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地方,女人就是吃亏,老被当作佣人。”阿嘉莎边利落地清洗东西,边抱怨着。在旁边帮忙的欧璐芝盯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不由得停下手边工作。
“应该让男生们轮流做厨房工作。有我们在,他们就不干活儿,你不觉得太便宜他们了吗?”
“嗯——是呀!”
“艾勒里装模作样地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一定很好玩。哈,可爱极了。”阿嘉莎开心地笑了起来。欧璐芝瞥着她那端正俊俏的侧脸,悄然咽下叹息。
高挺的鼻梁,伶俐的模样,由于淡淡的眼影而显得更加深邃的眼睛,还有那一头波浪似的秀发……
阿嘉莎总是开朗而充满自信,不让须眉的性格中仍不失女性的魅力。炫丽的美貌极为吸引男人们的视线——她也引以为荣。
(和她比起来,我……)
小而圆的鼻子,满脸雀斑,孩子般红通通的面顿。眼睛虽大,却和五官很不调和,老是显得很不稳定。即使学着阿嘉莎打扮,也只是东施效颦。还有,连自己也讨厌的胆小、忧虑,以及迟钝……
在常有机会相聚的七个人中,只有自己和阿嘉莎两名女性。想到这一点,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如果没来就好了——欧璐芝暗自思忖。
本来,根本不想到这个岛来。因为——总觉得是一种冒渎的行为。可是以她惯常的胆怯,实在无法拒绝伙伴们强烈的诱惑。
“咦?欧璐芝,好美的戒指。”阿嘉莎盯着欧璐芝左手的中指,“你以前戴过吗?”
“没有。”欧璐芝含糊地摇头。
“是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哪有这回事。”
决定到岛上时,欧璐芝想过了。那不是冒渎,而是——追悼。为了追悼死者,我才到岛上来,因此……
“你还是没变,欧璐芝。”
“嗯……?”
“你总是封闭自己。我们交往了两年多,我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你——这样并不是不好,只不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
“对。看着你刊登在社刊上的作品,我时常这么想。笔下的小说中,你是那么的朝气蓬勃,可是……”
“那只是幻想。”欧璐芝避开阿嘉莎的视线,怯怯地低下头,嘴角浮现笨拙的微笑,“我不太会面对现实,讨厌现实的自己……”
“你很可爱,只是自己不知道。别老低着头,抬头挺胸。”
“你真好,阿嘉莎。”
“来,动作快点,该吃午饭了。”
蓝屋遗迹那儿,艾勒里、陆路、凡斯三个人还留在原地。爱伦坡刚刚看过废墟,独自往通向岛屿东侧的小路去了。
“艾勒里,还有凡斯。从现在起足足七天的时间,拜托两位了。”喜剧似的——也许他本人并不同意这种说法——银边圆框眼镜里,陆路小小的眼睛热情地闪着光辉。
“不跟你们要一百张,至少也给我五十张。”
“喂,陆路,你开玩笑?”
“我认真得很呢!艾勒里先生。”
“可是你突然开口要,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对不对。凡斯?”
“我赞成艾勒里。”
“所以喽,我刚才一直在说明。比往年提早,我打算四月中旬左右出版下期的‘死人’。为了招引新生入社,同时庆祝推理小说研究社创立十周年,我们要推出特大号的纪念特刊。这次轮到我当总编,正好大大施展一番。我这新官上任,总不能编出寒酸可怜的社刊闹笑话吧!”
文学院二年级的陆路,今年四月起,即将接掌推理小说研究社社刊“死人岛”总编辑的职务。
“如果不想丢脸,陆路——”艾勒里从酒红色衬衫口袋中取出未拆封的赛拉姆牌香烟,打开封口。他是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也是“死人岛”现任总编辑。”你应该去拜托卡才对。内容姑且不提,那家伙是咱们研究社的多产作家——凡斯?对不起,借个火。”
“你很少攻击人的嘛!艾勒里。”
“不,是卡先挑衅。”
“说的也是,卡学长好像情绪不好。”陆路说着,艾勃里轻笑一声吐出淡淡烟气。
“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卡先生还真可怜,最近刚被阿嘉莎甩了。”
“他追阿嘉莎?嘿,真有勇气。”
“为了发泄满肚子不痛快,他把目标转向欧璐芝,结果又碰了钉子。”
“欧璐芝?”凡斯皱起眉头。
“对,卡根本是自讨没趣。”
“那当然。和两个甩掉自己的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难怪卡火气这么大。”
“就是说呀!所以,陆路,你得好好地讨好卡,否则休想拿到他的稿子。”
这时,阿嘉莎从十角馆那边走来,穿过黑松拱门停下脚步,向三人挥手道:“吃午饭了!——爱伦坡和卡呢?没跟你们一起吗?”
从十角馆后面走进松林小道——
本想过去看看东岸的绝壁,不料小路越来越窄,上头更是弯曲难行,走不到五十公尺,就失去了方向感。
好阴郁的树林。
行进中,林间高大茂盛的山白竹不时勾住衣服,发出沙沙声响。好几次,险些被绊倒。本想回头,却又心有不甘。反正就是这么个小岛,总不会迷了路回不去吧……
夹克下面微微渗着汗,令人很不舒服。当那种不快感几乎到达顶点时,终于穿过了树林。
崖的上方,是一片刺眼的亮丽海蓝。同时——一个大个儿男人面向着海站在那儿——
是爱伦坡。
“喔,是卡?”听到脚步声回头认出卡后,爱伦坡再度面向海。
“岛的北岸,那边是猫岛。”他指着若即若离的岛,说道。
那是个岩礁般的岛,圆而突起的地面长着低矮的灌木,正如“猫岛”之名,彷佛黝黑的野兽盘踞海上。
眺望岛屿那边,卡哼声点头。
“怎么了,卡?看来好像心情不好。”
“嗯,早知道就不来了。”卡皱着眉,没好气地埋怨,“去年才发生那种事,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好玩。我本来只是为了激发幻想,才到这儿来…… 一想到得和那批家伙相处一个礼拜,我就心情不好。”
卡和艾勒里同样是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因为重考一年,所以和高一学年的爱伦坡同龄。大致说来,他算是中等身材。但是由于骨骼较粗、脖子略短,而且有些驼背,看起来比实际上矮一点。
“到底怎么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没什么。”
爱伦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从腰包里拿出精致的烟盒取了一根,然后递给卡。
“你到底带了多少香烟?自己烟瘾那么大,还到处请人抽烟。”
“没法子,我虽然念了医科,却是标准的瘾君子。”
“你习惯抽云雀牌?这不是知识份子抽的烟。”说着,卡也抽出一根烟。
“不过,比艾勒里大少爷的薄荷烟好多了……”
“这就怪了,卡。你老爱找艾勒里的麻烦,怪不得总觉得不愉快。就算你找他吵架,他也会当你是开玩笑,还不是一笑置之,何苦呢!”
卡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了烟,不悦地别过头:“不干你的事。”
爱伦坡不以为忤,悠哉地吸着烟。
不久,卡把抽了一半的云雀牌香烟丢到海中。然后坐在旁边的岩石上,从夹克里取出袖珍酒瓶,粗暴地旋开瓶盖,往嘴里倒了一口。
“大白天就喝酒?”
“你管不着。”
“这样不大好。”爱伦坡的语气透着些许严厉。
“我知道应该收敛一点,也不该大白天就……”
“你还介意那件事?”
“既然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事早已过去,干嘛老是耿耿于怀。’
卡绷着脸不搭理爱伦坡,又倒了一口酒。
“我不只觉得艾勒里无聊,事实上——对,连带女生一起到无人岛也是件无聊透顶的事。”
“虽然是无人岛,却没野外求生那么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不想和阿嘉莎那种傲慢的女人在一起,而且还有个欧璐芝。不晓得什么原因,这一、两年来,我们七个人似乎成了小集团,所以我不便大肆宣言。其实,那些娘儿们毫无可取,自以为是……”
“你说得太过分了。”
“对了,差点忘记你和欧璐芝是青梅竹马。”
爱伦坡默默踩熄香烟,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看表说:
“已经一点半了——回去吧,否则没饭吃了。”
“吃饭前,请各位稍等一下。”戴着细致金边眼镜的艾勒里向大家说。 “下任总编辑要发表谈话。”
十角形的桌子上已摆好食物,有熏肉、色拉拌蛋、法国面包和咖啡。
“各位,虽然有点不是时候,但是我还是得来个饭前致词。”陆路一本正经地说着,微微清了清喉咙又说,“是这样的,早在今年新年聚会时,就有人提议到这座十角馆来看看。当然,那时并没有人想到实现的可能性。后来因为凡斯的伯父买下这栋建筑,特别招待我们……”
“不是特别招待,我只不过是说如果大家有意,可以向伯父说一声。”
“好了,还不是一样。总之——凡斯的伯父在S区经营房地产买卖,是位精明的事业家。这次他买下角岛这一带,打算极力改建成青年休闲中心。对吧,凡斯?”
“也许规模并不很大……”
“话说回来,我们此行含有试验的意味,正好一举两得,皆大欢喜。还有,凡斯一早就为大家做好各种准备,非常辛苦,特此感谢。”说着,陆路向凡斯深深一鞠躬。
“——现在言归正传。”
“快点,蛋和咖啡会凉掉。”阿嘉莎插嘴,催促着。
“马上说完,不过,如果菜冷了就不好吃。这样吧,大家边吃边听。
“嗯——现在聚在这儿的,都是有资格冠上学长大名的精英——也就是本研究社的主要创作组……”
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中,社员们彼此以绰号称呼,这是研究社创立之初,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
十年前,社员们由于推理小说迷特有的稚气,当然为数尚少的所有社员均以欧美著名作家之名为绰号。后来,随着社员的年年增加,作家名字当然不敷使用,因此想出继承学长名字的方法。也就是说,拥有作家名衔的社员,在毕业之际,有权选出一名后辈继承自己的名字。
自然而然,各继承人的选定便以社刊作品为基准。因此,目前拥有绰号的人们正是研究会的首脑人物;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有较多的机会聚在一起。
“……我们这支强劲的队伍,从今天开始为期一周,要在这个不可能产生杂念的岛上朝夕相处。所以,我们不应该白白浪费这段美好时光。”陆路向大家莞尔一笑,“稿纸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利用这次旅行期间,为四月即将发行的社刊贡献一篇作品,拜托拜托。”
“哦,”阿嘉莎的声音响起,“难怪,我正诧异为什么只有陆路带这么多行李……原来早有阴谋。”
“不错,我就打这个主意。阿嘉莎学姐——还有欧璐芝,请大力帮忙。”陆路又是一鞠躬,抚着滚圆的脸颊嘿嘿笑着,活像一尊弥勒佛。众人围着桌子,各自浮现复杂的笑容。
“陆路,如果大家都写孤岛的连环命案,题材不是重复了吗?”爱伦坡问。
听爱伦坡这么说,陆路挺直腰杆应道:“到时,用那个主题编成专刊就行了。或者,干脆一开始就规定这个题材,不是也很有意思吗?我们的‘死人岛’刊名,不就是取自克莉丝蒂女士著名的处女作?”
撑着一只手注视陆路的艾勒里,向邻座的凡斯压此了声音,轻轻抛出一句话:
“糟糕,这次的总编可不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