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他们摸黑离开加德瓦尔,希望可以赶早再将苏联人甩远一点。埃利斯知道,即使是最精良的部队,要在黎明之前集结人马也不是容易事:炊事员要准备早饭,军需官得拔营起帐,无线电接线员要与总部确认,士兵得吃饭……这些都需要时间。这是埃利斯的优势:他只需要趁简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把行李驮到马身上,然后叫哈拉姆起床。
沿努里斯坦山谷向前,是绵延八九英里漫长的上行缓坡,然后是一条侧谷。努里斯坦的那段路并不难走。即使是摸黑,但还是能多少摸得到“路”。只要简跟得上,他们就可以在下午前进入侧谷,天黑前还能走几英里路。一出努里斯坦,分不清走的是哪条侧谷,苏联人再想追上他们就难上加难了。
哈拉姆在前面领路。他穿着穆罕默德的衣服,连帽子也换了。简抱着香塔尔跟着,埃利斯牵着麦琪殿后。马背上的行李少了一件:行军包被穆罕默德要走了,埃利斯没找到合适的替代品,大部分爆破设备不得已留在了加德瓦尔。不过,他还是带了些黄炸药、一截导火线、几根雷管以及拉环装置,都装在羽绒服的大口袋里。
简这一路上情绪高涨,前日下午的休整让她恢复了精力。她的坚强让埃利斯感到十分骄傲,不过仔细想想:那是她的决定,自己有什么权利“为她”而骄傲呢?
哈拉姆提着一盏蜡烛提灯,灯光时常在岩壁上留下诡异的影子。他似乎不太高兴,昨天还是满脸笑容:能成为这个奇怪旅队的一员让他兴奋不已;然而今早却少言寡语。埃利斯猜想,可能是过早上路的关系。
这条路沿悬崖的走势蜿蜒回转,环抱溪湾。他们有时沿河边而行,有时在崖边远眺。大约走了一英里,前方便彻底没了路:左侧是悬崖,右边是河流。哈拉姆说道路已经被暴雨冲毁,必须等天亮才能找路绕过去。
埃利斯不想浪费时间。他脱下鞋裤,下到冰冷的河水中。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没到他的腰部,不一会儿他就轻松到了对岸。他蹚水回来,先把麦琪牵过去,然后来接简和香塔尔。哈拉姆最后一个过河。因为习俗,即使天黑他也不肯脱衣服。没办法,接下来他只能穿着湿答答的裤子继续往前走,比之前还要窝火。
黑暗中他们从一个村庄经过。几条脏兮兮的土狗叫着跟了一阵子便作罢。很快,黎明便打破了东方的沉寂,哈拉姆吹灭了蜡烛。
还有几处因山体滑坡阻断了道路,他们只能蹚水过河。无奈之下,哈拉姆也只好把裤管卷至膝盖。一次过河时,他们遇到了一位从相反方向来的旅者。那是个瘦小的男人,抱着一只大尾羊蹚水过河。哈拉姆用家乡话同他聊了许久,埃利斯看着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猜他们是在讨论翻山的路线。
与路人告别后,埃利斯用达里语对哈拉姆说:“不要把我们的去向告诉别人。”
哈拉姆假装听不懂。
简重复了埃利斯的话。她的达里语更流利,再加上强调的手势和阿富汗男人惯用的点头动作:“苏联人见了路人都会盘查。”
哈拉姆看似懂了,然而再次碰到路人时他却故伎重演,对方还是个面相凶恶的年轻人,挎着一杆威慑力十足的李-恩菲尔德步枪。他们交谈时,埃利斯听到哈拉姆提到“康提瓦尔”,也就是他们前往的山口名,那年轻人之后还重复了一次。埃利斯火了:哈拉姆这是在拿他们的命开玩笑。然而话已出口,他强忍着没有插嘴,耐心地等着继续往前走。
年轻人一走远,埃利斯道:“我告诉过你,别把我们要去的地方告诉别人。”
这回哈拉姆没再装傻:“我什么也没说。”
“不对。”埃利斯义正词严,“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和路人讲话。”
哈拉姆没说话。
简道:“别再和路人讲话,明白吗?”
“明白。”哈拉姆不情愿地答应道。
埃利斯意识到,必须得让他闭嘴了。他猜得出为何哈拉姆想找其他人商量:对方兴许知道诸如滑坡、下雪或是山洪的消息,这样就能知道哪个山谷走不了、哪个可以走。但他还没意识到:简和埃利斯是从苏联人眼皮子底下逃命。路口多对于他们来说是唯一的优势,因为苏联人得把各个可能道路统统搜一遍。他们会不遗余力在一些地方搜索,拷问当地人获取线索,出入山谷的路人更是重点的盘查对象。从当地人口中知道的越少,搜索就越困难、越费时间,埃利斯和简逃脱的希望就越大。
没走多远,他们又遇到一位白袍红胡子的毛拉。一见面,哈拉姆就一如既往地上前攀谈,跟之前一个样儿。埃利斯很是不快。
没多久,埃利斯便几步上前给哈拉姆来了个双臂回锁,架着他强行往前走。
哈拉姆挣扎了两下便疼得放弃了反抗。他喊了几句,然而毛拉只是张大嘴巴望着他,什么都没做。埃利斯一回头,简已经拾起缰绳,牵着麦琪跟在身后。
走了一百码左右,埃利斯松开哈拉姆道:“如果苏联人抓到我,我肯定没命。所以你不可以跟陌生人说话!”
哈拉姆没有回答,不过还是气呼呼的。
又走了一阵子,简道:“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吧。”
“应该是。但无论如何都得让他闭嘴。”
“我只是觉得,总归该对他客气点。”
埃利斯强压着火气,本想说“你够聪明,那干吗不你来?!”。但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见到下一个路人,哈拉姆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埃利斯暗自得意:至少我的方法管用。
起初,他们的脚程没有埃利斯预想的快。道路蜿蜒曲折,路面高低不平,再加上破路和众多岔路,埃利斯估算了一下,到十点钟前后,他们走的直线距离也就四五英里。然而,之后的路是从河畔高坡的林间穿过,好走了许多。每隔一两英里,依旧会出现小村小镇,然而那里不再是在山坡层叠,摇摇欲坠的木屋,如同随意堆成一堆的折叠椅;眼前的房子更像是盒子,用相同的石材砌成,颤颤巍巍地坐落在崖坡之上,宛如海鸥的巢穴。
中午,他们在一个村子歇脚。在哈拉姆的帮助下,一家人邀请他们进屋休息,还给了他们一些茶。这是一栋两层的建筑,底楼显然做储藏用,与埃利斯记忆里中学历史课讲的中世纪英国建筑一样。简给了女主人一小瓶粉色的药剂,帮孩子杀死肠道的寄生虫,以此换取烤面饼和美味的羊奶奶酪。他们围着火堆坐在毯子上。头顶上,白杨木的横梁与柳木板条清晰可见。房子没有烟囱,烟雾升到椽子处,沿着屋顶的缝隙一点点渗到外面。埃利斯猜测:正因如此,此处的房子才没有天花板。
他本想让简吃过饭休息一下。然而,不知身后的苏联人还有多远,时间耽误不起。她虽然有点疲倦,但还能坚持。马上出发还有一个好处:避免哈拉姆跟村民说得太多。
路上,埃利斯对简都十分留心。他怕抱着孩子简会更加劳累,于是主动接过香塔尔,让简牵着马。
每次碰到往东去的侧谷,哈拉姆都会停下来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显然,他并不确定方向,而简一问他又矢口否认。这让两人十分苦恼,尤其是埃利斯,他急切地想走出努里斯坦山谷,所以更是没什么耐性。不过他也有办法自我安慰:如果哈拉姆不确定走哪条路,苏联人就更无从知道了。
埃利斯怀疑哈拉姆是不是错过了河流交汇处的转弯,忘记了他们要走的路就在那条山谷。他想停下来歇歇脚,仿佛不想离开熟悉的地盘。不过埃利斯还是催促他继续向前。
很快他们进入一片白桦林,山谷消失在视野中。前方可以看到即将跨越的山脉:庞大的山墙顶端冰雪覆盖,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埃利斯总在想:即使我们逃得出苏联人的魔掌,又怎么可能翻过那些山?简偶尔失足绊倒,并不住咒骂。埃利斯知道这是她疲惫的表现,尽管她嘴上并没有抱怨。
黄昏时他们出了林子。眼前一片贫瘠荒凉,看不到任何人家。埃利斯预料在这里可能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于是建议回到半小时之前经过的一处石屋过夜。简和哈拉姆都同意。三人转身往回走。
埃利斯坚持让哈拉姆把火生在屋子里,这样飞机从空中就看不到火光,也不会有浓烟泄露行踪。他的担心不一会儿便得到了验证:一架直升机从头顶飞过。苏联人离他们不远了。然而,在这个国家,直升机飞的“一小段” 换作步行则可能无法到达。苏联人可能就在某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另一边,或者就在前方不远。幸好周围一片荒凉,难以从空中分辨道路,直升机搜索几乎是徒劳。
埃利斯给麦琪喂了些谷子。简给香塔尔喂奶换尿布,然后倒头便睡。埃利斯叫醒她,哄她钻进睡袋,然后拎着香塔尔的尿布到河边洗干净,放到火边烤干。他在简身边躺了一会儿,火光摇曳中望着她的睡脸。哈拉姆在屋子另一边打着呼噜。简累坏了:她形容消瘦,头发也脏成一绺一绺的,脸上还挂着土。她睡得并不踏实,面部抽动着,还不时喃喃低语。真不知她还能坚持多久。一路上几乎不得喘息,因此她才吃不消。要是苏联人放弃该多好,或者是这该死的国家什么别的地方爆发大战,要召回部队……
刚才的直升机是怎么回事?是与他们无关的任务?不太可能。如果是搜索队,那就说明穆罕默德分散苏军注意力的计划没起什么作用。
他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被抓到了会怎样:他自己会被送去审判。这完全是做给世人看:苏联人要向持怀疑态度的中立诸国证明,阿富汗的反抗军只不过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走狗。马苏德、卡米尔与阿齐兹所结成的联盟将告瓦解。反抗军拿不到美国人的武器,士气受挫,反抗运动也将慢慢虚弱,至多撑不过明年夏天。
审判过后,克格勃一定会对他进行一番审问。他先得做出不惧严刑的姿态,然后假装崩溃,“主动”供出一切“真相”。当然,苏联人对此一定有所防范,严刑逼供总少不了。此时他再次佯装崩溃,让对方信服,然后真假参半地“坦白”一通,混淆视听,让他们无从查证。希望这样能保住一条命。果真如此,他会被送去西伯利亚。过上几年,兴许会有希望通过苏美间谍交换返回美国。如果不走运,他会葬身在苏联的囚犯营。
最令他伤心的恐怕是与简分离。遇到她,失去她;如今又再次找到她。现在想来,那点运气依旧让他雀跃不已。第二次失去她,埃利斯绝对难以承受。他长久地凝视着熟睡的简,片刻不敢闭眼,生怕醒来时简会从眼前消失。
在梦中,简置身于巴基斯坦首都白沙瓦的乔治五世大酒店。现实中,乔治五世当然是坐落于巴黎;然而在梦中,她并未理会这小小的偏差。她叫了客房服务,点了一块菲力牛排,三分熟,配上土豆泥,以及一瓶1971年的奥松庄葡萄酒。她饿坏了,然而却记不清为何等了许久才点餐。她决定趁着等餐这当儿洗个澡。浴室里铺着地毯,温暖舒适。她打开水龙头,撒了些浴盐,浴室里香气蒸腾。简自己也纳闷儿,浑身怎么这么脏:他们让她住店简直算是个奇迹!正想把脚往热水里迈,突然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定是客房服务。讨厌,这样一来只能先一身脏兮兮地填饱肚子了,不然牛排会冷。她本想自顾自躺在一缸热水中,不去理会那叫声。再说,叫“简”未免也太无礼了,应该叫“女士”。然而那声音却不肯善罢甘休,而且声音十分熟悉。事实上,叫她的不是客房服务,是埃利斯,他一边叫,一边摇晃简的肩膀。她在失望中怅然醒来,发现原来乔治五世只是一场梦。现实中,她依旧在努里斯坦冰冷的石屋,那个舒服的热水澡仍是遥遥无期。
她睁开眼看着埃利斯。
“得醒醒了。”
浓浓的睡意几乎让她动弹不得:“已经是早上了?”
“不,还是半夜。”
“几点?”
“一点半。”
“真见鬼。”被埃利斯扰了觉,简一肚子怨气,“干吗叫醒我?”
“哈拉姆不见了。”
“不见了?”她又困又迷糊,“去哪了?怎么不见了?还回来吗?”
“他没跟我打招呼。我一睁眼,发现他没在。”
“他扔下我们不管了?”
“对。”
“老天!没有向导我们怎么找路?”噩梦中的场景出现在简眼前:雪地中,她抱着香塔尔,母女俩找不到路。
“怕是比那还要糟糕。”埃利斯道。
“怎么讲?”
“你之前说我们让他在毛拉面前出丑,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兴许丢下我们就是他最好的复仇。希望如此。不过,他想必也要沿我们的来路回去,路上可能会遇到苏联人。估计用不了多少工夫,他就会说出我们的下落。”
“我真受够了,”简道,一股近乎悲痛的力量向她袭来,仿佛是老天爷成心跟他们作对,“我太累了。索性躺在这儿,等着苏联人来抓我进监狱好了。”
香塔尔不时静静地动着身体,小脑瓜从一边扭到另一边,吃奶时偶尔还会嘬出点动静。如今她也哭起来。简坐直身子抱起她。
“如果我们现在动身,兴许还能逃脱。你喂孩子,我去装行李。”
“好吧。”说着她把孩子抱在乳前。埃利斯看了看她,隐隐一笑,走入门外的夜色中。要是没有香塔尔,简想,他们一定更可以轻易逃出去。真不知埃利斯对此做何感想,毕竟香塔尔是别的男人的孩子。埃利斯似乎并不介意。他将孩子视作简的一部分;还是说,他只是将内心的不满掩藏起来?
简自问:埃利斯愿意做香塔尔的父亲吗?她看着那张小脸,那双蓝蓝的大眼睛也在看着她。谁会不心疼这个无助的小姑娘?
突然间,一切都成了未知数。她不再确定自己是否爱埃利斯,不再确定她对让-皮埃尔的感觉,甚至搞不清自己对孩子的责任究竟是什么。她害怕下雪、高山和苏联人。她一直筋疲力尽,担惊受怕,挨饿受冻,已经忍了太久了!
简心不在焉地给香塔尔换上烤干的干净尿布。昨晚不记得给孩子换过,似乎喂过奶就睡着了。她皱皱眉,暗骂自己记性不好,又想起埃利斯将她叫醒,让她进睡袋休息。一定是他把脏了的尿布拿到河里洗净,然后架在火边烤干。想到这里,简不由得掉下眼泪。
这样做很傻,但她还是抑制不住,于是只能泪眼模糊地给香塔尔穿衣服。埃利斯进门时,孩子已经舒舒服服躺在布兜里了。
“该死的马也不想早起,”看到简满脸泪水,埃利斯问,“怎么了?”
“真奇怪,当初我怎么会离开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我从没停止过爱你。原谅我!”
他伸手搂住简和孩子:“只要别再离开就行,就这么简单。”
他们站了许久。
终于,简说:“我准备好了。”
“好,咱们走。”
他们走出石屋,上坡穿过稀疏的林地。哈拉姆拿走了提灯,但借助月光可以清晰地看路。空气寒冷,连呼吸都略感刺痛。简担心裹在大衣里的孩子,希望自己的体温能温暖怀中的空气,让香塔尔呼吸。吸了冷空气,对孩子是否有伤害?简无从知晓。
前方就是康提瓦尔山口,海拔一万五千英尺,比之前的阿尔裕山口高出许多。简知道这段路会更冷、更辛苦,不仅程度前所未见,兴许还会更可怕。但她充满斗志,而且下定决心:如果能活下来,我要跟埃利斯一起生活。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这都是他洗尿布的功劳。
很快,他们离开树林,穿过一片如月球表面般高低不平的高原地带。到处是巨石、坑洞和形状奇特的积雪。他们沿着一排巨大的扁石组成的路线前行。接下来依旧是爬坡,但坡度很缓,温度变化也不明显。积雪慢慢增多,直到遍地斑驳。
精神的紧张支持着简走了一个多钟头。无尽的跋涉开始,疲惫感再次向她袭来。她很想问“还有多远?”“快到了吗?”,仿佛是坐在父亲车子后座上的小姑娘。
他们来到雪线以上。麦琪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吓得呼呼直喘。简意识到:还要提防新的危险。月光下的岩石泛着亮光,如同上了釉:一块块巨石好像钻石,冰冷、坚硬、闪亮。她的靴子比麦琪的蹄子抓地更紧,但没过多久,简也差点摔倒。自那以后,她步步小心,生怕摔倒压到香塔尔。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可能绷断。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高地的尽头,而前方是陡峭的山路,一路尽是冰雪覆盖的山坡。埃利斯牵着麦琪走在前面,简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以防马摔倒滑向身后。他们以之字形往山上走。
路线并非十分明晰。他们本以为,山路就是比四周的地面略低的那一片。简多么希望能有明确的记号,告诉她这就是山路:火堆的余烬,哪怕是扔掉的火柴盒……任何证明有其他人曾从这里经过的蛛丝马迹都好。她总是想着迷路的情形:偏离路线,漫无目的地在无尽的雪地徘徊;数天后,终于消耗殆尽,没有食物,没有力气,没有了生存意志,三个人冻死在冰雪中。
她的后背疼得几乎支撑不住。没办法,她只得把香塔尔交给埃利斯,自己牵马,以此减轻背部肌肉的压力。这该死的马总是脚下打滑,一次它被结了冰的石头滑倒。简只得铆足劲儿用力拉缰绳好让它站起来。好容易成功了,她看到雪中滑倒的地方有一块深色的污迹:是血。走近一看:麦琪的左膝盖有一条口子,貌似不太严重。她赶着麦琪继续向前。
如今她领路,必须决定往哪个方向走。每次一迟疑,迷路的梦魇就会卷土重来。出现岔路时,她只能猜测:往左,还是往右?有时路面的高低并无太大差别,她只能一路朝前,直到低地再次出现。一次,她误打误撞走进积雪堆中,还得埃利斯和麦琪把她拉出来。
最终,他们来到一处岩壁壁架。那里地势很高:刚刚经过的高地已经远远地被甩在脚下,令她眩晕。现在一定离山口不远了吧?
壁架上的路又陡又滑,路宽不过数英尺。之外便是悬崖峭壁。简每走一步都带着十二分小心,但还是绊倒了好几回,一次还弄青了膝盖。不过她浑身酸痛,新加这一处她倒是浑然不觉。麦琪几乎走三步就跌一跤。到了后来,每每发现它脚下打滑,简都懒得回头理会,直接拉紧缰绳就是。她本想调整马背上的负重,把较重的包裹往前移,这样马儿上坡会走得更稳。然而路不够宽,简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道路突然变窄,前方要绕过一处向外突出的崖面。简一步一步挪过最窄的地方。尽管她小心翼翼——也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脚下还是不免打滑。一瞬间,她的心跳几乎停止,还以为自己会就此葬身山谷。她索性膝盖着地,双手支撑保持住了平衡。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脚下百英尺处冰雪覆盖的山坡,不禁浑身发抖。简努力保持镇定。
她慢慢站起来,转过身。之前放手的缰绳如今正在悬崖外荡来荡去。麦琪站在那里望着她,四条腿冻得僵直,浑身直打晃,显然吓得够呛。简伸手去捡缰绳,麦琪吓得后退一步。“站住!”简大喊,又用冷静而和缓的语气道,“别这样,跟我来。没事的。”
埃利斯在另一边喊道:“怎么了?”
“嘘,”她轻轻道,“麦琪受了惊。别过来。”她记挂着埃利斯怀中的香塔尔。简继续低声抚慰着麦琪,同时一步步慢慢往它跟前蹭。麦琪瞪着眼睛盯着她,扇着鼻孔呼出白气,仿佛喷烟吐火一般。现在她们只有一臂距离,简伸手去够缰绳。
麦琪把头猛地往后一甩,简抓到缰绳。然而马的四蹄打滑,突然向右边倒去,缰绳从简手中飞出。惊恐中,她看到麦琪的身体倒向崖外,绝望中不断嘶鸣。
埃利斯忙跑过来,他冲简喊道:“别动!”简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尖叫。她闭上嘴巴,埃利斯跪在崖边往下窥视,香塔尔还牢牢地裹在羽绒衣里。简抑制住歇斯底里的冲动,跪在埃利斯身边。
她以为会看到百英尺之下的雪地中一具马的尸体。事实上,麦琪只是掉在五六英尺以下的岩架上,如今正侧身躺在那儿,四蹄耷拉在悬崖之外。“它还活着!”简喊道,“谢天谢地!”
“行李也没丢。”埃利斯冷静地说。
“怎么把它弄上来?”
埃利斯看着简,一语不发。
简明白,这不可能。“但总不能把它留在冰天雪地里等死吧?”
“我很抱歉。”埃利斯道。
“上帝啊,它太可怜了。”
埃利斯拉开外衣拉锁,把香塔尔抱出来。简接过孩子裹在自己的衣服里。埃利斯道:“我先去拿吃的。”
他平趴在崖边,先将脚伸了出去。零星的积雪落在麦琪身上。埃利斯一点点往崖外探,脚下摸索着支撑面。踩到坚实的石面后,他放开撑在崖边的手肘,小心地转过身。
简静静地看着,一动也不敢动。麦琪尾部与崖面间的空间还不够让埃利斯并脚站立的,他必须两脚一前一后,看起来仿佛古埃及壁画上的小人儿一般。埃利斯弯曲膝盖,徐徐蹲下,伸手去够用皮带左捆右绑的帆布食品包。
这时,麦琪突然想要起身。
它将前腿蜷在身下,然后像蛇一样扭动身体,前腿直立起来,然后试图将后腿收回到石面上来。
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见它后蹄一滑,失去了平衡,身体后部朝侧面摔倒。埃利斯抓住了食品包。麦琪的身体正一点点往崖外滑,四蹄不停地蹬踹挣扎。简害怕麦琪会伤到埃利斯。最终,它还是摔了出去。埃利斯猛地将帆布包拉回,放弃了拯救麦琪的尝试,只希望能抓住皮带,别把食物也丢了。看着他用力的样子,简生怕他会死抓着不放,最终被马拖下悬崖。麦琪的身体掉得越来越快,眼看就将把埃利斯拖到崖边。最后的时刻,他大喊一声,无奈放开了帆布袋。麦琪嘶鸣了一声,四蹄挣扎着堕入了深渊。所有食品、药品、睡袋和香塔尔的换洗尿布都做了陪葬。
简放声大哭。
不一会儿,埃利斯爬上来。他伸手搂住她,陪着她跪在那里,任她尽情痛哭,为失去麦琪和供给,为酸痛的双腿,为冻得几乎毫无知觉的双脚。他站起身,慢慢扶起简道:“得赶路了。”
“还怎么走啊?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不能烧水,没有睡袋,没有药……”
“我们还有彼此。”
她紧紧抱住埃利斯,想起刚才他差点滑下深渊的情景。她想,如果我们能逃出苏联人的魔爪,活着回到欧洲,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你先走,我得看着你。”说着,埃利斯轻轻推了推简,她自觉地迈腿继续往山上走。绝望再次来袭,她下定决心:就这么往前走吧,直到死去。香塔尔哭起来,起初简没理会,但终究还是停下来。
她已经丧失了时间意识,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几个钟头后,在某个转角处,埃利斯上前几步抓住她:“快看。”说着,他直指前方。
路的前方通往一片广阔的山区,周围银装素裹。起初,简没明白埃利斯的意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要开始下山了!
“到顶了?”她傻乎乎地问。
“我们到了。”埃利斯道,“这里就是康提瓦尔山口。这一路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走完。接下来这两天全都是下坡路,天气会越来越暖和。”
简找了块冰冷的石头坐下。我挺过来了,她想,我挺过来了。
两人远眺着青黑色的群山,天边的颜色由珍珠白变成了灰粉色。天光放亮,暗淡的天空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亮光,一丝希望在简的心头燃起:要下山了,要暖和起来了。也许我们真的能逃出去。
香塔尔又哭闹起来。幸而她吃的东西没跟麦琪一起摔下悬崖。简坐在这世界屋脊冰冷的石头上给孩子喂奶,埃利斯用手化了些雪水让简喝。
进入康提瓦尔山谷的下山路坡度较缓,但最初的一段很滑。然而,不用为牲口操心,走起来也不至于提心吊胆。埃利斯一路上山脚下几乎不打滑,所以由他来抱孩子。
前方,清晨的天空已经一片火红,仿佛山外的世界是一片火海。简的脚还是冻得发麻,但鼻子已经缓了过来。突然,她肚子饿得厉害。没办法,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走,直到碰到人。如今,只剩下埃利斯口袋中的炸药可以用作交换。除此之外,便只能指望当地人能大发善心了。
睡觉的装备也没了,只能和衣而卧,鞋都不能脱。然而简却莫名地有了信心: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连路都似乎好找了。山谷里道路指向明确,大大缩短了逗留的时间。很快,身边出现了一条溪流:到雪线以下了。路平坦了很多,要是有匹牲口,完全可以骑上一段。
两个钟头后,他们在一处峡谷口停下来休息。简接过孩子。前方下山的路开始变得高低不平,坡也陡了。好在到了雪线下,路不滑。谷内狭窄,很容易封堵。简道:“但愿前面没滑坡。”
埃利斯正回望山谷,突然他大叫:“老天爷!”
“怎么了?”简转身随埃利斯的目光看去,突然心一沉:在他们身后一英里的地方,走来六七个身穿军装的男人,还有一匹马:是搜索队。
历尽千辛万苦,还是被他们追上了。简委屈得几乎要掉泪。
埃利斯抓住她的胳膊:“快!我们走!”说着他拉着简,加快步子往谷里走。
“再跑还有什么意义?他们肯定会追上来。”
“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埃利斯一路观察山谷两侧陡峭多石的侧壁。
“怎么了?”
“岩崩。”
“他们会有办法开路的,或者索性绕过去。”
“要是都被埋在石头底下就没人追了。”
他找了一处通路狭窄,岩壁陡峭的地方停下来。“这里最合适!”他从外衣里掏出一块炸药、几圈导火线、一个酷似钢笔帽的金属物件以及一个金属注射器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东西的钝头是个拉环。埃利斯将这些东西摆在地上。
简恍惚地看着他,心中不敢奢望。
他将那个金属物件固定在导火线一端,用牙一咬,然后再将物件与注射器尖锐的一头组装在一起。完成后,他将整个装置交给简。
“你走到谷里,把线拉过去。最好把它藏起来,埋在河里也没关系,这东西在水下也可以燃烧。拉到头的时候,这样把安全销拔掉。”埃利斯一边说,一边把两个分头贯穿注射管的销头指给简,先拉出来,再归回原位。“然后注意看我,我一在头顶这样挥手,你就拉线。如果时机掌握得好,我们可以把他们全都干掉。去吧。”
简像机器人般一一照做,一刻也不敢多想。她走进谷里,布了线。起初,她将引线藏在低矮的灌木丛后,又将一段埋在河床里。香塔尔在胸前的布兜里睡觉,简一路走,布兜轻微摇动,她的两只手腾出来干活儿。
过了一分钟,她回头往后看。埃利斯正将炸药楔入岩缝当中。简一直觉得,炸药这种东西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立马爆炸。现在看来,这是种误解。
她一直走到手中的线完全绷直,然后回头观察埃利斯。如今,他正比度着两侧的岩壁,寻找最佳的观察地点,以静待苏联人步入陷阱。
她坐在小溪边,膝盖上躺着香塔尔。布兜松懈下来,减轻了简后背的负担。她脑中不断重复着埃利斯的话:如果时机掌握得好,我们可以把他们全都干掉。会成功吗?能消灭全部吗?
那其余的苏军会如何反应?她一步一步设想着可能出现的后果:一两个小时候,一定会有人留意到,有一小队人马已经许久没有报告,继而试图通过无线电取得联系。联系不果,他们会以为队伍在深谷当中,或者无线电信号不好。再过一两个钟头,还是联系不上,苏军就会派直升机过来寻找,料想着分队的指挥官起码懂得用明火之类的方法标明方位,好让他们从空中锁定位置。什么信号都没有,总部的人开始起疑心,早晚会派出另一支搜索队寻找失踪的队伍。他们得沿着失踪队伍走过的轨迹寻找。这样一来,今天他们肯定赶不到这里,更何况夜里搜索会更加困难。等他们找到尸体时,埃利斯和简已经走了一天半,兴许更久。简想,也许这就足够了,路上还有那么多的岔路、侧谷和小路,想追踪几乎不可能。会不会……会不会真能在这儿做个了结?真希望那些苏联兵赶快追上来。我真害怕,每分钟的等待都是种煎熬。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埃利斯跪在地上沿崖顶布置。搜索队已经出现在视野内,正沿山谷进发。离得这么远,都可以看到他们浑身污泥,一个个萎靡不振,显然十分狼狈。趁还没被发现,简赶忙躲避起来。
埃利斯蹲在一处断崖后,越过边缘观察。简能看到他,但苏联人看不到。从他的藏身处可以清晰看到埋炸药的位置。
搜索队来到峡谷前缘,开始下行。其中一个小胡子骑着马,应该是指挥官。还有一个戴阿富汗小帽的男人,一定是哈拉姆,这个叛徒。经历了让-皮埃尔的所作所为,简觉得背叛是最不可原谅的恶行。另外还有五个人,个个短发,戴着军帽,年轻干练。两个男人带着五个小鬼。
她注视着埃利斯,他随时会给出信号。抬头的时间长了,简的脖子开始酸痛。苏联人还没发现她,一个个都顾着找路。终于,埃利斯转过身来,刻意缓慢地挥动着两只胳膊。
简回头看看搜索队。其中一个士兵伸手牵住马缰,让马过河。她左手拿着引爆装置,右手食指勾着拉环。只要轻轻一拉,引线点燃,炸药引爆,身后的追兵便会葬身碎石中。那五个士兵还是孩子啊。他们参军兴许是因为家里穷,头脑发热,或者二者兼有;要么就是强行被征入伍。这些年轻人被派到这个穷山恶水的国度遭人憎恨,在冰天雪地里跋山涉水,到头来却被山崩活埋,头破血流,满肺土尘,粉身碎骨,在哀号与窒息中痛苦地死去。五位骄傲的父亲、五位殷切期盼的母亲将收到那封信,“沉痛地通知”“执行任务时牺牲”“与反动势力进行英勇斗争”“英勇表现”“追授勋章”“深切慰问”……深切慰问。母亲最痛恨这些冠冕堂皇的辞藻。回想生育的疼痛和恐惧,炎凉世态中的养育,教他走路、洗手、写字,送他上学;想起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长高,直到他高过自己,准备独立生活,娶妻生子。当她意识到,所有的付出、辛苦和担忧都付诸东流,她生命中的奇迹,她的孩子因一场愚蠢无谓的战争而失去生命,那将是怎样的痛苦。剩下的只有失落,无尽的失落。
简听到埃利斯的叫喊。抬头望去,他站在那里,全然不顾会不会被发现,一边挥手一边叫:“动手!现在就动手!”
她小心地把装置放在河边的地上。
他们已经暴露。两名士兵开始朝埃利斯所在的位置攀爬,其他人朝简围过来,同时用枪指着她和孩子,一个个恼羞成怒。简只是注视着埃利斯:他从山上下来。先前手忙脚乱往上爬的家伙停下来,想弄清埃利斯的意图。
他回到平地上,径直向简走来:“为什么不动手?”
因为他们还太年轻、太单纯。他们并不想杀我。一旦动手,我就成了杀人犯。最重要的是因为……
“因为他们都有母亲。”她说。
让-皮埃尔睁开眼睛。身型壮硕的安纳托利正蜷缩在行军床边。在他身后,明媚的阳光正透过帐帘入射进来。他有些惊慌:怎么会睡了这么久?我错过了什么?一瞬间,昨夜的情形闪回到眼前。
他和安纳托利在靠近康提瓦尔山口的地方扎营。凌晨两点半,搜索队指挥官被站岗的士兵叫醒,继而唤醒了让-皮埃尔与安纳托利。据指挥官报告,一个名为哈拉姆的年轻人误闯进入营区。哈拉姆的话里掺杂着普什图语、英语和俄语。据他说,之前他为那两个逃跑的美国人当过向导,那两个人冒犯了他,于是他丢下了他们。当被问及“那两个美国人”去了哪里,哈拉姆主动提出带他们到石屋去,说那两个人毫不知情,现在还踏踏实实在屋里睡觉呢。
让-皮埃尔真想立刻跳上直升机冲到那里去。
安纳托利则更为冷静:“在蒙古我们有句俗话:婊子不张腿,猴急要后悔。哈拉姆也许在说谎。即使是实情,他也不一定找得对地方,更何况是大半夜从半空中。即使地方找对了,人兴许早跑了。”
“那你说怎么办?”
“先派个先头分队过去:一个带队,五名士兵,一匹马,当然还有哈拉姆。他们可以立即动身。在他们找到人之前,我们可以先静静观察。”
正如安纳托利预料的那样:先遣队于三点半报告,石屋里空无一人。不过,他们补充道,篝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哈拉姆说的是实话。
这说明埃利斯和简半夜醒来,看到向导不见了踪影,于是决定逃跑。安纳托利下令先遣队按照哈拉姆指引的可能路线继续追赶。
让-皮埃尔于是倒回床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他睡眼蒙眬地问:“几点了?”
“八点。抓到他们了。”
让-皮埃尔的心怦怦直跳,然而又想到,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后来却大失所望。
“你确定?”
“你一穿好衣服,我们就可以去看个究竟。”
他们正欲上飞机,一架加油直升机到达。安纳托利决定还是多等一会儿,把飞机的油箱加满。让-皮埃尔必须暂时按捺心中的急切。
几分钟后,直升机起飞。让-皮埃尔透过窗口望着外面的风景。进入山区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他在阿富汗所见过最为荒凉恶劣的地方。简果真带着孩子走过这片穷山恶水吗?如今前功尽弃,她这辈子都是我的!
果真抓到她了吗?他再也经受不住又一次的失望。直升机落地时,会不会发现先遣队抓到的又是嬉皮士、登山迷,甚至是长得像欧洲人的牧民?
飞越康提瓦尔山口时,安纳托利用手指了指,大声道:“他们好像把马弄丢了。”山口的冰雪中,让-皮埃尔看到一具马的死尸轮廓。是麦琪吗?真希望就是那不听话的畜生。
他们在康提瓦尔谷下降,寻找着先遣队的位置。视野中出现了浓烟,有人点了火为他们指路。直升机在峡谷前的平地下降。让-皮埃尔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不远处看到三四个身着军装的苏联士兵,唯独不见简。
直升机落地。让-皮埃尔的心简直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他跳下飞机,紧张得几乎恶心。安纳托利也从旁边跳下。队长带他们进入峡谷。
那两个人就在那儿。
让-皮埃尔像是受尽拷打的阶下囚翻身一般。简正坐在小溪边,怀里抱着香塔尔。埃利斯站在她身后。他们看起来垂头丧气,筋疲力尽。
让-皮埃尔停下脚步,对简道:“过来。”
她站起身向他走去。让-皮埃尔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布兜。埃利斯在后面跟着她。“没叫你。”埃利斯停下脚步。
简站在让-皮埃尔面前,抬头看着他。他抬起右手,用尽浑身力气狠狠给了简一个耳光。这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一巴掌。简被打得连连后退,几乎要摔倒。但她还是站在那里,轻蔑地瞪着他,眼泪夺眶而出。让-皮埃尔看到她身后的埃利斯猛地向前一步,又强压住怒火。让-皮埃尔倒有点失望,要是埃利斯试图攻击,苏联士兵一定会冲上去按住他,然后一顿痛打。无所谓,反正他也逃不过!
让-皮埃尔抬手想再打,简吓得一缩,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香塔尔。让-皮埃尔改了主意:“反正有的是时间。你等着!”
让-皮埃尔转身走向直升机。简低头看看香塔尔,孩子也在看着她,貌似肚子还不饿。简抱抱她,仿佛香塔尔才需要安慰一般。尽管脸上疼痛难忍,又受尽屈辱,但从某种程度上,她倒愿意挨这一巴掌。它仿佛是婚姻破裂的最终裁定:他们的婚姻实实在在地结束了,她不再对让-皮埃尔有任何亏欠。如果他泪流满面,恳求自己不要恨他,她一定会感到愧疚。但这一巴掌果断地终结了一切。她对他不再有感情:没有爱,没有尊敬,甚至没有同情,一丝都没有。简觉得好笑,让-皮埃尔终于抓到了她,她却因此获得了自由。
在此之前,都是那个骑马的上尉在指挥。如今换作安纳托利主持一切。他在那里发号施令,简每一句都听得懂。已经一年多没听过俄语了,起初听着还以为是胡言乱语,然而她很快适应,听得一字不落。他正命令一名士兵把埃利斯的双手捆上。那名士兵显然有所准备,他掏出一副手铐。埃利斯乖乖伸出双手。
埃利斯垂头丧气。看着他被人铐上,简一阵难过绝望,不禁又流下眼泪。
士兵问要不要把简也铐上。
“不用,”安纳托利道,“她抱着孩子。”
他们被带上直升机。埃利斯道:“关于让-皮埃尔,我很抱歉,我没能上前……”
简摇摇头,想告诉他无须道歉,然而却开不了口。他的顺从让简恼火。她气的不是埃利斯,而是迫使他变成这样的那些人——让-皮埃尔、安纳托利、哈拉姆还有那些苏联人。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真该炸死他们。
埃利斯上了直升机,然后伸手去扶简。她左手护住布兜,抱好香塔尔,右手递给埃利斯。埃利斯把她拉上飞机,他们离得很近。埃利斯低声道:“一起飞,马上给让-皮埃尔一巴掌。”
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样反而更好。其他人似乎都没听到他的话,反正他们也不懂英语。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后舱空间小,顶又低,所有人上来都得弯着腰。舱里什么都没有,只在门对面放了一排座架。简暗自庆幸可以坐下来。她的位置可以看到驾驶舱。驾驶员座高出地面两三英尺,旁边有台阶。队员还没有上来,驾驶员还坐在那里。头顶上螺旋桨仍在飞速转动,发出巨大的声响。
埃利斯在简与驾驶座之间席地而坐。
安纳托利同一名士兵一起上了飞机,指着埃利斯交代着什么。简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从士兵的表情判断,显然是要看紧埃利斯。那士兵解下步枪拿在手里。
让-皮埃尔最后一个上来。直升机起飞,他站在门边朝外看。简有些害怕。埃利斯让她一起飞就打让-皮埃尔。说来容易,但要如何办到呢?现在让-皮埃尔背对着她,又是站在舱门边。稍微不小心,她就会失去平衡摔下飞机。她看着埃利斯,用目光寻求指示。他的表情镇定而严峻,但没有看她。
飞机攀升了约十英尺,停留片刻,猛地一沉,加速后继续上升。
让-皮埃尔转身穿过机舱,却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简知道,她应该抓住机会起来打他,然而却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此时,让-皮埃尔朝她动了动指头,示意她起来。
这下简发火了。
她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又累又冷,这种时候他居然让抱着孩子的她站起来,给他腾地方坐。他手指一动,残酷与可恶尽显无疑。简忍无可忍,她站起来,胸前兜着的香塔尔左右摇晃,她叫喊道:“你这个畜生!畜生!”引擎声与风声淹没了她的声音,但面部表情仍使让-皮埃尔吓得倒退一步。“我恨透了你!”简尖叫着用手将让-皮埃尔推向舱门外。
苏联人犯了一个错误。错误不起眼,却是埃利斯唯一的机会,而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它。这个错误在于,他们把埃利斯的手铐在了前面,而非背后。
他本希望不会受到任何绑束,所以才在让-皮埃尔对简动手时抑制住冲动,什么都没做。这是有可能的,毕竟他没有武器,而且对手人数众多。但无奈安纳托利十分谨慎。
幸好铐上他的不是安纳托利本人。士兵知道,把手铐在前面方便看押,这样不容易跌倒,而且犯人也可以自行上下军车和直升机。所以,当埃利斯顺从地伸出双手,士兵片刻也没有多想。
没人帮忙,埃利斯一个人不可能打得过三个人,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有枪。光靠打架,他的胜算几乎是零。唯一的希望就是让直升机坠毁。
当简站在打开的机舱门口,胸前兜着婴儿,眼看着让-皮埃尔摔出去,埃利斯瞬间想:我们才离地十四五英尺,这狗娘养的可能摔不死,可惜!安纳托利冲上来,从背后抓住简的胳膊,想阻止她,两人站在埃利斯和机舱另一端的士兵之间。
埃利斯突然转身,跳到驾驶座旁边,用铐住的双手勒住驾驶员的脖子,让手铐的链子嵌进对方的脖子里,两手使劲往上提。
驾驶员没有惊慌。
他的脚踩在控制踏板上,左手握着总距操纵杆,伸出右手扣住埃利斯的手腕。
埃利斯有点慌神。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只有一两秒钟可以反应。舱里的士兵最初不敢用枪,怕伤到驾驶员。安纳托利也是一样,即使身上有枪,也不敢乱动。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犹豫毫无意义:如果他们不朝埃利斯开枪,埃利斯也会让飞机坠毁,只能冒险了。
有人从身后抓住埃利斯的肩膀。深灰色的袖口说明是安纳托利。机头的枪手转过身,见此情形也站起身。
埃利斯拼命拽着铐链。驾驶员疼痛难忍,欠起身两手并用挣扎着。
他的手一离开操纵杆,直升机开始在空中摇晃。埃利斯对此早有准备,他双手紧抱住驾驶座,好让自己站稳。身后的安纳托利失去平衡,放开了手。
埃利斯将驾驶员拉出座位,甩在地上,然后伸手将操纵杆向下拉。
直升机像石头一样直线下坠。
埃利斯转过身,准备好即将到来的冲击。
驾驶员就躺在他脚下,手抓着脖子。安纳托利摔倒在后舱中央。简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里。那个士兵也没站稳,但他找回了平衡,单膝跪着举枪指向埃利斯。
在他要扣动扳机的一刻,直升机撞到了地面。
冲击力震得埃利斯膝盖发软,但他很快找回了平衡。那名士兵被晃到了边上,然后向前倒去。那发子弹打在了埃利斯的头一码以外的舱壁上,他丢下枪,双手挣扎着想阻止自己下坠。
埃利斯弯腰抓住枪,用铐着的双手别扭地握着。
他从没这么高兴过。
他反击了。经历了逃跑、被抓、羞辱、饥饿、寒冷、恐惧、眼见简被人扇耳光自己却无能为力,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反击了。
他的手指扣在扳机处,两手铐着,没法正常握枪。但他用左手抓住扳机环前面凸出的弹匣,以此支撑枪管。
直升机的引擎熄火,螺旋桨也慢下来。埃利斯看到驾驶舱里一名枪手正从驾驶员身边冲出来。他必须赶在外面的苏联人反应过来前迅速控制局势。
他改变位置,让安纳托利横在自己和舱门之间,然后将枪口顶在安纳托利脸上。
那个士兵一脸恐惧地盯着他。埃利斯把头一扭:“出去!”对方会意,跳下了飞机。
驾驶员还躺在地上,显然呼吸困难。埃利斯踢了他一脚,让他也下飞机。他挣扎着站起身下去,手依然捂着脖子。
埃利斯对简道:“告诉这个家伙下飞机,后背贴着我。快!”
简朝安纳托利吼了几句俄文。他站起来,满眼仇恨地瞅了埃利斯一眼,然后下了直升机。
埃利斯的枪指着安纳托利的后脖子:“告诉他,让其他人别动。”
简照做,安纳托利大吼一声。四下看去,刚才飞机上的枪手和士兵就在不远处。他们身后是让-皮埃尔。他坐在地上,捂着脚踝。一定是够走运,没怎么摔伤。最远处站着三个士兵,还有那匹马、上尉和哈拉姆。
埃利斯道:“告诉安纳托利解开大衣,慢慢拔出手枪交给我。”
简做了翻译。埃利斯用力把枪往安纳托利肉里扎。安纳托利拔出手枪,递到身后的埃利斯手中。
简接过枪。
“是马卡洛夫手枪?没错吧。枪的左侧有个保险栓。把它转换到红点的位置。要开枪时,先拉滑套,然后扣扳机。懂了吗?”
“懂了。”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但神情坚定。
埃利斯道:“告诉他命令手下的人一个个把武器扔上直升机。”
简翻译了埃利斯的话,安纳托利下达命令。
“有人敢靠近的话,就用枪指着他。”
士兵们一个个上前缴械。
“有五个年轻人呢……”简道。
“说什么呢?”
“有个军官,还有哈拉姆和五个年轻人。我只看到四个。”
“告诉安纳托利,最后一个找不到,他就别想活命。”
简对着安纳托利大喊大叫,激烈程度连埃利斯都吓了一跳。从命令的口吻中听得出,安纳托利很害怕。不一会儿,第五个士兵从直升机机尾后绕出来,交出了武器。
“做得好!”埃利斯对简说,“差点被他坏了事。现在让他们都趴下。”
一分钟后,所有人都面朝下趴在地上。
“你得开枪打断我的手铐。”
他放下枪,伸出双手对着机舱门。简拉动滑套,枪口对准手铐链。这样子弹就会穿过舱门射出去。
“但愿别把我的腕子打断。”
简闭上眼睛,扣动扳机。
“操!”埃利斯大叫一声,起初手腕疼得厉害,不一会儿发现,手腕没断,链子断了。
他捡起步枪:“我要用他们的无线电。”
上尉遵照安纳托利的命令,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大盒子。
埃利斯想,不知道飞机还能不能飞。起落架应该是毁了,底部还会有各种故障问题;但引擎和主控线路都在机身上部。他想起达戈村一战中,一架“雌鹿”从二三十英尺的空中坠落,之后还可以继续飞。据此推断,这架应该也能飞。要是不行的话……
不行的话,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指挥官拿过无线电,装进直升机后走开。
埃利斯稍微松了一口气。只要他掌握着无线电,这帮苏联人就没办法与他们的基地联系。这样就搬不到救兵,也报不了信。如果他能让飞机重新起飞,就可以安全脱险。
他对简说:“用枪指着安纳托利。我去看看这东西还能不能飞。”
这枪沉得出奇。简伸直胳膊,用枪指了一阵,不一会儿就得放下胳膊休息。她用左手轻轻拍打时不时哭闹的香塔尔的后背。好在很快哭声停止了。
引擎启动,它抖动了两下,又停下来。简心中默念:求你了,动起来吧!
轰鸣声想起,螺旋桨转动起来。
让-皮埃尔抬起头。
简暗想,我看你敢!
他坐直身子看着她,忍着脚痛站起来。
简用枪口直直对着他。
他朝直升机走过去。
“别逼我冲你开枪!”简尖叫道,然而声音却淹没在引擎声中。
安纳托利一定是看到了让-皮埃尔。他翻身站起,简将枪口转向他。安纳托利举起双手。枪口转回到让-皮埃尔身上。他还在往前走。
她感觉得到直升机抖动着想要升空。
让-皮埃尔越走越近,简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张开双臂,仿佛在请求,然而眼中却充斥着愤怒。他一定是疯了,兴许很久之前就失去了理智。
“我要开枪了!”简大喊,尽管她知道让-皮埃尔听不见,“我会打死你的!”
直升机离开地面。
让-皮埃尔突然跑起来。
直升机徐徐向上,让-皮埃尔一跃跳上机舱。简以为他可能会再次摔下飞机,然而他却站住了。让-皮埃尔满眼仇恨地瞪着她。
简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简手一震。
她再次睁开眼睛。让-皮埃尔依旧站在那儿,满脸惊诧。在他胸前,一片污迹正在不断扩大。慌乱中,简再次扣动扳机,一次、两次、三次。前两发没有打中,第三发貌似打到了肩膀。他身体一转面对外侧,从门里摔了出去。
让-皮埃尔死了。
我杀了他。
她先是一阵兴奋。让-皮埃尔想抓她,把她囚禁起来,一辈子做他的奴隶。他像追逐猎物一般穷追不舍。他背叛了简,对她动手,现在却死在了她枪下。
随之而来的是悲伤。她坐在机舱里痛哭流涕。香塔尔也哭了起来,简只好流着泪哄她。
她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最终,她站起身来到驾驶舱,站在驾驶座旁边。
“没事吧?”埃利斯喊道。
简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埃利斯笑着指了指仪表盘:“快看,满油!”
她亲亲埃利斯的脸颊。改天必须告诉他,是自己开枪打死了让-皮埃尔,但不是现在。“离边境还有多久?”
“不到一小时。他们没法派人来追,因为无线电在我们这儿。”
简透过挡风玻璃向外望去。正前方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山脉,她本有可能要翻越那里。她暗想:我应该做不到,估计得一头栽进雪里活活冻死。
埃利斯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现在最好来个烤牛肉全麦三明治,夹点生菜、番茄还有蛋黄酱。”简笑了。
香塔尔又哭了起来。埃利斯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小脸蛋儿:“她饿了。”
“我去后面喂她。”她回到后舱,在板凳上坐下,解开外衣和衬衫给孩子喂奶。直升机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