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黑幕

苏采萱再次见到路瑶时已是三个月后,是在她的办公室里,路瑶憔悴的样子把苏采萱吓了一跳。

那个漂亮的女孩,竟然消瘦得颧骨都凸出来。眼神黯淡无光,眼圈发黑,甚至可以看见微微下垂的眼袋。

苏采萱说:“你是不是太劳累了,怎么瘦成这样子?”

路瑶摇摇头:“我最近在采访一个特大新闻,跟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进展,闹得心情很差。”

苏采萱说:“干工作别太拼命,要细水长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路瑶说:“不入行不知道,记者这行挺难做的。”

苏采萱一笑:“有榜样竖在那里,你们报社的张某人,从来不出力采访,天天和检察院、派出所、治安支队那些人喝酒唱歌,就坐在家里等传真,而且代表官方说话,还不会犯政治错误,连摆拍的那张照片去年都获大奖了,他这记者做得够滋润吧?”

路瑶说:“你说反话呢吧?我要是和他一样想法,早不干记者了,找个更滋润的地方混吃等死去。这不是惦记着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出来,就像你这样,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吗?”

路遥这话倒是真的,据说她家里有些势力,她是放弃了市政府外事办的悠闲工作,应聘到《松江晚报》的。

苏采萱说:“你别拿我说事,我干这个活儿,连女人味都没了,你可还是楚楚动人的小女子。说说吧,你找到什么轰动新闻了?”

路瑶说:“我现在感觉推动自己追踪这件事的动力,不是追求新闻的轰动性,而是揭开黑幕的强烈欲望。”

路瑶终于没向苏采萱说出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是她的憔悴、疲惫和忧心忡忡给苏采萱留下了深刻印象,让她为路瑶隐隐地担心。

一个星期后,苏采萱这天早上才到办公室,就接到了路瑶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他们先动手了。”

苏采萱摸不着头脑地问:“什么先动手了?”

路瑶说:“今天的《松江日报》你看了吗?”

“我才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看,而且我也不怎么看日报。”苏采萱说。

路瑶说:“日报二版有一篇报道,说曲州市黑山子收容所因误用利巴遂安眼药水,造成十几名被收容人员失明。”

苏采萱一惊:“利巴遂安是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认证的眼药水,不过在中国境内使用还受到许多限制,目前尚未批量进口,是否有副作用也还在检验中,怎么收容所会有那么多人在用?”

路瑶说:“所以黑山子收容所的所长和书记,都因这件事被民政和卫生部门通报批评。其实这是一个烟幕弹,这件事另有内幕,我本来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准备在近期披露出来,却被他们抢了先。这是丢卒保车的做法。”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采萱问。

路瑶说:“你是法医,能不能和我去一次黑山子收容所,对那些失明的被收容人员的眼睛进行鉴定?”

苏采萱说:“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按规定,这件事应由卫生局调查处理。”

路瑶在电话里哀求:“就算是帮我一个忙,我知道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揭不开这个盖子,可是半途而废总有些不甘心。”

苏采萱对路瑶的印象一直很好,听她这样迫切的恳求,有些不忍心,说:“我可以抽时间和你去一趟,不过要掩饰我的法医身份,就说是你的同事好了。”

黑山子收容所位于曲州市远郊,依山傍水,山是荒芜的馒头山,水是造纸厂排出的腐臭污水。收容所有前后五进平房,第一进平房供收容所的办公人员使用,后面四进房屋隔开二十个房间,除去餐厅、厨房、洗漱间外,每个房间里都住有十几个被收容人员。

被收容人员经过简单分类,除去男女分开外,智障人士单独居住在一进平房里,残疾和无家可归者住在一进房屋里,上访人员居住在一进房屋内,其余杂七杂八的人则住在一间平房里。

由于被收容人员流动性大,许多人无名无姓,这里管理非常混乱,有些被收容人员死亡,就按照无人认领尸体处理。有人透露,北方某城市的尸体加工厂生产的干尸远销欧美,物美价廉,且切割分片、挖腹掏心,百无禁忌,为向欧美居民普及人体生理知识和医学知识作出杰出贡献,深受海外人士好评,黑山子收容所功不可没。

苏采萱平生第一次走进收容所,感觉这里的气氛比火化场还要阴森可怖。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滞空洞,带着对生命的漠然,对人类尊严的蔑视,无论工作人员还是被收容人员,概莫能外。

唯一让苏采萱感觉到生命的蓬勃气息的是收容所里处处可见的盆栽柠檬。黄色的柠檬与绿叶辉映,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芬芳,在收容所的黑暗、潮湿、阴冷的环境里,是唯一让人身心振奋的事物。

收容所的所长关广明接待了她们。关广月身高不到一米七,瘦得两腮完全瘪进去,喉结突出,双手青筋暴突,皮肤黑而粗糙,像一对乌鸡的爪子。

关广明的烟瘾极大,焦黄的牙齿中间总是叼着一根烟,大概是进口的牌子,味道特别呛人。

路瑶向他介绍苏采萱说,这是新调到《松江晚报》来的实习记者,虽然苏采萱看上去比路瑶大着几岁,但是人有先进后进,年纪大的未必资深,关广明也没对苏采萱产生怀疑。

路瑶到这里来的借口是做义工。收容所虽然不比孤儿院和养老院,但是也需要社会捐助和义工,这可以缓解管理者们的工作强度,尤其是被收容人员们的居住环境,要依靠义工们进行打扫,否则里面会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路瑶每次来这里,都会从地面上收拾起几个编织袋的垃圾。

关广明见她们两个弱女子,没什么可疑,审查几句后就允许她们进去了。临走时没忘记回头向路瑶展颜一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焦黄牙齿和块垒不平的鲜红牙床,颇触目惊心。

路瑶带着苏采萱走进智障人士居住的第一进平房。这里隔出了五个大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南北两张大板床通铺,挤着十几个男人。其时正值盛夏,这些智障人士不知有多久没洗过澡,衣衫褴楼,有的只穿一条裤头蔽体,浑身上下污秽不堪,散发出呛人的气息。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使得味道更加浓郁。他们或面带惊恐,或作出讶异的表情,或眼神空洞地看着她们走进来。

路瑶用手示意,让苏采萱留神其中几个失明的智障人员的眼睛,然后她开始弯腰打扫地面上的纸屑、痰、干馒头片、破布头等垃圾。

苏采萱在走进这个房间后不久,已经注意到几个智障人士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轻雾,而眼皮已经溃烂,远远看去,就像是嵌在脸上的两个褶皱的核桃。

苏采萱抬起双手,掌心对着他们,以示毫无恶意,脸上努力作出友善的笑容,缓缓地向一位看上去眼疾最严重的、三十岁左右的智障人士靠近。

快接近他的时候,他忽然咧开嘴憨憨地笑了一声,把苏采萱吓了一跳。他旁边的一个老年男子对准苏采萱吐出一口浓痰,她急忙侧身躲过,浓痰带着风声坠落到地上。

苏采萱从背包里取出两块巧克力,用双手举着,大声说:“是好吃的巧克力,我是你们的好朋友。”

那个老年男子瞪着苏采萱手中的巧克力。苏采萱站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身体向前倾,伸长手臂递给他。又剥开另一块巧克力的包装,送到失明的智障男子的嘴里。

他们大口咀嚼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时,苏采萱看清了失明男子的眼睛。那是怎样恐怖的一双眼睛啊。眼球已经重度溃烂,虹膜脱落,甚至分辨不清眼白和瞳孔。下眼皮严重松驰下垂,上面有许多出血点和结痂。看上去像破损的眼眶里被塞进了两个污浊的玻璃球,毫无光泽和灵动之感。

利巴遂安眼药水竟然有这样强烈的药性和药力?

苏采萱又检查了另外两名智障人员的眼睛,竟然都有不同程度的严重损毁,有一人的双眼已经完全辨别不出来,甚至眉毛也已经脱落得一根不剩,在眼眶里长着两块扭结的疤痕。苏采萱看得心中泛起酸楚。

几个智障人士以为苏采萱在和他们玩,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吸吮着她给他们的巧克力。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关广明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们在干什么?”

路瑶忙把手中的扫帚和垃圾袋亮给他看:“我们一直在打扫卫生,这房间里太脏了。”

关广明咧嘴一笑,几颗黑黄色的大板牙若隐若现,说:“辛苦辛苦,收容所的经费不足啊,请不起工人,只好烦劳你们这些好心的义工。对了,你不是记者吗,能不能在报纸上帮我们呼吁呼吁,说不定市政府看到后,更了解我们的工作和现状,以后申请经费就会容易一些。”

路瑶说:“那是应该的,你们这里是弱势群体的庇护所,不该被社会遗忘。”

关广明哈哈大笑:“说得好,深得我心。”一边“慈爱”地伸出手去欲抚摸路瑶的肩头。

路瑶灵巧却不着痕迹地伸手挡住关广明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不必客气,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苏采萱和路瑶又逗留了半晌,才离开黑山子收容所。

苏采萱在车里对路瑶说:“这件事透着古怪,利巴遂安眼药水怎么可能有这样强烈的副作用?这些人的眼睛倒像是长期受到药物刺激导致的眼疾,按理说,在试用眼药水的初期,如果发现有副作用,应该马上停止用药,也不至于使得眼睛失明、溃烂。”

路瑶紧锁着眉头,脸上现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忧郁,说:“这就是我请你来的目的,你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团吗?这些智障人士太可怜了,遭受最冷酷无情的摧残,却有苦说不出。”

苏采萱说:“我不是眼科专家,只能表示怀疑,却无法作出权威鉴定,但是你放心,我既然看到了这件事,就会追查到底,松江省眼科研究所所长简云笙是我父亲的同门学弟,也许他可以帮助我们查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