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露西缓缓醒来。朦朦胧胧地,她先是感觉到她旁边那温暖而结实的男性躯体,接着是小床的陌生感,然后是户外暴风雨的喧嚣,然后是淡淡的男人肌肤的气味。她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搭在那男人的胸前,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乳房抵在他体侧。天光有点刺眼,规则的轻声呼气,柔和地吹过她的面颊。突然之间,她如同解开了一道难题,恍然意识到自己竟明目张胆地和一个她刚刚认识了四十八小时的男人赤身露体地睡在自己家里。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乔。
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床边,头发蓬乱地夹着一个破布娃娃,一只拇指放在嘴里,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妈妈和那陌生男人搂抱着睡在他的——乔的床上。露西看不透他的心事,因为乔每天一醒来都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每天早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新颖奇特。她默默地回瞪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亨利那低沉的声音响了:“早安。”
乔从嘴里抽出了拇指,说:“早安。”然后就转过身,走出了卧室。
露西说:“该死,该死,该死。”
亨利往下挪动了一下,把脸对上她的脸,亲吻起她。他的一只手伸到她的腿裆。
她推开了他。“老天,停下来。”
“为什么?”
“乔看见了我们!”
“那又怎么样?”
“他会讲出去的,你知道。迟早他会对大卫说些什么的。我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让大卫知道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我看不出来。他委屈了你,这就是后果。你没必要感到内疚。”
露西突然意识到,亨利对婚姻概念中所包含的忠诚和义务一无所知。她说:“没那么简单。”
她下了床,穿过走廊,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她穿上裤子和一件毛衣,然后记起来,亨利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给剪开了,只好借大卫的衣服给他穿。她找出了内衣裤和短袜,一件衬衫和一件尖领毛衣,最后,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条裤管没有齐膝剪掉的裤子。乔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她拿起那些衣服进了另一间卧室。亨利到浴室去刮脸了。她隔着门叫:“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她下了楼,点燃厨房里的炉灶,把一锅水放到火上烧,打算煮鸡蛋当早餐。她在厨房的水槽里给乔洗了脸,又给他梳了头发,很快地给他穿戴起来。“你今天早上真安静。”他没有回答。
亨利下楼来,坐到了餐桌旁边,神情自然得就像是在做一件多年来每早都做的事情。露西看见他穿着大卫的衣服坐在那里,觉得很怪,递给他一个鸡蛋,又把一份烤面包放到他前面。
乔突然说:“我爸爸死了吗?”
亨利怪怪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没有说话。
露西说:“别说傻话。他在汤姆那儿。”
乔不理她,而对着亨利说:“你弄到了我爹爹的衣服,你还弄到了我妈妈。现在你要做我爹爹了吗?”
露西轻声咕哝说:“不懂事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亨利说:“你昨天晚上看到我的衣服了吗?”
乔点点头。
“那好,你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得不借你爹爹的衣服了。等我有了我自己的新衣服,我就把这些衣服还给他。”
“你也还回我妈妈吗?”
“当然。”
露西说:“吃你的鸡蛋吧,乔。”
小孩子埋头吃起早饭,显然感到满意了。露西凝视着厨房的窗外。“今天船不会来了。”她说。
“你高兴吗?”亨利问她。
她看着他:“我不晓得。”
露西不觉得饿。乔和亨利吃东西的时候,她喝了一杯茶。然后,乔上楼去玩,亨利清理起桌子。他一边把餐具放进水池,一边说:“你担心大卫会伤害你吗?”
她摇头否定。
“你应该忘掉他。”亨利继续说,“你本来就打算离开他,那你又何必在乎他发现没有呢?”
“他是我的丈夫,”她说,“这点是不会变的。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没有给我权利羞辱他。”
“我认为那给了你权利不去在乎他是否受到了羞辱。”
“这不是个可以靠逻辑来解决的问题,这只是我感觉的问题。”
他摊开双手,做了个放弃的手势。“我最好开车到汤姆那儿去一趟,看看你丈夫想不想回来。我的靴子呢?”
“在客厅里。我去给你拿件上衣。”她上楼去,从衣柜里取出大卫以前穿的骑马上装。那是质地精良的灰绿色花格呢料子,紧腰身,式样精致,露西还在肘部补上皮子来耐磨。现在再也买不到这样的衣服了。她拿着上装下楼,走进客厅,亨利正在穿靴子。他系好左脚的靴带,正小心地把受了伤的右脚塞进另一只靴子。露西跪下去帮助他。
“肿已经消了。”她说。
“那倒霉地方还在疼。”
他们把那只靴子穿上,但没有系带。亨利试着站起来。
“还好。”他说。
露西帮他穿上上装,肩部有些紧。“我们没有多余的雨衣。”她说。
“那我就要淋湿了。”他把她拉过来,粗野地亲吻她。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紧紧地抱了一会儿。
“今天开车要更小心。”她说。
他微笑着点点头,又短促地亲吻了她,就出门了。她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库,发动了吉普车,开出去,爬上缓坡,驶出视野之外。她一直站在窗前,他一走,她感到松了口气,但多少有点落寞。
她动手收拾房间,铺床洗碟,擦扫整理,但她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宁,忧虑着该如何生活的问题,依然在熟悉的圈子里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也无法转移思路去想别的事。她感到这栋房子不再小巧舒适,而是幽闭恐怖。外面的什么地方有一个大天地,一个投身战争和英勇奉献的天地,充满着色彩、激情和人民,上百万的人。她想出去,置身其间,接触新的想法,看看城市。她打开收音机,但这只是徒劳,因为收听新闻广播只会使她感到更加与世隔绝。有一条发自意大利的战争报道,还有放宽补给规定的消息,伦敦那个手持锥形匕首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罗斯福发表了一次演说等等新闻。桑迪·麦克弗森开始演奏一支舞台风琴曲,露西关掉了收音机。这一切都不能打断她,因为她没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她想放声高叫。
尽管风骤雨狂,她还是得出屋去看看。这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逃跑,因为幽闭她的不是房子的石头墙壁。但象征毕竟聊胜于无。她上楼去叫乔,小家伙正在玩一队玩具士兵,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下楼,给他穿好防雨衣服。
“我们干吗要出去?”他问。
“看看船来了没有。”
“你说过今天不会来了。”
“要是万一来了呢?”
他们戴上鲜红色的防雨帽,在下颏处系牢帽带,走出了房门。
狂风如同打在身上的重拳,刮得露西左右摇晃。没一会儿,她的脸就像浸在水盆里一样了,雨帽下的发梢湿淋淋地紧贴着脸颊和雨衣的肩头。乔高兴地直叫,跳进一个水坑。
他们沿着崖脊向海湾走去,一边低头看着北海的滚滚巨浪呼啸着拍击峭壁和海滩。暴风雨把水下植物从天晓得有多深的地方连根拔起,成团成簇地抛到沙石上。母子二人完全被那变幻不停而千姿百态的海浪所吸引了。他们以前也来看过海涛,大海对他们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露西事后总是想不出,他们到底默默地观看了多久。
这次,那种着魔的感觉被她看到的什么东西打乱了。起初,只是在波谷有什么颜色一闪,速度之快,她都没弄清那是什么颜色,而面积之小和距离之远,使她立即怀疑到底是不是当真看见了。她搜寻着,但那东西没有再出现。她把目光收回到海湾和小码头上,随波漂到那儿的东西,又随着下一次巨浪漂走了。等暴风雨过后的第一个好天气,她要和乔来赶海,看看大海带来了什么宝物,捡回去一些奇光异彩的石头、来历神秘的木块、巨大的贝壳和扭曲生锈的金属片。
她又看到那块闪亮的颜色了,这次要近得多,而且在视线内停留了一会儿,那是鲜黄色的,他们所有的雨衣都是这种颜色。她透过雨帘注视着,但没等她辨清它的形状,就又不见了。但浪潮把它冲得更近了。浪潮总是把无论什么东西都带到海湾里来,把各式各样的废物拢到沙滩上,仿佛一个人把裤袋里的一切都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那的确是一件雨衣:在一次大海把它托到浪尖上,让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时,她终于看清了。昨晚亨利回来时没有穿他的雨衣,可是那件雨衣怎么会到海里呢?海浪越过小码头,把那东西抛到了斜坡的湿木板上。露西看出来那不是亨利的雨衣,因为穿雨衣的人就在雨衣下面。她恐惧的喘气被风吹走了,连她自己都没听见。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又有一艘船遇难了吗?
她突然想到,他也许还活着。她应该过去看看。她弯下腰对着乔的耳朵喊着:“待在这儿,别动,哪儿也别去。”然后便跑下斜坡。
她刚下到一半,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乔跟来了。那个斜坡又窄又滑,十分危险。她站住脚,转过身,弯腰把孩子抱起来,说:“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我告诉你等着!”她的目光从下面的人体看到崖顶的平台,身上战栗了一阵,因为拿不定主意而难受。她看得出,大海随时会把那人体冲走,于是便抱着乔,向下面走去。
一股小浪淹过了人体,浪退下去之后,露西已经走得很近,看得出那是个男人,而且由于在海中泡得过久,已经肿得辨不清五官了。这表明他已死了。她对他已经无能为力,而且也犯不着为保存一具尸体拿她和乔的生命冒险吧。她正要转身回去,忽然感到那张肿脸有些面熟。她盯着那张面孔,没看出什么,心里在竭力把那模样和她记忆中的某种东西联系起来;随后,她蓦地认出了那张脸,一阵恐惧攫住了她,她感到周身麻木,连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悄声自语:“不,大卫,不!”
这时她不顾危险地走向前去。一个不大的浪头在她膝边溅开,在她的雨靴里灌满了带泡沫的咸水,但她根本没注意到。乔在她怀里扭动着,想向前看,但她对着他耳朵高叫着:“别看!”并且把他的头按在她肩上。他哭了起来。
她跪到死尸旁边,用手碰了碰那张可怕的脸。是大卫,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死了,而且死了一段时间了。在某种深邃的本能的驱使下,她撩起雨衣的下摆,看了一眼那双截断的腿。
她无法接受大卫已死这一事实。她确曾在某种意义上希冀过他死,但她对他的感情混杂着担心被发现不贞的惧怕和愧疚。悲伤、惊恐和获得自由的轻松感,全都飞鸟似的在她的头脑里盘旋,没有一种情绪肯安定下来。
她本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接着来的是个大浪。那浪把她冲出去好远,还呛了她一大口海水。不过她总算抱紧了乔,也还待在斜坡上;浪退以后她赶紧爬起来,跑到贪婪的大海冲击不到的地方。
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崖顶走去。当她来到看得见她家小房子的时候,正瞧见那辆吉普车停在屋外。亨利回来了。
她抱着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一心只想找亨利来分担她的痛苦,去体会被他搂在怀里的感受,由他来慰藉自己。她喘气夹杂着抽泣,泪水混合着雨水淌下面颊。她走到房子的后面,冲进厨房,急忙把乔放到地上。
亨利说:“大卫决定在汤姆那儿再待一晚。”
她眼睛瞪着他,脑子里是一片怀疑的茫然;随后,她的直觉一闪,终于恍然大悟。
是亨利杀死了大卫。
这一结论如同一拳打在她腹部,她定了定神,理智接踵而至。遇难的船只、系在臂上怪模怪样的匕首、撞坏的吉普车、有关伦敦那个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的新闻报道——霎时间一切全都清楚了,犹如一盒拼图抛在空中,落地时居然不可思议地全都拼好了。
“何必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亨利笑着说,“他俩在那边有好多事要做,而且我也没鼓励他回来。”
汤姆。她得去找汤姆,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会保护她和乔,等着警察到来。他有一条狗,还有一支枪。
她的恐惧被一阵哀伤所打断,她为自己曾经信任,甚至几乎爱上的那个亨利感到难过,显然,那个亨利并不存在——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看到的不是什么温暖、强壮、柔情的男人,而是眼前的这个魔鬼:他满面笑容地坐在那里,煞有介事地给她讲着编造出来的她丈夫的口信,其实正是他谋杀了她丈夫。
她压抑着一阵要从体内发出来的战栗,拉起乔的手,走出厨房,穿过厅堂,一直出了前门。她坐进吉普车,把乔安置在旁边,便发动了引擎。
可是亨利就在那里,一只脚悠闲地蹬在脚踏板上,手里握着大卫的滑膛枪,说:“你到哪儿去?”
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现在就把车开走,他可能开枪——什么本能警告了他,让他这一次把枪从车里拿到屋里去了呢?——就算她自己愿意冒险,她也不能让乔冒险。她说:“只是把吉普车开到一边去。”
“你这么做需要乔的帮助吗?”
“他喜欢兜风。别一副盘算我的样子!”
亨利耸耸肩,退了开去。
看亨利漫不经心地握着大卫的枪那样子,她不敢肯定,要是她就这样把车开走,他会不会当真开枪。但她随即回想起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的他那种内在的冷酷,她明白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出于一种困乏至极的感觉,她畏缩了。她把汽车倒进了车库,关掉引擎,下了车,带着乔返回了屋子里。她想不出该对亨利说什么才好,在他面前做什么才是,要怎么才能隐瞒自己已经发现真相的事实。
她想不出什么主意。
她让车库的门敞着,没有关上。
32
“就是这地方,大副。”舰长说着,放下望远镜。
大副透过雨幕向外窥视:“算不上什么休假胜地,是吧,长官?依我说,太荒凉了。”
“没错。”留着灰白胡子的舰长是位老派的海军军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就曾与德国人在海上交过手。不过,他已经学会不去计较大副说起话来的油腔滑调,因为这小子是个十分出色的海员。
这个“小子”年过三十,按照这次战争的标准,已经称得上是老兵了,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从舰长的宽宏大量中获得了多少好处。这时巡洋舰爬上了一个海浪陡斜的侧面,舰身倾斜着,然后又钻进了波谷,他紧握住一根栏杆,才稳住自己。“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长官,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绕岛巡航。”
“太棒了,长官。”
“还有就是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U型潜艇的影子。”
“在这种天气,我们不大可能在水面附近找到什么潜艇——就算真的有,不到口水吐得到的距离也不会看得见。”
“今天夜里——最迟明天,暴风雨就会停了。”舰长开始往烟斗里装烟草。
“你这么认为吗?”
“我敢肯定。”
“凭着海上的本能吗?”
舰长咕哝着说:“不,是天气预报。”
巡洋舰绕过一个岬角,他们看到一个小海湾,那儿还有个小码头。上面,在悬崖顶上,一栋方形的小房子在风雨中屹立着。
舰长指点着说:“我们只要条件允许,就立即派一队人登陆。”
大副点点头:“没什么两样……”
“你说什么?”
“我得说,每绕岛一周,要花我们一小时。”
“那又怎样?”
“那样,除非我们特别走运,而且刚好在恰当的时间赶在恰当的地点……”
“否则那艘U型潜艇会浮出海面,接走他的人,再沉下去,我们连个水花都不会看得见。”舰长帮大副把话说完。
“是的。”
舰长用他多年来在海上风浪中练就的那一招点燃了烟斗。他连吸了几口,然后喷出满肺腔的烟。“我们顺其自然吧!”他说着,从鼻孔里喷出烟。
岛的东端还有一栋小房子。舰长用望远镜观察着,发现房子那儿有一根大型的无线电天线。“报务员!”他喊道,“看看能不能与那些房子联络上。用皇家观察队的频率。”
“是的,长官。”
那栋房子出了视野时,报务员说道:“没有回答,长官。”
“算了,报务员。”舰长说,“那不重要。”
阿伯丁港海岸警备队快艇上的水兵们坐在甲板上,一边玩着半便士一把的“二十一点”,一边拿高级军官的低能来开玩笑。
“要牌。”杰克·史密斯说,虽然从名字看不出,他其实是个苏格兰人。
“瘦子”艾尔伯特·巴利什是个胖胖的伦敦人,他发给了史密斯一张J。
“我爆了。”史密斯说。
“瘦子”捞过他的赌注,“有一个半便士了,”他装出疑惑的样子说,“但愿我能活着花掉这笔钱。”
史密斯抹去一个舷窗内壁上的小水珠,向外望着港湾里上下浮动的船只。“看咱们的船长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评论说,“还让人以为我们要去的是柏林,而不是风暴岛呢。”
“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是盟军反攻的尖刀。”“瘦子”翻开自己的牌,是一张十,他又给自己发了张K,说,“我二十一点,给钱吧。”
史密斯说:“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开小差的吗?那么,抓他应该是宪兵队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瘦子”一边洗牌一边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们他是干什么的吧,他是个逃跑的战俘。”
大家不相信地齐声嘲笑。
“好吧,你们不信就随你们的便。等我们抓住他的时候,注意他的口音好了。”他把牌放下,“我问你们:有什么船会到风暴岛去?”
“只有那艘送货船。”有人回答。
“对啊,他要是开小差的,他只有乘那艘船才能回陆上来。所以,宪兵们只要等查理的定期送货船到岛上去的时候,在这边等着那个开小差的一下船就抓住他就行了。我们就没理由坐在这儿,等着天气一好就起锚,光一般地开出去,除非……”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除非他另有办法离开那座岛。”
“比如说?”
“一艘U型潜艇。”
“瞎说。”史密斯轻蔑地说。别的人只是哄堂大笑。
“瘦子”又发起牌。这次史密斯赢了,但别人都输了。“我还赢着一先令多呢,”“瘦子”说,“我想我要退休到德文郡那座漂亮的小别墅去。我们当然抓不到他。”
“那个开小差的?”
“那个战俘。”
“为什么?”
“瘦子”拍了拍脑袋:“动动脑筋嘛。风暴一停,我们在这儿,而U型潜艇却在那座岛的海湾水下。这么说谁先到达到那儿?当然是德国鬼子喽。”
“那我们还何必白忙这一趟呢?”史密斯说。
“因为发号施令的人没有你这么机灵,巴利什。”他又发了一圈牌,“下注吧。你们会看到我是对的。我敢用一赌五的盘口,赌我们会从风暴岛空手而归。有人应赌吗?一赔十怎么样?嗯?”
“别赌那个了,”史密斯说,“发牌吧。”
“瘦子”发起牌来。
空军中队长彼得金·布连金索普笔直地站在地图前,对着全房间讲话。“我们三架飞机一组,”他开始说,“第一组天气一好马上起飞。我们的目标是——”他用教鞭指点着地图,“——是这里。风暴岛。到那里之后,要在低空盘旋二十分钟,寻找U型潜艇。二十分钟之后,返回基地。”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有逻辑头脑的人现在可以推断出来,为达到持续不断的监视,第二组应该分秒不差地在第一组起飞后二十分钟之后起飞,依次类推。有问题吗?”
空军中尉朗曼说:“长官。”
“怎么样?”
“如果我们看到了那艘U型潜艇,该采取什么行动?”
“当然要扫射,投上几枚炸弹。给它制造些麻烦。”
“我们飞的都是战斗机,长官——我们对牵制一艘U型潜艇无能为力。那是军舰的事,对不对?”
布连金索普叹了口气:“你们有谁能想出打赢这场战争的更好办法,欢迎直接写信给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地址是伦敦西南区唐宁街十号。现在,除了朗曼提的这个愚蠢意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大家都没问题了。
布劳格斯坐在紧急起飞室靠在炉火边的一把软椅上,听着雨水敲打屋顶的声响,继续打着瞌睡。
飞行员们都沉默不语。他们都坐在他周围:有些和他一样在打盹;有些在读书;有些在玩牌。墙角里一名戴眼镜的领航员正在学习俄语。
布劳格斯半眯着眼打量房间。这时,又进来了一个飞行员,布劳格斯可以马上判断出来,他还没有被战争磨炼得过分老成。他长着一张嫩脸,常挂着笑容,似乎一周也用不着刮一次脸。他身上的夹克敞着怀,飞行帽拿在手里,径直朝布劳格斯走来。
“布劳格斯探长吗?”
“我是。”
“帅呆了。我是你的飞行员。查理斯·卡尔德。”
“好的。”布劳格斯和他握了手。
“风筝已经准备好了,引擎声像鸟鸣一样甜蜜。那是一架水上飞机,我想你知道。”
“对。”
“帅呆了!我们在海上降落,滑行到离海岸十码的地方,让你乘小艇上岸。”
“然后你就等着我回来。”
“没错。好啦,我们只需要等天气了。”
“对。我在全国各地已经追捕这家伙六天六夜了,所以一有机会我就补充睡眠。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那飞行员坐下去,从他的夹克下面取出一本厚书。“我也需要补充我的教育。”他说,“《战争与和平》。”
布劳格斯说:“帅呆了。”说完便闭上了眼。
高德里曼和他的舅舅特里上校并肩坐在地图室里,边啜饮咖啡,边把香烟灰掉进他俩中间地板上的一只灭火筒里。高德里曼在重复他讲过的话。
“我再也想不出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了。”他说。
“你已经这样讲过了。”
“巡洋舰已经在那里,飞机也只在几分钟的航程之外待命,所以那艘潜艇一浮出海面,就会在我们的炮火之下。”
“只要能发现它。”
“巡洋舰会尽快派出一队人登岛。布劳格斯随后就到,海岸警备队会担任后援。”
“可是他们谁也确保不了及时到达那里。”
“我知道。”高德里曼困乏地说,“我们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了,但这够吗?”
特里又点燃一支香烟:“岛上的居民怎么样?”
“那里只有两栋房子。牧场主和他太太住在一栋里,他们有个小孩;另一栋里住着一个老牧工。牧工有一部无线电,他是皇家观察队的,但我们和他联络不上,他很可能把无线电的旋钮始终对准着‘发射’的位置。他年纪很大了。”
“那个牧场主可能可以起些作用,”特里说,“要是他够聪明的话,说不定可以牵制那个间谍。”
高德里曼摇了摇头:“那可怜的小伙子是个坐轮椅的。”
“亲爱的上帝,我们没分到半点好运气,对不对?”
“对,”高德里曼说,“‘针’占尽了上风。”
33
露西变得相当冷静了。她的感情越来越麻木,理智却越来越清晰。起初,她会由于想到和一个凶手同处一室而出现瞬间的瘫软,如今,这种情形已经愈来愈少。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她做着家务,亨利坐在客厅中读着一本小说,她扫到他的周围时,心中不清楚他对她的情绪变化注意到多少。他很能察言观色,很少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法眼;刚才在吉普车内外的面面相觑,即使没引起极大的怀疑,也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了。他一定看得出来,她受到了什么事的惊吓。但另一方面,早在亨利早上开车出去之前她就已经惊慌失措了,因为乔发现他们躺在床上:亨利可能以为她是因此才举止失措的。
她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觉得他对她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一切正常罢了。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厨房里的衣架上。“我很抱歉洗了这些衣服,”她说,“可是我无法老这么等着雨停啊。”
他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那些衣服,说:“这没什么。”就又回到客厅去了。
在那些湿淋淋的雨衣中夹杂着一整套露西干净的干衣服。
她做了一道蔬菜馅饼当作午饭。
大卫的枪靠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露西说:“我不喜欢在家里看到装上子弹的枪,亨利。”
“吃完午饭我就把它拿到外面去。”他说,“这个馅饼味道蛮不错。”
“我不喜欢。”乔说。
露西拿起枪,放到柜橱上。“只要乔够不着枪,就没关系。”
乔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用枪射德国人。”
露西对他说:“今天下午我要你好好睡一觉。”她走进客厅,从柜橱的瓶子里取出一片大卫的安眠药。两片药对一个体重一百六十磅的男人剂量够重了,因此,四分之一刚够一个五十磅的男孩睡一下午的。她把药片放到砧板上,分成两半,再分成四分之一。她把一粒放在一个匙子里,用另一个匙子的背面把它碾碎,再把粉末搅进一小杯牛奶里。她把杯子递给乔,说:“我要你把它喝得干干净净。”
亨利从头到尾瞅着,一语未发。
午饭后,她把乔放到沙发上,还在他旁边放了一叠书。乔当然不识字,但他听露西读过太多遍了,多得已经自己背得出来。他喜欢翻着书页,一边看着书中的图画,一边背诵书上的文字。
“你想来点咖啡吗?”她问亨利。
“真的咖啡吗?”他惊奇地问。
“我还存了一些。”
“好啊,请来一杯吧!”
他盯着她煮咖啡。她不知道,他是否怕她也给他下安眠药。她听到从隔壁传来乔的声音:
“有没有人在家?”普大声问。
“没有!”一个声音回答说。
——这时乔像每天听到这个笑话时一样,开心地哈哈大笑。哦,天啊,露西想,千万别让乔受到伤害。
她斟完咖啡,坐到亨利对面。
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俩默默地坐着,边啜饮咖啡,边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隔壁乔的背书声。
“要多久才能变瘦,医生?”普焦急地问。
“我想,大概要一个星期。”
“可是我不能在这儿待一个星期啊!”
乔的声音开始带着睡意,接着就没声音了。露西过去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她捡起乔掉到地上的书。这本书她小时候的,书的扉页上有她母亲的字:“给露西,四岁;爱你的妈妈和爸爸。”她把书放到橱柜上。
她回到厨房。“他睡着了。”
“那……”
她伸出一只手。亨利握住那只手,她站起了身。她领着他上楼,进了卧室。她关上门,然后从头上脱下毛衣。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乳房,然后也开始脱衣服。
她上床的时候,心里想:给我力量吧。这一步是她所担心的,她没把握能够演得像。
他上了床,拥抱着她。
没过多久,她发现她根本不用假装了。
她在他的臂弯里躺了一会儿,思忖着:一个人怎么可能杀起人来那么冷酷,而爱起来又那么温柔?
但她嘴里说的却是:“你要不要喝杯茶?”
他笑了:“不,谢谢你。”
“我想喝。”她挣脱他,坐起身。他一动,她就把一只手放到他平平的肚皮上,说:“你别动,待在这儿。我把茶端上来。咱们还没完事呢。”
他又笑了:“你倒是真想把四年荒废的时间都补上呢。”
她一出房门,笑容立即像面具似的从脸上掉了下去。她光着身子快步下楼,心在胸口怦怦直跳。在厨房里,她故意把壶往炉上碰,还把瓷器弄出响声。随后她便穿上藏在湿衣服中间的那套衣服,她的手抖得几乎扣不上裤扣。
她听到楼上的床吱嘎作响,她原地僵立着,听着,心想:待在那儿!别下来!幸好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准备妥当,走进客厅。乔睡得很香,还在磨牙。露西祈祷着:亲爱的上帝,千万别让他醒来。她抱起他。他在睡梦中咕哝着什么,是克里斯托弗·罗宾的故事,露西紧闭上眼睛,期盼着他别出声。
她用毯子把他裹好。她回到厨房,伸手到柜橱顶上去抓那支枪。一下没抓好,枪掉到了架子上,打碎了一个盘子和两个杯子,那声响大得惊人。她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亨利从楼上叫道。
“我把一个杯子掉地上了。”她喊道,压不下去声音里的颤抖。
床又响了起来,她头上的地板又有了落脚的声响。现在要停止行动为时已晚。她拿起枪,打开后门,抱起乔,向车库跑去。
她跑在路上,心里一阵惊慌:她把钥匙放在吉普车里没有?她肯定放了,她向来都是把钥匙留在车里的。
她在湿泥里一滑,跪倒在地上。她的泪水一涌而出。她有一阵禁不住想待在那里,让他抓住她,像杀她丈夫那样杀死她好了;但一想到了怀中的孩子,她又站了起来继续跑。
她进了车库,打开了车门,把乔放到座位上。他歪到了一边。露西抽泣着把乔扶正,但他立刻又倒向了另一边,她跑着绕到车子的另一侧,进去,把枪放到两腿之间。
她转动钥匙。
引擎响了两声便熄了。
“拜托,拜托!”
她又打了一次火。
引擎吼叫着发动了起来。
亨利从后门跑了进来。
露西加大油门,把排挡杆推到前进挡上。吉普车从车库里跳了出来。她拉开手动油门。
车轮在泥里转了一下,便走了起来。亨利赤脚在泥地里追着车子。
她意识到他越追越近了。
她用尽全力推着手油门,几乎把那细细的杆子弄断了。她沮丧得真想高叫。亨利这时只有一码左右的距离,差不多和她拉平了。他像个运动员似的跑着,两臂活塞般地摆动,赤脚蹬踏着草皮,两腮鼓着吐气,裸露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引擎尖叫着,自动换挡时车子稍稍一震,然后便得到了新的动力。
露西又往侧面看了一眼。亨利似乎明白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向前一跃,用左手抓住了车门的把手,右手也伸了过来。他被车子拖着,紧跑了几步,几乎脚不着地。露西瞪着他那张由于用力而憋得通红的脸。
她突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从方向盘上抽出一双手来,伸出打开的窗口,狠下心用留着长指甲的食指向他的眼睛戳去。
他松开手,摔下车去,用两只手捂着脸。
他和吉普车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大了。
露西意识到自己在像婴儿般地哭泣。
车子驶出她家两英里,她看到了那辆轮椅。
它像一座纪念碑似的屹立在崖顶上,傲然承受着连绵的风雨。露西从一个小坡向它驶去,看见由铅灰色的天空和沸腾的大海衬托出来的轮椅的轮廓。那奇特的模样既像一个连根拔起的树留下的空坑,又像一栋窗户破损的房子——看来乘车的人曾经挣扎过一番才摔出去。
她回忆起她在医院第一次看到这辆轮椅的情景。当时,轮椅崭新光亮,立在大卫的床边,他很在行地一摆身体,坐了进去,在病房里转来转去,显摆了一番。“这轮椅和羽毛一样轻灵——是用飞机的合金制造的。”他用不稳定的热情说着,在一排排病床间加速转动着。他背对着她,在病房尽头把轮椅停下,过了一会儿,她从他身后向他走过去,看到他在流泪。她当即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什么也没说。
那是她最后一次能够安慰他。
在这崖顶上,雨水和海风会很快腐蚀金属,它最后会锈掉,橡胶会变脆变硬,皮座会腐烂,变成一堆破烂。
露西没有减速就驶了过去。
又往前开了三英里,她正好处于两栋房子中间时,却没有汽油了。
吉普车抖动了一下停住了。她压下惊慌的心情,竭力运用理智去思考。
她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每小时步行四英里。亨利是个运动员,但他的脚踝有伤,尽管似乎痊愈得很快,但刚才追车那一段奔跑肯定又伤了,因此她应该在他到达之前有足足一小时。(她毫不怀疑他会跟踪而来——他和她同样清楚,汤姆的房子里有一部无线电。)
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吉普车后面还有半加仑的一桶油,专为这种情况使用。她走下车,把油箱从车后取出来,打开盖子。
她想出了一个狠毒的主意,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又把油箱盖上,走到车前。她察看了一下,点火装置已经关掉,便掀起引擎盖。她对机械不内行,但她总还分得清配电器,她循着导线找到引擎,把油箱固定在轮拱旁,取下了油箱盖。
工具箱里还有一个火花塞。她把它取出来,又检查了一遍点火装置,确认已经关好了,然后便把火星塞放到油箱口,用带子固定,最后关上引擎盖。
亨利来到时,肯定会想发动汽车。他一开电门,启动马达就会转动,火星塞就会打火,那半加仑汽油就会爆炸。
不过,一小时之后,露西就会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了。
她身上的衣服湿透,脚下踩着烂泥,肩上又扛着死沉沉的睡着的孩子。她回头一想,感到设下的那圈套既不可靠又担风险:汽油只会燃烧而不会爆炸;如果油箱口里空气不足,甚至不会起火。更糟糕的是,亨利可能会怀疑有诈,只要打开引擎盖一看,就会卸下那颗汽油弹,把油倒进汽车的油箱,开着车来追她。
她禁不住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但觉得一坐下去,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现在应该看得见汤姆的房子了。她不大可能会迷路——虽说原先她走这条小路没超过十次,但整座岛这么小,不那么容易迷路。
她认出了她曾和乔看见过一只狐狸的小丛林:离汤姆的家也只有一英里左右了。要是没雨的话,她现在应该已经看得见汤姆的小房子了。
她把乔换到了另一个肩头,又把枪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强迫自己向前跑。
当小房子终于透过雨幕映入眼帘时,她松了一口气,恨不得大哭一场。路程只差四分之一英里左右了——比她想象的要近。
乔也一下子像是变轻了,虽然这最后一段路是上坡路(这里是全岛唯一的一座小山丘),但她却像是三两步似的就跨过去了。
“汤姆!”她走进前门时叫着,“汤姆,哦,汤姆!”
她听到那条狗鲍勃回答的吠声。
她穿过前门进了屋。“汤姆,快出来!”鲍勃在她脚下激动地转来转去,气咻咻地吠叫着。汤姆不可能走太远——他大概在那个户外厕所里。露西上楼去,把乔放到汤姆的床上。
无线电在卧室里,上面满是导线、表盘和旋钮,看起来十分复杂。其中有一个看着像拍报键:她试着触摸了一下,果真发出“哔啪”一声。从她记忆的深处跳出一个主意来——打摩斯电码的紧急呼救信号:SOS(那还是她从中学时读的一本惊险小说里学的)。她敲击着拍报键:三短,三长,三短。
汤姆在哪儿?
她听到了一个声响,赶紧冲到窗前。
那辆吉普车在一路上山向这栋房子开来。
亨利发现了那个愚蠢的圈套,把汽油倒进了汽车的油箱。
汤姆在哪儿?
她冲出卧室,想去关上房子的门。在楼梯顶上她停住了。鲍勃正站在一间卧室——空着的那间——敞开的门口。
“过来,鲍勃。”她说。那条狗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叫。她走过去,弯腰抱起它。
这时她看到了汤姆。
他仰卧在空卧室的地板上,眼睛茫然地等着天花板,他的帽子翻在他头边的地面上。他的夹克敞开着,里面的衬衫上有一个小小的血斑。他的手边不远是一箱威士忌。露西发觉自己在想些文不对题的事情:我不知道他那么爱喝酒!
她摸了下他的脉搏。
他死了。
想想,想一想!
昨天亨利回到露西的房子时,遍体是伤,像是经过了一场格斗。那是他杀死大卫时弄的。今天他来到了这里,汤姆的房子,他声称是来接大卫的。但他明知道大卫并不在这儿。他来干吗呢?
显然,是为了杀汤姆。
是什么在驱使他?他内心有什么目的能燃烧得如此猛烈,驱使他坐进汽车,开了十英里,用匕首捅死一个老人,又开车回去,那种平静、安详的样子就仿佛只是外出去透了透气。露西打了个冷战。
现在她只有靠自己了。
她拉着那条狗的颈圈,把它从它主人那儿拉开。出于一时冲动,她又回过身来,把老人的夹克扣上,好遮住他身体上的伤口。然后,她关上房门。她对狗说:“他死了,但我需要你。”
她回到前面的卧室,向窗外望去。
吉普车开到屋前停了下来,亨利下了车。
34
露西的呼救信号被巡洋舰收到了。
“舰长,”报务员说,“我刚刚收到岛上发来的紧急呼救信号。”
舰长皱起眉头。“在我们派出登陆艇之前,我们无能为力,”他说,“他们还说别的没有?”
“什么别的也没说,长官。连那呼救信号都没发第二次。”
舰长又想了想。“我们无能为力,”他又说了一遍,“向陆上发报,报告这件事。继续收听。”
“是,长官。”
在苏格兰一座山上,军情八处的一个监听站也收到了那个呼救信号。无线电报务员是个因腹部受伤而从皇家空军退役的年轻人,他只能再活六个月了。他正在设法截获发自挪威的德国海军的电报信号,因而没理睬那个紧急呼救信号。不过,五分钟之后他交班的时候,顺口向指挥官提了一下。
“那个呼救信号只发了一次,”他说,“大概是苏格兰海岸外面的一艘渔船——在这种天气里,有个别的小船出了麻烦是很可能的。”
“把这件事交给我吧,”那军官说,“我要给海军挂个电话。同时,我想最好也向白厅报告一下。这是出于礼貌,你知道。”
“没错,长官。”
在皇家观察队的电台站里引起了一阵惊恐。当然,观察员发现敌机时,发的不该是呼救信号,但他们知道汤姆年纪大了,谁又说得准他一激动会发出什么信号呢?因此空袭警报的汽笛响了起来,其他各站也惊动了,苏格兰东海岸所有的防空枪炮都摇动起来,报务员发狂地呼叫着汤姆。
当然,没有德国飞机到来。陆军部想弄清楚,既然除了几只羽毛潮湿的大雁外,空中再无别物,为什么到处都响起警报?
于是他们被告知了原委。
海岸警备队也收到了那个呼救信号。
通常,在收到任何呼救信号时,海岸警备队如果能够确定发讯的位置,又如果该处位于合理的范围之内的话,都会有所行动的。
不过,经过研究判断,正如他们所料的,信号是由老汤姆发出的;这样,他们就无能为力了,因为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当这一消息传到阿伯丁港中那艘快艇的甲板下打牌的水兵们中间时,“瘦子”刚发完一圈牌,说:“我来告诉你们出了什么事吧。老汤姆抓到了那个战俘,正坐在他头上,等着军队来把那家伙带走呢。”
“瞎说。”史密斯说。大家一致同意。
那艘U-505潜艇也听到了呼救信号。
它位于距风暴岛还有三十多海里的水下。当时魏斯曼正随意转动无线电的旋钮,不切实际地希望能收听到驻英美军广播网播放的音乐,不巧却刚好接收到呼救信号。他把这一情报上报给黑尔少校,还补充说:“不是我们的人的频率。”
沃尔少校还守在那儿,他像以往一样激动,说:“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黑尔不放过机会纠正他。“怎么会没意义呢?”他说,“那意味着,水面上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中。”
“但不大可能和我们有关。”
“是不大可能。”黑尔同意说。
“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只能说是有可能没意义罢了。”
他们在驶向小岛的航程中一直争论不休。
于是,不出五分钟,海军、皇家观察部队、军情八处和海岸警备队都给高德里曼打了电话,告诉他那个呼救信号的事。高德里曼又给布劳格斯打了电话。
布劳格斯正在紧急起飞室里的炉火前沉睡着。电话的尖响惊醒了他,他一跃而起,还以为是飞机要起飞呢。
一个飞行员拿起听筒,对着话筒说了两次“是”,就递给了布劳格斯,“一位叫高德里曼的先生找你。”
布劳格斯说:“喂,珀西。”
“弗雷德,岛上有人刚刚发出了紧急呼救信号。”
布劳格斯摇摇头,甩掉最后一丝睡意:“谁?”
“我们不知道。那信号只发了一次,也没重复。而且他们根本没在接收。”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确定无疑了。”
“是啊,你那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只差天气了。”
“祝你好运。”
“谢谢。”
布劳格斯挂掉电话,转向那个还在读《战争与和平》的年轻飞行员。“好消息,”他告诉他,“那混蛋肯定在岛上。”
“帅呆了。”那飞行员说。
35
亨利关上吉普车门,慢步向房子走去。他又穿上了大卫的骑马夹克。他的裤子上因为摔倒而沾满了泥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他的右脚稍有点跛。
露西从窗前退开,跑出卧室,奔下楼梯。滑膛枪还在她放的厅堂地板上。她拿起枪,突然觉得它十分沉重。她从来没开过枪,也不懂怎么检查这支枪有没有装子弹。如果有时间的话,她可以研究出来,但现在来不及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前门猛地打开。“别动!”她喊道。她的声音比她预计的还要高,听起来激动,带点神经质。
亨利笑眯眯的,继续往前走。
露西左手握着枪管,右手扣着枪栓,枪口对着亨利。她的手指放在扳机上。“我要杀死你!”她叫道。
“别傻了,露西。”他温和地说,“你怎么能伤害我呢?在我们一起做了那一切之后?我们难道不是彼此相爱的吗?”
这是真的。她曾认为自己不可能会爱上他,这也是事实;但她却确实曾对他起了某种感觉——即使那不是爱,也很接近了。
“你今天下午不就已经对我有所了解了吗?”他说,现在他只在三十码外了,“可是当时你在床上的反应也没什么两样呀,对不对?”
那是事实。一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她叉开腿,跨坐在他身上,把他那两只敏感的手放到她的双乳上,然后——
“我们可以想办法,露西,我们还可以互相——”
——她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枪像个活物似的在她手中跳了起来。惊慌之中,她几乎把枪失手落到地上。她从来没想到,开枪会是这样感觉。霎时间,她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了。
子弹从亨利的头顶上飞过。他立刻转过身,沿着之字形路线,朝吉普车跑回去。露西禁不住想再开第二枪,但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因为她想到,要是两支枪管里都没有了子弹,他就会扭头跑回来了。
他猛地打开车门,跳进去,飞快地朝山下驶去。
露西知道,他还会回来的。
她突然感到高兴,甚至兴高采烈。她赢了第一个回合——她把他赶跑了——而她是女人!
但他会回来的。
不过,她仍然占着上风。她在房子里,而且还有枪。并且她有准备的时间。
准备。她要做好对付他的准备,下一次他会更审慎的。他肯定会悄悄爬上来。
他希望他会等到天黑,那样她就有充分的时间了。
第一步她得重新装好子弹。
她走进厨房。汤姆的东西全都放在厨房里——食物、燃煤、工具和别的备用品——而且他也有一支和大卫一样的枪。她知道两支枪一模一样,因为大卫是在看汤姆的枪之后,才托人买来一支一模一样的。两个男人曾经兴致勃勃地在一起长时间地谈论着武器的事。
她找出了汤姆的枪和子弹匣。她把两支枪和子弹匣放在厨房桌上。
机械的问题很简单,她现在确信这一点了:妇女面对着一个机器之所以会束手无策,并不是因为她们蠢笨,而是因为不懂。
她小心地摆弄着大卫的枪,让枪口朝外,最后终于在枪机处打开了枪膛。她弄明白了枪是怎么打开的之后,又练习着连续打开了几次。
简单得难以置信。
她把两支枪都装上了子弹。之后,为了证实她做得没错,她用汤姆的枪对着厨房的墙壁,扣动了扳机。
墙灰纷纷落下,鲍勃发疯似的吠叫起来,她的耳朵又震聋了,但她毕竟武装起来了。
她应该记着轻扣扳机,这样枪就不会跳动,也就不会错过目标了。男人大概是在军队里受到这种训练的。
下一步该做什么呢?她应该让亨利难以进入房子里。
露西在汤姆的工具箱里翻找着,发现了一把光亮、锋利的斧头。她站在楼梯上,砍起栏杆。
这工作使她两臂发酸,但没出五分钟,她就砍好了六根粗短的旧橡木。她找出了一把锤子和一些钉子,把前后门各用三根橡木柱钉死,每根柱上都用了四颗钉子。这件事做完之后,她的手腕酸痛难当,锤子沉得提不动,但她还有事要做。
她又拿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四英寸长的钉子,把房子的每一扇窗子都钉死了。他现在明白为什么男人总把钉子叼在嘴里了——那是因为他们两只手都要用来干活,抽不出空来;而要是把钉子放在口袋里,又会扎到皮肤。
她做完这一切之后,天已经黑了。她没有开灯。
他显然还是能进到房子里来,不过他不可能不弄出半点声音就进来了。他总得打破什么,这样就暴露了自己——那样,她就可以做好开枪的准备了。
她提着两支枪上楼去看乔。他还躺在汤姆的床上,盖着毯子,睡得很香。露西划着一根火柴,看着他的脸,那点安眠药药劲还真强,不过乔的脸蛋颜色和平时一样,温度正常,呼吸也平稳。“就这样睡着吧,小家伙。”露西低声说。一阵温情油然而生,她对亨利益发仇恨了。
她心神不宁地巡视了一会儿房子,透过各扇窗子向黑暗中窥视着,那条狗一直跟着她。她决定只握着一支枪,把另一支放到楼梯上头;但她把斧头束到了裤带上。
她想到了无线电,又敲了好几次紧急呼救信号。她不知道是否有人接收到,甚至不知道无线电还能不能用。她不知道别的摩斯电码了,所以无法发出别的电文。
她突然想,汤姆大概也不懂摩斯电码。他肯定会在什么地方有一本电码书吧?她在房子里到处寻找,划了十几根火柴,却什么也没找到。
算啦,汤姆大概是懂得摩斯电码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何必非懂不可呢?他只要告诉陆上,有敌机接近就行了,而且这样的情报没理由能用某种方法传送出去……大卫用了个什么词来着?对,是“通话”。
她返回卧室,又看了看那部无线电。在主机的一侧,放着一个话筒,刚才仓促之间她没有看见。
如果她能和他们讲话,他们也就能和她讲话。
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来自陆上那边的说话声——一时之间简直成了这个世界最最需要的东西了。
她拿起话筒,开始试着转动各个旋钮。
鲍勃轻轻地嗥叫了一声。
她放下话筒,摸黑向那条狗伸出手去:“怎么回事,鲍勃?”
它又嗥叫了一声。她能摸到它的耳朵直挺挺地竖了起来。她吓坏了——刚才握枪面对亨利,学会给枪装子弹,把门窗钉死……由这一切赢得的自信,随着警觉的狗那一声嗥叫全部消散了。
“下楼去,”她悄声说,“别出声。”
她拉着它的颈圈让它领着她下楼。她在暗中摸索着楼梯的扶手,忘记了扶手已经被她砍了下来钉门,差一点没摔了下去。她重新稳住身体,吮了一下被断木渣扎破的手指。
狗在厅堂里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声吠叫着,牵着她向厨房奔去。她抱起狗,捂住它的口鼻,不让它出声。然后便轻手轻脚地穿过门道。
她向窗口方向看去,但眼前只有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倾听着。窗子在吱嘎作响:起初几乎听不见,后来声音大了。他在设法进来。鲍勃在喉咙里闷着声音威胁地咕哝着,但似乎明白了她突然用力捂住它的意思。
夜更静了。露西意识到风暴正在不为人察觉地平息下去。亨利好像已经放弃了厨房的窗口。她向客厅走去。
她听到了同样的木头吱嘎声。这一次亨利的决心似乎更大了:那儿闷声闷气地响了三次,似乎他正用手掌劈着窗框。
露西放下狗,抄起枪。也许是出于想象吧,不过她只能看出窗口在黑暗中显出灰灰的一个方块。要是他砸开窗子,她就立刻开枪。
又是一声沉重得多的响声。鲍勃挣脱控制,高叫了一声。她听到窗外有拖着脚走动的声响。
随后便是说话声。
“露西!”
她咬着嘴唇。
“露西!”
他用的是床上所用的声音:低沉、轻柔而亲密。
“露西,你听得见我吗?别怕,我不想伤害你。和我讲话,拜托。”
她强压下冲动,才没有当即扣动扳机,制止住那可怕的声音。
“露西,亲爱的……”她觉得听到了堵着的抽泣,“露西,他要伤害我——我只有杀死他……我是为我的国家而杀人的,你不该为这个恨我。”
她搞不懂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像是疯子在讲的话。难道他是个精神病人,在这两天亲热的日子里只是装出正常的样子?他原本看起来比谁都正常——谁又知道他其实早已杀过人了……难道他有什么苦衷……该死,她有点心软了,而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她想出了一个主意。
“露西,就和我说句话吧……”
她踮着脚尖走进厨房,他的声音变小了。如果亨利另有行动的话,鲍勃会警告她的。她在汤姆的工具箱中翻出了一把钳子。她先到厨房窗子前面,用指尖摸出了三颗钉子的帽,那是她刚才钉的。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声响,把三颗钉子拔了出来。这让她使出了全力。
她拔完钉子后,又走回客厅去倾听。
“……别阻止我,我不会……”
她尽量不出声地把厨房窗子打开。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把狗抱起来,又回到厨房。
“……伤害你,我绝不会那样做……”
她抚摸着狗,一次,两次,喃喃地说:“我要不是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的,宝贝。”说完就把狗放出了窗子。
她迅速关上窗子,找到一颗钉子,狠敲了三下,把钉子钉进一个新地方。
她放下锤子,拿起枪,跑进前室,贴紧墙,靠窗子站着。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啊!”
一阵狗足的奔跑;一声令人血液凝固的犬吠,露西从来没听过牧羊犬这种叫声;一阵扭打的声响和一个大个子倒地的声音。她听得出亨利粗声粗气的喘息声、咕哝声;然后又是狗的跑动声;一声痛苦的叫喊;用外国话咒骂的一句话;又一声犬吠。她心想要是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就好了。
那声音变闷了,变远了,随后便突然止息了。露西紧贴在窗边的墙上,竖起耳朵听着。她想走开,照看一下乔,还想再试试无线电,想咳嗽,但她不敢动。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幕鲍勃把亨利咬得血淋淋的景象,她等待着听见狗喷着鼻息扒门的声响。她看看窗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看见的已不仅是是个浅灰色的方块,而且还有窗框的横轴。黑夜就要过去了。黎明随时都会到来。到那时,她就能看清屋里的家具,而亨利也就再也无法趁黑惊吓她了——
就在离她脸几英寸的地方,“哗啦”一声,玻璃碎了。她跳了起来。她感到面颊上有一小块地方很疼,她伸手一摸,原来是被一块飞来的碎玻璃扎破了。她端起枪,等着亨利从窗口进来;但什么情况也没发生。只是过了一两分钟之后,她才纳闷是什么打破了窗玻璃。
她盯视着地板。在玻璃碎片中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发现如果从另一侧看会比正对面看得清楚。她从侧面看去,辨出原来是那条狗熟悉的身形。
她闭上眼睛,然后掉过头去。对这条忠实的牧羊犬之死,她已经无法再动任何感情。她的心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危险和一件件死亡弄麻木了:先是大卫,然后是汤姆,随后是一整夜无休止的紧张……她只感到饥饿。整整一天,她都紧张得顾不得吃东西,也就是说她已经有三十六小时粒米未进了。现在,她渴望着吃一块起司三明治。
又有什么东西伸进了窗口。
她从眼角看到后,便扭过头来直视着。
那是亨利的手。
她着魔般地瞪着那只手:细长的手指,上面没戴戒指,泥污下面的肤色白皙,修剪得很仔细的指甲,食指尖上缠着绷带。这只手曾经亲热地抚摸过她,像弹奏竖琴一样摆弄过她的肉体,但也正是这只手,曾把匕首刺进老汤姆的心脏。
这只手打破一小片玻璃,然后又是一小片,尽量把窗户玻璃上的洞扩大,随后便伸了进来,一直伸到手肘。这只手在窗台上摸索着,寻找着可以打开的窗钩。
露西竭力不出声地、极慢地把枪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从裤带上抽出斧头,高举过头,使出全力,向亨利的手砍去。
他大概是听到了风声,或是看到了窗后黑影一闪,因为就在斧头落下前的瞬间,他把手抽了回去。
斧头劈进了木窗台里,插在那儿了。霎时间,露西以为她没砍中。但紧跟着,从窗外传来痛苦和失落的尖叫。她看到,在斧刃旁边,在涂过清漆的木头上,留着毛虫似的两截断指。
她听到脚步声跑了开去。
露西吐了。
这时疲劳向她袭来,随后便是一阵自怜。她已经吃尽苦头了,这个世界上有警察和军人应付这类局面,谁有权指望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这样一直拖住一个杀人凶手?如果她现在顶不住的话,谁又能指责她?谁能够凭良心说,他能够做得更好,坚持得更久,把勇敢、坚定和机智再保持一分钟呢?
她已经尽到责任了。那些在岛外的警察和军人,那些接受无线电信号的人——他们该把责任接过去了。
她把目光从窗台上那怪模怪样的东西上移开,并疲惫地走上楼去。她拿起第二支枪,把两支枪都带进卧室。
乔还在熟睡,上帝赐福他吧。他一整夜几乎没动,对身边这场惊天动地的争斗一无所知。不知怎样,她感觉得出来,他现在睡得没那么沉了:他面部的样子和他呼吸的方式使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睡醒,要吃早饭了。
她现在渴望着那种单纯的生活:早上起床,做早饭,给乔穿衣服,做那些简单、乏味、安全的家务琐事,诸如洗洗擦擦、割草、煮上一壶茶,等等。
那种生活永远不会再来了。
她曾经向往着刺激、城市、音乐、人群和各种新的思想。如今,那种渴望已经离她而去,她无法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有那些向往。现在在她看来,安宁平静理应是一个人唯一要求的东西。
她坐在无线电前面,研究着那些旋钮和指针。她打算把这唯一的一件事做完之后就不再做任何的努力了。她尽了极大的努力,迫使自己再多有条有理地思考一会儿。那些旋钮和指针的可能组合不会太多。她发现了一个双定位的旋钮,便转动一下,敲击起摩斯电码按键。没有声音。也许这意味着话筒的线路已经接通了。
她拉过话筒,对着它讲起话来:“喂,喂,有人吗?喂?”
有一个旋钮上方有“发射”字样,下方则是“接收”。现在对着的是“发射”。如果外界要对她答话,显然她得把旋钮转到“接收”上。
她说:“喂,有人在收听吗?”说完就把旋钮转到“接收”上。
没有回答。
接着便是:“回话,风暴岛,收到了你的声音,响亮而清楚。”
那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又健壮,能干又自信,使人放心。
“回话,风暴岛,我们一夜都在设法和你联系……你到底一直在哪里?”
露西把旋钮调到“发射”,还没说话,就大哭了起来。
36
由于吸烟过度和睡眠太少,高德里曼头疼了。他喝了一点威士忌来帮他度过在办公室这忧心忡忡的长夜,这是个错误之举。什么事情都和他作对:天气、他的办公室、他的工作、这场战争。自从他开始反间谍工作以来,这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渴望那落满灰尘的图书馆、难以辨认的手稿和中世纪的拉丁文。
特里上校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杯茶,走进房里来。“没人在睡觉。”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坐了下来,“来点饼干吗?”他向高德里曼举过一个盘子。
高德里曼没要饼干,只喝了茶。茶水落肚,他的精神振奋了些。
“我刚接到那个吸粗雪茄的人的电话。”特里说,“他和我们一样整夜没睡。”
“我想象不出为什么。”高德里曼酸溜溜地说。
“他在担心哪。”
电话铃响了。
“我是高德里曼。”
“阿伯丁的皇家观察部队和您通话,长官。”
“好的。”
这时传来一个新的声音,对方是个小伙子:“我是阿伯丁的皇家观察部队,长官。”
“说吧。”
“您是高德里曼先生吗?”
“是。”天啊,这种军人派头可真能拖时间。
“我们终于和风暴岛联系上了,长官。”
“谢天谢地!”
“那不是我们原先的观察员,而是个女人。”
“她说什么了?”
“还没说呢,长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德里曼强压下他心中升起的火气。
“她只是……唉,哭个不停,长官。”
“哦,”高德里曼犹豫了一下,“你能给我接通她吗?”
“能。别挂断。”电话中传来几声咔嗒声,然后嗡地一响。这时高德里曼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他说:“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哭泣声继续着。
小伙子又回到线路中,插了句话:“她得调到‘接收’上才能听到你,长官——啊,她已经调好了。讲吧。”
高德里曼说:“喂,年轻的女士。我讲完以后会说‘完毕’,这时你就调到‘发射’上和我讲话,你讲完说声‘完毕’再调到‘接收’上,听明白了吗?完毕。”
那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哦,感谢上帝,总算有了明白人。是的,我明白。完毕。”
“这就对啦,”高德里曼轻柔地说,“告诉我那儿出了什么事。完毕。”
“两天——不,三天前,一个人船只遇难来到这里。我认为他就是那个从伦敦来的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他杀死了我丈夫和我们的牧羊工,现在他就在房子外面,但这儿还有我的小男孩……我把窗户钉死了,还用滑膛枪向他开了枪。我关上了门,放狗出去咬他,他把狗也杀死了,他想从窗口进来,我用斧头砍了他,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所以请赶快救我……完毕。”
高德里曼用手捂住话筒。他的面色苍白了。“这可怜的女人。”他低声说了一句。他开始和她讲话,就干脆得很了,“你要多坚持一会儿,已经派出海军、海岸警备队、警察和各式各样的人向你那里进发了,但他们只能在暴风雨停止后才能登陆。现在,我有些事情要你做,而我又不能讲明为什么,因为可能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讲话,我只能告诉你,我要你做的事是绝对必要的。你听清我的话了吗?完毕。”
“听清了,请继续说。完毕。”
“你得毁掉你的无线电。完毕。”
“哦,不要,求求你……我一定要这样做吗?”
“一定。”高德里曼说,这时他意识到她还在发射。
“我不……我不能……”接着是一声尖叫。
高德里曼说:“喂,阿伯丁,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的声音传来:“那台无线电还在发射,长官,但她没有讲话。我们什么也听不见。”
“她尖叫了一声。”
“我们也听到了。”
“好的。”高德里曼想了片刻,“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
“在下雨,长官。”小伙子听起来很困惑。
“我不是想和你聊天,小伙子,”高德里曼厉声说,“暴风雨有停息的迹象吗?”
“刚刚小了点,长官。”
“好的。那女人一讲话,马上就接通我。”
“好,长官。”
高德里曼对特里说:“天晓得那女人在那儿经历了什么。”他敲打着电话的按键。
上校跷起双腿:“只要她能毁掉无线电就行了……”
“那我们就不在乎她的生死?”
“这是你说的。”
高德里曼对着话筒说:“给我接通罗希思的布劳格斯。”
布劳格斯一惊而醒。外面,天已经亮了,四周一片寂静。
雨水已经停止敲铁片屋顶了。
布劳格斯走到窗前。灰色天空的东方地平线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风突然停了,雨也变成了毛毛细雨。
飞行员开始穿起飞行夹克,戴上飞行帽,系好靴带,点燃最后一支香烟。
播音器响了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彻机场上空:“紧急起飞!紧急起飞!”
电话铃响了。飞行员没人去接,自顾自列队出门。布劳格斯拿起话筒。“喂?”
“我是珀西·弗雷德。我们刚刚和岛上通过话。他杀了岛上的那两个男人。那女人这时还拖着他,但是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布劳格斯说:“雨已经停了。我们马上就起飞。”
“尽快地,弗雷德。再见。”
布劳格斯挂断电话,四下找他的飞行员。查尔斯·卡尔德已经拿着《战争与和平》睡着了。布劳格斯用力摇着他:“醒醒,你这瞌睡虫,醒醒!”
他睁开了眼睛。
布劳格斯真想揍他一下:“醒醒,起来,我们要走了,暴风雨停了!”
那个飞行员一跃而起,说:“帅呆了。”
他跑出屋门,布劳格斯紧随在后。
救生艇落入水里,溅起一个宽大的V型水花。远处的大海并不平静,但在海湾的环抱之中,有经验的水兵所操作的小艇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舰长说:“走吧,大副。”
大副和另外三个水兵站在栏杆旁。他佩着一支有防水套的手枪,说:“咱们走吧,兄弟们。”
四个人爬下舷梯,进了小艇。大副坐在船尾,三个水兵取下桨,划起水。
舰长看了一会儿他们朝小码头稳定前进。随后他就回到舰桥上,命令巡洋舰继续绕岛巡航。
刺耳的铃声打断了快艇上的纸牌戏。
“瘦子”说:“我看有点不一样了。我们上下颠簸得不那么厉害了。真的,简直一动也不动了。我倒觉得要晕船了。”
没人听他讲话:船员们都在匆匆奔向各自的岗位,一些人边走边系紧救生衣。
引擎吼叫了一声,启动了,能够察觉到船稍稍有点震颤。
在甲板上,史密斯站到船艏,在下面憋了一天一夜之后,正高兴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迎着扑面而来的水花。
快艇离开了港湾,“瘦子”站到了他身边。
“我们又要出海了。”“瘦子”说。
“我当时就有预感要响铃了,”史密斯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知道我手里当时拿着什么牌吗?一张A和一张K。”
“这可是最大的二十一点。”“瘦子”说,“我可从来没拿到过。”
温纳·黑尔海军少校看看手表,说:“三十分钟。”
沃尔少校冷漠地点点头。“天气怎么样?”他问。
“暴风雨已经停了。”黑尔不情愿地说。他宁可对这一消息秘而不宣。
“那么,我们该浮上去了。”
“如果你们那个人在那儿,他该给我们发信号。”
“战争不是靠‘如果’打赢的,舰长。”沃尔说,“我坚决提议,我们要浮出海面。”
U型潜艇在基地时,黑尔和沃尔两人各自的上司曾激烈地争吵过;沃尔的上司赢了。黑尔虽然还是舰长,但他接到不容置疑的命令,今后如果不理睬沃尔少校坚决的建议,最好他妈的找个充分的理由。
“我们将在六点整准时上浮。”
沃尔又点点头,眼睛转向一旁。
37
先是打碎玻璃的声音,随后又是燃烧弹爆炸般的声音——
轰隆!
露西撇下了话筒。楼下出了什么事。她抄起一支滑膛枪奔了下去。
客厅一片火光。火是从地上的一个破罐子里着起来的,亨利用吉普车的汽油制了这个炸弹。火焰在汤姆那条磨得只剩底板的地毯上迅速蔓延,并舔向他那三件旧式家具松垂的罩布。一个羽毛靠垫着了火,火苗蹿向天花板。
露西拿起那个靠垫,从破窗口中抛出去,把手烧伤了。她把上衣脱下来,扔到地毯上,在上边踩着。火灭了,她把上衣捡起来,向雕花沙发上一扔。她获胜了——
又是一声打碎玻璃的声响。
是从楼上传来的。
露西尖叫:“乔!”
她冲上楼梯,进入前面的卧室。
亨利坐在床上,把乔抱在膝头,孩子醒了,吮着拇指,一副早醒睁大眼睛的样子。亨利抚摸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亨利说:“把枪扔到床上,露西。”
她的肩头因失败而下垂,她照他说的做了。
亨利从膝头上把乔放下。“去找妈妈。”
乔向她跑去,她把他抱起来。
亨利拿起两支枪,向无线电走去。他把右手挟在左腋下,他的夹克上有一大片红色的血迹,他坐下去。“你伤了我。”他说。随后他便把注意力转到无线电上。
突然无线电传出声音:“回话,风暴岛。”
亨利拿起话筒:“喂?”
“等一等。”
一阵停顿之后,另一个声音传来。露西听出来是伦敦那个人:刚才要她毁掉无线电的那个。他一定对她失望了。那声音说:“喂,这里还是高德里曼。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完毕。”
亨利说:“能,我能听见你,教授。最近又参观了什么好的大教堂了吗?”
“你是……”
“对,你好啊。”亨利微笑了。他的笑容随即消失,仿佛逗趣已经结束,他开始去调无线电的频率。
露西转身离开了房间。完了,她败了。她无精打采地下楼,进了厨房。她已经无能为力,只有等着他来杀她了。她不能跑走——她已经没那份力气了,而且他显然对此了然于胸。
她向窗外望去。暴风雨已经停息。怒吼的狂风变成了劲吹的和风,雨也不再下了,东方的天际明亮,看来太阳就要照射大地了。大海——
她皱起眉,又望出去。
对,那是一艘潜水艇。
毁掉无线电。那位教授是这样说的。
昨天夜里,亨利曾经用外国话咒骂过。
“我是为我的国家这样做的。”他曾经说。
还有,在他昏迷不醒时,还说过:守在加来对岸的是一支假军队。
毁掉无线电。
一个人出海捕鱼时何必要带着底片呢?
她一直清楚,他没有精神不正常。
那艘潜艇是德国潜艇,亨利是个德国间谍,他这会儿就是正在设法用无线电和潜艇联络。
毁掉无线电。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她既然已弄清楚了,就无权放弃,因为赌注不只是她的一条性命。她必须为大卫和在战争中牺牲的所有年轻人再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她本该把乔放到他看不见的什么别的地方,可是来不及了,因为亨利随时都能找到他的频率,那可就太迟了。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她必须毁掉无线电,但无线电在楼上亨利的手里,而且他掌握着两支枪。
她明白她该做什么了。
她把汤姆厨房的一把椅子放到房间中央,站上去,伸手转下灯泡。
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门口,打开电灯开关。
“你要换灯泡吗?”乔说。露西爬上椅子,迟疑了一下,然后便把三根手指插进带电的灯座。
随着“砰”的一响,她感到极度痛苦,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费伯听到了那砰的一响。他已经在无线电上找到正确的频率,而且把旋钮对准了“发射”,拿起了话筒。他正要讲话时,传来那砰的一声。无线电表盘上的灯当时就都灭了。
他怒容满面。她把整座房子的电源都弄短路了。他没料到她还有这样的头脑。
他该先把她杀死的。他到底见什么鬼了?他从来没有犹豫过,从来没有过的,直到这次遇到了这个女人。
他拿起一支枪,走下楼去。
那孩子在哭。露西躺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身上冰冷,失去了知觉。费伯注意到了空的电灯插座和下面的椅子。他惊讶地皱起眉头。
她用自己的手造成了短路。
费伯说:“老天爷。”
露西的眼睛睁开了。她全身都感到疼痛。
亨利双手握抢,站在她上方。他说:“你为什么要用手?为什么不用螺丝起子呢?”
她说:“我不知道可以用螺丝起子。”
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令人惊讶的女人。”他举起枪,瞄着她,又放了下去,说了声:“该死!”
他的目光移向窗户,吃了一惊。
“你看见潜艇了。”他说。
她点点头。
他紧张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便向门口走去。他发现门钉死了,就用枪托砸开窗子,爬了出去。
露西站起身。乔伸出双臂,抱住她的大腿。她觉得没力气抱起他来。她蹒跚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亨利向悬崖跑去。那艘U型潜艇还在那里,离岸大约有半英里。亨利走到了崖边,翻身过去。他打算游到潜艇那儿去。
露西得制止他。
她从窗子爬出去,不顾她儿子的哭叫,向亨利追去。
她到达崖边时,便卧倒下来,向下面看去。他正爬到在她和大海的中间位置。他向上望时,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然后便迅速地移动,快得有点危险了。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跟在他后面爬下去。但下一步她该做什么呢?即使她抓住他,也拦不住他。
脚下的地面松动了一下。她又爬回来,唯恐会连她一起滚下悬崖。
这倒使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用双拳捶打着石头地面,那儿好像动摇了一点,还出现了一道缝隙。她用一只手扣住崖边,把另一只手插进缝隙。一块西瓜大的石灰石在她的双手下松动了。
她向崖外看去,瞧见了亨利。
她认真地瞄准了一下,然后把石头向下抛去。
石头似乎往下落得很慢。亨利看到了石头向他落下,用一只手臂遮住头部。看来砸不到他了。
石头差一两英寸。没砸到他的头,却击中了他的左肩。他原先正好是用左手抓着崖壁,这一来便松了手。他那只有伤的右手乱挥,想抓住崖壁,随后他便划出崖壁,先是双臂悬空,接着两脚也从窄窄的立足点上滑落,一下子整个人都悬了空,最后,他像块石头似的掉落到了下面的石滩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喊叫。
他落到了凸出水面的一块平平的石头上。他的身体撞到石头上的那声响让人感到恶心。他仰跌在那里,像是个破娃娃,两臂向外伸出去,头歪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到了石头上,露西扭过头去。
她杀死了他。
之后,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
空中响起马达的吼声,三架机翼上带有皇家空军圆圈标志的飞机从云层中飞出,向U型潜艇俯冲,机上的枪炮开火了。
四名水手爬上山,朝房子慢步走来,其中一个还喊着:“左——右——左——右——左——右。”
另外一架飞机降在海面,从舱里出来一只小艇,一个身穿救生衣的男人划着小艇向悬崖而来。
一艘小型军舰从岬角绕过来,向U型潜艇逼近。
U型潜艇潜入了海中。
那艘小艇撞到崖脚的石头上,一个人跳出来,检查着亨利的尸体。
她认出那是一艘海岸警备队的快艇。
一名水兵走到她前面说:“你没事吧,小姐?不过有个小女孩在房子里哭着要妈妈。”
“他是个男孩,我该给他剪头发了。”她毫无理由地笑了。
布劳格斯调整着小艇,对准崖脚下的尸体。船撞到石头上,他爬出来,跳到那块平石上。
他看到了“针”。
他彻底死了。他在撞到石头上时,头盖骨像玻璃杯似的跌碎了。布劳格斯凑到近处看看,发现那个人在摔死前已经伤痕累累了:他的右手残缺不全,脚踝上也有伤。
布劳格斯搜查了尸体。不出所料,那把锥形匕首插在鞘里,捆在左前臂上。在那件血渍斑斑、看来很昂贵的上装内袋里,布劳格斯找到了皮夹、证件、现金和一个小底片盒,里面是二十四张三十五毫米的底片。他把底片对着越来越亮的光线察看:就是费伯送到葡萄牙大使馆的信封中那些照片的底片。
崖顶的水手抛下了一根绳索。布劳格斯把费伯的东西都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用绳索捆好尸体。他们把尸体拉上去,又放下绳索给布劳格斯。
他上到崖顶后,一名水兵说:“你把他的脑浆漏在石头上了,不过没关系。”
那名海军少尉作了自我介绍,他们一起向山顶上的小房子走去。
“我们没有碰任何东西,怕破坏现场。”那带队的水兵说。
“用不着担心,”布劳格斯告诉他,“不会起诉的。”
他们穿过打破的厨房窗户进到屋里。那女人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膝头抱着一个小孩。布劳格斯朝她微笑。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子。这里简直是座战场。他看到的是:钉死的门窗,燃烧的余烬,割断脖子的狗,两支滑膛枪,砍断的楼梯扶手,楔进窗台的斧头,旁边还有两截断指。
他想: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他吩咐水兵们去工作:一个人去打开门窗和整理房间;一个人去换烧掉的保险丝;第三个人去煮茶。
他坐到那女人的前面,端详着她。她穿着不合身的男士衣服,头发湿答答的,脸上尽是脏污。尽管如此,她依然美貌出众,鹅蛋脸上长着一双可爱的琥珀色大眼睛。
布劳格斯朝孩子笑了笑,非常轻柔地对那女人说:“你所做的这些,对这场战争极端重要。过两天我会解释这有多重要。不过现在我得问你两个问题。行吗?”
她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那个费伯用电台和U型潜艇联络上了吗?”
那女人满脸迷茫。
布劳格斯在他的裤袋里找出一块奶油糖。他问:“我可以给这孩子一块糖吗?他看来已经饿了。”
“谢谢你。”她说。
“现在说说吧:费伯和U型潜艇联络上了吗?”
“他叫亨利·贝克尔。”她说。
“啊,好吧,他联络上没有?”
“没有。我把电弄短路了。”
“这做得很聪明,”布劳格斯说,“你是怎么弄的?”
她指了下他们头顶上的空灯座。
“用螺丝起子吗?”
“不是。”她莞尔一笑,“我没那么聪明。我用的是手指。”
他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太可怕了。他把这念头逐出脑海。“好吧。你认为U型潜艇上的人可能看到他从悬崖上掉下去吗?”
她脸上露出聚精会神思考的神情。“没有人走出舱口,”她说,“他们有没有可能从潜望镜里看到他呢?”
“不会,”他信心十足地说,“这可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们不知道他已经被抓到了,并且……不中用了。反正……”他匆忙换了一个话题。“你经历了在前线作战的男人才可能会遇到的艰险。我们打算把你和孩子送到陆上的医院去。”
“好的。”她说。
布劳格斯问那个带队的水兵:“这儿有什么交通工具吗?”
“有——下面那片小树中有一辆吉普车。”
“好极了。请你把他们送到小码头上,让他们上你们的船好吗?”
“没问题。”
“好好待他们。”
“当然。”
布劳格斯又面对着那女人。他感到自己对她产生了极大的仰慕。她这时看上去极为柔弱和无助,但他深知,她不仅美貌动人,而且勇敢坚强。他一时激动,拎起她的手。“你在医院住上一两天之后,便会觉得十分沮丧。那就是你好转的征候。我不会远离你的,而且医生会告诉我你的状况。我想和你再深谈一下,但要等你觉得高兴谈的时候再说。好吧?”
她终于对他微笑了,简直让人觉得火一般地温暖。“你真是好人。”她说。
她站起身,抱着孩子出了屋。
“好人?”布劳格斯喃喃自语,“天哪,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他上楼走到无线电前面,调到皇家观察部队的频率。
“风暴岛在呼叫,完毕。”
“回话,风暴岛。”
“请给我接伦敦。”
“稍等。”长长的一阵停顿之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是高德里曼。”
“珀西。我们抓到了那个……走私犯。他死了。”
“妙极了,妙极了。”高德里曼的语调是透着胜利的喜悦,“他和同伴联络上了吗?”
“几乎可以肯定没有。”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
“别祝贺我,”布劳格斯说,“我赶到这里时一切都已结束,只剩下整理房间了。”
“那么是谁杀死他的呢?”
“那个女人。”
“哦,老天。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布劳格斯露齿而笑:“她是女英雄,珀西。”
高德里曼大声笑了出来:“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啦。”
38
希特勒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外面的山色。他穿着淡灰的军装,面容憔悴沮丧,夜里他刚召唤过他的医生。普特卡梅海军上将敬礼后说:“早安,元首。”
希特勒转进身来,紧盯着他的大本营助手。那一双小眼睛向来都让普特卡梅感到神经紧张。希特勒说:“接回‘针’没有?”
“没有。接头点出了些麻烦——英国警察正在追捕走私犯。不过,看来‘针’当时没在那里。几分钟之前,他发来了一份电报。”他呈上一张纸。
希特勒接过电文,戴上眼镜,读了起来:
你们定的接头地点不安全,蠢透了。
我受了伤,用左手发报。美国第一集团军在巴顿指挥下集结在东英吉利亚。
兵力如下:二十个步兵师、五个装甲师、大约五千架飞机,另有泊在沃什湾的必需的运输舰艇,将于六月十五日进攻加来。向威廉致意。
希特勒把电报还给普特卡梅,叹息了一声:“如此看来,毕竟还是加来。”
“我们能信得过这个人吗?”助手问道。
“绝对可信。”希特勒转过身,穿过房间,走到一把椅子前面。他的动作僵硬,看似十分痛苦。“他是个忠诚的德国人。我了解他的家庭。”
“可是您的直觉……”
“哎……我说过我会相信这个人的情报,我当然就要相信。”他做了个让人退下去的手势。“告诉隆美尔和伦德施泰德,他们不会有装甲部队了。叫医生过来。”
普特卡梅又敬了礼,出去传达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