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慌慌张张冲进村子,在人群里左推右搡,时而迷路撞墙,时而跌倒又爬起。她哭哭啼啼,气喘吁吁,嘴里还含含糊糊一遍遍重复着:“她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与此同时,她也很纳闷:为什么香塔尔没醒?安纳托利到底做了什么?难道孩子受伤了?
她跌跌撞撞进了院子,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房顶,膝盖一软杵在地上。她拉开垫子上的床单,香塔尔的眼睛闭着。她还有呼吸吗?这时孩子睁开眼睛注视着妈妈,第一次,小家伙儿笑了。
简一把抱起她,紧紧拥在怀里,感觉心脏快要崩裂了。香塔尔被突然的挤压吓得直哭,简也掉下了释然的眼泪。孩子还在,还活着,还有体温,还活蹦乱跳,还有,她会笑了。
片刻后,简下了屋顶,香塔尔感觉到环境的变化,变得安静下来。简摇着哄她,有节奏地拍她的后背,亲吻她柔软的小光头。直到此时,她才想起周围的世界,担心起清真寺里村民的安危。她回到院中,见到了法拉。
她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沉静、爱操心的法拉总是怯生生的,很容易受到惊吓,她究竟是哪来的勇气和智慧,能够在苏联人的飞机在不远处降落扫射时将香塔尔藏在床单堆里?“是你救了她。”简道。
法拉似乎有点害怕,仿佛简那句话是在责难她。
简将香塔尔换到左侧,腾出右手搂住法拉:“你救了我的孩子!谢谢你!谢谢你!”
法拉先是欣喜若狂,随后却哭了起来。
简拍拍她的后背,像哄香塔尔一样安慰她。待法拉平静下来,简道:“清真寺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干什么了?有人受伤吗?”
“是。”法拉恍惚道。
简笑了:对法拉不能这样连珠炮似的发问,根本问不明白。
“你进清真寺时是什么情况?”
“他们问那个美国人在哪儿。”
“都问了谁?”
“每个人都问了。可是没人知道。医生问我你和孩子哪去了,我说我不知道。然后他们挑了三个人:第一个是我舅舅沙哈萨伊,跟着是毛拉,最后是毛拉的兄弟阿力山·卡里姆。他们揪着这三个人又问了一遍,但没用,他们也不知道。然后他们就动手打人。”
“伤得重吗?”
“只是挨打而已。”
“我会帮他们看看。”简突然想起,阿力山心脏不好,“他们现在在哪儿?”
“还在清真寺。”
“跟我来。”简转身进屋,法拉跟在后面。简从前屋柜台里拿出护理箱,多拿了些硝化甘油药片放在包里,随即上路。她怀里还是紧抱着香塔尔,又问法拉:“他们有没有对你动手?”
“没有。医生好像很生气,但他们没打我。”
简在想,让-皮埃尔发脾气,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跟埃利斯过夜的事。其实全村人都在猜测同样的事。真不知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这兴许是她作为“巴比伦荡妇”的终极罪证。
这些人还没有拒她于千里之外,况且现在还受着伤,需要人照顾。她进了清真寺的院子,阿卜杜拉的妻子看到她慌忙迎上来,领她到自己丈夫躺的地方。乍看他一切正常,简担心阿力山的心脏,于是不顾毛拉妻子的抗议转身去看附近的阿力山。
阿力山面色土灰,呼吸困难,一只手搭在前胸。正如简担心的,剧烈的心跳引发了心绞痛。她喂了一片药道:“放在嘴里嚼,别咽下去。”
她把孩子交给法拉,迅速地检查了阿力山的状况:他有严重的瘀伤,好在没伤到骨头。“他们怎么打你的?”
“用步枪。”阿力山喉咙嘶哑。
简点点头。阿力山还算走运:唯一真正的伤害来自于恐惧带来的压力,让他的心脏不堪重负,但现在已经开始恢复。她在他伤口上拍了些碘酒,并嘱咐他平躺休息一小时。
之后她又回到阿卜杜拉这边。然而,当毛拉看到靠近的人是简,便气哼哼地摆手驱赶。简明白他的意思:阿卜杜拉认为自己应该享受优先待遇,简将阿力山置于他之前,他觉得受到了侮辱。简懒得找借口,况且之前就告诉过他,自己会根据伤者病情的轻重缓急来进行处理。她索性转身离开,没有必要死乞白赖地哀求这种老顽固。他还有力气冲着她大喊大叫,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接着是沙哈萨伊。他姐姐接生婆拉比亚已经帮他做了检查,现正帮他清理伤口。拉比亚的草药膏不够卫生,但简想,以现在的情况,它的疗效应该大于伤害,于是也就放心地让沙哈萨伊动动手指脚趾。他并无大碍。
还算走运。苏联人来闹事,但好在只有人受了点轻伤。谢天谢地。现在只希望这帮人至少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别来捣乱,直到开博尔山口的道路顺利打通。
“医生是苏联人?”拉比亚忽然问。
“不是。”这还是第一次,简不明白让-皮埃尔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他找到我,会说些什么?“不,拉比亚,他不是苏联人,但应该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那他就是个叛徒。”
“嗯,应该是。”现在轮到她好奇拉比亚的想法了。
“你们信基督教的人,如果丈夫当了叛徒,妻子能要求离婚吗?”
在欧洲,不管信不信基督,离婚都是轻而易举的事。简答道:“能。”
“所以你现在才跟了那个美国人?”
她明白拉比亚的意思。在山上与埃利斯过夜坐实了阿卜杜拉的指控,她是个“西方婊子”。长久以来,拉比亚都是村里数一数二支持简的人,她这是想用另一种合理解释来反驳毛拉的诋毁:基于某些虔诚穆斯林不了解的诡异基督教律法,简已经解除了与叛徒的婚姻,和埃利斯结成夫妻。简想,那就这样吧:“是啊,所以我才嫁给美国人。”
拉比亚满意地点点头。
简甚至对毛拉给自己扣的罪名有几分认同。毕竟,她眨眼就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跳上另一个男人的床。就在一丝羞愧感侵蚀而来时,她立马制止自己:她从未让周围人的期望主宰过自己的言行。随他们怎么想。
她并未将自己看作埃利斯的妻子。她问自己,与让-皮埃尔的婚姻真的结束了?没有。然而,自己对他已不再有任何责任。在他的所作所为之后,我不再亏欠他任何东西。这本应令她释然,然而心中却只有悲伤。
正想着,清真寺的门口一阵骚动,简转身看到埃利斯怀抱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走近了才发现,埃利斯满脸愤怒。这样的表情似曾相识:一个大意的出租车司机突然一个180度大转弯,撞倒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把人家伤得不轻。埃利斯和简目睹了全过程,还叫了救护车。那时的她还对急救一无所知,只记得埃利斯不停地说:“不应该,不应该啊……”
她辨认出了埃利斯怀抱的东西:是个孩子,这才明白,是孩子的死点燃了埃利斯的愤怒。谢天谢地,那不是我的孩子,简的第一反应让自己感到一丝羞耻。待走近再看,是简视如己出的孩子——独臂的小穆萨,是简救了她。每次和让-皮埃尔一起拼死拼活抢回来的病人被死神夺走,简都会感到一阵难以填补的失落。这次尤为心痛:面对伤残,穆萨那么勇敢坚强,他父亲是那样自豪。为什么会是他?想着想着,简不由得掉下眼泪。为什么会是他?
村民们围拢在埃利斯身边,他注视着简。
“都死了。”埃利斯用达里语告知村民。一些妇女掉下了眼泪。
“怎么死的?”简问。
“苏联人开的枪,一个也没放过。”
“老天爷!”昨晚她还说那些伤员伤口不致命,死不了,还想着所有伤员都会渐渐恢复,在她的照顾下最终痊愈。然而现在,都死了。
“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
“穆萨惹毛了他们。”
简皱皱眉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埃利斯轻轻把孩子换个位置,露出穆萨的手。细小的指头依旧紧抓着父亲送给他的刀子不放。刀刃上沾着血。
忽然一阵痛哭声响起,哈利玛冲过人群,从埃利斯手里抱过孩子,尖叫着穆萨的名字瘫软在地。妇女们围着她,简转过身。
简招呼法拉抱着香塔尔一起回家。几分钟前,她还以为村子此番逃过一劫。如今,七名队员和一个孩子没了命,她的眼泪已经哭干,只感到无力与悲伤。
回到家里,她坐下来给香塔尔喂奶。“小家伙儿真乖。”说着把奶头送进孩子嘴里。
一两分钟后,埃利斯进门。他俯身亲吻简,看着她道:“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果真如此。“男人们总是打打杀杀。那孩子抄着把匕首就想袭击全副武装的苏联兵,是谁告诉他可以这样犯傻的?!是谁告诉他小孩子也有责任杀苏联人?!哪个偶像让他奋不顾身去堵苏联人的冲锋枪?不是母亲,一定是他父亲!因为穆罕默德,他儿子才没了命。是他的错,也是你的错。”
埃利斯毫无准备:“我的错?”
简知道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但她忍不住。“苏联人打阿卜杜拉、阿力山和沙哈萨伊,想逼他们说出你的下落。这帮人为了找你才跑到这儿来。”
“这我知道。难道因为这样,孩子的死就是我的错?”
“闹成这样都因为你来这儿。你不该来!”
“也许吧。这事好解决。我会离开。照你说的,因为我,这里挨了打、死了人,我再待下去,肯定会被抓住,昨晚只能算走运。不光如此,联合各游击队统一作战的计划最终也经不起敲打,最终将是一盘散沙。这还不算,苏联人会把我拉去公审,再加上大肆宣传:看这个中情局的间谍如何利用第三世界国家的内部矛盾为帝国主义牟利。”
“真是个胆小鬼!”说来奇怪,五狮谷里一个小村子发生的事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国际影响。“但你走不了,通往开博尔山口的路封了。”
“还有另外一条路:黄油之路。”
“得了,埃利斯……那条太难走,况且那么危险。”简想到埃利斯在狂风中艰难攀爬的样子。他可能会迷路,冻死在风雪里;或者遭土匪抢劫,丢了性命。“求你别这么做。”
这就意味着,她会再次失去他,孤身一人。一想到这里,她不觉备感凄凉。这倒新鲜,毕竟只是一夜情分,除了匆匆告别,她还能怎样?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没想到,这么快你又离开我了。”说着,她把孩子换到另外一边吃奶。
埃利斯屈膝握住简的手:“你还忘了一点。还有让-皮埃尔,难道你不知道,他很想让你回到他身边?”
简想了想:埃利斯说得没错,让-皮埃尔现在肯定如丧家之犬,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自己。“但他会作何反应?”
“他会让你和香塔尔下半辈子生活在西伯利亚某个矿区城镇,他自己则跑去欧洲当间谍,每两三年回来一次。”
“如果我拒绝,他会怎样?”
“他会逼你,要么要你的命。”
一想到挨过让-皮埃尔一拳,简就犯恶心:“苏联人会帮他找我吗?”
“会。”
“为什么?找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首先,这是他们欠让-皮埃尔的;第二,这样可以哄他高兴;第三,你知道的太多。你们夫妻关系亲密,还见过安纳托利,万一你回到欧洲,完全可以轻易将详尽的面部特征提供给中情局做电脑素描。”
这样一来,还会死人。苏联人会再袭击村子,拷问村民她的下落。“那个安纳托利,他见过香塔尔。”想到当时那一刻,简不由得将孩子抱紧,“我以为他会把孩子揪出来。难道他没想到,如果他掌握着孩子,我一定会束手就擒吗?”
埃利斯点点头:“当时我也没想明白。但我比你更有利用价值,他这样做,可能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利用你,反正最终你也跑不了。”
“什么方式?我能干吗?”
“拖住我。”
“劝你留下?”
“不。跟我一起走。”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简的心头。她必须跟他一起走,还要带着孩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躲不过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跟你一起逃离这里,总好过一个人逃出西伯利亚。”
埃利斯点点头:“差不多吧。”
“我去收拾行李。”简道,事不宜迟,“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
埃利斯摇摇头:“依我看,一小时后就走。”
一时间,简慌了手脚。不错,她一直都想离开,但没想到会如此突然,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衣服、食品、药品,见到什么都胡乱扔进包里,生怕遗漏了什么。
埃利斯理解她的感受,于是上前阻止。他抓住简的双肩,轻吻她的额头安慰道:“告诉我,英国最高的山是哪座?”
简想, 这家伙是疯了还是怎么了:“苏格兰的本尼维斯山。”
“有多高?”
“一千三百多米。”
“我们出去要翻的一些山高度是本尼维斯的四五倍。尽管出去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五十英里,但少说也要走上两个星期。别急,想想再决定。夜长梦多,但总比落下救命的东西好。”
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她有两个挎包,能顶一个背包使。一个装衣物:香塔尔的尿布,每人一条换洗内裤,埃利斯从纽约带来的羽绒服,自己从巴黎带来的毛皮衬里兜帽雨衣。另一个包装药品和应急的干粮。这里当然没有肯达尔薄荷饼,但简也在当地找到了不错的代替品——一种用桑葚干与核桃仁制作的面饼,这种东西极难消化,但可以补充能量。他们还带了很多大米和一大块干酪。简只带了一些村民的拍立得照片作为纪念。此外还有睡袋,一口炖锅和埃利斯的军用包,包里有些炸药和爆破设备,这些是他们仅有的武器。埃利斯套了牲口,任劳任怨的麦琪把所有的东西都驮在身上。
大家匆匆洒泪分别。萨哈拉、接生婆拉比亚,甚至是穆罕默德的妻子哈利玛都一一拥抱简。唯一唱反调的是阿卜杜拉,临别时他正从附近经过。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之后带着家人扬长而去。然而,不一会儿他的妻子转身返回,虽有几分害怕但十分坚定。她把一个制作粗糙的布娃娃塞到简手中,那是送给香塔尔的,娃娃头上还装饰着围巾和面纱。
法拉已经哭成了泪人,简拥抱并亲吻了她。法拉已经十三岁,很快就会有丈夫可以寄托情感。再过一两年,她将嫁为人妻,并搬去与公婆同住,膝下会有八九个孩子,兴许其中的五六个能活过五岁。她的女儿们会嫁人离家。那些经历战争存活下来的儿子会迎娶妻子并带回家。最终,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儿子和媳妇们会带着孩子一个个搬出老房子,建立自己的大家庭。那时,法拉也会像她祖母一样成为接生婆。简希望她还能记得自己曾经教过她的些许知识。
阿力山与沙哈萨伊拥抱了简,离开时嘴里还高喊“愿真主与你同在!”。村里的孩子们陪他们走到河湾处。简驻足回望村落中土灰色的矮房。一年来,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知道此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但心中确信,如果有幸活下来,她会把班达村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孙。
他们快步沿河岸前行。简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直升机声响的蛛丝马迹。苏联人何时会再次开始搜寻他们的下落?是派几架直升机随处搜寻,还是周密组织一番来个彻底搜查?真不知哪个对他们更有利。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来到“平原要塞” 达奚特-里瓦。这是一个惬意的村庄,村中的房屋院落沿河流北岸零星分布。就在这里,小路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坑坑洼洼、蜿蜒曲折、时隐时现的土路通向五狮谷。任何带轮子的交通工具都必须在这里止步,于是村里人做起了马匹生意。这个村子位于一条侧谷上坡,如今这里由游击队掌管,变成了关押少数政府军队俘虏或是苏联人的监狱,偶尔也会关个小偷。简来过一次,当时是为救治一位来自西部沙漠的牧民,他被征入正规军,受不了喀布尔的严冬而患上肺炎并当了逃兵。在他加入游击队之前,被送到这里进行“再教化”。
时近中午,但两个人谁都不想停下来吃东西。他们希望能在日落前赶到十英里之外五狮谷谷口的萨尼斯。在平地环境下,十英里路不算长;但换作走山路,可能要走上几个钟头。
最后的一段路一直在北岸的房舍间绕来绕去。南岸是二百英尺高的悬崖峭壁。埃利斯牵马,简把香塔尔放在前胸的布兜里抱着。村子的尽头位于里瓦特侧谷谷口的水磨附近,那里通向监狱。过了此处,前路变得更加难行。山坡的坡度越来越大。起先,趋势的变化还很缓和,到后来则急转直下。他们在烈日下稳步攀爬。简把旅人常备的毯子罩在头上,怀中的香塔尔有布兜的保护。埃利斯戴着小帽,那是穆罕默德送给他的礼物。
到达山口顶端时,简为自己没有累得呼呼直喘而感到得意。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么壮实,以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状态了。埃利斯不光是喘着粗气,而且大汗淋漓。他身体不错,但长途跋涉的耐力却不如简。起初这让她十分得意,后又想起,就在九天前,埃利斯才刚刚中了枪。
过了山口,走的全是山路,五狮河则远在山下。不同于往常,这里的水流十分迟缓。河底较深、水面较为平静的地方,水体呈现出浅绿色,仿佛是达奚特-里瓦盛产的绿宝石。简那对高度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远处直升机的响动,不由得一阵害怕:悬崖顶上几乎是寸草不生,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跳下百尺悬崖,藏进河里。然而那只是一架喷气式飞机,它飞得太高,根本看不到下面的人。不过,自此之后,简总是在寻找周围的树木、草丛和洞穴,危机发生时好躲藏。在她内心,一个邪恶的声音一直在说:“你完全不必如此。回去吧,束手就擒,与丈夫团聚吧。”然而不知怎的,此时它却变成了一个专业的理论问题。
他们还在继续向上攀爬,但坡度渐渐放缓,大大提高了行进的速度。由于路遇侧谷支流,他们比计划多耽误了一些时间,少走了一两英里。山路转而下行,前方兴许是木桥或浅滩。埃利斯要强拖着麦琪下水,而简要从身后吆喝着朝它扔石头。
一条设于悬崖边上的灌溉渠贯通整条峡谷,作用在于增加平原可耕种土地。简很好奇,这是多久以前兴建的?那时五狮谷里的人应该还有时间、人力与和平的环境建造如此庞大的工程,可能已经有数百年了。
峡谷道路变窄,山下的河流中也满布花岗石块。石灰岩质的峭壁上可以看到洞穴:简将它们视作可以躲藏的地点。视线内的风景渐渐荒凉,山谷里吹来一阵冷风。尽管阳光刺眼,简还是打了一阵冷战。多岩地带与陡峭的悬崖是鸟儿的天堂:那里有二三十只喜鹊。
终于,在峡谷的前方出现了另一片平原。眺望东面,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条山脉,在其顶端可以清晰地看到努里斯坦山脉顶上的积雪。上帝啊,那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简有些害怕。
平原上矗立着一小撮简陋的房屋。“应该就是这儿了,”埃利斯道,“欢迎来到萨尼斯。”
他们进入平地,想找一处可供旅人休息的清真寺或者小石屋。在靠近第一栋房舍时,一个身影从房子里走出来。简认出了那张英俊的脸,是穆罕默德。他和简一样意外。然而惊喜很快便被害怕所取代,她必须将穆萨死去的噩耗传达给他的父亲。
埃利斯为简争取时间,让她整理思绪。他用达里语问:“你怎么在这儿?”
“马苏德在这儿。”这里肯定是游击队的藏身处,穆罕默德接着反问道,“你们呢?”
“我们要去巴基斯坦。”
“走这条路?”穆罕默德面色严峻,“出什么事儿了?”
简知道,她与穆罕默德相识更久,这件事必须由她来说,“我的朋友,有个坏消息带给你。苏联人袭击了班达村,他们杀了七名队员,还有一个孩子……”穆罕默德猜测着她接下来的话,脸上的痛苦让简几乎要哭出来。“是穆萨。”
穆罕默德强忍着保持冷静:“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是埃利斯发现了他。”
埃利斯绞尽脑汁在达里语中寻找着需要的词汇:“他被杀……刀在手里,刀上有血。”
穆罕默德的眼睛睁得老大:“全都告诉我。”
简接过话来,她的达里语更为流利,“苏联人黎明时进村,要找埃利斯和我。当时我们在半山上,没被发现。他们殴打阿力山、沙哈萨伊和阿卜杜拉,但没有杀他们。然而,他们发现了山洞。七名受伤的游击队员被安置在那里,穆萨陪着他们,以防夜里需要回村子找人手帮忙。苏联人一撤走,埃利斯就去了洞里。所有的队员都死了,还有穆萨……”
“怎么死的?”穆罕默德突然打断问,“他是怎么被杀的?”
简看了看埃利斯。埃利斯道:“是冲锋枪。”这个名词并不需要翻译。他用手指着心脏,点出中弹的位置。
简补充道:“他的刀尖上沾有血迹,一定是想保护受伤的队员。”
穆罕默德满眼热泪,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还击了!对手是大人,带着枪,他敢带着刀子就冲上去!那是他父亲送给他的!这个只有一只手的孩子现在一定在战士的天国!“
简知道,对于一个穆斯林来说,为圣战付出生命是至高的荣耀。小穆萨也许会被奉为年轻的圣者。穆罕默德能有此安慰,简的心里也好过了一些。但她还是忍不住暗自谴责:好战的男人就是这样,以荣誉的言辞抚慰良心上的不安。
埃利斯郑重地拥抱了穆罕默德,一语未发。
简突然想起了她的照片,有好几张拍的都是穆萨。阿富汗人很喜欢照相。留一张穆萨的照片给穆罕默德做纪念,他一定会备感安慰。她打开牲口背上的包,在一堆药品中翻出个拍立得的照片盒,找出一张穆萨的照片,再把包重新理好。她将照片递给穆罕默德。
从未有一个阿富汗男人如眼前的穆罕默德一般骄傲,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子,简甚至觉得他在哭泣。穆罕默德转过身,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再次转过脸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然而脸上仍挂着泪珠。“跟我来。”
埃利斯和简跟着他穿过村子来到河边,那里聚集着十来个游击队员,大家正围着火堆烧饭。穆罕默德走入人群,径直开口讲述穆萨的故事。他眼中含泪,并不时地用手比画。
简转过身去,不忍目睹更多的悲痛。
她紧张地环顾四周:要是苏联人来了,我们要往哪跑?这里只有旷野、河流和几栋小房子。马苏德倒是将这里视作安全的藏身处所。兴许是村子太小,太不起眼,不会引起苏联军队的注意。
简已经没有力气去担心。她席地而坐,背靠着一棵树歇脚,然后给香塔尔喂奶。埃利斯拴好麦琪,卸下她身上的包裹。麦琪张开嘴巴,吃起河边鲜美的嫩草。这一天真漫长啊,况且昨晚没怎么睡觉,简直心力交瘁。一想到昨晚,她的嘴角不禁偷偷上扬。
埃利斯取出让-皮埃尔的地图,坐在简身旁,借着迅速暗淡的夕阳光线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简越过埃利斯的肩头看着地图,他们计划的路线是沿山谷前行,到一个叫作科马尔的村子,自那里向东南方进入通向努里斯坦的一条侧谷。这条侧谷也叫作“科马尔侧谷”,他们所遇到的第一处山口亦名为“科马尔山口”。“一万五千英尺,”埃利斯指着山口的位置道,“那里会非常寒冷。”
简不由得打个哆嗦。
香塔尔吃够了奶。简为她换了尿布,将换洗下来的放到河中洗净。回来时,埃利斯与马苏德正密切交谈,她静静地蹲坐在他们旁边。
“你这么做就对了,”马苏德道,“必须带着协议离开阿富汗。要是被苏联人抓住,那就全盘皆输了。”
埃利斯点点头。简暗想:从没见埃利斯这样过,他对马苏德是另眼相待的。
马苏德继续道:“但这条路十分艰险。相当一部分都在雪线以上。有时在雪中,路甚至难以辨识。要是在那儿迷了路,你们就死定了。”
简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马苏德显然话中有话,但只是对着埃利斯说。简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可以帮你,”马苏德继续道,“但和你一样,我也要做笔交易。”
“请继续。”
“我可以派穆罕默德给你做向导,带你出努里斯坦到巴基斯坦。”
简的心一动。穆罕默德做向导!这样一来就时来运转了!
“用什么做交换?”埃利斯问。
“你自己走。医生的妻子和孩子留下。”
情况再清楚不过,她必须服从。单凭他们两个就想走出去简直就是胡来,最后很可能会双双送命。这样一来,至少能拯救埃利斯。简对埃利斯说:“你必须答应他。”
埃利斯冲她笑了笑,又看看马苏德:“绝对不行。”
马苏德显然十分不快。他霍然起身,走回到队员之中。
简道:“埃利斯,这么做明智吗?”
“不明智,”说着,他握住简的手,“但我不会轻易放弃你。”
“我……我从未给过你承诺。”
“我知道。等我们回去,你依然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你可以与让-皮埃尔复合,只要那是你想要的,只要你能找到他。接下来有两周时间可以跟你在一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再说,兴许我们活不了那么久。”
那倒不假。生死尚且未知,何苦杞人忧天?
马苏德笑着走回来:“我这个人不善于谈判。穆罕默德还是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