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E就是冰。
冰是一种很奇特的物质,兼有固体与液体两种形态,就象两栖动物一样神奇。尤其是冰块,那些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小精灵,仿佛可以搭起一座水晶宫殿来。很多人都喜爱它,无论咖啡、可乐、威士忌还是奶茶,加入冰块就别有风味。病人发高烧,或者打完架的拳头很疼,用包了冰块的纱布敷一下,可以起到驱热镇痛的疗效。现在的家庭冰箱都有制冰格,先进到不用打开冰箱门,按一下钮,制好的冰块就会哗啦啦的倒出来……毫无疑问,冰块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不过,消费者张先生一家与冰块的“亲密接触”就有点离谱了。
这天晚上,张先生一家四口在家里吃火锅,主料是来自内蒙古的羔羊肉,铺料是虾饺、燕饺、鱼竹轮、蟹肉棒这类速冻品,当张先生的儿子咬开一只“黄金蟹肉球”时,惊呼了起来,里面不是蟹肉馅,包的是一团碎冰。之后,餐桌上的惊呼声几乎没有停过,鱼竹轮裹的是冰条,虾饺裹的是冰渣,张太太吃到的一颗贡丸更是离奇,整个就是一颗圆溜溜的冰,颜色和普通的贡丸相似,一口咬下去,差一点把牙齿崩掉。
好好一顿火锅变成了“冰块宴”,张先生火冒三丈,连着几声国骂,打电话给《新闻午报》的爆料热线,要求他们派人来看看。这些冰块似乎很理解主人的心情,一直等到记者来,被数码相机拍下来,才慢慢化作一滩水。
不仅是张先生,消费者李女士在超市里买了一盒速冻芝麻汤圆,煮熟后品尝,发现糯米里面包裹的竟是一块黑不溜秋的冰;廖小姐早餐吃的是奶黄包,微波炉加热以后,发现奶黄包变成了冰屑包……
奇怪的是,虽然有面粉包裹,毕竟在沸水里煮了那么久,按理说这些冰早该融化了,但它们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顽固地保持着各自的形态,直到被人发现。
“消费者权益保护协会”接到了数起类似的投诉,将送来的包装袋整理了一遍,发现这些用冰块来搀假的食品居然出自同一家企业——红武食品。
在上海,庞大的速冻食品消费市场被龙凤、桂冠、海霸王这几家台湾企业垄断着。红武食品是民营企业,为了与台湾同行竞争,采取低价路线,在沃尔玛、家乐福、易初莲花、农工商、联华这些大卖场里,摆放保鲜专柜,营业员吆喝“买一送一”,总的来说销售情况还不错,尤其在节假日,但这一次,红武食品居然做出这种蠢事,等于自抽耳光,把企业形象给毁了。媒体纷纷报道,销售商集体退货,网上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发帖子,建议红武食品更名为“冰心食品”。
红武食品的管理层岂能坐以待毙,一边组织销售商参观生产流水线,以恢复他们的信心,同时召开新闻发布会,拿出了生产车间的投料记录,再三强调,速冻食品的生产过程全部是机械化流水线,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即使有疏漏,出问题的就是一批产品,而不会是个别现象。一定是有人恶作剧,为了哗众取宠,或者图谋敲诈。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同行的陷害。
对这种解释,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半信半疑。好在这里是上海,人潮比灰尘还要多的超大城市,再轰动的新闻,顶多十天半个月就淹没在更新的新闻里了。很快,“冰心事件”就成了无人关注的旧闻,超市的销售渐渐回暖,红武食品的管理层松了一口气。
暗中的调查仍然在进行,但没有多大收获。投料是电脑控制的,应该没问题,生产和包装都是流水线自动操作,工人只起到辅助作用,也不会有问题,唯一的可能(仅仅是可能),是某个工人对自己的薪水不满,把预先做好的“冰心食品”带到自动包装的流水线上,进行调包。一盒净含量110克十二粒装的墨鱼饺,盛在塑料盒子里,神不知鬼不觉换下其中一粒,乃举手之劳,然后目送它们被流水线上吐出的塑料纸封装起来就可以了。
工厂撤换了两名车间主管,五名工人被炒了鱿鱼,一时搞得众说纷纭,人人自危。为防微杜渐,管理层斥资数十万,在车间里安装了最新的数码监控系统,尤其对最后一个环节:自动包装,多放置了两台摄像头。
外面的风波逐渐平息,内部的调查也已经结束,一切恢复正常。然而,正应了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又一件怪事发生了。
四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长风公园的鲜花节和南汇的桃花节相继开幕,然而又一股来自北方的“不怎么强、也不怎么弱”的冷空气长途奔袭了江南,气温骤降了十几度,形成上午是初夏,傍晚是初冬的怪天气。人们纷纷把洗晒好已经收入衣橱的羽绒服、厚外套翻了出来,街头充斥着胡乱穿衣的滑稽景象。
红武食品的新厂区坐落在松江区,占地十余亩,投资上亿。在厂区的南边,是一座现代化的冷库。厂区的警卫分白天和夜里两班,白班六个人,夜班四个人。晚上,通常是两个人坐在监控室里看屏幕,两个人外出巡逻,每隔两小时巡逻一次,在偌大的厂区走上一圈,大概要花半个小时。
这天晚上,最低温度跌到了八度,警卫小军和大刘裹上了呢大衣,牵着一条狼狗在厂区里巡逻。这条狼狗是纯种的德国黑背,花六万元从养狗场买来的,在公司里属于昂贵的“固定资产”。
“汪!汪!汪!”狼狗竖起耳朵,朝着前面警惕地吠叫起来。
前面是一幢乳白色的建筑物,造型就象一只卧倒的冰箱,那里就是冷库,冷库前造了一座喷水池。即使在晚上,喷水池也照喷不误,七色的灯光照在水面上,水波流光溢彩。池中央有一尊雕塑,是一件不锈钢的大家伙,造型抽象,寓意隐晦,据说是特邀一位留法艺术家创作的,耗资数万。大家对这个东西褒扬声一片,有人说它象一棵树,有人说它象一头牛,私下里却说它象一只阉割下来的阳具。
喷水池的旁边站着一个人影。
小军打开大号的手电筒,强有力的光柱射过去,照在一条闪闪发亮的物体上——那是一件杏黄色的雨衣,背后嵌了反光条,所以闪闪发亮。
虽然还没有看清目标,但两人都可以肯定,那是一个人。
厂区外围安装了红外线报警器,如果有人闯入,监控室里就会响起警报声。即使溜进来一只野猫也能被发现,猫有体温,散发热量,敏感的红外线报警器可以迅速捕捉到。
明明有外人闯入,为什么报警器没有响?
“谁?那边是谁!”
小军和大刘不敢怠慢,尤其发生了冰心事件后,保安部的压力更重了,他们从腰间的皮套里抽出了电警棍,分两路包抄上去。
“站在那儿别动!”大刘喝道,“否则我们就……就开枪了!”
小军朝大刘看了一眼,觉得好笑。
穿黄色雨衣的人影站着一动不动,象那尊抽象的雕塑。
小军和大刘慢慢靠了上去,越来越近,小军惊讶地发现喷水池停喷了……不,是结冰了,喷起的水柱变成了一截冰柱,好象是瞬间被冻结的,五彩的灯光照在冷森森的冰面上,为这个晴朗的月夜增添了一丝诡异。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黄雨衣”夹在中间,靠近的时候,他们明显感到有一股寒气嗖嗖地从雨衣里往外冒,好象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冰。
雨衣连着雨帽,透明的帽檐翘在额头上,两个人都看见了帽檐下的那张脸——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尊雕塑,仿佛站在美术馆里欣赏一件作品,全然不觉身边有人靠近。
黑夜中,可以看到她嘴呼出的气体时断时续,幸亏有这个,不然两个人会把她也当成一件作品。
“喂!你——”小军叫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穿雨衣的女孩好象没有听见,仍然一动不动。
“小姐!”大刘的声音比小军要温和,仍是盘问,“你是谁?深更半夜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帽檐下的脸转过来看着他们。
小军用手电筒照她的脸,通常被近距离照射,眼睛应该眯起来,但是奇怪,女孩的眼睛对强烈的光线似乎很适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瞳孔在急剧地缩小,把散射的幽光隐藏起来。
“我冷……冷……”女孩翕动着嘴唇,嗫嚅着说。
“什么?”小军没听清楚。
“我冷……”女孩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她说她冷。”大刘看着小军说。
哼,答非所问!小军心想,不管你是谁,休想蒙混过关。他大声说,“跟我们走吧,去警卫室说说清楚。”
女孩听话地转过身来,跟着小军走了,大刘牵着狼狗尾随,狼狗却不肯走,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直到女孩和小军走出去二十几步,才迈开狗步。
看着反常的狗,大刘不禁纳闷:若在平时,黑背看见陌生人就会凶狠地吠叫,不顾一切往前扑,非要扑到人身上把对方吓得半死才罢休,一个警卫根本拖不住这条一百多斤重的大狗。但今天黑背格外乖巧,非但不叫,还拼命往后缩。
它也有害怕的时候?
嘿,大概是见鬼了!
警卫室就在厂区的大门口,是一幢独立的上下两层的房子,楼下是门禁室,楼上是监控室,十二个露天摄像头把厂区内的状况全部显现在一排电视屏幕上。
女孩被带进来后,另两名警卫闻声从楼上下来了。四个身强力壮的警卫,一个穿雨衣的女孩。四对一。
从昏暗的室外来到明亮的室内,小军朝那件雨衣看了一眼,马上觉得有问题。雨衣滴滴答答在淌水,但雨衣的表面是干的,水是从里面冒出来的,似乎雨衣里隐藏着一条流淌的小溪。
“把雨衣脱掉!”小军厉声道。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来。
“她大概想对我说,‘你怎么不会怜香惜玉?’哼!”小军心里想,暗暗涌起几分得意,大声说,“听见没有?脱掉雨衣,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女孩朝周围扫视一遍,自己处在四名警卫的包围中,看来别无选择。她不大情愿地慢慢撕开了雨衣上的一排刺毛搭扣,嗞啦、嗞啦,敞开了雨衣——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挂钟的走秒声。四个人瞪着八只铜铃一样的眼睛,这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最恐怖的一幕。
小军明白了,为什么女孩进入厂区的时候,红外线报警器没有响。
四个人的身体开始哆嗦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股极冷的寒气在房间里迅速扩散,仿佛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吹了进来,气温急剧下降,瞬间跌破了零度。
“不对……肯定不对!快跑!”小军心里喊着,想逃离警卫室,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原来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鞋底被冻住了。
他试图挣扎,四肢就象灌了铅似的不听大脑指挥,原来关节也被冻僵了。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谁?
冰女……
刚想到这儿,咔嗒一下,小军的思维象踩了刹车一样嘎然而止,连同躯体一齐被冻僵了。
巡逻警车沿着宽阔的四车道行驶,红蓝双色的警灯闪烁着,老远就能看见。没有警笛,这只是例行的巡逻。
大路的两侧,现代化的厂区鳞次栉比,左边有食品厂、家具厂,右边有制衣公司、模具公司。当警车经过“红武食品有限公司”的伸缩式自动门前,就看见一条狼狗不安地跑来跑去,对着外面吠叫。
民警觉得奇怪,因为狗没有被牵着,一条长长的牵狗绳拖在地上。
以前每次经过这里,都能看见牵着狗巡逻的警卫,有时候警卫还会对警车招招手,但是现在,厂区里死一般的沉寂,除了一条乱叫的狗。
警车开出去一百多米远,又倒了回来,停在铁闸门前,民警下车走了进去。看见有人进来,狼狗没有扑上来,而是往地上一趴,呜呜地低嚎起来。
肯定有问题!民警快步走进了门禁室,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大块的玻璃上结着一层冰霜一样的东西,阻碍了视线。
民警推门而入,刚刚踏进去的时候,就打了一个寒战,好冷啊!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脚底一滑,差一点儿摔倒,地上竟然结着一层厚厚的冰。
房间里站着四个警卫,他们的制服、包括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站着一动不动,就象四座冰雕,四双眼睛同时瞪得溜圆,惊愕的表情冻结在脸上。
民警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形,呆了半天,才掏出对讲机,想呼叫警车里的同伴,发现这台摩托罗拉对讲机已经不听使唤了,黑色的塑料外壳竟出现了一道裂纹。民警在说明书上见过,在严寒的环境下电子产品会无法使用,看来这是真的。
四名警卫被送到松江区中心医院抢救,在多年暖冬的上海,医护人员从来没有接受过被冻僵的病例,只能临时抱佛脚,去翻急救手册。
警卫的制服被冻得又硬梆梆,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开。当摘下小军手腕上的卡西欧手表时,护士多了一个心眼,看了看这只有气压计与温度计的多功能登山表,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护士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温度:-36.9℃
零下三十六点九度。手表抗不住严寒只好罢工,并且把这个数字定格。
终年积雪的珠穆朗玛峰也不过这个气温。
这几个人是不是被关在冷库里了?所以会冻僵……护士在想。
由于送医院及时,四个人都被抢救过来了。然而恢复的只是身体,记忆仍处在冻结的状态。医生说他们患了短暂性失忆症,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另外,他们对黄色的物体都特别敏感。
厂区里有十二个露天摄像头,由于晚上光线欠佳,没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一值得推敲的一段录像,是两名警卫把一个陌生人带进了警卫室……几分钟后,这个人独自出来,离开了厂区,去向不明。
这个人衣着奇怪,步履沉缓。由于录像是黑白的,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总之很可疑。
跟大多数的民营企业一样,红武食品其实是一个家族企业,董事长名叫岳湘红,她也是总经理,她膝下有二子一女,长子武明、次子武亮,女儿武菲,武明和武亮分别负责生产和销售,武菲主管财务,企业为何取名“红武”,很明白了。
岳湘红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丈夫武放年很早就去世了,身为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子女养大成人,并赤手空拳地打拼下一座企业,她付出的汗水与艰辛,常人难以想象,有人把她比作“上海的阿信”,鼓励她写一本自传,岳湘红笑着拒绝了。
岳湘红的家是一幢别墅,也在松江区,距工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2003年新厂房落成,岳湘红才搬了过来。除了长子武明单身,武亮和武菲都结婚了,住在市区的公寓。在岳湘红的家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工作上的事情只在厂里谈,回家后一切免谈,但今晚,“管理层会议”放在了家庭餐桌上,实在是破天荒。
“我们只关注了生产的环节,却忽略了储存的环节,从流水线下来的食品先存放在冷库里,再由冷藏车运往各家超市……”
家庭会议上,武明这样提出。
“大哥,你的意思是‘冰心事件’跟录像上的神秘人有关?”
“冰心事件”是媒体的统一用词,武亮习惯地拿了出来。
“大哥二哥,就算这个人能在警卫的眼皮底下溜进厂区,但他无论如何进入不了冷库,冷库有值班员,大门不仅有普通锁,还有电子锁。退一步说,即使这个人进入了冷库,他还要面临两道难题:他必须拆开包装箱和包装纸,才能进行调换。但他如何把破损的包装箱和包装纸复原呢?在超市里,破损的食品包装是不可以摆进冷柜的,即使逃过了营业员的眼睛,作为顾客,你会选购吗?肯定不会!”
女儿武菲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到底是做财务的,分析起来滴水不漏。
“我没有小妹想得那么细致,只是觉得,接连发生了两件不可思议的怪事,都和冰有关,实在有点那个……”
武明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岳湘红阴沉着脸,一直在听,没有发表意见。
“那个什么?”武亮追问。
武明摇摇头:“不说了罢。”
餐桌上陷入沉默,“冰心事件”刚刚平息,厂区里又出现了“冰冻事件”,实在破坏食欲。
岳湘红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做了总结发言:“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了,查不出结果,反而闹得人心惶惶,没意思,还是把精力放在质量管理上。我们要增加广告投放,别心疼钱。红武食品险些毁于一旦,这次能挺过来,一定是你们父亲的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们。”
岳湘红说的“在天之灵”是指丈夫武放年,丈夫死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小,最小的武菲只有六个月大。
广告的密集投放,果然立竿见影,企业不但恢复了生机,销售额甚至出现了上扬的势头,就在武家人差不多把这件事情忘却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这次没有发生在厂里,而是发生在家里。
武菲的儿子小名叫肉肉,今年五岁,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孩子准是家里的心肝宝贝,过去,岳湘红对自己的孩子是格外严厉的,她相信棍棒下出孝子的古训,故兄妹三个没少挨她的揍,不过对自己的外孙,岳湘红却溺爱有加,在中国“隔代亲”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这天下午,幼儿园老师来电通知武菲,说肉肉发了高烧,武菲正在整理报税单,忙得抽不开身,岳湘红放下手里的工作,让司机开车载着自己去幼儿园接了肉肉,然后送进医院,医生说孩子是受了风寒,收进观察室打点滴,岳湘红觉得观察室里人多嘈杂,空气又不好,要求转送儿童病房,医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不过还是同意了。
晚上八点钟以后,岳湘红让司机先回家去,自己留在病房里照顾肉肉,武菲的丈夫在北京出差,武菲仍然在办公室忙碌,今晚一定要把税单做好,肯定要加班了,她打来过一个电话,问了几句,匆匆挂断了,有母亲陪在儿子身边,她很放心。
按规定,病人家属是不可以在病房里陪夜的,但是岳湘红可以做到,她给医院的副院长打了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儿童病房是双人间。另一张病床空着,岳湘红就在这张床上和衣而卧,因为是儿童床,尺寸较小,岳湘红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大概到了半夜,岳湘红睡得迷迷糊迷糊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推她,她睁开眼睛一看,肉肉站在床前,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
“肉肉……你……是不是觉得好点了?”岳湘红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口齿不清地问。
肉肉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自己的外婆。
岳湘红觉得孩子的表情有点怪怪,忙从病床上坐起来,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已经不烫了,稍微有点温,说明烧已经退了,她又问,“肉肉,你是不是想喝水?还是想尿尿?哪里有不舒服,告诉外婆。”
肉肉仍然一言不发,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瞟了外婆一眼,岳湘红开始觉得不对劲,因为这种目光跟一个五岁的孩子实在不相配。
肉肉终于开了口,说了一句让岳湘红大吃一惊的话。
“外婆……你从前……有没有做过亏心事?”
岳湘红之所以吃惊,不仅仅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还因为她听出外孙的声音变得陌生了,好象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整整半分钟,病房里鸦雀无声,岳湘红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这个从呱呱坠地就百般疼爱的外孙,不知所措,过了半天,声气颤抖地问:
“肉肉,你的声音怎么变了?你怎么会跟外婆说这个?外婆什么时候有做过亏心事?”
她想摸肉肉的手,肉肉却不想被她碰,把小手往背后一放,说了第二句让岳湘红心惊肉跳的话。
“那末外公是怎么死的?”
第二天早晨,肉肉的烧完全退了,粉嘟嘟的小脸挂着天真无邪的表情,岳湘红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外孙又“回来”了,果然,肉肉丝毫不记得昨晚对外婆说过什么话,他奶声奶气地告诉外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病房里进来一个姐姐,跟自己说话。
姐姐??
岳湘红心里格登一下,拉住肉肉的小手追问:“姐姐长得什么样?”
“嗯……她穿了一件雨衣,黄颜色的,身上在滴水……”
岳湘红隐隐约约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往头顶上冒。
“姐姐要肉肉告诉外婆一句话……”
岳湘红瞪大了眼睛,问:“什么话?”
肉肉用小手挠着头,咿咿啊啊半天,好象有点失忆,岳湘红安慰他,“别急,慢慢想,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
“对了,姐姐拿了一本书,要我交给外婆。”
肉肉用小手指着床头柜,岳湘红回头一看,床头柜上只有一瓶自己喝剩的矿泉水,她找遍了病房,没有什么“书”。
上午,司机来接他们,坐在黑色的凯迪拉克里,肉肉翻阅着最新一期的小熊维尼杂志,沉浸在属于他的卡通世界里。
岳湘红表情木然,望着车窗外的街道,肉肉缠着要她讲故事,岳湘红实在没心情,勉强敷衍了几句,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位医院副院长打来的。
“岳老板,你们好象有东西忘在病房里了。”
岳湘红心想,不可能,走之前我都看过,就问:“什么东西啊?”
“清洁工在床底下找到一本书。”副院长这么回答。
半小时后,这本书就在岳湘红的手里了。
这是一本旧书,江苏人民出版社在一九六五年出版,由江苏省新华书店发行,南京人民印刷厂印制的,书名《百冰治百病》,售价人民币三角五分。作者沈云锡是个中医,他认为,食物与药物的很多特性在冰点时可以得到充分发挥,因此他尝试以冰来治病。譬如便秘,用桑叶、百合、决明子、桑椹和绿茶,混合成一种特殊的茶,制成冰块含服,半小时之后即会有排便的念头。又譬如失眠,用黄连、阿胶、白芍、董皮、党参、山药煎煮后冷却制成冰块,临睡前含服,疗效显著。书中列举了一百种常见病,连低血压、高血压、肌肉关节疼痛甚至孕妇产后少乳汁都包括了,它们都可以用制成冰块的药物来治疗,故书名《百冰治百病》。
岳湘红快速把书翻了一遍,虽然这一百种病里,她自身也占了好几样,但她并不关心如何去医治,她感兴趣的是“冰”。
是的,冰。
前面有个家伙乱穿马路,司机一个急刹车,恨恨地放下电动车窗,骂了声“册那!”
大概是急刹车带来的灵感,肉肉把小手放在岳湘红的膝盖上,扬着小脸说:“外婆,姐姐的话我想起来了。”
A出版社的老总就是把岳湘红比作“上海的阿信”并建议她写自传的人,岳湘红的突然造访,让他颇感意外,他知道岳湘红是大忙人。几句寒喧后,岳湘红拿出一本旧版书,希望A出版社把它重新出版,费用由她承担。
老总有些纳闷,他实在想不出这类养生书籍跟岳湘红从事的食品行业会有什么联系。唯一能想出的理由是,岳湘红与这个叫沈云锡的作者“关系特殊”。
“出书没问题,我们需要和作者联络一下,签定协议书,由他授权我们才能出版。”
“不用找了,这个沈云锡很早就死了。你放心,版权方面我负责向原来的出版社搞定。”岳湘红轻描淡写,接连送上两颗定心丸,资金不缺,版权不愁,A出版社的老总连拒绝的理由都想不出来,只问了一句。
“首印多少呢?”
岳湘红稍微想了想,“三万册吧。”
老总吃了一惊,现在出版市场竞争激烈,三万册是个不小的数字,如果销路不畅,几万册书堆在仓库里,不仅造成资金积压,仓储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岳湘红看破了他的心思,马上道:“销路你不用操心,我包了。”
事后,A出版社的老总才知道,三万册书全部捐赠给了黄浦区的老龄委员会,区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几乎人手一册,这些老人不大会去看侦破武打类的书,养生类的书倒是很受欢迎,何况是赠阅。
岳湘红做了一桩善事,A出版社的老总对她平添了几分尊敬,尊敬之余,心里却在嘀咕:既然做善事,为什么不直接把钱捐出去呢?兜一个大圈子,如果把书的作者改为岳湘红本人倒是可以理解,以利换名嘛,为什么……
老总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善举完成后,岳湘红得到了区老龄委颁发的一张捐赠证书,岳湘红笑纳,转手就塞进了抽屉,满脸的不屑一顾。打这以后,每逢初一和十五,岳湘红都要去南市老城厢一座叫“慈修庵”的尼姑庵烧香,每次总要带上孙子肉肉,风雨无阻。
唉,妈妈到底上了年纪……
武菲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