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丧、焦躁与怨怒将埃利斯笼罩。沮丧是因为他来五狮谷已经七日,却仍然没见到马苏德;焦躁是由于每日目睹简与让-皮埃尔一同生活、工作,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感觉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怨怒是因为今日的窘境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今天可以见到马苏德,不过这位大人物目前尚未露面。昨天,埃利斯走了一整天才到达这里。他位于五狮谷的西南边,那里是苏联人控制的区域。离开班达时有三位游击队员与他同行:阿里·加尼姆、马杜拉·汗以及尤瑟夫·古尔。不过,一路上每经过一个村子,他们便会多募集两三个人,如今浩浩荡荡已有三十多个了。一群人围圈坐在山顶一棵无花果树下,一边吃果子一边等。
就在山脚下,一片平原向南伸展。事实上,平原一路延伸至喀布尔。不过那座城市远在五十英里以外,在这里无法看见。就在同一方向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坐落着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从这里看不到那边的建筑,但时不时可以看到喷气式飞机升空。肥沃的平原可以看到片片牧场与果园,河流奔淌其间,最终纷纷汇入宽阔幽深的五狮河,向前一直奔流到达喀布尔。一条崎岖的道路从山脚下经过,向山谷中延伸,一直到达罗卡镇。那里是苏控区域的最北端。路上并无太多行人车辆,只见到几辆农家的推车,偶尔还会有零星的装甲车驶过。苏联人在河流与道路交会处新建了一座桥梁。
埃利斯要将那座桥炸掉。
他开了一系列爆破课程,借以拖延时间,为他真正的任务作掩护。尽管他的达里语说得磕磕巴巴,这些课程仍然广受欢迎,他甚至不得不限制参加的人数。以前在德黑兰学的那点波斯语还留下些零星印象,随护送队来此的一路上,他也学了许多达里语,所以现在能简单聊聊天气、食物、马匹与武器,不过还不能表达诸如“炸药中的凹痕可以起到集中爆破威力的作用”这样的复杂句。尽管如此,一想到可以把某些东西炸上天,这些阿富汗壮汉便趋之若鹜,一个个听得十分用心。他不能将每次任务中所需的TNT炸药用量的计算公式告诉他们,也无法教他们使用连傻瓜都能操作的美国军用计算磁盘,因为这些游击队员都没学过小学算术,多数人连字都不认。不过,他还是可以向大家示范在同样时间内如何以最少的用量明确击中目标——这一点对游击队来说至关重要,因为他们的军需用品都十分有限。同时,他也试着说服队员们采取最基本的安全防卫措施,然而没有成功。对于游击队员来说,谨慎是懦弱的表现。
与此同时,简的存在一直是一种折磨。
每次看到她抚摸让-皮埃尔,埃利斯都会感到一阵嫉妒;每次见他们夫妻两人在山洞的诊所并肩工作,合作既默契又高效,他都羡慕不已;每当瞥见简喂奶时露出的乳房,埃利斯便感到自己被欲望所吞噬。夜晚,在伊斯梅尔·古尔的家中,埃利斯躺在睡袋里难以入睡。他辗转反侧,有时满头大汗,有时瑟瑟发抖。躺在夯土地上,他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尽量不去理会伊斯梅尔与妻子在几码以外隔壁房间做爱时发出的含糊声响;他的双手渴望触碰简的身体,急切得近乎发痒。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怪不得别人。是他主动请命参加这次任务,还奢望着也许能重新赢回简的芳心。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且幼稚至极,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而在见到马苏德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站起身,不安地走来走去,同时也小心地待在树荫的范围内,以防被路上的人看到。几码之外有一堆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之前一架直升机在那里坠毁。他看到一枚金属薄片,大概有盘子那么大,形状也跟盘子差不多,这让他灵机一动。埃利斯一直在想如何向大家展示锥形装药的威力,现在有办法了。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小块扁形的TNT炸药,又拿出一把随身小折刀。游击队员们聚拢在他周围。阿里·加尼姆也在人群当中,他身材矮小,长相有些怪异:扭曲的鼻子、七扭八歪的牙齿,还稍微有点驼背,听人们说他有十四个孩子。埃利斯用波斯语在炸药上刻出一个名字“阿里”,然后拿给大家看。阿里认出了自己的名字。“阿里。”他边念边笑,露出满口难看的牙齿。
埃利斯将炸药放在一块金属上,刻字的一面朝下,然后笑着说:“希望管用。”尽管队员们当中没人懂英语,不过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从大包里取出一圈导火线,切出四英尺,然后打开雷管箱,取出一根,将引线的末端插进圆柱形的雷管,最后将雷管绑在TNT炸药上。
他朝山下的路上看看:路上没人没车,于是便带着这枚小炸弹过了山坡,放在五十码以外的地方。他划了根火柴引燃导火线,然后回到无花果树下。
引线燃得很慢。等待的过程中,埃利斯琢磨:马苏德是不是派其他队员来监视他,看看这人究竟几斤几两。这位头领是不是还在等待,看看埃利斯是不是有真本事,能让队员们信服?对一支军队而言,章法极为重要,反抗军队也是如此。然而埃利斯已经没时间在这里谨小慎微、步步试探了。如果今天马苏德还是不出现,他便只能丢掉这些关于爆破的伪装,坦言自己是白宫当局派来的使者,要求立刻与反抗军领导者见面。
炸弹“砰”的爆炸,动静并不是很大,随之腾起一小团尘埃。看到爆炸威力如此微弱,队员们不免显得有些失望。埃利斯找回了那块金属片,用头巾裹着将它拿起,以防温度过高。用波斯文书写的“阿里”洞穿了金属,字母的边缘参差不齐。他将金属片拿给队员们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兴奋的交谈声。埃利斯很满意。生动的示范充分证明:不同于人们通常的理解,有的放矢的炸药威力更大。
队员们突然安静下来。埃利斯四下看看,发现另外一群人正在朝山上靠近,队伍中足有七八个人。手中的步枪以及头上的圆顶帽证明他们是游击队员。这些人越靠越近,阿里也越站越直,仿佛马上要敬礼一般。埃利斯问:“这是谁啊?”
“马苏德。”阿里答道。
“哪个是马苏德?”
“中间那个。”
埃利斯观察着队伍中间的那个人。乍眼一看,马苏德跟其他队员并无分别:身形消瘦,中等个头,一身卡其色装扮,脚上蹬着俄式长靴。埃利斯仔细打量那张面孔。浅色皮肤,稀疏的八字胡,下颌的胡子像年轻人那样粘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他鼻道细长,鼻尖向内勾着。警觉的深色眼睛周围满布深纹,让他看起来至少显老五年,而绝非人们所说的二十八岁。那张脸并不英俊,但却凸显着生动的智慧与冷静的权威,使得他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他直接走到埃利斯近前,伸出手:“我是马苏德。”
“埃利斯·塞勒。”说着,他同马苏德握了握手。
“我们要炸毁这座桥。”马苏德用法语说。
“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
埃利斯将装备放进包里,与此同时,马苏德走进队伍之中,与一些队员握手,并朝其他人点点头。他同一两位游击队员简单拥抱,彼此寒暄了几句。
一切准备就绪,队员们三五成群向山下走去。埃利斯想,这样做大概是希望一旦被人发现,别人会当他们是一群农民,而非反抗军。来到山脚下,路上的人再也看不到他们,而头顶一旦有直升机飞过,还是有被发现的可能。埃利斯想,如果游击队听到直升机来,肯定会直接接手解决。他们沿着田间的一条小道向河边走去。路上经过许多小屋,许多田间工作的人们看到他们,一些人视而不见,还有一些人挥手致意,呼喊着打招呼。游击队来到河边,沿河岸继续前行。一路上,他们尽量借着岸边的岩石和稀疏的植被隐蔽。在离桥约三百码的地方,一队军车正从桥上经过,向罗卡驶去,队员们纷纷隐藏。埃利斯躺在一棵柳树下,他发现马苏德就在身边。“如果我们炸毁这座桥,”马苏德说,“就能切断他们与罗卡的供给链。”
车队开走后,队员们又等了几分钟,然后继续向桥梁进发。大家聚集在桥下,避免被桥上的人发现。
桥梁中央距离河面的垂直高度为25英尺,而水深大概为10英尺。埃利斯发现这是一座结构简单的纵梁桥——两条长长的金属纵梁支撑起厚厚一层混凝土路面,从一侧河岸一路延伸至另外一侧,中间没有任何支撑。混凝土属于静负荷,也就是说,纵梁承力。破坏纵梁,整座桥就会毁于一旦。
埃利斯着手准备。炸药都是些黄色的砖块,每块重约一磅。他将十块炸药绑成一捆,之后又绑了三捆一模一样的炸药堆,所有的炸药全部用光。之所以使用TNT是因为其多数成分可以在炸弹、炮弹、地雷和手榴弹中可以找到,而游击队的多数炸药供给都是来自没有爆炸的苏军军火。塑胶炸药可以塞进小洞里,绕在梁上,或者被塑成任何需要的形状,因而更加适应他们的需求。然而,队员们只能使用他们能够找到和偷到的材料。偶尔,他们可以用山谷里种的大麻从苏联工程师那里换来一点可塑炸弹。然而,这样的交易中有阿富汗正规军的介入,危险大,数量有限。这些信息埃利斯都是从白沙瓦的中情局特工那里了解的,事实果然如此。
头顶上方的都是些工字梁,间隔约八英尺。埃利斯用达里语说:“给我找根这么长的棍子。”说着指了指工字梁之间的间距,一名游击队员走到河边,将一棵小树连根拔起,“再找根一模一样的。”
他将一捆TNT炸药放在其中一根工字梁的下层梁板上,并让一位队员将其固定。然后他将另一捆炸药固定在另一根工字梁类似的位置。之后,他将那棵小树支在两捆炸药之间,避免挪位。
他涉水过河,在桥梁的另一端装了相同的装置。
他将自己的做法用混杂着法语和英语的达里语进行了说明,让大家尽量消化吸收。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看到自己如何操作,以及最后的结果。他用导爆索引爆,这种烈性炸药导火线能以每秒两万一千英尺的速度燃烧。埃利斯将四捆炸药连在一起,这样它们便可以同时引爆。接着,他又将导爆索绑成一个圈,形成回路。他用法语向马苏德解释,这样做的效果是导火索可以从炸药两边同时引爆。即使一侧的线被切断,炸弹依然可以爆炸。埃利斯建议将其作为常规做法,以防万一。
工作之时,埃利斯有一种奇特的愉悦感。机械的体力劳动,客观单纯的炸药用量计算,这样的工作总能带给他些许慰藉。如今马苏德终于现身,埃利斯的任务也总算有了进展。
埃利斯一路将导火索埋入水中,然后引上河堤。将导火索埋入水中比较便于隐蔽,同时又不影响引燃。他在导火索末端装上一支雷管,又接了一段可以燃烧四分钟的普通慢燃导火线。
“准备好了吗?”他问马苏德。
“好了。”
埃利斯将导火线点燃。
众人急忙撤离,沿河堤往上游方向去。马上就要搞出个大动静来,埃利斯仿佛小孩子一般,心中不由得一阵得意。其他人似乎也很兴奋,埃利斯不由得在想:自己是不是和他们一样拙于掩饰。他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这群人,此时,他们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警觉,仿佛一群倾听泥土中蠕虫动静的鸟。接着,埃利斯也察觉到,远处响起隆隆的坦克声。
他们所处的位置并不能看到路上的情形。不过一名游击队员立马闪身上树,报告道:“两辆。”
马苏德一把抓住埃利斯的胳膊:“能趁着坦克过桥时把桥炸毁吗?”
埃利斯心想,该死,这是在试探我。“能。”他贸然答道。
马苏德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很好。”
埃利斯也上了树,与那个游击队员并肩眺望。两辆黑色的坦克重重地碾压在狭窄喀布尔方向来的石子路上。他感到一阵紧张,这可是头一次跟对手打照面。这些敌人一身盔甲,火力威猛,尤其再跟破衣烂衫的游击队员和他们简陋的步枪一比,则更显得刀枪不入、所向无敌。然而,五狮谷里四处可见的坦克残骸,都是游击队员凭借自制地雷、投掷得恰到好处的手榴弹和偷来的火箭制造的成果。
除了两辆坦克外并无其他车辆随行。也就是说,这不是巡逻队,更不是突击队。这些坦克很可能是在巴格拉姆进行修理后被运到罗卡,或者就是刚从苏联运来的。
埃利斯开始盘算。
坦克的行进速度为每小时十英里,所以将在一分半钟后来到桥上。导火线点燃不到一分钟,至少还要燃烧三分钟。照目前的情势发展下去,没等爆炸,坦克就会安然过桥。他必须想办法缩短引线。
埃利斯从树上跳下。他边跑边想:我上次跑到作战区都是哪年的事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埃利斯转身往后瞥。阿里就在他的身后,咧嘴冲着他傻笑,另外两个队员也紧紧跟在身后。其他游击队员则隐蔽在沿岸的河堤上。
没过一会儿,埃利斯来到桥上。他单膝触地跪在慢燃导火线旁边,工具包顺势从肩头滑下。他一面打开工具包,在里面翻找小折刀,一面在心中不断计算着。坦克离这里只有一分钟的路程了,他想。导火线的燃烧速度是每三十到四十五秒一英尺。这批引线是烧得慢、烧得快,还是速度一般?他似乎记得这回用的是燃烧速度较快的那种。就算延迟三十秒,燃烧一英尺,三十秒的时间他可以跑到一百五十码开外,将足够安全。
他打开小折刀递给身旁的阿里,在距离雷管一英尺的地方抓起引线。他用双手持着引线,让阿里剪断。埃利斯左手握着剪断的一端,右手抓着燃烧的一端,迟疑着是不是时候将另一端重新点着。他必须确定坦克离这里还有多远。
他爬上路堤,两手依然握着引线两端。在他身后,导火索一路延伸到河里。他将头探到桥栏杆之外。巨大的黑色坦克正在稳步靠近。还有多久?他一秒一秒地数着,计算着坦克的行进距离。然后,他将燃烧的一端引线和与炸弹连接的一段连接到一起,这并不是计算的结果,更多的是猜测。
埃利斯小心翼翼地将导火索放下,撒腿就跑。
阿里和另外两名队员紧随其后。
起初,有河堤的掩护,他们还能够避开坦克的视线。然而随着坦克渐渐靠近,四个奔跑的人也渐渐变得显眼。埃利斯一秒一秒掐数之间,远处的隆隆声已经演变为震耳欲聋的呼啸。
坦克里的炮手只犹豫了片刻:逃跑的阿富汗人一般都会被当作游击分子,拿他们当活靶子也就顺理成章了。只听两声巨响,一对炮弹从埃利斯头顶呼啸而过。他改变方向,朝着远离河畔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般琢磨:炮手调整了瞄准范围,如今正调转炮口冲我而来……瞄准……来了!又是一次及时的躲闪,埃利斯再次转向河边。片刻后又是一声巨响,弹壳就落在附近,溅得他满身尘土碎石。埃利斯心想,除非那该死的炸药先炸,不然下一发炮弹肯定会打中我。该死,我干吗要在马苏德面前逞英雄?!机关枪声随后响起。行进中的坦克上很难瞄准,但他们也可能停下来。他想象着枪林弹雨袭来,一边跑,一边开始左躲右闪。突然间,他全然猜到了苏联人的意图:他们找一个视野最为清晰的点停下来,观察敌人的逃跑动向,那一定是桥上。可是,在游击队被扫射放倒前,炸药会引爆吗?埃利斯越跑越快,他的心怦怦直跳,嘴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想:我不想死,即便简爱的是别人,我也不能死。子弹穿裂了眼前的一块巨石,几乎命中他逃跑的去路。埃利斯突然转向,但子弹尾随而至,他几乎陷入绝境,成了活靶子。身后一名游击队员突然一阵哭喊,紧接着他自己也连中两枪。先是胯上一阵灼烧的剧痛,接着右边屁股上像是被人狠揍了一下似的。因为那第二颗子弹,埃利斯的右腿片刻失去了知觉。他踉踉跄跄摔倒在地,胸口擦破了皮。他连忙翻身坐起,忍着疼痛试图往前挪。两辆坦克已经在桥上停下。之前一直紧跟在埃利斯身后的阿里此时上前,双手架着埃利斯的腋窝,想把他拉起来。两人仿佛是瓮中之鳖,一打即中。
炸药引爆了。简直是美不胜收。
四点同时爆破,炸断了大桥的两端,两辆坦克停留的中段失去了支撑。起初只是徐徐倒下,断裂的两端碎尘四起,随后便颓然倾覆,奔涌的河流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水体霍然分于两侧,河床瞬间出露,之后便在宛如霹雳的震荡声中碰撞融合。
声音渐退,埃利斯听到游击队员们的欢呼声。
一些人卸掉掩护,朝半露在外的坦克奔去。阿里扶着埃利斯站起来,两腿恢复了知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带着伤。“我可能走不了。”埃利斯用达里语说。他试着迈步,要不是有阿里扶着,人早就趴下了。“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屁股上好像挨了一枪。”
他听到枪声,一抬头,幸存的苏联人想从坦克里逃出来,结果一冒头便被游击队员打个正着。真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埃利斯低头看看,右边的裤腿已经被鲜血浸透,这应该是外伤出血所致,另一处伤口应该还被子弹堵着。
马苏德满面笑容地来到他近前,带着浓重的口音用法语说道:“炸桥的活儿干得漂亮!太精彩了!”
“谢谢。”埃利斯道,“可我来不是为了炸桥。”他现在备感虚弱,头晕目眩,不过这倒也是办正事的好时机。“我是来谈条件的。”
马苏德一脸好奇:“你从哪儿来?”
“华盛顿,白宫。我是代表美国总统来的。”
马苏德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诧异:“很好。我很满意。”
话音刚落,埃利斯便失去了知觉。
就在当天晚上,埃利斯说服了马苏德。
游击队员做了一个担架,抬着埃利斯翻过山谷,黄昏时到达阿斯塔纳。马苏德已经派人打前站,到班达去找让-皮埃尔,明天他会赶到这里,替埃利斯取出身上的子弹。与此同时,一班人马在一家农舍的院子里安顿下来。埃利斯对伤痛已渐近麻木,一路奔波仍令他备感虚弱,已经有队员对他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有人端来烫手的甜绿茶,他稍微恢复了些精神。稍后,一行人吃了些桑葚和酸奶当作晚饭。这是典型的游击队作风,从巴基斯坦随护送队进谷的途中,埃利斯便有所体会:到达某处的一到两小时内,肯定有东西吃。他不知道这些食物是买来的、征用的,还是别人送的。不管对方愿意也好,勉强也罢,反正应该是没花钱。
吃过饭,马苏德挨着埃利斯坐下,没过一会儿,周围的队员皆回避开去,只剩马苏德跟两个副手面对埃利斯。埃利斯明白,是跟马苏德摊牌的时候了。错过了今晚,可能一个星期内都不会再有机会。可此时的他浑身瘫软、筋疲力尽,如何担得起如此艰巨的任务?
马苏德开口:“多年以前,某国求阿富汗国王派五百战士支援作战。国王从我们的山谷派了五个人,并派信使告诉对方:五头狮子抵得过五百只狐狸。五狮谷因此而得名。”接着他笑了,“今天,你也变成了一头猛狮。”
埃利斯道:“传说从前有五名英勇的战士,人称‘五狮’。每人把守山谷中的一道入口。我还听说,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称你为‘六狮’。”
“不讲传说了。”马苏德笑道,“你想谈些什么?”
为了这番谈话,埃利斯已进行了演练,但他并没料到对方居然单刀直入。虽为东方人,但马苏德显然不喜欢拐弯抹角。埃利斯道:“首先,你怎么看这场战争?”
马苏德点点头,思索了片刻道:“苏联人在谷口的罗卡镇有一万两千人兵力。总是老套路:先是埋地雷,然后是阿富汗军队,最后苏联人再把逃跑的阿富汗人堵死。他们另有一千二百人的援军,计划两周内对五狮谷来场大规模攻击。他们想摧毁我们的力量。”
埃利斯不解马苏德究竟如何获得如此准确的情报,但表情上并未显露出来:“依你看他们会得逞吗?”
“不会。”马苏德沉着中透着自信,“他们一出手,我们就潜入山中,让他们没仗可打。他们一停手,我们就从高地袭击,切断他们的联络。就这样慢慢将他们拖垮。敌人会发现,自己投入大把精力,抢到的地盘却没带来任何军事优势,最终只好撤退。一直如此。”
埃利斯暗自思忖,这正是最典型的游击战争。毫无疑问,马苏德有很多宝贵经验可以传授给其他部落首领。“你觉得苏联人还能在这样的无谓袭击战中撑多久?”
马苏德耸耸肩:“这掌握在真主手中。”
“你们能把苏联人赶出你们的国家吗?”
马苏德笑了笑:“越南人不是把美国人给赶跑了吗?”
“我知道,当时我就在那儿。”埃利斯道,“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认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苏联人一直在为越南提供当时最为先进的武器,尤其是便携式地对空导弹。正因如此,游击队才得以对抗战斗机和直升机。”
“我同意。”埃利斯道,“更重要的是,美国政府也站在你们一边。我们想帮助你们获得更先进的武器,同时也想看到,你们能真正利用这些武器在对抗敌人的战斗中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让美国人看到花钱的实效。依你看来,阿富汗的抵抗运动何时可以像越南人在战争后期那样,形成统一的全国性力量,并针对苏联人展开袭击?”
马苏德犹豫地摇摇头。“现在讲统一抵抗还为时过早。”
“主要的阻力是什么?”埃利斯屏住呼吸,暗自祈祷马苏德能给出自己期待的回答。
马苏德继续道:“我们来自不同的部落、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领袖。其他的游击队会伏击我的运送队,抢夺我的物资供给。”
“互不信任。”埃利斯总结道,“再有呢?”
“联络困难。我们需要固定的联络网。无线电通信终究不能少,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实现。”
“互不信任,通信困难。”这正是埃利斯所期待的答案。“咱们说说别的。”由于大量失血,现在的他昏昏欲睡。他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着。“你们在五狮谷已经形成了完善的游击打法,比阿富汗其他地区的游击战都更有效。其他的游击队领袖仍然将资源浪费在坚守低处阵地和攻打重要据点上。我们希望能由你来训练国内其他地区的游击力量,教会他们现代游击战略。能考虑一下吗?”
“我明白你的用意。再过差不多一年,在各个抵抗区域,都会有一些曾在五狮谷接受过训练的核心力量。他们可以形成一个联络网,彼此理解,对我也非常信任……”他的声音渐弱,但从表情不难看出,马苏德依然在头脑中思索这个决定的影响。
“好吧。”埃利斯道,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但事情还不算完,“这样,如果你能征得其他抵抗领袖的同意,开展训练,美国政府会为你们提供RPG-7火箭发射器、地对空导弹和无线电设备。而且,有两个领袖一定要同意加入才行:毕希谷的贾汗·卡米尔和法伊沙巴德领袖阿玛尔·阿齐兹。”
马苏德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专拣难缠的。”
“我知道。”埃利斯道,“你做得到吗?”
“让我想想。”
“好吧。”埃利斯躺倒在冰凉的地面上,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