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炘杰已经是三天内第四次走出警察局,尽管不久前同事的证词让他有了完全不在场证明,基本洗脱了杀人的嫌疑,警察也不再将他作为重点关注的对象,可是燕大叔的死,还是多少让这个一下少了一位亲近的长辈的年轻人感觉生活中少了什么。
这两天报社中的同事看他的眼光有几分古怪,肖炘杰知道,人就是这样,即使明知他不会是凶手,可是对于一个和凶案扯上联系的人,还是本能地有几分距离感。就算是和他走得比较近的小张,这两天见了他也不过是匆匆打个招呼,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肖炘杰昨天还带着警察去了燕大叔郊外的作坊,那里是他和燕大叔生产“产品”的地方,实际上不过是租用的一个农家院子,里面堆满了废铜以及各种做旧用的化学溶液,还有燕大叔秘制的一些古怪配方所用的矿物,排放废水的地方还能闻到刺鼻的恶臭。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手工作坊,燕学斌凭借高超的技术,却硬是制作出了不少几可乱真的仿制青铜器物,尤其是青铜器上的斑驳痕迹,如果不动用专业的仪器,肉眼很难分辨这些产品是否真的经历了千年的岁月。
而这样的高超技术,也让道上的人几次下了威逼的心。如果,不是城北的“山爷”护着的话,肖炘杰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这个脾气古怪的师傅这些年将是如何撑过来的。
出了警察局,肖炘杰打车朝“山爷”管辖下的一家酒吧赶去,他并没有注意到,穿了便装的女警和一个同事开车紧紧地跟在出租车的后面。就算他洗脱了嫌疑,可是作为目前为数不多的线索人之一,这个叫柳衡的女刑警分队长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开车的警察一边跟紧前面的出租车,一边问道:“头,你真觉得跟着这小子,就能找到线索?”
“这个谁能肯定?不过现在局长给队里的压力很大。连续五起查不出原因的离奇凶案,省厅的人都惊动了!还好有三起都不是发生在市区范围内,不然这事就算想向公众瞒下来也不容易。这个叫肖炘杰的家伙,虽然不像是直接的凶手,但我的预感告诉我,他能给这个案件带来转机匕柳衡淡淡地答道。
“预感这东西更说不清了,头,不会是你身为女人的第六感在起作用吧……”
“孙苛,你给我专心开车!跟丢了,下月你不想要奖金了?”
前面的便衣男警孙苛不再说话,只是巧妙地跟在离肖炘杰乘坐的出租车约六十米的地方,这个距离不是专业的反刑侦人员,一般都不会发现正被人跟踪。
看着肖炘杰进入城北一家叫做“蓝色海岸”的酒吧,柳衡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这家酒吧她听说过,是一个被道上称为“山爷”的涉黑人员幕后控制的。只是这个人极为狡猾,太危险的东西也不沾,这些年又忙着漂白,队里没有抓到明显的证据,也就只有无奈地任他逍遥。
这个肖炘杰,还真是不简单,如果他真认识蓝色海岸幕后的“山爷”,那么将前面几个案子串联起来,或许真的可以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再呼叫几个队里的人来,记得都穿便衣,我们先进去Il.柳衡果断地对孙苛下命令,然后将扎成马尾的长发披散开来,又从包里拿出化妆盒,用最快的时间化了个淡妆,跳下车,径直朝酒吧走去。
孙苛用对讲机呼叫了支援后,也匆匆忙忙地跟在柳衡身后。两人刚进入酒吧,就看见肖炘杰在两个保安模样的男人带领下,转过拐角朝楼上走去。孙苛刚想跟过去,却被柳衡阻止了。这个美丽的女警诡秘地一笑,点了一杯红酒后,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副耳机,装出听音乐的样子。
孙苛眼睛一亮,一下明白了这个冷漠而狡猾的分队长,早在肖炘杰身上装了微型窃听器。暗中翘了下拇指,孙苛也点了一扎啤酒开始自饮,眼光却不时地瞟一眼拐角的楼梯口。
肖炘杰跟着保安来到六楼,这里的隔音条件很好,下面几层的喧嚣完全听不见。进入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后,肖炘杰在里面找到了蓝色海岸的幕后老板“山爷”。
“山爷”的年龄并不大,也就四十六七岁,比蒸学斌大不了多少。这个威严的中年人,示意其他人退出后,让肖炘杰坐在他对面,却直到手中的一直雪茄抽完才开口,“学斌老弟的事,我听说了。”
肖炘杰没有料到“山爷”的语气竟这么平淡,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仅见过两次面的黑道大佬,对燕大叔的保护不遗余力,他原本以为两人的关系应该极好才对。
“山爷”对他笑笑,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道:“你以为我不伤心?错了,做我们这一行,从来不会把伤心放在脸上。”
“大叔不是做山爷这一行的。”肖炘杰淡淡地说,向前微微欠身,道:“我这次来,不是要山爷为大叔报仇,只是想请山爷看在昔日和大叔的情份上,提供一点线索。”
“人总是逃不脱死的结局,只是早晚而已。从二十多年前,我们就知道早晚会有报应的一天l,'
“报应?什么报应?”肖炘杰看着脸色一下变得沧桑和落寞的“山爷”,问道。
“我说,这是报应!”“山爷”又点燃一支雪茄,闭上眼,像是享受雪茄给口腔带来的刺激和快感,又像是回味什么。
“二十三年前,我和燕学斌,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一起,曾干了一件大事。”“山爷”从那些回忆中缓过神来,二十二年的一幕,再次闪过心头。
“二十三年前?1987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年正是大规模对三星堆进行发掘的年头。”
“聪明!”“山爷”赞叹道:“也难怪心高气傲的学斌老弟会收你做关门弟子,尽管你从来没有正式拜过师。”
肖炘杰心猛地一颤,他知道燕大叔很看重自己,但还是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看重,竟到了如此的地步。
“那年我才出道不久,当时广汉三星堆大量文物的出土,可以说是轰动中外,别说是四川境内和文物走私相关的道上人士都紧紧盯着那块肥肉,就连全国不少刚在改革开放后崛起的大佬们也闻风而动。可惜的是,当时政府对三星堆文物的重视到了让人心惊的地步,不少人都空手而归,甚至有些道上知名的人物也失手被抓,那次的事件延续下来,也让我最终在省城立足无意中扫清了障碍。”
“山爷所指的那件大事,是和三星堆的文物相关?”肖炘杰道。
“是,也不是。那件文物和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明显是同一个时代的,但却并不是在三星堆附近出土的,而是离广汉南兴镇七里外的一处古墓里。我当时虽然出道不久,可人面较广,对道上的一些消息还是比较灵通,那件东西一出土,我就立刻得到消息。但我对文物没什么见地,因此约上了和我同一个村子的学斌老弟,还有其他几个愿意跟我一起打天下的兄弟。
那件文物是一个眼球状的青铜器,连见多识广的学斌老弟也不认识这件青铜器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只猜测说可能是一件祭祀用的礼器。那个墓葬,只是广汉当地民国时期一个乡绅的墓,当时还不到六十年,里面除了这件眼球状的青铜器外,就只有一件残破的铜璋和一些同样刻有符文的玉石。我们猜测可能是墓葬主人无意间在三星堆附近挖掘后收藏的,也就没有更多注意它的来历。
学斌老弟却对那眼球状的青铜器上的符文很感兴趣,在把那件文物脱手前,他拓印了上面的符文,和我回到成都后,就开了个仿制青铜器的铺子一直到现在。而我,也凭着当初卖掉那件文物获得的第一桶金而开始了在成都的打拼……”
“山爷似乎没有说到重点,当初你们是怎么取得那件文物的7按你先前说的当时许多搞文物走私的道上朋友都云集广汉,按你们刚出道的实力和资本,似乎没什么可能获得那件价值连城的文物!”肖炘杰敏锐地感觉到了“山爷”话里的漏洞。
“这就是我说的报应啊匕“山爷”苦笑着,然后缓缓地说道,“那样的宝物,足够让疯狂的贪欲湮没人性,我们……杀了那三个盗墓的土夫子!”
肖炘杰没有说话,这个结果他隐隐地猜到了,几个刚出道的年轻人,要想在那个年代获得连政府也重视的同等宝物,除了血腥的杀戮,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被我当年勒死的土夫子,双眼凸出的样子,和学斌现在的死相是那么相似。当时他挣扎着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我们会遭到报应,除了学斌外,我和赵老三,钱鹞子,还有已经出国的谢丹森,都对那些话不屑一顾。二十多年了,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同样算不上好人的家伙临死前的咒骂,却没有想到在时隔多年后的现在,报应竟然真到来。首先遭殃的是赵老三,接着是学斌,我想,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燕大叔……他当年也动手了?”肖炘杰心开始往下沉,不管怎样,对于一个才出大学校门两年多,还没有经历太多阴暗的年轻人来说,知道自己敬重的人居然参与了二十多年前的谋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没有。学斌是我们中最心软的,他甚至还为那三个土夫子求情,就算有报应,也应该先找到我才对,学斌老弟,死得有些冤……l
“真要有报应,不会等到现在匕肖炘杰冷冷地说道,“你刚才说的四个人,除了蒸大叔和赵老三,其他两个呢?”
“钱鹞子下落不明,谢丹森十年前出国后也失去了联系……你怀疑是他们两个?不可能,学斌在我们几个中人缘最好,当年我们齐心做下那件大事都没有内讧,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更没有理由加害学斌和赵老三!我在省城这么多年,公安内部也有眼线,这次是一起连环死亡案,在省里都挂了号。除了学斌和赵老三,还有三个完全和当年的事不相关,他们两个没有任何动机下手!”
“当年的三个土夫子呢?他们总会有亲人朋友罢?还有当年你们的买家,既然是牵扯到二十多年前的一桩买卖,这些人,都值得怀疑IIl肖炘杰分析道。
“如果……真的是当年做下那件事的诅咒呢?”见肖炘杰不信的样子,“山爷”低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卡片递过去。肖炘杰接过来,是一张印有他见过无数次的三星堆青铜面图案的明信片。
“我听手下的马仔说,你去过学斌死亡时的现场,他脸上的表情,你是否能从中看到几分相似?”
肖炘杰仔细地回想着燕大叔脸上那个让他毛骨悚然的表情,仔细一比较,越看越觉得那个表情和明信片上的青铜人像面具的表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无论是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是凸出的双眼,燕大叔死亡后的样子都几乎是青铜人像的翻版!
“如同法老王诅咒一般的青铜神像诅咒?怎么可能!三星堆出土的文物有数千件,接触的考古专家和工人也不下干人,从来没有听说有谁受过青铜神像的诅咒,又怎么会如此诡异地让至少五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去?”肖炘杰道。
“到底是诅咒、报应,抑或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总之对方所针对的,肯定是当年的那些人,断杰你还年轻,就不要卷入到这件事情中来……”
“我想,我已经卷入了!不管幕后的凶手是鬼还是人,害死自己半个师傅却让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不闻不问,这,不是我做人的道理!”肖炘杰看着快要燃尽的雪茄,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语气坚毅地说道。
“山爷”笑了笑,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疲累,“在报应降临我身上之前,我或许快要再给你一点忠告。”
肖炘杰竖起耳朵,开始认真倾听,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差不多算是“山爷”的临终遗言了,就算这个曾涉黑的地下大佬这辈子做过不少坏事,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时候说的话,一定有着某些道理。
“第一,不要以为你看见的,就是真实的;第二,永远不要和圣山的人起冲突;第三,只要你信,这个世界就是存在鬼神的;第四,要想知道最终的答案,必须想办法破解巴蜀图语。”
说完这三句话,“山爷”闭上眼睛不再开口,而肖炘杰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真实,圣山,鬼神,最终答案,巴蜀图语……这些飘渺的名词从“山爷”这个准黑道头子嘴里吐出来,反而让肖炘杰感觉如在梦中。
“山爷”站起身,拉开墙上的一幅画,里面俗气地有一个密封的保险柜。“这个地方一点也不保险,可是存放一点小偷们不感兴趣的资料,还是不成问题的。”
肖炘杰勉强笑了笑,在城北,没有什么小偷会这么不开眼光顾山爷的办公室。
打开保险柜,“山爷”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肖炘杰。肖炘杰打开来,发现里面大多是拓印的文件,都是他所熟悉的符文——早至蚕丛王统治的三星堆时期,晚至战国时代都在古蜀国
青铜器上大量出现过的巴蜀图语f
“这些资料,是学斌存放在我这里的。他曾说若有一天他遭遇什么意外,就将它们给你,或许有一天,你能接过这个担子,继续研究下去……”
“山爷”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他的眼睛惊恐地瞪着前方,似乎面前有看不见的恶鬼。
肖炘杰心一紧,心底本能地感觉到不妙,紧张地喊道:“山爷Il.
“山爷”没有理会他,而是抱着脑袋,痛苦地嚎叫着,他嚎叫的声音是那么大,以至于隔音效果良好的房间也阻挡不了声音的传出。
他的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在第一时间闯了进来,看着痛苦地抱着脑袋的山爷,都是一脸惊慌地大呼小叫着,还有人脸色不善地靠近了肖炘杰。
“山爷”的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起来,那些试图靠近他的手下被他轻易地甩翻在地,似乎他的力气一下变得大了几倍,那些身强力壮的手下,竟然没有个人能拉住他。
他微胖的身子朝镶嵌有落地玻璃的窗户撞去,一指厚的钢化玻璃居然也被猛然间爆发的巨大力道撞碎,然后”山爷”的身子在窗边顿了顿,回过头来看了在场的人一眼,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所有人都愣住了,“山爷”的双目凸出几乎要挤出眼眶,带血的唇边犹自挂着诡异的微笑。
“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山爷像一只失去力量支撑的玩偶,从窗边掉了下去。等肖炘杰挣开抓住他的两个人跑到窗边时,正看到山爷略显肥胖的身子砸在一辆私家车上,脖子以一个极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然后瞬间蔓延全身。刚刚还在告诫自己要怎么做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再次以诡异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现在,他对于“山爷”先前所说的“报应”,竟依稀有了几分相信。
“山爷!”
“快,快叫救护车fl’
“抓住这王八蛋,一定是他害死了山爷……”
楼上传来大呼小叫的杂乱声音,然后是有人急速上下楼的脚步声。最后一句让肖炘杰的脸变得无比苍白。他知道一个黑道大佬的死亡,对于他手下的亡命之徒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管自己是不是凶手,落在他们手上都会成为继任者往上爬的垫脚石。
山爷的死亡诡异得他甚至无从解释,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逃出去以免成为这群发疯的黑道分子泄愤的对象。自己根本看不出刚才还好好的山爷是怎么遇害的,这样精确的时间算计,是故意陷害自己还是只是一个巧合?身处陷阱的感觉开始在心头盘旋,只是,自己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谁会想要对付自己呢?
门再次被粗暴地踢开,进来的是柳衡,她从耳机里听出楼上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来。一进门她就拔出配枪对准了屋子里的人,枪口不时移动着,这里出现的情况,远出乎她的意料。
“不许动,警察l”
柳衡见里面的人蠢蠢欲动,柳衡连忙用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警官证,在这些人面前亮了一下,沉声说道:“警察!这里谁是主事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警察了不起啊!这里的事,不用你管……”一个在蓝色海岸看场子的大汉叫嚣道。
“废话少说,我已经呼叫总部,这里由刑警大队第三分队接管,谁也不许乱动!”
“警察同志,这个人,很可能是凶手!”
“不……不是我!”肖炘杰知道这件事开不得玩笑,如果警察和这些黑道分子认定了是自己杀害了山爷,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凶手到底是谁由法官说了算!肖炘杰,你作为重大嫌疑人,还是老实点,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柳衡警告道,她知道这个时候抓肖炘杰走,实际上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不然落在这些涉黑人员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