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条河流自冰线而下,冰冷、清冽,急速流淌。它奔腾着穿过沟壑,激越着流经麦田,奔向遥远的低地,声响震彻整座山谷。快一年了,这个声音始终在简的耳边回响——偶尔在她洗澡时,或是走在村庄间那条蜿蜒的崖边小路上时,那声音有时会突然变得很大;而有时却十分轻柔,正如现在,她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而五狮河只在远处闪着波光,潺潺低语。等离开谷地,寂静再次令她惶恐不安。她想,这就像是住在城里的人突然来到乡村度假,想必会对这份过度的寂静难以消受,陷入无眠吧。听着听着,她觉察到了什么,新近听到的声响让她转过头来辨析出刚才就有的某种声音。河水的奔流声中响起低沉的螺旋桨飞机的声音。
简睁开眼睛。是一架安东诺夫——专司捕杀、缓慢移动的侦察机。这不断的轰鸣声只是一阵前奏,很快,速度更快、声响更大的喷气式飞机便将接踵而至,并展开一场轰炸。她坐起来,忧虑地望着山谷。
这里是她秘密的避难所——崖路中段一处宽阔、平坦的空地。在她头顶,悬垂的岩壁与植物是她绝佳的掩护,同时还不会遮挡阳光。这个地方,除非是登山的人,否则肯定爬不上来。脚下,那条往来之路多岩而陡峭,几乎寸草不生:如果有人在此攀爬,简肯定会有所察觉。反正也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她自己也是从大路下来随便转悠时才发现了这里。这处私密之地对她极其重要,因为在这里,她可以脱去衣服,沐浴在阳光之下,而阿富汗人则是谦卑守旧,如修女一般。如果被人看见她赤身裸体躺在这里,她早就被私刑处死了。
在她右侧是尘土飞扬的陡峭山坡。往下走,坡度在接近河流的位置逐渐趋缓,旁边便是班达村。五六十户房屋建在不甚平坦的沙石地上,这样的土地根本无法耕种。房屋由灰色的石块与泥砖盖成,每栋房子都将紧实的泥土铺在草垫之上,形成一个平坦的屋顶。一座小清真寺旁是一片残破的屋群:两个月前,苏联的轰炸机恰恰命中此处。简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村子,不过真要跋涉过去怎么也要二十分钟。她扫视着一片片屋顶、一处处墙围的庭院和一条条泥泞的小路,想找到几个流浪的孩子,但幸好没有看到——班达村在骄阳与蓝天下一片荒凉。
在她左侧,山谷豁然开朗。多石的土地上满是弹坑,低处的山坡上,多处古台的墙面已经倒塌。小麦已经成熟,然而却无人收割。
越过田野,山谷远处的峭壁脚下,流淌着五狮河。它时深时浅,时而宽阔,时而狭窄,但总是奔涌向前,激石无数。简观察着河流:没有女人在河里洗澡或洗衣服,没有孩子在浅水中嬉戏,也没有男人牵着骡马涉过浅滩。
简在思忖着要不要穿上衣服,离开避难之地继续爬到更高的洞穴去。村民们就住在那里。在地里辛苦劳作一夜的男人们在那里熟睡,女人们在那里做饭,同时照管孩子,不让他们乱跑。牛围在栏里,羊被拴着,几只狗为一点零星之物相互撕咬着。她在那里会很安全,因为苏联人炸村子,但不会跑到山坡上来。不过炸弹偏离的可能总是有的。山洞可以保护她,可如果一个炸弹正直飞过来,那也就回天乏术了。
还没等她拿定主意,便听到一阵飞机轰鸣。她眯起眼睛朝太阳的方向看去。一架架飞机声震山谷,淹没了河流的声响。飞机越过头顶,向东北飞去。它们飞得很高,但看得出在渐渐下降。一、二、三、四,四架银翼杀手——这就是人类智慧成就的巅峰,专门用以屠杀目不识丁的农民,摧毁泥屋,而后以700英里的时速呼啸而归。
很快它们便消失了。班达村今日躲过一劫。慢慢地,简放松下来。这些飞机令她害怕。去年夏天,班达村全然没有遭受任何轰炸袭击,而五狮谷也在冬天得以喘息。然而,这个春天它们卷土重来,班达村多次受袭,其中一次还是在村子中心。从那时起,简就对这些轰炸机厌恶至极。
村民的勇气简直不可思议。每个人家都在山洞里有另一处栖息之所,每天清晨,大家爬上山洞,在那里度过整个白天,黄昏时再返回平地,因为晚上不会发生轰炸。由于白天在地里干活不安全,男人们都是晚上做农活儿——至少上了岁数的人是这样,因为年轻人大多数都不在这里,都跑到山谷南边或者更远的地方去打苏联人了。据让-皮埃尔从游击队那里听来的消息,今年各个反抗军据点所发生的轰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如果阿富汗其他地方的人能像五狮谷的居民那样,也许还能活下去:在碎石废墟上搜罗几件值钱的家当,把毁了的菜园继续种上,照顾伤患,掩埋死者,把年幼的男孩送去参加游击队。苏联人永远也无法打败这样的人民,简想,除非他们把这里全然炸成放射性沙漠。
至于反抗军能不能打赢苏联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英勇善战,无法抑制,已经将农村地区基本掌控。然而,不同的派系之间水火不相容,互相仇视的程度不亚于针对入侵者。而手中的步枪面对喷气式轰炸机和装甲直升机则显得无能为力。
她努力不去想战争的事。现在正值酷热之时,应该午休,她应该安安静静地放松一下。她把手伸进山羊皮的包里,拿出纯净的黄油,一面按摩她大肚子上紧致的肌肤,一面想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居然在阿富汗怀上了孩子。
来到阿富汗时,她带了足够吃两年的避孕药、一个子宫帽,还有整整一箱的杀精啫喱。尽管如此,几周后,经期刚过,她先是忘记重新开始服药,接着又忘记把子宫帽戴上,而且不止一次。“你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让-皮埃尔吼道,而她无言以对。
然而现在,她愉快地挺着大肚子沐浴在阳光下,乳房略微肿胀,背痛也不曾减退。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个错误当中也有刻意的因素,仿佛一场无心的“小阴谋”。她想要个孩子,她也明白让-皮埃尔对此毫无兴趣,所以也只能借助“偶然”之力了。
为什么我这么想要孩子?她问自己,答案意外显现,因为孤独。
“真是这样吗?”她自言自语道。太具讽刺意味了。在巴黎,即便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逛街,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她也从未感到孤单。然而等到结了婚,每夜同丈夫同床共枕,白天多数时候也是并肩工作,她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因而感到惶恐与孤单。
动身来阿富汗前不久,他们在巴黎结了婚。作为冒险的一个部分,这样做貌似也顺理成章:新的挑战、新的风险、新的刺激。说他们多么幸福、多么般配、多么勇敢、多么相爱,这话不假。
无疑是她抱的期望太高了。她期待着与让-皮埃尔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满心以为会了解对方的童年初恋,了解他真正的恐惧,问问他男人是否真的在撒尿后把最后的几滴甩掉完事。而她也会给丈夫讲讲常年酗酒的父亲、被黑人强暴的性幻想,以及自己在焦虑之时如何喜欢吮拇指。然而让-皮埃尔似乎认为,他们的婚后关系与婚前不应有任何区别。他对她彬彬有礼,一脸暴躁的样子逗得简哈哈大笑,沮丧之时无助地倒在她臂弯里。他与她探讨政治与战争。他们每周做一次爱,那瘦削而年轻的躯体,一双外科医生敏感而细腻的双手,技巧娴熟而老到。无论从哪一方面,让-皮埃尔对待简的方式都更像是一位贴心的男友,而非丈夫。她还是不敢同他说些冒傻气的尴尬事,比如某顶帽子是否让自己的鼻子显得过长,以及她仍然为将红墨水洒在家里客厅地毯上而挨打的事耿耿于怀。而事实上,那件事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姐姐波琳。她很想找个人问问:婚姻应该是这样吗?还是说,以后会慢慢好转?然而她的亲人和朋友都远在千里之外,当地的阿富汗妇女又觉得她对婚姻的期许简直是异想天开。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对让-皮埃尔流露她的失望与不满,一方面是她抱怨的事情都是如此含糊,另一方面她也害怕听到对方的回答。
回头想想,原来要孩子的想法早已在她心中悄然生根——在她与埃利斯·塞勒约会之时就已萌芽。那年,她坐飞机从巴黎到伦敦参加姐姐波琳第三个孩子的洗礼。一般她不会这样,因为她不喜欢这种正儿八经的家庭聚会。她甚至还帮同楼的一对夫妇看护孩子。这家的丈夫是一位古董商,妻子是位贵妇。每次孩子哭闹时,简都要抱起来哄哄他,那也是简最为享受的时刻。
然而现在,在阿富汗的山谷里,简的职责是鼓励当地妇女将自己的孩子相互隔开,以保护身体较为健康的孩子。但即使是最为穷困和拥挤的家庭,都会以喜悦之情迎接每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简发现,自己对那份喜悦也能感同身受。于是,孤独感与天生的母性战胜了理智。
她是否曾意识到,自己在潜意识中正试图怀孕,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一刻?让-皮埃尔每次进入她的身体时,都优雅而温存,如航船入港一般,而她也用双臂紧紧拥着他的躯体;或是在他高潮来到前的那一刻,他紧闭双眼,仿佛退出了幽深之地,沉迷于自我的狂喜之中,如同一架飞船坠入烈日;或是欢爱过后,当她在幸福中迷离入睡,而那生命的种子仍带着余温留在体内……这些时刻,她是否曾经想过,自己也许会有一个孩子?“我想过吗?”她出声自言自语道。然而,一想到欢爱之事,她顿感欲火上身,于是用一双油滑的双手尽情爱抚着自己,全然忘记了思索的问题,任由模糊迷离的激情画面充斥脑海。
飞机的轰鸣声猛地将她带回现实。随着另外四架轰炸机在山谷上空升起、消失,她目瞪口呆,惊恐万状。当响声渐渐消失,她试着继续,却已是意趣尽失。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烈日之下,想着腹中的孩子。
听到她怀孕的消息,让-皮埃尔的反应就仿佛这全然是简精心策划的一起阴谋。他大发雷霆,甚至想立刻亲手实施流产。简对他的这一想法感到毛骨悚然。突然间,让-皮埃尔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然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却是那种被爱人拒绝的感觉。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拒绝接受自己的孩子,她就感到无比凄凉。让-皮埃尔甚至拒绝碰她,这让她更感孤寂。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悲惨。她头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拒绝身体的接触是最大的折磨——简迫切地渴望着被碰触的感觉,甚至希望让-皮埃尔打她,那样都好过这种冷淡。一想到那些日子,她仍觉得耿耿于怀,尽管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之后的一天早上,他伸出双臂搂住她,为自己的行为向她道歉。尽管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说:“道歉是不够的,你这个浑蛋。”然而其余的部分依旧迫切渴望着他的爱,她立刻原谅了他。让-皮埃尔解释说,光是担心失去她就已经让自己担惊受怕了,如果她再怀了孕,那自己更是会坐卧不宁,生怕会将母子两人一同失去。一番话说得简声泪俱下,她意识到,怀孕意味着她已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了让-皮埃尔。同时她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努力维系这段婚姻。
自此之后,让-皮埃尔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开始关心渐渐成长的胎儿,对于简的健康和安全也十分紧张,俨然一副准爸爸的架势。简觉得他们的婚姻虽不算完美,但也算一种幸福的结合。她憧憬着那个理想的未来:社会主义政权之下的法国,让-皮埃尔成为卫生部长,自己也成为欧洲议会的成员,膝下三个聪明伶俐的子女,一个就读于索邦,一个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还有一个在纽约的艺术高中学表演。
幻想中,年龄最长,同时也最为聪慧的孩子是个女孩。简摸摸她的大肚子,用指头轻柔地摁压,感受着胎儿的形状:根据村子里老接生婆拉比亚·古尔的说法,这应该是个女孩,因为能感觉到,胎儿的位置靠左,而男胎的位置长得较为靠右。据此,拉比亚制定出了一份素食谱。要是个男孩儿,她则会建议多吃些肉。在阿富汗,男孩子在出生前就比女孩子吃得好。
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简的思绪。一时间她没缓过神来,还以为这爆炸声来自几分钟前刚刚飞过头顶的轰炸机,以为它们是要到别的村子轰炸。紧接着,她听到附近有孩子持续而高声的尖叫,那声音如此痛苦而恐慌。
她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苏联人借用了美国人在越南战场使用的伎俩,在村庄里布满了反步兵地雷。表面上是想截断游击队的供给线;可既然所谓的“游击队供给线”是老人、孩子和动物们日常来往的山路,这些地雷真正的目的则是制造赤裸裸的恐慌。那声尖叫意味着,一个孩子引爆了地雷。
简连忙起身。那声音似乎来自毛拉家附近。这位毛拉的家位于村庄外约半英里处的坡道上。它就在简所处位置左侧的远处,一片地势较低的地方,她刚好可以看到。她蹬上鞋,抓起衣服朝那个方向跑去。刚才那声持续的尖叫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短促的叫喊:在简听来,貌似孩子看到了炸弹对自己的身体所造成的伤害,直吓得高声尖叫。穿梭在粗糙的灌木丛中,简发现自己也是惊慌万分——痛苦中孩子的尖叫声原来是如此令人揪心。“冷静点。”她气喘吁吁地对自己说。如果自己摔倒了,没人能帮忙不说,还得伤着两条命;再说,如果大人也慌了,对于惊慌中的孩子更是毫无帮助。
她离得不远了。孩子应该藏在树丛中,而不在小路上。每次路上有地雷,男人们都会清理掉。不过要将山坡上所有的道路都清理一遍也不现实。
简停下来侧耳倾听。她的喘息声太重,以至于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听真切。尖叫声来自于一处长着骆驼草和杜松的矮丛。她拨开丛丛灌木,隐约瞥见一块亮蓝色的外衣。这孩子一定是穆萨——游击队领袖之一穆罕默德·汗九岁的儿子。不一会儿简便来到孩子身边。
他跪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显然刚才试图捡起地雷。爆炸中他失去了一只手。现在,他二目圆睁,盯着血肉模糊的断肢,直吓得高声尖叫。
过去这一年中,简目睹了无数伤残。然而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仍让她顿生怜悯。“哦,上帝啊,”她说,“可怜的孩子。”说着,简在他面前跪下来,抱着他,低声安慰着。过了一会儿,孩子停止了尖叫。她希望穆萨能哭出声来,然而他惊魂未定,恍惚中一言不发。抱着孩子的同时,简寻找到他腋窝下的止血点,阻止鲜血继续涌出。
她需要穆萨的协助,必须让他开口才行。“穆萨,究竟怎么回事?”简用达里语问道。
他没有回答。简又问了一遍。
“我以为……”想到那一幕,穆萨睁大了眼睛,尖声高叫着,“我以为那是一颗球!”
“嘘……嘘……”简低声安抚着,“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我把它捡起来!捡起来!”
她把穆萨抱得紧紧地,一边抚慰一边问:“然后呢?”
孩子的声音仍在颤抖,但已停止了狂叫。“接着就‘砰’的一声。”穆萨很快冷静下来。
简抓起孩子的右手,将其置于他左臂之下。“按住我按着的地方。”说着,她将孩子的小指头放到止血处,然后挪开了自己的手。鲜血再次从伤口流出,简告诉他:“用力压住。”穆萨照做,血流止住了。简亲亲他的前额,那里又湿又冷。
她的一团衣服就撂在穆萨身边的地上。那些衣服跟阿富汗妇女穿的并无分别:纯棉长裤,外罩布袋形的长裙。简拾起裙子,将纤薄的布料撕成碎条,开始给穆萨绑止血带。穆萨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声不吭。她在杜松丛中折了一段干枝,将其用作止血带的一部分。
现在,他需要伤口敷料和镇静剂,需要抗生素防止感染,同时,也需要母亲来抚慰创伤。
简穿上裤子,绑好系绳。她真希望自己刚才没急着将裙子撕碎,兴许能留下一块足够遮住上身。现在只能祈祷回洞穴的路上不会碰上什么男人。
怎样才能把穆萨送回去呢?她不想让他走路,也不能把他背在背上,因为他没法搂着她。简叹了口气,只能把他抱在怀里了。她蹲下来,一只胳膊搂住孩子的肩膀,另一只从下面搂住他的大腿将他抱起。这种膝盖发力而非后背使劲的方法还是女性健身课程上学来的。简把孩子抱在胸前,开始慢步朝山上走,穆萨的后背靠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这孩子成天忍饥挨饿,所以简才抱得动他。如若换作一个健康的九岁欧洲孩子则肯定抱不动。
很快她便出了灌木丛,来到小路上。然而刚走了四五十码,简就开始觉得吃力。过去的几周里她发现自己很容易疲劳,这让她恼火,不过她已经懂得不去抗争。她将穆萨放下,站在他身边,轻轻地搂着他,同时靠在山路一侧的崖壁上休息。穆萨已经十分虚弱,木然中一语不发。比起尖叫,他的沉默更令简忧虑。倦意稍有减退,简立刻抱起孩子,继续前行。
十五分钟后,当她正在靠近山顶的地方休息,一个男人出现在前方的路上。简认出了他。“哦,不。”她用英语说道,“怎么偏偏碰上阿卜杜拉。”
阿卜杜拉是个小个子男人,大概五十五岁。尽管当地食物稀缺,此人却养得胖墩墩的。他裹着褐色的头巾,黑色的肥腿裤来回抖动着,上身是一件多色棱纹毛衫,外面罩着蓝色的直条纹双襟大衣——仿佛那件衣服之前被伦敦某位股票经纪人穿过一样。一脸浓密的胡子被染成了红色:他是班达的毛拉。
阿卜杜拉信不过外国人,他鄙视女性,对所有推行异域医术的人也是心怀敌意。这三点在简身上全都满足,所以她根本不可能赢得阿卜杜拉的一丝好感。不仅如此,山谷里很多人发现,从简那里领来的抗生素治疗感染更为有效,比阿卜杜拉用藏红花水点刷过的纸片烧出的烟吸来得强多了。毛拉亏了钱,对于简的仇恨也就越来越深。他叫简“西方婊子”,以此泄愤。不过除此之外,也很难实施其他报复手段。因为她和让-皮埃尔处于艾哈迈德·沙·马苏德的保护之下。马苏德是游击队领袖。即使是毛拉,对于这样的英雄人物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看到简,阿卜杜拉停下脚步,呆站在路上。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平日里那张冷峻的面孔僵硬得如同一张滑稽的面具。碰上这种人实在是倒霉至极。要是换作村里其他男人,看到她赤裸着上身,兴许会感到尴尬,甚至会觉得受到冒犯,而阿卜杜拉则会大发雷霆。
简决定硬着头皮迎上去。她用达里语说道:“愿安宁与你同在。”人们之间较为正式的问候中,往往以这句开头。这种寒暄有时会持续一阵,而阿卜杜拉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应一句“也愿与你同在”,而是张开血盆大口用达里语高声咒骂,其中不乏“妓女”“流氓”“勾引小孩的荡妇”这样的词语。他气得脸色发紫,怒冲冲走到她近前,举起了手杖。
这太过分了。简指了指站在身边的穆萨,由于失血过多,虚弱与痛苦之中的他已经神情恍惚。“看看!”她朝阿卜杜拉喊道,“你没看到吗……”
然而愤怒已经蒙蔽了阿卜杜拉的双眼。没等简把话说完,他便举起棍子,朝着她的头顶就是用力一击。疼痛与愤怒中,简厉声大叫。她没想到疼痛居然会如此强烈。阿卜杜拉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这让她忍无可忍。
他还是没意识到穆萨受了伤。这位毛拉厉眼盯着简的前胸。一瞬间,简意识到:对于阿卜杜拉来说,光天化日之下,看见一个怀有身孕的西方白人女子袒胸露乳,眼前充斥着如此多的性诱惑,他肯定会气得火冒三丈。这可不是教训不听话的老婆,打个一棍子两棍子就能了事。此时的阿卜杜拉已心怀杀机。
瞬时间,简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为自己,为穆萨,也为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她蹒跚着后退几步,让他够不着自己。然而对方上前几步,再次举起了棍子。突然,简急中生智,跳到他面前,伸出手指抠住他的双眼。
阿卜杜拉像一头受伤的公牛般咆哮着。疼痛还在其次,一个被他打的女人居然胆敢还手,这让他气急败坏。趁他不备,简用双手揪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拽。阿卜杜拉向前一倒,摔在地上。他顺着山坡滚下去几码,倒在一丛矮柳当中。
简心想:上帝啊,我干了什么?!
看看眼前这位传教者:他傲慢无礼、暴躁狠毒,如今又受了奇耻大辱,简知道,对方一定会怀恨在心。他兴许会找“白胡子”——也就是村里的长老们告状;兴许会找到马苏德,要求将所有的外国医生全部赶回老家;甚至可能煽动班达的男人们将简乱石投死。然而就在此时,她转念一想:不管是哪一种申诉,阿卜杜拉都必须将他那些无耻的行为仔仔细细讲讲清楚,这样一来便肯定会遭到村里人的耻笑——阿富汗人的冷酷是出了名的。兴许她能够逃过一劫。
简转过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穆萨依旧站在原地,一语不发,面无表情。他受了严重的惊吓,已经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简深吸一口气,抱起他继续前行。
没走几步他们便来到山顶。路渐渐平缓,简也能加快脚步。她穿过乱石丛生的高地。此时的她筋疲力尽,背也疼痛起来,然而就快到了:洞穴就在山岩之下。到达较远一侧的山脊处时她转而下行,此时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不一会儿,她看到一群六七岁的孩子正在玩“天堂地狱”——一个抓脚趾的游戏:如果你能抓着自己的脚趾不放,另外两个孩子便会把你抬上“天堂”;如果放了手,就会被扔下“地狱”(一般是茅坑或者垃圾堆)。穆萨以后再也不能玩这个游戏了,想到这里,一股悲戚感涌上简的心头。在她经过时,孩子们也注意到了她,纷纷停下玩耍望着她。其中一个小声说道:“是穆萨。”接着,另一个孩子也重复着这个名字,紧接着沉默被打破,孩子们一拥而上跑在简的前面,叫喊着通报消息。
班达村民日间的藏身处好似游牧部落在沙漠中的营地:地上满是灰尘,午间骄阳似火,灶火余烟未尽……随处可见头巾围裹的女人和脏兮兮的孩子。简穿过洞穴前的一方平地。妇女们已经开始在最大的洞穴里聚集——简和让-皮埃尔的诊所就设在那里。听到外面的骚动,让-皮埃尔连忙出来。简将穆萨交给他,用法语说道:“是地雷。他失去了一只手。把你的衬衣给我。”
让-皮埃尔将穆萨抱入洞中,放在地毯上——那是他的检查台。在为孩子诊治之前,他迅速脱下褪了色的卡其色衬衫,让简穿上。
简感到有点头晕。她本想走到洞里,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坐下休息。然后没走几步她就改变主意,立即倒身坐下。让-皮埃尔说:“给我几块纱布。”她没理会。穆萨的母亲哈利玛急匆匆跑进洞里,看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不禁失声尖叫起来。我该劝她冷静一下,简想,这样她才能安抚孩子,可为什么起不来?先闭眼歇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黄昏降临时,简知道,孩子要出生了。
晕厥过后,她在洞里醒来。一开始,她以为是由于一路怀抱穆萨而引起的背痛。让-皮埃尔也同意,给了她一片阿司匹林,让她静躺。接生婆拉比亚来洞里看望穆萨,一脸凝重地看了简一眼,然而当时简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让-皮埃尔帮穆萨清理和包扎了断肢,让他服用了青霉素,还打了破伤风预防针。这样他至少不会死于感染——如果没有这些西药,他必死无疑。然而,简依然在想:这样活着对于穆萨还有什么意义——在这里,最为强壮的人想活下去都十分艰难,身患残疾的孩子往往很早便会夭亡。
下午晚些时候,让-皮埃尔准备离开。按照日程计划,明天他要在数英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坐诊。出于某种原因,简一直都不甚理解:让-皮埃尔从来没有错过诊期。其实他非常清楚,在阿富汗,即便他晚上一天,甚至是一个星期,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
等到他与她吻别时,简才开始意识到:一路与穆萨艰难走来,这种所谓的背痛会不会是临产的征兆?由于她没有生育经验,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总觉得不太可能。她问让-皮埃尔。“别担心,”他干脆地答道,“预产期还有六个礼拜呢。”她问让-皮埃尔是不是考虑留下来,以防万一。可他觉得没有必要,甚至连简都认为自己有些担心过度。于是她放他离开。一匹骨瘦如柴的马拖着他的医疗用品,随他连夜赶路。这样明天一早就可以按时出诊。
当太阳渐渐消失在西面悬崖的后方,整个村落被阴影笼罩之时,简和村里的女人孩子们一起走下山来,回到渐渐黑暗的村落。男人们赶赴田间,趁着轰炸机“熟睡”之时收割庄稼。
简和让-皮埃尔所住的房子其实属于村里的一位卖货老板。战争期间,他也没指望赚什么钱——因为几乎无货可卖,而他本人也带着一家老小逃到了巴基斯坦。前厅原来是店铺,后来用作让-皮埃尔的门诊。直到夏天轰炸开始密集,村民们只得在日间隐居洞穴。整栋房子有两间后屋:一间原本是男人和贵客使用,另一间留给女人和孩子。让-皮埃尔和简将它们分别用作卧室和客厅。房子一侧有一个泥墙砌成的院子,那里有灶台和用以洗衣、洗碗和给孩子们洗澡的小池子。店主留下了一些自家打的木头家具,村民还借给他们几块漂亮的地毯铺在家里。和阿富汗人一样,让-皮埃尔和简也睡床垫,不过他们不盖毯子,而是钻羽绒睡袋。和阿富汗人一样,白天他们也会把床垫卷起,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拿到房顶晾晒一番。夏天一到,大家都睡在屋顶上。
从洞穴走回村子,简的感觉愈发强烈。她的后背疼痛加剧,到家时,她几乎疼倒在家门口。她迫切地想小便,然而由于太过疲惫去不了茅房,只能拿出卧室屏风后的尿壶应急。此时她才发现,棉料裤的裤裆处有一小块血印。
她已经没有力气爬上外面的梯子,到屋顶去取床垫,索性直接躺在卧室的地毯上。“背痛”一阵阵来袭。下一波疼痛来袭时,她将手放在小腹上,感觉到凸起发生了变化:疼痛加剧时,隆起处也变得更高;而疼痛减退时,它又会回到原来的高度。现在她确信,这是宫缩。
她惊恐万分。记忆中她曾与姐姐波琳探讨过生孩子的事。波琳生完头胎后,简前去看望,还带了瓶香槟外加一点大麻。等到姐妹两人都飘飘欲仙时,简问生孩子是怎样一回事。波琳答道:“就像屙个瓜出来。”两人为此还乐了老半天。
然而,波琳生孩子是在大学学院医院,地处伦敦市中心,而非阿富汗五狮谷的泥砖房里。
简想:我该怎么办?
不能慌。必须弄点热水和肥皂清洗一下;找一把锋利的剪子,在开水里烫十五分钟;再找几床干净的床单躺在上面;补充液体;保持放松。
还没等她做成任何一件,又一波阵痛来袭,这回疼得极为厉害。她闭上双眼,努力保持缓慢、均匀的深呼吸,就像之前让-皮埃尔教的那样。然而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又是疼痛,又是害怕,现在的她只想高声大叫。
一阵阵宫缩使得她筋疲力尽。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恢复元气。简意识到:刚才所说的事情一样都没做——她自己根本不行。一有了力气,她就马上起身,到离得最近的人家,让家里的女人去请接生婆。
下一波阵痛比预期中来得要早——上一波似乎才过去一两分钟而已。当疼痛到达顶峰时,简大声喊道:“从没听人说过,怎么这么疼?!”
疼痛感稍有缓和,她便硬撑着坐起身。独自生育的恐惧感激发了她的力量。她蹒跚着来到客厅,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力量。突然间,一股暖流从两腿间渗出,立刻阴湿了裤子:羊水破了。“哦,不。”简呻吟道。她靠在门柱上,裤子一直往下坠,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走出几码。她感到羞愧难当。“我必须做到。”她说。又一阵疼痛来袭,她瘫在地上,心想:只能自己来了。
等再度张开双眼,她看到一张男人的面孔。对方正近距离看着自己。他像一位阿拉伯的酋长:深棕色的皮肤,黑眼睛,黑色的小胡子,样貌中带着贵族之气——高高的颧骨,罗马人一样的鼻子,洁白的牙齿,长长的下巴。是穆罕默德·汗,穆萨的父亲。
“感谢上帝。”简喃喃地道。
“我来是为了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唯一的儿子。”穆罕默德用达里语说道,“你生病了吗?”
“我要生了。”
“现在?!”他吓了一跳。
“很快,扶我到房里。”
他迟疑了——生孩子,像这样专属于女人的活儿都被视作是不洁之事,不过可贵的是,他只迟疑了片刻。穆罕默德扶她起身,搀着她穿过客厅,来到卧室。简再次躺在地毯上。“快去找人。”她说。
他双眉紧锁,有些无所适从,孩子气中隐约透着英俊。“让-皮埃尔去哪儿了?”
“他去了哈瓦克。我需要拉比亚。”
“好,”他说,“我让我妻子去请。”
“在你走之前……”
“什么?”
“求你给我一点水。”
他似乎很吃惊。男人伺候女人,在他看来是闻所未闻的事,甚至端茶倒水这种小事也绝不可能。
简补充道:“从专用的水壶里倒。”她总是将一个盛着经过过滤的开水壶放在身边。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无数肠道寄生虫进体内,多数当地人一生都受此折磨。
穆罕默德决定打破规矩:“当然。”他进了隔壁房间,不一会儿便端来一杯水。简谢过他,然后抿了一口。
“我让哈利玛去请接生婆。”他说。
哈利玛是他妻子。“谢谢,”简说,“请她务必赶快。”
穆罕默德走了。简觉得很幸运,来人是穆罕默德而不是其他人。要是换作旁人,见到病怏怏的女人,恐怕连碰也不会碰一下,但穆罕默德则不同。他是游击队里的重要人物。实际上,他也是反抗军首领马苏德在当地的代表。穆罕默德才二十四岁,然而在这个国家,这个年龄便当上游击队领袖,并且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他去喀布尔学习过,会讲一点法语,同时也懂得礼仪风俗,并不只拘泥于山谷里人们恪守的那种形式。他主要负责替反抗军组织护送枪支弹药等重要物资进出巴基斯坦。简和让-皮埃尔就是通过这条渠道进入了五狮谷。
在等待下一波阵痛的过程中,简想起了那次艰难的旅程。她一直以为自己身体强健、充满活力,轻轻松松就能走上一整天。然而,她没料到路上会出现食物短缺,更没料到陡峭的山路、碎石满布的小径和折磨人的痢疾。有时他们只能趁夜间赶路,生怕碰上苏联人的直升机。同时还要对抗一路上怀有敌意的村民:因为害怕护送队的人会招来苏联人的袭击,当地人有时会拒绝将食品卖给游击队,不然就闭门躲起来,再不然就指点他们到几英里以外的草场或果园,声称那里是扎营的绝佳地点,结果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
由于苏联人的袭击,穆罕默德时不时需要改变路线。让-皮埃尔在巴黎搞到了美国人绘制的阿富汗地图,这比反抗军拥有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所以每次有新的护送任务时,穆罕默德都会在任务开始前来到他家,看看这些图纸。
事实上,穆罕默德完全没必要来得如此频繁。比起其他阿富汗男子,他与简的交流也要多出许多。多少次,他与简的眼神相遇;多少次,他会偷偷瞥见她的身体。简觉得穆罕默德爱慕自己,至少在怀孕特征变明显前是这样。
而每当让-皮埃尔让简备感孤单和痛苦时,穆罕默德对她的吸引力也日渐强烈。他瘦削、黝黑、强壮而有力。简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不折不扣鼓吹大男子主义的混蛋吸引。
她本可以与他发展一段婚外恋情。穆罕默德同游击队其他成员一样,是虔诚的穆斯林,可那又怎样?就像她父亲曾说的:“宗教信仰也许能击退怯懦的欲望,然而却抵挡不住内心的声色之欲。”这番言论让母亲大为光火。不,在这些清教徒一般的农民当中,存在的不忠与欺骗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当地妇女在河边取水或沐浴时的窃窃私语让简明白了这一点。况且,她也知道如何掩人耳目。是穆罕默德告诉她的。一天,他说:“过了最后一台水磨有座瀑布,黄昏时可以在瀑布下看到跳跃的鱼儿。有时,我会趁晚上过去抓鱼。”傍晚,女人们都忙着做饭,而男人们则坐在清真寺的院子里抽烟、闲聊:情人们躲在远离村庄的地方,根本不会被发现。简和穆罕默德即使不见了踪影,也不会有人留意。
瀑布之下,与这个外表英俊、原始粗犷的当地男人欢爱,对简而言是一股巨大的诱惑。然而,之后她怀了孕,让-皮埃尔又坦言自己多么害怕失去她,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维系婚姻。所以她从没有去过那处瀑布,而且等肚子渐渐大起来,穆罕默德也对她的身体失去了兴趣。
也许是两人之间那种暧昧的亲密感促使穆罕默德进屋帮助她,而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拒绝,甚至是扭头就走;或许是因为穆萨。穆罕默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剩下三个全都是女儿,现在的他对简很可能是感恩戴德。简想,今天我交了个朋友,树了个敌人:那个朋友便是穆罕默德,而那个敌人,则是阿卜杜拉。
疼痛再次袭来,她发现这一次的间歇出奇的长。阵痛开始变得不规律了?为什么?让-皮埃尔可没提过这种情况。不过也难怪,妇产科的那一套还是他三四年前学的,估计现在已经快忘光了。
这是目前为止最难受的一次,疼得她浑身打战,头晕恶心。接生婆哪里去了?穆罕默德肯定让妻子去找了——这点他不会忘记,也不可能改变主意。可妻子会听从他的命令吗?当然会——阿富汗的女人都会。但她可能会走得慢条斯理,路上还不忘找人聊聊家常、说说闲话,甚至可能到某家串个门、喝喝茶。在五狮谷,如果存在不忠,那也一定存在嫉妒。哈利玛肯定知道——至少会察觉到丈夫对简的觊觎,妻子总是知道的。丈夫派她去救自己的死敌,她兴许是满腹怨恨——就是这个皮肤细白、又读过书的外国女人,把自己的丈夫迷得神魂颠倒。突然,简开始怨恨穆罕默德和哈利玛。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她想,为什么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为什么我的丈夫不在身边?
当阵痛又一次到来时,她失声痛哭。这实在是难以承受。“我坚持不下去了。”她大声说道。她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她宁愿在更大的痛苦到来前立刻死去。“妈妈,救救我,妈妈!”她哭着说道。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搂住她的肩头,耳畔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用达里语低吟着什么。虽然听不懂,但却令人镇静。简的双眼依旧紧闭,她紧紧抓住这个女人,伴随着愈发强烈的疼痛哭喊着;终于,疼痛渐渐退去,虽然缓慢,但让人看到了终点,仿佛那是最后一次——或者,至少最坏的一次已经过去。
简抬起头,看到了拉比亚老人清澈的棕眸,以及那如果壳般褶皱的下巴。
“愿安宁与你同在,简·德布。”
简顿时感到了安慰,仿佛卸去了千斤重量。“也愿与你同在,拉比亚·古尔。”她充满感激地低吟道。
“阵痛频繁吗?”
“每一两分钟一次。”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孩子提前出来了。”
简一转头,看到拉比亚的儿媳萨哈拉·古尔。这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与简年纪相仿。她弯弯的头发几近全黑,宽阔的嘴巴天生带着几分笑意。村里的女人当中,只有她让简觉得亲近。“你在这里我真高兴。”简说。
拉比亚说:“你把穆萨一路抱上山,结果引得早产。”
“就因为这个?”简问道。
“这就够麻烦了。”
简想,这就意味着她们对自己与阿卜杜拉之间的冲突并不知情。看来他还没有声张。
拉比亚说道:“要我准备接生用的东西吗?”
“好,麻烦你了。”天知道我要面对的是怎样原始的接生方法,简想,然而我无法独自面对,根本做不到!
“要萨哈拉泡点茶吗?”拉比亚问。
“有劳你了。”至少泡茶没什么迷信讲究。
两个女人进进出出忙碌着。单单是她们的出现就让简平静了许多。她想,拉比亚接生还会征询自己的意见,这一点十分难得。要是换作西方的医生,一进门肯定就要统领一切,仿佛这里是他的地盘一样。拉比亚按照仪式净了手,声声呼唤先知之名,祈求他们保佑自己“红面而归”——也就是顺利接生的意思,然后用肥皂和大量清水再次净手——这一次更为彻底。萨哈拉拿来一罐野芸香,拉比亚抓了一把细小的深色颗粒,和上少许木炭点着。简想起来,听说恶魔闻到焚烧野芸香的味道便会落荒而逃。她努力安慰自己,祈祷这刺鼻的味道能将苍蝇飞虫挡在门外。
拉比亚不只是个接生婆。接生是她最主要的工作,她还知道许多草药配方与神奇疗法,能帮助那些怀不上孩子的妇女增加受孕可能。同时,她也深谙避孕与流产之术。不过在这里,这后一种技能并没有太大需求:多数阿富汗妇女求的都是多子多孙。很多人也会找她请教一些“女人家”的疾病问题,还经常有人请她为死者净身。这类工作同生孩子一样,都被视作不净。
简看着她在屋里跑来跑去。拉比亚兴许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女人,而年龄也就是六十岁上下。她身材矮小,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而且形容瘦削,跟当地大多数人一样。她那棕色的面孔尽是皱纹,头上也是银丝满布。她的动作很轻,一双枯槁的双手敏捷而高效。
简与拉比亚的关系始于猜疑与敌视。当简问到万一接生出现问题,拉比亚会找谁帮忙时,拉比亚突然火冒三丈:“恶魔的耳朵也许会聋,我接生却从来没失过手。也没有一位母亲、一个婴儿死在我手里!”然而过后,每当村里的妇女出现经期的小毛病或是需要怀孕检查时,简没有直接给她们开安慰剂,而是建议她们去找拉比亚。从那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开始有了几分默契。新近接生的一位妇女出现阴道感染,拉比亚会找简咨询。简给了她一些青霉素,并告诉她如何给病人使用。一听说拉比亚连用西药都很可靠,她的名声也渐渐大了起来。而简也可以直言不讳地向她说明,很可能是由于她接生时用双手润滑产道,才导致了产妇感染。
从那时起,拉比亚每周都会来诊所一两次,跟简探讨,或者看她如何工作。而简也会抓住机会,有意无意地向她解释,例如自己为何要频繁洗手,为何所有用过的器具都要放在开水里煮,为何要为身患痢疾的婴儿补充大量的营养液。
反过来,拉比亚也给简传授了许多自己的秘诀。简对于拉比亚的各种配方十分感兴趣,对于各种配方的起效机理也能猜到几分:催孕的药方中含有兔脑或者猫脾,也许二者能够帮助病人补充新陈代谢中缺失的荷尔蒙;而配方中频繁采用的薄荷和樟脑草很可能有助于清除感染、促进受孕。拉比亚还有一剂药方,让妇女们回家给阳痿的丈夫使用。毋庸置疑,之所以会有效,是因为其中含有鸦片。
谨慎的互信渐渐取代了猜疑,然而简在自己怀孕时,却并未向拉比亚求教。拉比亚将传说与巫术参半起来,用在阿富汗妇女身上兴许管用,放在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简一直期望由让-皮埃尔来为孩子接生。所以,拉比亚一问起胎儿的位置,并说要让女婴多吃蔬菜,简就已经做出决定,此次怀孕一定要按照西医的方式调养。拉比亚似乎为此很是伤心,不过还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个决定。如今,让-皮埃尔远在哈瓦克,而拉比亚就在眼前,简很庆幸身边有这样一位给数以百计的婴儿接过生、自己也有过十一次生育经历的老妇帮忙。
疼痛许久没有到来,然而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当她看着拉比亚安静地在屋里忙来忙去,一股新的刺激感向她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愈来愈强烈的推力冲动。这种力量越来越难以抑制,她在使劲的同时呻吟着。这并非是出于疼痛,纯粹是为了发力。
她听到拉比亚的声音,仿佛是来自远方的呼唤:“来了,很好。”
过了一会儿,冲动逐渐消失。萨哈拉端来一杯绿茶,简坐起来抿了几口。茶水又温暖又甘甜。简想,萨哈拉与我年纪相仿,而她却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这还不算流产和死于腹中的。然而,萨哈拉却如此充满活力,如同一头活蹦乱跳的幼狮。她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初次见到简时,她丝毫不掩饰一脸的好奇,而别的妇女大多数都是满心怀疑与敌意。慢慢地,简发现萨哈拉对于山村里的许多陈规旧习都十分厌恶,她迫切地想尽一切可能学习国外的医学卫生、儿童保健与营养学理念。久而久之,萨哈拉不光成为了简的密友,也成为她推广卫生教育的一把利器。
然而今天,简却对阿富汗的本土医术有了深刻的理解。她看着拉比亚将一块塑料薄膜铺在地上(在这些塑料出现以前,她们用的又是什么?),萨哈拉从屋外拎回一桶细沙土,拉比亚把它撒在薄膜上。紧接着,拉比亚在地上摊开一块布,在布上摆了几样东西。简暗自庆幸有干净的棉布,以及尚未拆封的新刀片。
一股冲动促使她再次用力,简闭上眼睛,集中力量。确切来说,那并不是疼痛,更像是某种不可思议、无法排解的便秘感。她发现呻吟可以帮助缓解紧张,同时也想向拉比亚解释,这并非是因为痛苦。然而她专注于用力,根本无暇说话。
接下来的一次间歇里,拉比亚蹲下身子,替简解开裤子上的绳带,把它脱了下来。“帮你洗身之前,想方便一下吗?”拉比亚问。
“好。”
拉比亚扶简起身,来到屏风后,并在她俯身时扶住她的肩膀。
萨哈拉端来一碗温水,然后将夜壶拿开。拉比亚帮简清洗小腹、大腿和私处,动作中头一次带着几分轻快。简再次躺下,拉比亚重新净手,然后擦干。她给简拿来一小罐蓝色的粉末,简猜想应该是硫酸铜,接着拉比亚说:“这种颜色能吓跑恶魔。”
“你要怎么做?”
“抹一点在你眉毛上。”
“好吧。”接着简又补充道,“谢谢你。”
拉比亚拈了一小撮,涂在简额头上。只要无害,一点巫术也无所谓,简想,不过若真出了问题,她该怎么办?还有,这孩子究竟早产了多久?
正在她担心之时,又一波阵痛来袭。忧虑使她不能集中精力,使得疼痛感尤其剧烈。简告诉自己:不能担心,必须尽量放松。
阵痛过后,她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她闭上眼睛,感到拉比亚正在解她的衣扣,就是下午让-皮埃尔借给她的那一件。然而那仿佛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老人开始用某种润滑剂为她按摩鼓起的小腹——很可能是清牛油。她将手指伸进简的身体内。简睁开双眼,说道:“尽量别碰着孩子。”
拉比亚点点头,手指继续向里探。她将一只手放在简胸下隆起的小腹上,一只手放在下体。“孩子头朝下,”她终于开口,“一切正常。但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你得起来。”
萨哈拉和拉比亚扶着简站起来,向前走两步来到撒着细土的塑料薄膜上。拉比亚站在她身后说:“站到我脚上。”
虽然并不清楚个中奥妙,简还是遵命照做。拉比亚扶她慢慢蹲下,自己则蹲在她身后。原来这就是当地人的生育姿势。“坐在我身上,”拉比亚说,“我托得住你。”简将自己的重量全然放在老人的大腿上。这个姿势居然如此舒服,而且很有安全感。
简感到自己的肌肉再次紧缩。她咬紧牙关,呻吟中向下用力。萨哈拉蹲坐在她面前。一时间,简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股压力。终于,压力得以释放,简也累得瘫软下去,陷入半睡半醒之中,任由拉比亚承载着自己的重量。
当新一轮收缩开始,一种之前从未有的疼痛感也随之而来。她的胯下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烧感。萨哈拉突然喊道:“要生了。”
“先别用力,”拉比亚说,“让孩子自己冲出来。”
压力感有所减退。拉比亚与萨哈拉交换位置,现在,拉比亚蹲坐在简两腿之间,密切关注着。收缩再次开始,简紧咬牙关。拉比亚说:“别用力,冷静。”简试着放松。拉比亚看看她,伸手摸摸她的脸,说:“别咬死了,嘴巴放松。”简松开下巴,发现这样果然有助于放松。
灼烧感再次来袭,而且比之前更加剧烈,简知道,孩子就快出世了:她能感到孩子的头正冲出她的身体,于是尽量将两腿张得大大的。她痛苦地大叫——突然,疼痛减退了,一时间她甚至没有丝毫感觉。她低下头,拉比亚伸出双手在她两腿间,呼唤着先知的名字。泪水迷蒙中,她仍看见拉比亚手中一颗圆圆的黑东西。
“别拉,”简说,“别拉头。”
“不会的。”拉比亚说。
简再次感到一阵压力。此时拉比亚说:“再稍微使点劲,把半边肩膀推出来。”简闭上眼睛,慢慢用力。
过了一会儿,拉比亚又说:“好,现在换另一侧。”
简再次用力,一阵莫大的松弛感贯穿全身,她知道,孩子出生了。她低下头,看到小东西正躺在拉比亚臂弯里。它浑身起皱,黏黏糊糊,头上盖满了湿漉漉的深色头发。深蓝色的脐带如血管一般鼓动着,看上去很是怪异。
“它没事吧?”简问。
拉比亚没说话。她用双唇盖住孩子的嘴,用力朝它脸上吹气。那张小脸由于受了挤压,一动不动。
上帝啊,它死了,简想。
“它没事吧?”简重复道。
拉比亚又吹了一口气,接着,孩子张开小嘴,放声啼哭。
“谢天谢地——它还活着!”简叫道。
拉比亚抓起一块干净的棉布,给孩子擦脸。
“它正常吗?”简问。
拉比亚终于开口,她看着简的眼睛,笑着说道:“嗯,她完全正常。”
她很正常,简想,我生了个小女儿,一个女儿。
她突然感到一阵虚脱,再也坐不住了。“我想躺下。”她说。
萨哈拉扶着她退到床垫上,在背后垫上枕头好让简坐起来。拉比亚抱着孩子,脐带还连着。等简坐好,拉比亚开始用棉布给孩子擦身。
看到脐带停止了搏动,并逐渐变白,简对拉比亚说:“可以把它剪断了。”
“我们一般会等到胎衣出来。”拉比亚说。
“现在就剪,求你了。”
拉比亚半信半疑,不过还是照做了。她从桌上拿了一段白线,将它绕在脐带上靠近孩子肚脐几英寸的地方。应该再近一点,简想,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
拉比亚拆开新刀片:“以阿拉的名义。”说着将脐带剪断。
“把孩子给我。”简说。
拉比亚把孩子递给她,并说:“先别让她吃奶。”
简知道,这一点拉比亚错了。“这样有助于胎衣排出。”她说。
拉比亚耸耸肩。
简将孩子的脸贴近自己前胸。她的乳房胀大,灵敏中感受着甜美,仿佛享受让-皮埃尔的亲吻一般。她的乳头一碰到孩子的脸颊,小家伙立马扭过头,张开小嘴吮吸起来。简惊讶地发现,那种触觉十分性感,一时间甚至觉得有些尴尬。可转念一想,管他呢!
她感到下腹内一阵蠕动,于是顺应着那股冲动向下用力,胎盘排出了体外——一次顺利的小型生产。拉比亚小心翼翼地用碎布包起来。
孩子停止了吮吸,似乎进入了梦乡。
萨哈拉递给简一杯水,她一饮而尽。味道好极了,她又要了一杯。
她浑身疼痛,筋疲力尽,欣喜若狂。她低头看着这个小家伙安稳地睡在自己的胸前,感觉自己也即将进入梦乡。
拉比亚说:“该把孩子裹起来。”
简把孩子抱起来交给老人,她像个洋娃娃一样轻。“香塔尔,”拉比亚将孩子接过去的那一刻,简说道,“就叫她香塔尔。”接着,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