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华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寒噤,说:“凶手的手段毒辣,案子设计得也很周密,如果不是断脚引起我们的注意,这十几条冤魂可能将永远深埋在湖底。”
李观澜说:“是这样,凶手也许是觉得被害人的鞋子不好处置,焚烧、掩埋或丢弃都难免留下线索,不如和尸体一起抛到湖里,不留一丝痕迹。谁知这种具有防水功能的鞋子,使得尸体的断脚躲过胡子鱼的利齿,随波逐流,最终成为凶手的噩梦。这里面还有一个细节应引起我们注意,把尸骨绑在石头上的是一种特殊材质的绳子。”
许天华脱口而出:“电线?”
李观澜说:“对,是一截长约五米的白色铝芯双股护套电线,两头有裸露的导端,这是植物园居民用来电鱼的典型电线。”
许天华茫然地重复说:“电鱼?”
李观澜说:“对,电鱼,据我所知,植物园里的居民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常年在家塘湖里电鱼。所用的方法很原始,一个电瓶,两根长木杆,一截电线,一张金属质地小网,危险性很大,近五年里至少有两名居民在电鱼时被电死。但家塘湖里的胡子鱼味道鲜美,很受游客欢迎,能卖上好价钱,所以植物园的居民罔顾危险,乐此不疲。”
许天华说:“这样,嫌疑人的范围又缩小了许多。”
李观澜赞同说:“是这样。此外,遇害者的身份也很有参考价值。目前已经确定身份的两名死者是亲姐妹,其中妹妹是一个穷游俱乐部的成员,而姐姐是在妹妹失踪以后独自去寻找她的过程中遇害的。两人都不是诏安当地人,都是独身出游,社会关系简单。不妨想想,在植物园的居民中,哪些人最有机会和这对姐妹近距离接触,甚至有机会在封闭的房间里单独接触?”
许天华的脸色忽变,泛起潮红,潮红退后又变得苍白,他感觉喉咙干渴,就喝一口矿泉水,费劲地咽下,说:“据我对植物园居民的了解,他们原本都是农民,植物园开发以后,就都转行从事与旅游相关的小生意。有的拉人力车,有的开家庭旅馆、小餐馆,有的出售旅游纪念品,这里面,最有机会和外来游客在封闭空间里单独接触的,应该是家庭旅馆的业者。植物园里做这个小生意的至少有十户以上。”
李观澜说:“如果把这些特点集中在一起,诸如开家庭旅馆、经常在湖里电鱼、有三轮车等交通运输工具,凶手已经呼之欲出了。此外,死者为什么均是女性?而断脚为什么绝大多数是右脚?回答这两个问题,是否也有助于我们锁定犯罪嫌疑人?”
许天华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
李观澜早预见到他的反应,但为让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继续说:“可以这样设想,也许凶手自身的体能有限,不敢对男性游客动手,而残害女性游客则更有把握,这是趋利避害的犯罪心理。而被害人的电击部位集中在右腿,是否凶手在潜意识中存有对正常人右腿的敌视?”
许天华的冷汗涔涔而下:“不,不是,也许还有另外的可能。”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显然对自己的话没有丝毫信心。
李观澜叹口气,无论怎么不情愿,这是许天华必然要面对和接受的局面。李观澜在电脑上调出打捞家塘湖底的尸骨时所摄录的围观群众影像,说:“当时我已想到,如果凶手就是植物园里的居民,我们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他一定会混在人群中观看,而且凶手的表情会与围观者有所不同。凶手会刻意掩饰内心的恐惧和慌张,做出若无其事一脸茫然的模样。而围观者的表情更加自然,惊讶、害怕、好奇,都是凑热闹者正常的反应。所以我让人把围观者的影像拍下来,事后逐一观察他们的微小表情,果然留意到一张与众不同的脸孔。”
许天华久经历练,无论在多么危险的局面和怎样冥顽、凶残的犯罪嫌疑人面前都镇定如恒,这时却说什么也不敢去看李观澜在电脑上调出的影像,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沉重而僵硬,又像是不受大脑控制,颤抖不止。
正僵持间,派出所所长黄大淼推开门冲进来,说话声音都变了调:“李支队,你指给我看的那个嫌疑人何洪海自杀了。”
李观澜和许天华的脑海里都嗡的一声,几乎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人在哪里?”
何洪海就是许天华的岳父,此前在植物园里经营一家由民房改建的名为“如归客栈”的家庭旅馆。许天华在与李观澜分析案情时,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何洪海,这使得许天华如坐针毡,如芒在刺,既感到突兀和难以置信,又在事实面前,为岳父的命运担忧,为妻子何晓顺将遭受的巨大打击担忧。
但剧变横生,快得容不得他仔细考虑。黄大淼回答两人问话说:“人在如归客栈的客房里,已经不行了。”话音才落,许天华和李观澜相互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急匆匆冲出门外,跳上车,油门一踩到底,风驰电掣般向如归客栈驶去。
所谓如归客栈,其实只是一排四间平房,隔成六个小间,后院建有两间小房,作为卫生间。前院则姹紫嫣红,鲜花开得正艳。
率先赶到的派出所警员已经在客栈门前拉上警戒线,外围则站满了附近的居民。在一周内,家塘湖底出现尸骨,何洪海又在家中自杀,两起突兀的命案打破了植物园里幽静和祥和的气息,恐怖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虽然阳光普照,围观民众却感觉阴风阵阵,身上发冷。
何洪海的尸身静静地蜷缩着躺在床上。深蓝色的棉布床单已经褪色,但洗得干干净净。何洪海穿一身黑色纺绸套装,脚蹬黑色布鞋,四肢收缩,似乎非常怕冷,皮肤泛黑,嘴角流出一摊鲜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许天华与何洪海的翁婿之情甚笃,见他死相凄惨,不禁胸口发酸,泪水涌上来,却又强行忍住,双唇抖动,抑制住内心深处的巨大悲伤。
诏安市刑警队队长冯华与李观澜早就认识,也知道他正在诏安办案子,见他走进来,迎上去握握手,说:“死者是触电身亡,房客发现的,可以认定是自杀,现场留有一封遗书。”
他的声音不高,但许天华仍听清了“触电身亡”四个字,心头剧震。
李观澜接过那封遗书,很厚,有十几页纸,写得密密麻麻又工工整整,显然何洪海临死前曾做过精心准备和仔细考虑。遗书中对女儿何晓顺和女婿许天华,表达了深沉的歉意,也详细交代了他的作案过程:
“六年前,晓顺以优异的成绩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松江省医科大学,那是一所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对于我们这个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生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甚至是植物园所有居民的骄傲。但令我难堪的是,家里根本无法负担她的读书费用。医科大学每年的学费就高达一万五千元,加上一万多元的生活费用,我即使不吃不喝,全年的收入也只够支付这些费用的三分之一。晓顺的妈妈死得早,她临死前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我们唯一的女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不要因为自己的无能让何晓顺中途退学。
“在这个念头驱使下,我盯上了那些独自出游的女人。她们穿戴时髦,行囊丰足,每个人口袋里的现金都足以帮助我们这个窘迫的家庭暂时摆脱困境。六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夏夜,我用自制电鱼机电死了一名熟睡中的女人,把她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然后把她的尸体沉进了家塘湖,让胡子鱼帮助我毁掉她的尸体。
“第一次杀人后,我曾经担心过一段时间,听到警车响就心惊肉跳,看见穿制服的人就远远地躲开,毕竟在晓顺毕业之前,我不能被逮捕或死去,否则我死也不瞑目。但是后来发现,一切都平静如常,这个法子太隐蔽了,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所作所为。从那以后,我开始连续作案,一有机会就杀人劫财。我的腿脚不好,不敢对身强力壮的男人动手,其实男人在睡梦中遭到电击,也会瞬间死亡,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可我就是害怕,在晓顺毕业前,我必须保证足够小心,一个微小的失误就可能满盘皆输。
“我究竟杀了多少人,自己也记不清了。十几个吧,不会超过二十人。现在的女人讲求个性嘛,独自出游的很多,我总能找到动手的目标。晓顺毕业后,我就收手不做了,杀人毕竟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萌生死意,杀过太多人,对生命厌倦而漠视,包括自己的生命。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和远离人群的场所,静悄悄地告别人世。
“但当死亡的威胁在靠近时,我仍不甘心束手待毙。两年前,一个被我杀死的女人的姐姐到处找她,竟然找到了我这里,向我打听。这让我极度恐慌,在经过反复考虑后,我终于在时隔两年后再次动手杀人。我曾经向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双手绝不再沾血腥。谁知这最后一次竟是自掘坟墓。当警察从家塘湖里打捞出那女人的尸骨时,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或者自杀,或者被枪毙,我只有这两个选择。
“我至今也不知道警察怎么会找到家塘湖这里来,保安梁满贵也不知道,植物园里的住户没有人知道。我不信警察有千里眼顺风耳,也许应了那句老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逃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一死了之吧,结束我这卑贱而罪恶的一生。当然,我做下的滔天罪恶,就是再死十次也无法补偿。”
这是一个系列杀人狂的临终绝笔。李观澜读过后,良久不语,心中萦绕着淡淡的苍凉与悲伤情绪,挥之不去。
直到现在,断脚主人的身份仍未全部核查清楚,而河畔断脚案仍是曲州市民的梦魇。在凌波浴场的沙滩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顽皮少年,手持长长的枝条或木棍,拨开随河水漂来的鞋子,看里面是否有一泡黏腻的油脂,或乌油油的断裂脚骨。据一顽童说,他曾亲眼在一只断脚上见到过骨珍珠,一粒粒地凸起,手指按上去劈啪作响。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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