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死了。

简到达时,男孩已经死了近一个小时。她汗流浃背,满面灰尘,累得几乎摔倒。孩子的父亲站在洞穴口等她,麻木的神情中带着责备。从他松懈的体态和棕色眼睛中的平静不难猜出,已经完了。他一语不发。简走进洞穴看看孩子。她太过劳累,已经没有力气感到愤怒,强烈的失望感将她占据。让-皮埃尔不在身边,萨哈拉又处于悲痛之中,没有人能分担她的悲伤。

躺在杂货铺老板家屋顶的床上,她流下了眼泪。香塔尔就睡在身边一张小小的床垫上,睡梦中偶尔发出低声呢喃。她为死去的男孩哭泣,更为孩子的父亲难过。和她一样,那位父亲累死累活,拼尽全力也要拯救儿子。他承受的痛苦将是如何巨大。她在哭泣中入睡,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星辰。

她梦到穆罕默德睡在她的床上,在全村人的注视下与她欢爱;然后穆罕默德告诉她,让-皮埃尔有了外遇,与那个胖记者拉乌尔·克莱门特的妻子西蒙娜搞在一起。就在让-皮埃尔本应在科巴克坐诊之时,却是与情人在那里幽会。

由于前一天一路跑去小石屋,第二天简起床时,感到浑身酸痛。她一边进行着例行的琐事,一边想:自己算是幸运,让-皮埃尔在路上的一处石屋前停下来——大概是为了休息,这才使自己得以赶上。看到麦琪被拴在门前,看到让-皮埃尔和那个怪模怪样的乌兹别克男人坐在屋里,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进屋时,两个男人吓了一跳,好不滑稽。这还是简第一次见阿富汗男人会在女人进屋时起身相“迎”。

她带着医药箱走上山坡,打理洞中的诊所。她一面处理着普通的营养不良、疟疾、伤口感染以及肠道寄生虫病理,一面回想着昨日的紧急情形。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过敏性休克。毫无疑问,需要为他人注射青霉素的人通常也学过如何处理此类情形,然而她所受的培训实在过于匆忙,很多内容都被忽略了。事实上,医学上的细节问题几乎完全跳过,就因为让-皮埃尔是一位合格的医生,会在一旁为她指点。

那是一段怎样的苦恼时光:坐在教室里,有时身边坐着见习护士,有时确实独自一人,一边绞尽脑汁想要消化那些医学卫生原理与操作流程,一边想象着在阿富汗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有些课程让她越听越觉得担忧。有人告诉她,她的第一项任务是为自己建一处土掩厕所。为什么?因为帮助落后国家人民改善健康状况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教他们停止把河流和小溪当作厕所,这样做可以为他们树立榜样。她的老师斯黛芬妮是一位戴着眼镜、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经常是一身粗布衣服,脚蹬凉鞋。这位颇能生养的“大地母亲”还一直强调开药开得太过“慷慨”有多危险。多数的小病小伤不进行医疗处理也很快便会自动痊愈,可是那些“原始人”(以及那些“不算原始的”)总想弄些药片、药水来。简想起那个乌兹别克小个子一直在跟让-皮埃尔要水疱药膏。他一生中想必远路走了无数,见了医生才喊脚疼。过量开药的坏处在于不光是药品浪费,得了小病就吃药,久而久之,病人的身体便会产生耐药性;而等到病人身患重症,药物便起不到治愈的效果。斯黛芬妮建议简尝试与当地的传统医师进行合作,而不是与之对立。简与接生婆拉比亚一直很默契,与毛拉阿卜杜拉则不然。

语言学习算是最简单的一部分了。在巴黎时,甚至是考虑去阿富汗之前,简便已经开始学习波斯语,好让身为翻译的自己更有用武之地。波斯语同达里语属于同一语种的不同方言。阿富汗地区使用的另外一个主要语种是普什图人使用的普什图语。达里语是塔吉克人使用的语言,而五狮谷地处塔吉克地区范围。少数游走四方的阿富汗人——例如游牧民族——通常通晓普什图和达里两种语言。如果再多会一门欧洲语言的话,则通常是英语或法语。小屋里的乌兹别克男人一直在跟让-皮埃尔讲法语。简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带有乌兹别克口音的法语。听起来就像是苏联口音。

那一整天,她时常想起那个乌兹别克男人。一想到他,心中便是一阵烦乱。有时她明知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自己去做,却又偏偏不记得是什么事时,那种感觉就是如此。这个人兴许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中午,她关闭诊所,喂过香塔尔,给她换了尿布,做了米饭和肉汁,与法拉共享午餐。这个小姑娘已经完全忠心于简,甘心做任何事讨她欢心,连晚上也不愿回家。简尽量对她平等相待,这样却使得小姑娘更加崇拜她。

正午炎热之时,简将香塔尔交给法拉,自己则下山来到自己的隐秘之地——山坡上悬石之下的一处阳光充足的隐秘崖台。她在那里进行产后运动练习,下定决心要恢复从前的好身材。她紧紧抓住盆底肌,脑子里一直想着乌兹别克男人,想到他在小石屋里起身站立,想到他那张东方人面孔现出惊愕的表情。她莫名地感到,悲剧即将发生。

然而发现真相的感觉并非是灵光一闪的顿悟,那种感觉更像是雪崩,刚开始规模很小,之后便是排山倒海。

没有阿富汗人会抱怨脚上起水疱,即使假装也不会,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这种东西:这就像格洛斯特郡的农夫说自己长了脚气——根本不可能。而且,无论多么惊讶,阿富汗人绝不会在女人进屋时起身站立。如果他不是阿富汗人,那又是何方神圣呢?他的口音也许一般人听不出,但简是个语言学家,熟练掌握俄语和法语,她听得出这个男人说的法语带着苏联口音。

也就是说,让-皮埃尔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石屋,去见一个伪装成乌兹别克人的苏联人。

是巧合?也算有可能,但想到自己进屋时丈夫的表情,她猛然想起了当时不甚留意的细节:他的神情里带着愧疚。

不,那不是偶然相遇,而是秘密约见。这可能甚至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让-皮埃尔经常要到边缘的村落坐诊——没错,他每次都坚持按时前往,那种谨慎未免显得过于夸张。处在一个没有日历,也不用日志的国家,这样的固执未免显得荒唐——除非他还另有打算,暗中策划着一系列秘密约见。

他为何要见苏联人?这一点也很明显,想到这些约见必然意味着背叛,热泪不由得涌入她的眼眶。他当然是为苏联人提供情报,把护送队的情况告诉他们。他对护送队的路线一清二楚,因为穆罕默德用的是他的地图。他知道大概的时间安排,因为他眼见队伍离开,从班达以及五狮谷其他村子出发。显然,他将这些情报交给苏联人;这就是苏联人去年多次成功突袭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下那么多悲伤的寡妇和孤儿,在五狮谷艰难度日。

我究竟怎么了?简突然自怨自艾起来,涌出的眼泪再次洗刷她的面庞。先是埃利斯,现在又是让-皮埃尔——为什么每次都碰上这种浑蛋?难道说我就喜欢这种行踪诡秘的男人?难道我享受打破对方心理防备的挑战?我真的那么疯狂吗?

她突然想到,让-皮埃尔曾经争辩苏联入侵阿富汗是有其正当理由,说着说着便改变了观点。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证明他是错的。显然,这种改变是在演戏。当他决定来到阿富汗,决定为苏联人效力当间谍时,便开始用这套反苏言论为自己制造掩护。

难道他的爱也是在演戏?

光是这个问题就已经令她心碎不已。她将脸埋在双手中。这几乎无法想象。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做了他的妻子,亲吻他那一副苦瓜脸的母亲,迁就他做爱的方式,与他一起熬过磨合期,拼尽全力维系他们的婚姻,在恐惧与痛苦中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难道这一切就为了一个幻象,一副所谓“丈夫”的空壳,一个毫不在乎她的男人?这就如同连走带跑数英里只为询问如何拯救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生命。不,比那还糟糕。她想象着,这想必就是男孩父亲的感受:背着他走了整整两天,最后还是眼睁睁看他死去。

简突然感到前胸一阵饱胀的刺激感,一定是喂奶的时间到了。她穿上衣服,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向山上走去。悲伤渐渐淡去,她开始冷静地思考。结婚这几年来,她似乎总能隐约感到一丝失望,现在终于明白了。从某种方式来说,简一直都对让-皮埃尔的谎言有所察觉。因为有了这道屏障,两人之间一直都有距离。

回到山洞,香塔尔正在大声哭闹抱怨,法拉轻轻摇着她。简接过孩子抱在胸前,香塔尔吮吸着。起初她感到一阵不适,仿佛胃里的一阵痉挛;紧接着,她的乳房处感到一阵兴奋,甜美中带着欲望。

她想独自一人待着,于是告诉法拉回母亲的洞穴去睡午觉。

哺育香塔尔让简备感安慰,让-皮埃尔的背叛感觉也不再是五雷轰顶。她确信丈夫对自己并非虚情假意。那样做目的何在?又为何要带自己来到这里?自己对他的间谍行动毫无用处。一定是因为让-皮埃尔爱着她。

如果让-皮埃尔爱她,那么其他所有问题都能解决。当然,他必须停止给苏联人卖命。简暂时还没想好如何跟让-皮埃尔摊牌——难不成要说“我全都知道了”?不行。但必要之时,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表达。之后他则必须带着简和香塔尔返回欧洲——

回欧洲。一想到要回家,简突然如释重负。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如果有人问她对阿富汗的感觉,简可能会说她的工作多么精彩、多么意义非凡,说她适应得很好,甚至十分享受这里的生活。然而如今,眼见就要重归文明社会,她的坚韧意志全然崩溃,她对自己承认:恶劣的环境、冬日的寒冷、陌生的人群、轰炸、源源不断送来男人与孩子残破的躯体已经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事实上,她想,这里简直糟糕透顶。

香塔尔停止了吮吸,倒头便睡。简把孩子放下,给她换了尿布,然后把她放上床垫,孩子并没有醒。婴孩那种不受干扰的宁静实在是一种恩赐。她在睡梦中经历了各种危机——只要吃得饱,躺得舒服,什么样的噪声和活动都不会把她吵醒。然而,香塔尔对简的情绪变化感觉则十分敏锐。每次简感到忧虑时,即使周围没什么动静,香塔尔也同样会醒。

简盘腿坐在床垫上,望着熟睡的孩子,想着让-皮埃尔。她真希望丈夫现在就在身边,这样马上就能与他谈谈。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更加生气,更别说大发雷霆了——他可是将游击队的情报出卖给苏联人啊。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所有男人都是谎话精?是因为她开始相信这场战争中唯一无辜的是交战双方的各位母亲、妻子和女儿?难道是妻子与母亲的角色改变了她的个性,使得她面对背叛也不会怒从心生?还是仅仅因为她爱让-皮埃尔?她不知道。

总而言之,不能再与过去纠缠,得为将来做打算了。他们要回巴黎,回到一个有邮差、有书店、有自来水的地方。香塔尔可以穿上漂亮的小衣服,躺在婴儿车里,用上一次性的尿不湿。他们可以住在一所小公寓里,周围的生活丰富多彩,威胁生命的只有那些开出租的司机。简和让-皮埃尔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次,两人会努力真正了解对方。他们可以共同努力,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与合法手段,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不用阴谋,没有背叛。在阿富汗的经历可以帮助他们在第三世界发展组织,或者是世界卫生组织找到工作。婚姻生活会像之前想象的那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必担心危险。

法拉走进屋来。午睡时间已过。她礼貌地跟简打过招呼,看看香塔尔。看她睡得正香,便盘腿坐在地上等候吩咐。法拉是拉比亚大儿子伊斯梅尔·古尔的女儿。伊斯梅尔参加了护送队,目前不在家。

忽然,简忽然大惊失色。她喘着粗气,法拉诧异地看着她。简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法拉把头转开了。

她父亲也参加了护送队,简想。

让-皮埃尔把护送队的情报出卖给了苏联人。法拉的父亲一定会在伏击中牺牲——除非简能有所行动,以避免灾难发生。可她能做什么呢?她可以托一个脚力好的人跑去开伯尔山口与护送队会合,并把队伍领到其他路线上。穆罕默德可以安排。但这样一来,简就得告诉他护送队会遭受伏击——毫无疑问,穆罕默德肯定会杀了让-皮埃尔,很可能赤手空拳就结果他的性命。

简想,如果他们当中非要有人死去的话,那宁愿是伊斯梅尔,而非让-皮埃尔。

接着,想到谷里参加护送队的另外三十几个人,她突然意识到:难道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就要牺牲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吗——小胡子卡米尔·汗、疤脸老头儿沙哈萨伊·古尔、有着一副好歌喉的尤瑟夫·古尔、小羊倌儿谢尔·卡多尔、没有门牙的阿卜杜尔·穆罕默德以及家里有着十四个孩子的阿里·加尼姆……难道要让这些人统统丧命吗?

肯定还有其他办法。

她来到洞口向外张望。现在午睡时间已过,孩子们纷纷跑出来,在乱石与充满荆棘的灌木丛中继续着他们的游戏。其中有九岁的穆萨——穆罕默德唯一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一只手,家人对他更是宠爱有加,他拿着祖父送给他的新刀,显得得意扬扬。她看到法拉的妈妈正顶着一捆柴火艰难地朝山上走。毛拉的妻子正在清洗丈夫阿卜杜拉的衣服。简没有看到穆罕默德和他的妻子哈利玛。她知道穆罕默德在班达,因为早上刚刚见过。他一定是跟家人在洞里吃饭——多数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洞穴。穆罕默德现在应该在那里,而简不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去找他,这会使周围人心生反感,而她必须谨慎行事。

我该怎么跟他说?简想。

她考虑单刀直入:既然我开口了,你就帮我个忙。如果换作任何一个爱慕她的西方男人,这招儿肯定管用;不过穆斯林男人对爱情的理解可没有那么浪漫,而穆罕默德对她的感觉更像是一种温存的渴求,远不至于令他为自己赴汤蹈火。再说,现在他的心意有没有变,简也不能确定。那怎么办?穆罕默德对她并无亏欠,她也从未给他们夫妇治过病。但穆萨则不然——简救过他的命。穆罕默德欠她这笔人情债。

帮我做件事,因为我救过你儿子。这样也许能行。

但穆罕默德一定会刨根问底。

越来越多的妇女走出来,打水清扫自家的洞穴,照料牲畜,准备饭食。简知道,很快就可以见到穆罕默德。

怎么跟他说呢?

苏联人知道了护送队的路线。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穆罕默德。

那你怎么能确定?

我不能说。我无意中听到了一段对话。我从英国情报局得知的消息。我有种直觉。算命时在牌中看到的。我做了一个梦。

有了:一个梦。

她看到了穆罕默德。他走出洞穴,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庞,一身旅行的打扮,跟马苏德一样,他头戴奇特拉小帽(多数游击队员都是这种风格),土黄色的肩毯既是斗篷,又是毛巾、毯子和伪装;那双长筒皮靴是他从一名苏联士兵的尸体上扒下来的。他大步穿过空地,看上去仿佛日落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赶。他沿山坡的小路一路向下,朝着荒芜的村庄走去。

简眼见他那高挑的身影渐渐消失。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她想。她尾随着穆罕默德。一开始她还走得缓慢而随便,这样便显不出她在跟着穆罕默德。待出了洞穴处可以观察的范围,她便跑了起来。简沿着满是灰尘的小路蹒跚向下,心想:这一路跑来,我的五脏六腑得经历怎样的折腾啊。当她看到穆罕默德就在她的前方时,她大喊一声。穆罕默德停下脚步,转身等她追上来。

“愿主与你同在,穆罕默德·汗。”追上来时简对他说。

“也愿他与你同在,简·德布。”他礼貌地回应道。

她顿了一下,想喘口气。穆罕默德看着她,脸上带着一股饶有兴致的耐性。“穆萨怎么样了?”简问。

“他很好,很开心,最近正学着怎么用左手。总有一天,他会用那只手消灭苏联人。”

其实这是个小笑话:传统上讲,右手用来吃饭,左手则通常是用来干“脏活儿”的。简笑了笑,借以表明自己理解对方的幽默,然后说道:“能救回他的命我真的很高兴。”

即便是觉得这些话有些唐突,穆罕默德也没有表现出来。“我永远都报答不尽。”

简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件事你倒是可以帮我。”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难以捉摸:“只要我能做到……”

简看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两人站在一座被轰炸的房子附近。前壁的土石散落在路上,四处皆是,他们可以看到房子里的情形:屋里剩下的唯一家当是一口漏锅。有趣的是,墙上居然还钉着一张彩色的凯迪拉克贴画。简坐在碎石上。穆罕默德犹豫了片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能做到,”简说,“但会有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

“你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个蠢女人在突发奇想。”

“也许吧。”

“也许你会敷衍我,一面满口答应我的请求,转身就‘忘’得精光。”

“不会的。”

“不管你答应与否,我希望咱们可以坦诚相待。”

“我会的。”

差不多了,简想。“我想请你派个跑腿的去找护送队,命令他们改变返回的路线。”

穆罕默德显然吃了一惊——可能他以为会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什么?”他问。

“穆罕默德·汗,你相信梦吗?”

穆罕默德耸耸肩:“梦就是梦。”他闪烁其词。

简想,可能这个策略行不通;如果说幻象会好些。“正午最热之时我一个人躺在洞中,当时好像看到了一只白鸽。”

穆罕默德突然变得十分专注,简知道,她命中了关键:阿富汗人相信,白鸽有时可以通灵。

简继续道:“但我肯定是在做梦,因为那只鸽子居然要对我说话。”

“啊!”

简明白,对穆罕默德而言,这是一个信号:简看到的是幻象,而非做梦。她继续道:“我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但还是尽力倾听。我想它说的是普什图语。”

穆罕默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来自普什图的信使……”

“而后我看到了伊斯梅尔·古尔,拉比亚的儿子,法拉的父亲。他站在鸽子的身后。”简将手放在穆罕默德的手臂上,凝视着他的眼睛,心想:我可以把你引得欲火焚身,你这虚伪的蠢货。“他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刀,泪中带着血。他指着刀柄,仿佛想让我把它从胸前拔出。刀柄上还镶着珠宝。”她不禁闪念自问:这些想法都是从哪来的?“我站起身走向他。虽然很害怕,但我必须救他。然后,我伸手去抓那把刀……”

“然后呢?”

“他消失了,我也似乎醒了。”

穆罕默德合上张大的嘴巴,恢复了镇静。他双眉紧锁,仿佛在谨慎考虑这梦的含义。简想,现在可以试试引他上钩了。

“可能都是我在胡思乱想,”她说,脸上摆出一副小女孩的神情,迎合着他作为男子汉的优越感,“所以才想请你帮我,这个曾经救过你儿子性命的人,让我感到安宁。”

穆罕默德立刻神气起来。“这种事你没必要搭人情。”

“也就是说你会帮忙?”

他以问题作答:“刀柄上的珠宝是什么样的?”

哦,上帝啊,她想,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想说绿宝石,但这种宝石让人联想到五狮谷,也许能暗示伊斯梅尔是被谷里的叛徒所害。“红宝石。”她说。

穆罕默德慢慢点点头:“伊斯梅尔没跟你说话吗?”

“他似乎想说,但又说不出。”

穆罕默德再次点点头,简想:该死,快点做决定啊。终于,他说:“征兆很明显,护送队必须改道。”

谢天谢地,简想。“那我就放心了。”她坦言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在我能确定艾哈迈德会得救。”简在盘算着如何做才能让穆罕默德不改主意。她不能让他发誓,那要不要同他握手呢?最终,她决定以一种更为古老的方式锁定他的承诺:她凑上前去亲吻他的嘴唇,动作很快,但很温柔,丝毫不给他拒绝或反应的机会。“谢谢!”她说,“我知道你言出必行。”说着简站起身,沿着小路朝山洞跑去,留下穆罕默德独自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些许恍惚。

上了山坡,简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穆罕默德正往山下走,距离刚才谈话的小屋已经走出很远一段。他高昂着头,两臂前后摆动着。为了那个吻,他要付出的代价可不小,简想。我真该感到羞愧。我利用了他的迷信、他的虚荣和欲望。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不该利用他的偏见,利用他眼中女性的通灵、顺从和风骚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居然奏效了!真的奏效了!

她继续向前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让-皮埃尔。黄昏时候他应该会到家:让-皮埃尔会像穆罕默德那样,等到下午三点前后再动身,那时热度会有所退却。简觉得让-皮埃尔不会像穆罕默德那么难对付。其一,她可以跟让-皮埃尔讲实话;其二,让-皮埃尔自知理亏。

简回到洞中。这个小小的避难营地很是热闹。一对苏联人的喷气式飞机呼啸着掠过上空。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仰头看着。尽管飞机飞得很高,投弹距离太远,人们依旧注视着。飞机一飞走,男孩子们便伸出双臂装作飞机的双翼来回奔跑着,嘴里模仿着发动机的声音。简不由得在想:这些孩子驾着幻想中的飞机,是想轰炸谁呢?

她走进洞中,看看香塔尔,又朝法拉笑笑,接着拿出了日记本。她与让-皮埃尔几乎每日都有所记录。这本日记主要是医疗记录,将来打算带回欧洲,使得后续前往阿富汗的人从中受益。也有人鼓励他们将个人的内心体验和困难记录下来,这样后面来的人也好有思想准备;简将自己的怀孕和生产经历做了十分详细的记录,但其中对于她真实的内心情感却少有提及。

她背靠着洞穴的内壁坐下,膝上摆着日记,记录着那个十八岁男孩死于过敏性休克的经过。这让她觉得难过,但并没有沮丧——她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正常而积极的反应。

她对当天的其他几个轻微病例做了简单描述,有意无意地翻动着之前的页面。让-皮埃尔的笔迹细长而潦草,日志也十分简短,几乎全都是病患症状、诊断、治疗方法和结果。他会写“蠕虫”或者“疟疾”,之后是“治愈”“病情稳定”或是“死亡”。简则倾向于用整句来记录,例如“今早她感觉有所缓解”或者“母亲身患肺结核”。她读到自己怀孕早期的记录:乳头酸痛,大腿变粗,清晨恶心。大约一年前的一则日志引起了她的兴趣:“阿卜杜拉令我感到害怕。”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简收起日记,与法拉花几个小时清理诊所;完成后刚好是下山回村准备过夜的时间。在下山回家、忙于家务之时,她在考虑如何与让-皮埃尔摊牌。她知道该如何做:跟他去散步——但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几分钟后,让-皮埃尔回到家中,简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她用湿毛巾帮他抹去脸上的灰尘,用瓷器给他沏了一杯绿茶。他的疲态中透着愉悦,而非筋疲力尽。简知道:就是走再远的路他也完全应付得来。他喝着茶,简坐在旁边,尽量避免盯着他看,同时心里却想着:你欺骗了我。待他休息片刻,简说:“出去走走吧,就像从前一样。”

让-皮埃尔有些意外。“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你不记得了吗?去年夏天,咱们出去散步,享受夜晚的情形?”

他笑了笑。“我记得。”简最爱他这样的笑容。他说:“带香塔尔去吗?”

“不用。”简不想分心,“让法拉照顾就可以。”

“好吧。”他说,显得有些困惑。

简让法拉着手准备晚餐:茶水、面包和酸奶。说完便同让-皮埃尔出了门。日间的光线渐渐退去,傍晚的空气柔和而芬芳。这是夏日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们慢步穿过田野,向河边走去。简回忆起去年的夏天走在同一条小路上时的感受:当时的她忧虑、迷茫、兴奋,下定决心要取得成功。她很骄傲自己对一切应对自如,但也同样庆幸,这趟危险征程即将结束。

马上就要与他当面对质,简的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即便她一直告诉自己:没什么好隐瞒的,也不必感到愧疚和害怕。两人蹚水过河,来到一处开阔的多石浅滩,沿着蜿蜒的陡路上行。对面是一处悬崖峭壁。山顶上,他们席地而坐,双腿荡在崖边。脚下100英尺处,五狮河奔流不息,河水猛拍着卵石,泡沫飞溅。简俯瞰着山谷,耕田、灌溉渠与石墙相互交错。成熟的庄稼闪耀着明亮的绿意与金黄,片片田野看上去仿佛破碎玩具散落的彩色碎片。画面中被轰炸的遗迹四处皆是:倒塌的墙体,堵塞的沟渠,麦浪中的点点弹坑。偶尔可以望见点点圆帽,或是深色的头巾,已经有人在田间劳作,趁着夜间苏联人战机熄火、弹药入库之时收割庄稼。戴着头巾或身材矮小的是妇女和家中大一点的孩子,趁着亮光还能帮上些忙。山谷另一边,农田向低缓的山坡艰难延伸,不过很快便不得不向土石投降。眼前最左边的村落人家升起笔直的炊烟,直到清风将之拂去。清风带来的还有上游河湾洗澡妇女闲聊的只言片语。她们的声音十分微弱,再也听不到萨哈拉爽朗的笑声——她正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一切都是因为让-皮埃尔……

想到这里她勇气倍增。“带我回家吧。”她忽然说道。

一开始他没能会意。“咱们才刚到这里,”他不耐烦地说,然后他看着简,眉头舒展开来,“哦!”

他的语气中带着透着镇定,简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明白,看来要想达到目的,免不了一番争斗。“没错,”她坚定地说道,“回家。”

让-皮埃尔伸手搂住简:“在这个国家待久了,有时难免情绪低落。”他没有看简,而是盯着脚下湍急的河流,“尤其是你刚刚生过孩子,非常容易感到抑郁。过不了几个星期,你就会……”

“别来这一套!”简突然发起火来,她不会允许让-皮埃尔就这样蒙混过去,“留着你的医生架势去对付病人吧!”

“好吧。”让-皮埃尔将手臂抽回,“来之前咱们就决定了,要在这里待两年。培训、赶路加上安顿花费了大把时间和金钱,停留时间太短根本起不到效果,这是你我的共识。我们下定决心要发挥实质的作用,所以才承诺驻满两年……”

“可是后来有了孩子。”

“不是我的主意。”

“总之,我改主意了。”

“你无权改主意。”

“我又不归你所有!”她愤怒道。

“绝对不行。还是别再讨论了。”

“这才刚刚开始呢。”她说。让-皮埃尔的态度激怒了简。对话转而变为关于她个人权利的争论,而不知为何,简并不想简单丢出知道丈夫当间谍的真相而站得上风——总之,时机还未到。简想让他承认,她有权自由做出选择。“你不能无视我的意愿,更无权否认它。今年夏天我就要走。”

“我的回答是‘不’。”

她决定跟他讲道理。“我们已经待了一年了。已经发挥了作用,同时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大。难道还做得不够?”

“说好了要来两年。”他依旧顽固坚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香塔尔还没出生。”

“那就你们两个走,我留下。”

简考虑了片刻。带着孩子跟随护送队前往巴基斯坦困难重重,而且十分危险。如果丈夫不在身边更是形同噩梦,但并非不可能。然而,那便意味着丢下让-皮埃尔不管。他会继续出卖护送队。每过几星期,这座山谷便会失去更多的丈夫与儿子。不能把他留下的另一个原因在于这样会摧毁两人的婚姻。“不行,”她说,“我不能自己走,你得跟我们一块儿。”

“我不走,”让-皮埃尔生气地说,“我不走!”

现在不得不跟他摊牌了。简深吸一口气:“不走也得走。”

“没人能强迫我。”让-皮埃尔打断道。他伸出食指指着她,简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中蕴藏着某种东西,令她不寒而栗。“你强迫不了我。别白费力气了。”

“谁说我不能……”

“我劝你还是免了。”他的声音冰冷无比。

突然间,让-皮埃尔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令她完全不认识。简沉默了片刻,心里盘算着。她看到一只鸽子从村庄腾空而起,向她飞来,回到位于她脚下岩壁上的巢穴中。慌乱之中她想: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你爱我吗?”简问道。

“爱你并不意味着你说什么我都要照做。”

“那就是爱咯?”

让-皮埃尔盯着她,简也坚定地回看过去。渐渐地,那份强硬与狂躁从他眼中消失,他松弛下来。终于,他笑了:“爱。”简朝他靠过去,他再次抱住她。“是的,我爱你。”他温柔地说道,轻吻她的前额。

她把脸靠在让-皮埃尔的胸前,目光低垂。刚才看到的鸽子再次飞走。那是只白鸽,正如她之前编造的幻象。鸽子飘然而去,轻巧从容地朝远处的河岸滑翔。简想:上帝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穆罕默德的儿子穆萨——大家现在都叫他“左撇子“——率先看到了归来的护送队。他飞快跑到洞前的空地,扯着嗓子大喊:“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没人需要问“他们”是谁。

上午,简和让-皮埃尔待在洞中的诊所。简望着他,隐隐可以觉察到他因疑惑而皱眉:他不明白为何苏联人还没有利用他提供的情报组织伏击。简背过身去,避免让他觉察到自己的喜悦。她救了大家的命!尤瑟夫今晚可以放声歌唱,谢尔·卡多尔得以盘点他的羊群,而阿里·加尼姆也可以逐个亲吻他的十四个孩子。尤瑟夫也是拉比亚的儿子,救了他的命也算简对拉比亚为香塔尔接生的报答。那些本可能陷入悲痛的母亲与女儿现在可以享受家人归来的愉悦。

那让-皮埃尔又做何感想呢,简想。是愤怒、沮丧还是失望?很难想象会有人因他人没被杀死而失望。她偷偷瞥了让-皮埃尔一眼,然而他面无表情。真希望能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简想。

两人的耐心很快便消磨殆尽:所有人都跑下山,回到村里欢迎护送队平安归来。“咱们也去吧。”简说。

“你去吧。”让-皮埃尔答道,“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然后跟你会合。”

“好吧。”简猜想他需要时间使自己镇静下来,这样见到护送队才好假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简抱起香塔尔,沿着陡坡下山回村。透过薄薄的鞋底,她能感受到岩石的热度。

她没有跟让-皮埃尔摊牌,但也不能这样无休止地拖下去。他迟早会知道穆罕默德差人通知护送队临时改变路线,自然也会追问其中原因。而穆罕默德肯定会告诉他简看到了“幻象”,而让-皮埃尔清楚,简并不信这种东西……

我为什么要害怕?她自问。做了坏事的又不是我——是他。但似乎自己也要为丈夫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感到羞愧。那晚在崖顶散步之时,我就该立马跟他讲清楚。然而我一再隐瞒,连自己也变成了欺骗者的同谋。也许就是这样。或者,兴许是他奇怪的眼神……

简并未放弃回家的决心,但目前她还没有想到能够说服让-皮埃尔离开阿富汗的方法。她设想出十几种匪夷所思的计谋:假造信息说他母亲病危,在他的酸奶里下药,迫使他回欧洲就诊……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威胁要将他的间谍身份告诉穆罕默德。当然,她不会这么做,将他的身份揭穿无疑等同于杀死他。但让-皮埃尔会觉得简说到做到吗?可能不会。只有铁石心肠的无情之人才会认为简会这样断送掉丈夫的性命——如果让-皮埃尔真是这样的冷血动物,他也许会杀了简。

尽管天气炎热,她还是不禁颤抖起来。想到杀戮不免感觉荒谬。她想,如果有两个人,能像我们这样,从彼此的身体获得如此多的快感与愉悦,又怎么忍心对彼此施以暴行?

接近村子时,简听到村里响起阵阵的枪声,那是阿富汗人庆祝的习俗。她走向清真寺——凡是村里有事,一般都在清真寺。护送队的人都在院里,队员、马匹和行李周围围拢着欢笑的妇女和大叫的孩子。简站在人群边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么做是值得的,她想。所有的担心、恐惧以及对穆罕默德的无耻利用就是为了眼前的场景,就是为了让大家平安回来,与各自的妻子、母亲与子女团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是简此生中最大的意外了。

在点点圆帽与头巾构成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人。起初简没有认出来,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经扣动了她的心弦。接着,那个人的轮廓逐渐在人群中变得清晰。简看到,隐藏在浓密金色胡须之下的,是埃利斯·塞勒的脸。

她的膝盖突然发软。埃利斯?在这里?这不可能。

埃利斯向她走来。他身着宽松的棉质阿富汗传统服装,看起来有点像睡衣,宽阔的肩膀上还搭着一块脏兮兮的毯子。胡子以上裸露着的那一小块皮肤已经晒得黝黑,使得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更夺人心魄,如同成熟麦田中的矢车菊。

简惊讶得说不出话。

埃利斯站在她面前,一脸严肃:“你好,简。”

简发现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了仇恨。一个月前简兴许还会咒骂埃利斯欺骗她,监视她的朋友,如今已经怒气全消。她不会对这个人有好感,但也能够容忍他。况且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英语,感觉也十分惬意。

“埃利斯,”简低声叫道,“你跑来做什么?”

“跟你一样。”他说。

这话什么意思?当间谍?不,埃利斯不知道让-皮埃尔的真实身份。

看到简一脸迷惑,埃利斯道:“我是说,我来也是为了帮反叛军。”

他会发现让-皮埃尔的事吗?简突然为丈夫担心起来。埃利斯也许会杀了他——

“这孩子是谁的?”埃利斯问。

“我和让-皮埃尔的。她叫香塔尔。”她发现埃利斯突然显得十分难过,这才明白原来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婚姻不幸。上帝啊,他还爱着我,简想。她试着转换话题:“你怎么帮?”

他举起自己的包。这个卡其色的帆布包很大,形状很像香肠,貌似老式的行军包。“我会教他们如何炸毁公路和桥梁,”他说,“所以你看,在这场战争中,你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而让-皮埃尔则不然,简想。现在会怎么样?阿富汗人丝毫没有怀疑让-皮埃尔,但埃利斯受过特别训练,深谙欺骗之道。迟早他会猜出是怎么回事。“你来这里待多久?”简问道。如果时间短,兴许他还没时间起疑。

“整个夏天。”他含糊答道。

或许他不会有太多时间与让-皮埃尔打交道。“住在哪里?”简问。

“就在这个村子。”

“哦。”

埃利斯听出了简语气中的失望,于是苦笑道:“你见到我想必不会高兴吧……”

简拼命地思考着:如果她能使-让皮埃尔收手不干,他便不会再有危险。突然间,她有信心能够与丈夫摊牌。为什么?她很好奇。因为我不再害怕他。为什么不怕?因为埃利斯在这里。

我怕自己的丈夫,这一点之前倒没意识到。

“恰恰相反。”简答道,心想:看我多洒脱!“我很高兴你能来。”她说。

一阵沉默。显然,埃利斯不明白简何以有此反应。过了一会儿,他说:“啊!这里太乱,我在什么地方存了许多炸药之类的东西,还是去看看为好。”

简点点头;“好。”

埃利斯转身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简漫步走出院子,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埃利斯来了,就在五狮谷,而且显然还爱着她。

刚到店铺老板家中,让-皮埃尔迎了出来。去清真寺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为了把医疗包放下。简不知该说点什么。“护送队带回一个人,你认识。”她说道。

“欧洲人?”

“对。”

“是谁?”

“去看看吧,你会大吃一惊的。”

他急忙出了门。简走进屋里。见到埃利斯,让-皮埃尔会怎么办?简想。他肯定想告诉苏联人。而苏联人则会置埃利斯于死地。

想到这里,简不禁怒上心头。“再也不能有人被杀!”她大声道,“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她的声音吓哭了香塔尔。简轻轻摇动着她,孩子安静下来。

我该怎么办?简思索着。

得阻止让-皮埃尔跟苏联人取得联系。

如何阻止?

他的联络人不可能进村同他见面。所以,我只需让他一直留在村里。

我会告诉他:你必须保证不离开村子。如果你拒绝,我就告诉埃利斯你是间谍,那他也不会让你出村了。

如果他先答应,之后又食言呢?

如果他出了村子,跟联络人见了面,我都会有所察觉,那么就可以通知埃利斯。

让-皮埃尔跟苏联人有其他的联络方式吗?

紧急情况出现时,他们肯定有联络方法。

可是这里没有电话,无法邮寄,更没有信差和信鸽——

他一定有无线电。

如果他有无线电设备,我便不可能阻止他。

她越想越确定,让-皮埃尔一定有无线电通话设备。每次在小石屋见面都得经过提前安排。理论上来讲,也许在他离开巴黎之前,这些见面就已经被安排好了;然而事实上这几乎不可能:如果让-皮埃尔迫不得已必须改期怎么办?如果他迟到,或者需要紧急约见又怎么办?

他肯定有无线电。

真若如此,我该怎么办?

可以把无线电拿走。

简把香塔尔放进摇篮,在屋里四处搜寻。她来到前屋。曾经作为店铺的房间中央有一处瓷砖砌成的台子,那里是让-皮埃尔放医药包的地方。

这个位置很显眼。除了简之外,没人可以打开这个包。之前,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要这样做。

她打开包上的锁扣,将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没有无线电。

这种东西不可能轻易就能找到的。

他肯定有一台,简想,而我必须找到它:如果找不到,不是他被埃利斯杀死,就是他杀掉埃利斯。

简决定搜遍整栋房屋。

她仔细查看了货架上所有的医药用品,将所有开封的盒子与包裹翻了个遍。简动作飞快,生怕还没找寻完毕让-皮埃尔已经回来。结果,她一无所获。

她来到卧室,在他的衣物当中翻找,接着又转向收在角落里的冬季卧具。还是没有。简加快动作,在客厅里急切寻找着可能藏匿东西的位置。放地图的柜子!她将柜子打开,里面只放着地图。简“咣”的一声使劲将柜门关上。香塔尔被声音惊醒,尽管已经快到了喂奶的时间,但她并没有哭。真是个乖孩子,简想,谢天谢地!她朝食品橱柜后侧看看,掀起地毯看看是否有个隐藏的洞口。

什么都没有。

肯定就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她觉得让-皮埃尔不可能冒险将无线电装置藏在房子以外的某个地方,那样很可能被人偶然发现,风险实在太大。

简回到商店屋内。只要能找到这台无线电,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让-皮埃尔别无选择,只能放弃。

他的包放在显眼的位置,因为无论去哪里,让-皮埃尔都带着它。简把包拎起来,包很沉。她又里里外外找寻了一遍,发现这个包的底十分厚。

突然,她灵机一动。

这个包可能有个活动底。

她用手指触探着包底。肯定在这儿,她想,肯定没错。

她用手指摁住包底一侧,然后抬起手。

活动底轻而易举地翘了起来。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地朝包里看去。

就在这个隐秘的隔间里,放着一只黑色的塑料盒子。简将盒子取出。

就是它了,简想,他就是用这台小型无线电装置与苏联人取得联系。

那为什么还要见面?

或许是因为害怕被监听,机密情报不敢通过无线电发送。也许无线电只用来安排见面事宜,以及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比如他无法出村的时候。

她听到后门打开的声音,吓得连忙放下无线电,同时转身看去。法拉提着扫帚走进屋。“哦,上帝啊!”简大叫一声。她扭过头,心跳得飞快。

必须在让-皮埃尔回来之前毁掉这台无线电。

可怎么做呢?又不能把它扔掉——会被人找到的。

必须把它砸碎。

用什么砸?

她又没有锤子。

用石头吧!

简急忙穿过客厅来到院里。院墙由石块加灰泥。她伸手晃了晃最顶层的一块石头,貌似砌得很牢固。简又试了试旁边的一块,然后是下一块。第四块貌似有些许松动。她伸手上去,用力向下掰。石块略微动了动。“下来!快点下来!”简喊道。她用力掰着石块,粗糙的石块嵌进手上的肌肤。她用力一掀,石块松动下落,简连忙躲开。石块足有装豆子的罐头那么大,正合适。她用双手将石头搬起,急急忙忙回到屋内。

回到前厅,她从地上捡起黑色的塑料无线电收发机,把它放在台子上,然后将石头举过头顶,使出全身力气将它砸在无线电机上。

塑料外壳开裂。

她得再用力些才行。

简再次举起石头向下砸。这次盒子被砸碎,露出里面的结构:简看到一组印刷电路、一个扬声器音盆以及一组电池,电池上印着俄文。她取出电池扔在地上,然后朝着装置猛砸。

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她,让-皮埃尔的喊叫声突然响起:“你在干什么?”

简拼命挣扎着。一时间,她得以挣脱,继而又朝着无线电装置狠命一击。

让-皮埃尔抓住简的双肩,猛地将她丢到一旁。蹒跚中,她摔倒在地,手腕也扭了。

让-皮埃尔盯着无线电:“坏了!没法修了!”他抓住简的衬衣领子把她揪起,眼里充满着愤怒与绝望。他大喊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放开我!”简喊道。明明是他说谎在先,他根本没有资格发火。

“你居然对我动粗?!”

“居然?!”他放开简的衬衣领,收回胳膊,随即重重给她一拳,这一下刚好打在腹部正中央。刹那间,简惊得丝毫无法动弹。紧接着,一股疼痛在体内蔓延。之前因为怀香塔尔,那个部位现在还时不时感到酸胀不适。简大叫一声,双手捂着腹部弯下腰去。

她双眼紧闭,没有料到拳头会再次袭来。

让-皮埃尔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简的嘴上。她尖叫着,简直无法相信丈夫会这样对她。她睁开眼睛盯着他,害怕他会再次动手。

“居然?”他大叫着,“居然?!”

简跪倒在土地上,沉浸在震惊与痛苦中。她伤心地抽泣着,嘴巴上感到一阵剧痛,几乎说不了话。“求求你别打我,”她勉强开口道,“别再打我。”说着她抬起一只手挡在脸前。

让-皮埃尔俯身跪在地上,推开简的手,猛地凑到她脸前,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知道多久了?”

简舔舔肿起的双唇。她用袖子轻轻碰了碰,拿开一看,上面沾着血迹。她说:“自从上次在石屋看到你……去科巴克的路上。”

“可你什么都没看见!”

“他说话有苏联口音,还说脚上起了水疱。我是从这些猜到的。”

让-皮埃尔突然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消化简的回答。“为什么现在毁掉无线电?”他问道,“之前为什么不这么做?”

“之前不敢。”

“现在呢?”

“埃利斯来了。”

“所以呢?”

她鼓起最后的一丝勇气:“如果你还继续……做间谍……我就告诉埃利斯,他会阻止你。”

他一把扣住简的喉咙:“贱人!如果我掐死你呢?”

简直视着他,让-皮埃尔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现在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说。简在想,他在说谁?埃利斯?不对。马苏德?难道让-皮埃尔的终极目标是杀掉马苏德?他的手依然掐着简的咽喉不放,简感到他越扣越紧,她恐惧地盯着他的脸。

这时,香塔尔哭闹起来。

让-皮埃尔的表情突然转变。他的眼神不再凶恶,之前的顽固与愤怒也随之溃退。简惊诧地看到,他双手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简注视着他,半信半疑。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心生怜悯,转念又一想:别傻了,这个畜生刚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尽管如此,她还是被让-皮埃尔的泪水所打动,遂低声说道:“别哭了。”那声音温柔得出奇。简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这样对你。我一生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尽管现在双唇红肿,小腹疼痛难忍,简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怒气全消。震惊的同时,她也感到一丝自我厌恶。最终,她还是对情感屈服,并伸出手臂搂住让-皮埃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孩子。

“就因为安纳托利的口音,”他含糊地说道,“就因为这个。”

“别想安纳托利了,”她说,“我们离开阿富汗,回欧洲去,就跟着下一批护送队出发。”

让-皮埃尔松开捂脸的双手看着简:“等回到巴黎……”

“嗯?”

“等回到家……我依然希望我们能在一起。你能原谅我吗?我爱你——是真的,我一直都爱着你。现在我们结婚了,有了香塔尔。求你了,简,别离开我好吗?”

简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丝毫犹豫。他就是自己所爱的人,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现在他深陷困境,想企求帮助。“我哪里也不会去。”她答道。

“你发誓,”他说,“发誓绝不会离开我。”

她翘起仍在流血的嘴角对他微笑着:“我爱你,我发誓决不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