沈晶莹,要是看见的话,准会吓一大跳,因为沈晶莹的体态已经象一个怀孕五个月的孕妇了,腹中的胎儿正以数倍于常人的速度长大着。
1967年2月21日这一天,“倒春寒”露出了它的狰狞,气温降至零下六度,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大雪.地面上的积雪被人踩车碾,加上清洁工的大扫把,变成了一堆堆发黑的雪,融成一滩滩发黑的水,最后结成一坨坨黑乎乎的冰。
22日凌晨两点,监控的五个画面都在黑暗中,彭七月迷迷糊糊地趴在电脑前,他喝完了带来的雀巢速溶咖啡,仍然顶不住瞌睡,心里一遍遍喊着: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坚持住,今天就是沈晶莹的死期,我一定要看……
某个画面透出一些微弱的亮光,彭七月用手把沉甸甸的眼皮掰开,强迫自己去看。四个画面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楼梯的画面亮起一盏灯,那里正对着二楼卫生间,一个人影缓慢地从三楼走下来,打开了卫生间的灯,正是沈晶莹,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象一个快要临盆的产妇了。
彭七月睁大眼睛看着,睡意顿消,就见沈晶莹在盥洗镜前站了一会儿,嘴唇一动一动,好象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彭七月什么也听不见,正在干着急,沈晶莹慢慢把头转了过来,盯着楼梯口看——
彭七月的心顿时揪紧了,因为他觉得沈晶莹是盯着摄像头看……
沈晶莹慢慢把头转了过去,走到浴缸前,打开水龙头放水,那时候没有家用热水器,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冰冷的水。然后她坐在浴缸边沿,把下水道用塞子堵住,怔怔地看着浴缸里的水位越来越高,直到溢出来才关掉了水龙头。
然后她开始脱衣服。
彭七月心想,莫非她要洗澡?在零下的室温里洗冷水澡?
沈晶莹站起来走到卫生间门口,朝摄像头的位置又望了一眼,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了。
画面恢复了一团漆黑。
彭七月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七点半,光线使五个监控画面恢复了明亮,卫生间那扇门始终关着,迟迟没有动静,整幢房子死一般的沉寂,五个画面里都不见沈晶莹的踪影。
彭七月跑下楼,今天楼下出奇的安静,没有例行的“早请示”,没有跳忠字舞,服务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跑到门口,忽然一个女服务员从外面跑进来,两人撞个满怀。
“不好意思!”彭七月打招呼,对方却是一脸大惊小怪,拉住他说:“不用去看了,已经拖走了!”
“什么?”彭七月莫名其妙。
“你还不知道啊!刚才方浜中路上撞死了人,一辆卡车把一个女的撞死了,车轮从头上碾过去,脑浆子都压出来了!”
彭七月好象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胸很闷,他虽然预知车祸的日期,却不知道发生的时间,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女服务员接着说:“死的就是东马街9号那个女疯子,资产阶级小姐,听说他爸爸是畏罪自杀的……唉,作孽!作孽!”
女服务员连叹了两声,回到她的工作岗位去了。
车祸发生地离旅社仅五十余米,就在方浜中路与河南南路的十字路口,车辆和尸体都没有了,地上一大滩血,还有人在议论,彭七月驻足听了听,说早晨六点半左右,那个女疯子披头散发,光着两只脚,在冰雪尚未消融的路面上狂奔,一边手舞足蹈,嘴里喊着:
“我把它冰住了!我把它冰住了!”
她滑了一跤,一辆解放牌载重汽车正好开过来,司机虽然踩了刹车,但结冰的路面很湿滑,结果……
从沈晶莹身上流出来的血,结成了一大片红色的冰,在阳光下泛着神奇的光芒,让彭七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彭七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东马街9号奔去!
木条门锁着,彭七月连撬锁的耐心都没有了,看见灶间的窗户开着,就爬上去,翻窗跳了进去。
房子里鸦雀无声,黑花慵懒地躺在灶间它的窝里打盹,它懒洋洋地抬起头,对着闯入者看了一眼,摇了下尾巴,把身体蜷缩起来继续打盹。
彭七月一步一步走上楼,他不是来回收摄像头的,摄像头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也快完成了,还剩最后一点,他迫不及待想看,就象一部漫长的电视剧终于盼到了大结局。
二楼卫生间的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拉就开了,彭七月深深吸了口气,放眼望去——
地上铺的是马赛克,一块一块很小,象麻将牌那样,有黑白两种颜色,组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万字图案,这种图案在佛教里很常见,代表吉祥,但到了希特勒手里却变成了纳粹的标志,中西方的差异由此可见。
彭七月盯着那些图案,耳朵却捕捉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噼噼啪啪,象什么东西在裂开,来自那口铸铁大浴缸。
彭七月小心翼翼地走近浴缸,低头看了一眼,虽然他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得半死。
浴缸里有一块长方形的大冰,体积跟浴缸差不多,冰块里居然包着一个婴儿!
那是个男婴,被冻在冰块里,幼小的身体蜷缩着,仿佛在母体的子宫里沉睡。
彭七月站在浴缸前发呆,推断着沈晶莹生育的过程——她坐在盛满水的浴缸里,在水中分娩,天气寒冷,水结成了冰,把婴儿冻在里面,等待婴儿的不是溺死就是冻死,沈晶莹弃之不顾,跑到街上喊着“我把它冰住了!”一头撞向疾驰而来的卡车……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呀!
就在婴儿的手边,那本《百冰治百病》也被冻在冰里,“痔宁冰栓”的配方一定就在书里,沈晶莹用铅笔把它写下来,来传给她的儿子。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生下自己的儿子,当婴儿来到人世的时候,母亲刚刚离去,与婴儿相伴的只是一块晶莹的冰,它代替了母爱,或者说母爱已经融化在冰里了……
彭七月紧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晶莹的冰块内,男婴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盯着彭七月,那是一双小猫头鹰的眼睛,闪着瑟瑟的幽光。
男婴的嘴巴在动,象在啼哭,手脚也在动,每动一下,冰就裂开一道缝隙,产生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男婴象一只就要破壳而出的小鸡仔,正在努力着,要挣脱冰块的禁锢。
彭七月摸了摸身上,没有带DV摄录机,手机也忘了带,他赶紧往楼下跑,想回去拿,把这惊人的一幕拍下来。
他刚刚跑过马路,一辆印有工总司二兵团的三轮卡车就停在了东马街的街口。这种车是用摩托车改装的,后面装个带篷的车厢,驾驶室里只能坐一个人,下车的是藏国富,后面车厢里又下来一个陌生人,提着只包,他是藏国富临时找来的妇科医生。
藏国富前思后想,尽管他有一百条充足的理由说沈晶莹怀着的胎儿不是自己的,但毕竟做贼心虚,眼下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自己的前途正是一片光明,可不能叫这个女人给毁了。何况她肚子里带着一颗“人肉炸弹”,万一闹到工总司,说他诱奸自己,堂堂的工人阶级居然和资产阶级臭小姐上床,那可是对红色政权的玷污,要被逐出革命队伍的。
女人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柔弱,真的跟男人较起劲来,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
藏国富把人带进了房子,到处找沈晶莹,那人一个劲地问藏国富,怀孕几个月了?堕胎手术是有一定危险的,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麻药带了吗?”藏国富不耐烦地问,见那人点头,就说,“等一下我把她手脚捉住,你给她打麻药,剂量越多越好,省得她乱动,孩子掏出来往这儿一扔,一拉水闸就完事了……”
藏国富把那人领进二楼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比划着,然后二人听见了一声很响的爆裂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见了浴缸里的大冰块,还有一只破冰而出的小手……
两个男人的惊呼声叠加起来,几乎把天花板震破。
当彭七月拿好东西从旅社里跑出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过马路,就看见藏国富和一个陌生人抬着一件很大的物品从东马街里走出来,两个人吭唷吭唷,看得出份量挺沉,那东西四四方方的,看起来象一只樟木箱,用毛毯裹得严严实实,把它放进了车厢。藏国富警惕地朝周围扫了一遍,示意那人看住那件东西,自己一头钻进驾驶室。
三轮卡车发动的时候,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东马街里蹿了出来,是黑花,它跟着车一路飞跑,“喵啊呜!喵啊呜!”叫得格外凄厉,就象被人抢走幼仔的母猫。藏国富显然从反光镜里发现了这只紧追不舍的猫,便加快车速,终于把它甩掉了。
三轮卡车沿着河南南路一直开到苏州河边,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这件大家伙扔进河里,扑通!溅起一团水花,两人目送它顺着河水朝东漂去,苏州河的尽头衔接着黄浦江,江面比狭窄的苏州河至少开阔十倍,估计到了那儿,冰也融化得差不多了,至于冰里裹着的那个东西,江里的鱼应该会喜欢的。
从发现到抛弃,整个过程加起来不到一小时,这段经历深深地刻在藏国富的脑海里,多年来一直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