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掉牙的论调——”艾勒里说,他是个瘦高白皙的俊美青年。
“对我来说,推理小说是一种知性游戏。也就是以小说的形式,使读者对名侦探或读者对作者产生刺激的逻辑游戏——这些都不相上下。
“所以,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时的‘社会派’现实主义。女职员在高级套房遇害,刑警锲而不舍地四处值查,终于逮捕男友兼上司的凶手归案——全是陈腔滥调。贪污失职的政界内幕、现代社会扭曲所产生的悲剧,也都落伍了。最适合推理小说的题材,无论是否被指为不合时宜,总归还是名侦探、大宅邸、形迹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惨案、扑朔迷离的案件、石破天惊的大诡计……虚构的事更好,主要是能享受推理世界的乐趣就可以了。不过,必须完全合乎知性的条件。”
四周是波浪平稳的海,油气冲天的渔船发出不稳定的引擎声前进着。
“真受不了。”坐在船沿的卡托着满是腮青的下巴,撇了撇嘴。
“烦人哪,艾勒里,张口闭口都是知性两个字。你干脆直说推理小说是游戏,干嘛老是加上知性,听得我浑身不自在。”
“那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别一厢情愿了,并不是每个读者都热衷你所谓的‘知性’。”
“说的也是。”艾勒里若无其事地盯着对方,“我常常觉得这是件可悲的事。有时漫步在校园里,突然就有痛心的感觉。光是我们的研究会里,就已经不全是具有知性的人,其中也有病态的家伙。”
“——你找碴?”
“才怪。”艾勒里耸耸肩膀,接着说,“我可没说是你哦!况且,我所说的‘知性’是针对游戏态度的问题而言,并不是批评任何人聪明或愚蠢。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毫无知性的人,同样地,也没有不懂得游戏的人。我的意思是,精神上是否有余力来玩这种知性游戏。”
“哼……”卡嘲笑似地冷哼一声,别过脸看旁边。
艾勒里嘴边浮现柔和的微笑,看着站在自己身边满脸稚气,戴着圆边眼镜的矮个儿男人,“你说呢,陆路?如果推理小说单独方法论成立,知性游戏势必另谋存在领域。
“就我们生存的现代而言,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陆路偏着头不明所以。
艾勒里继续说:“这已经是陈腔滥调。努力不懈的勤勉刑警、坚强有力的组织、最新的科学搜查技术……今天的警察绝对不是无能,反而因为太有能力才伤脑筋。就现实问题而言,现在哪有古时候那种以头脑为唯一武器的名侦探活跃的余地?如果名侦探福尔摩斯重现于现代都市,恐怕只会以滑稽的办案方式引入侧目吧!”
“你这话未免言过其实,现在不也是有所谓的福尔摩斯出现吗?”
“不错——那当然。只怕他会带着尖端法医科学和鉴识科学的知识出现的,还得向可怜的华生说明个老半天。读者的知识毕竟有限,如何接受成串难解的专门用语和数式。于是——这太清楚了,华生,你连这个也不懂,华生……”艾勒里双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轻轻地耸耸肩,“刚才说得太离谱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毫无情调的警察机构并不值得喝彩——黄金时代的名侦探们没有使用华丽的‘理论’和‘推理’,却仍超越了现代的搜查技术。打算以现代为背景的侦探小说作家,现在一定陷入矛盾的死角中了。
“因此,这个矛盾最简易——这样说也许会有语病——而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以‘暴风雨山庄’的模式表现出来。”
“有道理。”陆路认真地点头。
“所以,真正合乎推理小说现代主题的就是‘暴风雨山庄’……”
时下已是三月下旬,春天的脚步近了,海风吹来却依然冷冽无比。
九州岛大分县东岸突出的S半岛丁崎——船背向丁崎,从旁边S区的小港门出发,目的地是距离外海约五公里的那个静止的小海岛。
天气晴朗,因为当地的春天常起黄砂,所以微白的天色取代了应有的蓝空。亮丽的阳光明射海面,呈现一片银鳞。远远的陆地彷佛蒙着面纱伫立风中,景物朦胧凄迷,夹带着一股神秘气息……
“看不到其它船只的踪影。”艾勒里一手扶着船缘,向始终默然叼着香烟的大个儿男人说道。散乱的头发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络腮胡子几乎占据了半张脸——这就是爱伦坡。
“岛的那边有急流,船只都会避开。”看起来有点年纪却精神奕奕的渔夫说道,“这儿的渔场在更南方,即使出了港,也几乎没有船只接近这个岛——你们这些学生真是奇怪。”
“哦,是吗?”
“光是名字就跟人家不一样,全都怪里怪气的。就拿你来说,实在够奇怪了。”
“这个嘛——其实是一种绰号……”
“最近的大学生都喜欢这一套?”
“不,这个——那倒不是。”
“所以说,你们还是挺奇怪的。”
渔夫和爱伦坡所站的地方前面——两名女生把船只中央附近的大木箱,当成椅子坐着。包括在后面掌舵的渔夫儿子,船上共有八个人。
渔夫父子以外的六人,都是大分县O市K大学的学生,同时也是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会员。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以一种绰号,就像“艾勒里”、“卡”、“陆路”之类的名字互用称呼。
至于这些名字的由来,当然是——也许根本用不着说明——艾勒里·昆恩、约翰·狄克逊·卡、卡斯顿·陆路,以及爱伦坡——他们衷心景仰的欧美推理小说作家。两个女生叫做“阿嘉莎”和“欧璐芝”,名字源自推理小品女王阿嘉莎·克莉丝蒂以及以“角落的老人”扬名的帖罗聂斯·欧璐芝。
“喏,各位!看得到角岛的房子了。”渔夫扯开粗嗄的嗓子喊道。六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张望前方逐渐靠近的小岛。
那是个非常平静的小岛屿。
几乎垂直的绝壁从海中冒出,上面覆盖着一片墨绿,仿佛数枚巨大的铜钱重叠而成。前方约略可见三处短而突出的尖角,正是“角岛”命名的由来。
岛屿四周都被断崖绝壁所围绕,狭窄的海湾只能容纳小型渔船进入,因此无法开发成观光胜地或海水浴场。自古以来,除了偶有好奇的钓客造访,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大约在二十几年前,有人在岛上盖造起造型特殊的建筑物“蓝屋”,并且搬进去住。不过,如今已成无人岛。
“就是崖上那一丁点儿吗?”阿嘉莎站在木箱上,兴奋地大叫。一手按住被风吹乱的柔卷长发,眯起了眼睛。
“对,那是仅存的部分,大宅已经烧光了。”渔夫大声地解说。
“哦,那就是十角馆?——老爹?”艾勒里问渔夫,“你上过那个岛吗?”
“曾经在海湾避过几次风雨,岛上倒没去过。尤其那件事发生之后,一直没靠近过。你们也得小心点。”
“小心什么?”阿嘉莎回头问道。
上了年纪的渔夫压低声音说:“岛上不干净。”
阿嘉莎和艾勒里一愣,交换了个眼色。
“闹鬼啊!就是惨死的那个中村……”渔夫微黑而布满皱纹的脸皱了起来,毛骨悚然地笑着,又继续未完的话。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每当下雨的日子经过岛屿附近,就会看到屋上有个模糊的白色人影。还有人说,曾经看见中村的鬼魂向人招手。除了这些,有人看见没烧掉的小屋亮着灯,废墟附近有鬼魂,到岛屿附近钓鱼的小船被幽灵作祟沉入海中……”
“没有用的,老爹。”艾勒里轻笑一声,不想让对方以为他无礼,“别说了,这种话吓不了人,反而让我们更兴奋。”
事实上,六个年轻人当中,只有始终坐在木箱上的欧璐芝稍微有点害怕。至于阿嘉莎非但不以为意,甚至乐不可支地连连称好,转身向船尾走去。
“哎,刚刚说的是真的吗?”她冲着正在掌舵的渔夫儿子——稚气未脱的少年——兴高采烈地问道。
“全是胡扯。”少年瞅着阿嘉莎的脸,目眩似的别过头,很干脆而简单地回答,“只是些传闻,其实我也没看过。”
“是吗?”阿嘉莎脸上浮现一丝不满,不怀好意地微笑道,“不过——闹闹鬼也不错呀!尤其是在发生‘那种案件’的敏感地方。”
这时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