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咖啡厅后,沙都子和波香就跟藤堂分手,往车站走去。在“摇头小丑”也可以喝酒,但她们两人喜欢去车站后面一家叫做“波旁”的酒吧喝。这家酒吧只卖波旁威士忌酒。那种酒加有独特的香料,有些人很喜欢,有些人则不敢喝。
“波旁”的生意并不很好,因为那位留着小胡子的老板很顽固,不肯改变酒的配方,还说不希望外行人来喝。
“希望它的生意永远不好,因为那是秘密会谈的好地方。”这是常客的心声,沙都子她们当然也有同感。
沙都子和波香在柜台前最靠里面的位子坐下来。老板面无表情地放了两个不同的杯子在她们面前。沙都子叫了加水的波旁酒,波香的没加水。两人开始喝起来。
波香每次邀她喝酒,都很唐突。沙都子起先很纳闷,但近来己经慢慢习惯了。能去就答应,不能去就拒绝,从来不问为什么邀她去喝。
今天晚上,波香和往常一样,喝酒时老是说:“我想去远方旅行。”沙都子也照例回答:“那就去吧!”她每次这么说,波香就会露出微笑。
“我终于要变成一个老处女了 … … ”波香以自嘲般的语气说,“以后的日子,会很难捱。”
“怎么说?”沙都子左手托腮,苦笑道。
“我己经尽力而为了。”
“到底是为什么呀?”
“为了男人。”波香说着,喝了一大口酒。
“何必那样呢?看开一点!”
“我玩了十年的剑道,以后不再玩了。”波香以认真的表情说道,然后叹了一口气。
“真的吗?”沙都子担心地问。“职业妇女脸上都是疤痕,怎么行呢?以后我可能会改练高尔夫球。”波香一边回答,一边将杯底的酒一饮而尽。
沙都子看着她的侧脸,心里想,她应该不会就此放弃剑道的。她从初中起就整天拿着竹剑,梦想做一个女剑王,和高中时因想练身材,才加入剑道社的沙都子完全不同。她的男性朋友很多,但是据沙都子所知,她从来不和男生约会。她的理由是,“情人”只会使她丧失集中力,浪费她的时间。既然对剑道如此入迷,应该不会为了男人而放弃才对。
(尤其是,她今年输得很不甘心。)
沙都子喝着酒,想起了一个月以前的往事。
九月二十三日,县立中央体育馆。
全县学生个人剑道赛的女子组决赛,终于开始进行了。
争夺冠亚军的是T大的金井波香与S大的三岛亮子。两人都是四年级的大学生。三岛亮子是第一次进入冠亚军决赛,波香则是第二次。去年波香第一次参加决赛,可惜在延长比赛中落败。
波香在休息室准备上场。加贺以冷静的语调向她说:“对方必定想速战速决,一招定输赢。论力气和技巧,你都比她好,手臂也比她长。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在前两战已消耗了不少体力,久战对她不利。所以此赛一开始,她一定会用拿手的快剑向你猛攻。”
“就好像一只惊慌的老鼠。我会将她一剑劈倒的!”波香以不屑的口吻说。
“有信心是很好,但不要得意忘形,反而容易中计。要以静制动,开始时好好观察对方的招式,避开攻击。她早晚会露出破绽的,那时就是好机会。”
“她的缺点在哪里?”沙都子问道。她在初赛就被淘汰了,所以已经换上了短衬衫。
“没有明显的缺点,防守也极为严密。勉强说有的话,就是左转时脚步不太灵活,攻击也只以右边为主,左边的速度较慢,所以当她向左转身时,可能会露出破绽。”
“我也发觉这一点了。”波香说,“但是,我的速度必须要快,否则就完了。
“不错!”加贺点头道。沙都子看看手表,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五分钟。
“要喝运动饮料吗?”沙都子问。
“不用,我刚才喝过了。”波香表情紧张地说。
他们将护罩和竹剑再检查一遍之后,一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工作人员来通知说:“金井小姐,该你上场了。”
波香起身出场比赛。沙都子和加贺到二楼去观战。藤堂正彦也在那里,还有网球社的若生勇和伊泽华江,以及牧村祥子都到了。他们都毕业于同一高中,已经有四年以上的交往,彼此都是好朋友。牧村祥子、沙都子和波香都念文学院。
“胜算如何?”藤堂问加贺。
“不知道。”加贺看着擂台说。
藤堂上大学后没参加剑道社,但他高中时是剑道社的主将。
“如果能够赢,就是男女双料冠军了。”若生勇说。
因为前一天的男子组决赛,加贺恭一郎得到了冠军。他已经连续两年得到冠军了。
比赛开始。时间是五分钟,先赢两招即算胜利。包括主审在内,共有三名裁判,各拿一红旗和一白旗。红旗代表波香,白旗代表三岛亮子。
果如加贺所料,三岛亮子出招迅速,连连进攻。
“果然不错!”沙都子向加贺说。
加贺没有回答,两眼紧盯着比赛的双方。两分钟后,他才说:“奇怪呀!”
“怎么了?”
“三岛攻击时站的位置太远了,根本打不到波香,难道她想先守后攻吗?可是,时间愈久,对她愈不利呀!”
这时候,心焦的波香开始攻击了。她使出最拿手的连环三剑,但三岛亮子闪避敏捷,步法灵活,一点也没有疲累的样子。
“对方身手非凡,不愧是高手。”
藤堂好像很佩服似地说。
加贺表情严肃,没有回答。
过了四分钟,双方都未得分。如果再过一分钟还未分胜负的话,就要延长比赛了。一阵短兵相接之后,波香使出了最后绝招,但三岛亮子轻易地闪过了。
“完了!招数用尽了!”沙都子不禁喃喃念道。
加贺好像也同意似地“嗯”了一声。
最后三十秒,三岛亮子突然发动凌厉的攻势,出招更快,一片剑网罩住波香。沙都子看出波香已经手忙脚乱,穷于招架了。
“快输了!”
沙都子说这话时,波香奋力一剑攻向对方脸部。这一瞬间,加贺大叫:“糟了!”
波香与三岛亮子两人身体交错而过,三位裁判迅速地同时举起白旗,胜负已分。
三岛的啦啦队掌声如雷。沙都子这边的人都咬紧了嘴唇。
比赛时间还有十秒,裁判一喊“开始”,波香就奋不顾身展开猛攻,然而三岛亮子却轻易地避开了。她左闪右躲,波香根本无法打到她。
“时间到!”
听到这句话时,波香似乎很颓丧,低头垂肩呆立。回到休息室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空间中的一点。
沙都子帮她更衣,她也只是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而已。
从此以后,波香的样子就变了,不再练剑,常常沉思发呆。沙都子本想问原因,但一直忍住没问。她以为波香早晚会自己说出来。
沙都子在十点多离开“波旁”,向车站走去,打算搭末班电车回家。从这里搭电车到她家,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
波香邀她留下来过夜,但她拒绝了。波香住的公寓就在这附近,如果是平时,她可以留下来睡,但今晚她怕自己喝醉而说出加贺告诉她的话,所以不敢留下来。波香说还要再喝一些才回去,而留在“波旁”中继续喝。波香可以自己一个人喝好几个钟头的酒。
沙都子回到家里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她的房间在二楼,上楼时,在楼梯上遇到了佳江。佳江可能是听到她开闭大门的声音才下楼来看的。
“你回来了。好晚呀!”
“对不起。爸爸呢?”
“还没回来。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沙都子说着,很快地从佳江身旁走过。
佳江是沙都子的继母。她嫁给沙都子的父亲相原广次为续弦,是在沙都子念初二的时候。广次本来很担心她会受到沙都子和达也的排斥,但实际上这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很乖顺地接受了这位新的妈妈。达也比沙都子小两岁,亲生母亲生下他以后不久就死了。所以姐弟两人对生母并无记忆。
可是,他们两人对待佳江的态度,其实和对待亲生母亲是不同的。他们绝不向继母撒娇,也不期待继母会给他们亲情。他们互相约好“绝对不要给继母添麻烦”。
沙都子走到楼上,敲敲达也的房门,然后进入里面。达也正躺在床上,边听爵士乐边举哑铃。他就读于K大,是游艇社的成员。沙都子一走近,他就皱起眉头说:“哇,好臭!待嫁少女满身酒臭深夜同家,这像话吗?”
“放肆!你有这些多余的体力,为什么不去做一点有用的事?”沙都子躺到达也床上说。
“爸爸回来了吗?”达也举着哑铃问。
“还没。干嘛?”
“我想他应该会跟你和解了。”
“哼!”
他说的是关于沙都子就职的事。沙都子决定毕业后去一家出版社上班,而那家出版社在东京,从 T 市到东京至少需要两个钟头,所以她必须离家住外面。可是,父亲反对她一个人在东京生活。
“是你不对。你不该随便去接受面谈。”
“我敢做敢当。你也要学我才行。”
“好吧,可是 …… 爸爸会很寂寞的。”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你还 …… ”
“什么?”
“叫你不要说大话教训我!这么大了还不听话!”
达也躺着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然后就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沙都子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沙都子醒来时,发觉自己是睡在自己的房里。她隐约记得,昨天深夜是达也把她抱回来的。沙都子下了床,打算等一下碰到达也时,要向他说:“你倒是用多余的体力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呢!”
她换了衣服,走到楼下。广次已经在饭桌上吃早餐了。他边吃面包边看报纸,还用拿面包的手去拨头上的灰发。这是他的坏习惯,沙都子讲过好多次,他都改不过来。
“爸爸早!”沙都子说。
广次看了她一眼,也同说早安。佳江从厨房出来,为沙都子端上早餐。
“达也呢?”
“出门去了。他的社团早上有活动。”
“哦!”
沙都子看看广次。他仍然面向着报纸。沙都子知道,他身为一家电机公司的董事,随时都在思考工作上的事情,但现在他心里想的,一定是关于沙都子前途的事。
早餐桌上静得可怕,餐具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很响。
广次先离席,穿上西装要出门。沙都子小声地说:“爸爸慢走啊!”广次点头说了一声“嗯!”
沙都子不久也出门上学,比平常早了三十分钟。她想在上课前去一趟牧村祥子的宿舍。
波香和祥子住的学生宿舍叫做“白鹭庄”。她们从家里上学需要两个钟头,因此就在这里租房子住。据说刚入学时,她们的家长也曾经反对,但因见这栋公寓管理严格,所以后来也就答应了。
沙都子和牧村祥子是在高中的茶道社认识的。当时沙都子已经参加了剑道社,由于同在剑道社的波香邀她也一起加入茶道社,说可以“培养集中力”,所以就加入了。
就这样,祥子、波香、沙都子,以及网球社的华江等四人,从此就成了好朋友,也就是所谓的死党。
四人当中,祥子最乖,成绩也最好,本来可以去考更好的大学,但因其它三人力邀,结果就决定去考T大。不仅如此,她也是四人之中最受男生爱慕的。刚进大学时,藤堂就对她表明心意,两人开始交往。
沙都子认为,他们两人很相配。
祥子打算毕业后去旅行社上班。她平常虽有点内向,但对旅行却极感兴趣,同学们的旅行计划和行程安排,都由她一手包办。这种兴趣,不久即将成为她的职业了。
“白鹭庄”的水泥壁上,涂着白色的油漆,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住的全是T大的女生。虽算是公寓,但管理相当严格。例如说,入口处有间管理员室,一对中年的管理员夫妇随时在里面监视。男性绝对不准入内,女性在白天可以进入,但到了晚上,要进去就需接受盘问。沙都子到波香房里过夜时,也必须在管理员室的名簿上登记。过了晚上十二点,大门就要上锁。如果十二点以后才回来,就必须用大门旁的讲机叫管理员来开门。
沙都子走进里面。一位正在管理员室看电视的中年妇女瞪了她一眼。沙都子轻轻点头为礼,那女人就转头继续看电视,脸上的表情很不客气。她好像还记得沙都子的脸孔。
波香和祥子的房间都在二楼,隔着走廊一人一边,刚好在对面。门钮用丝绒布包起来,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在睡觉”的是祥子的房间;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只在左上方用奇异笔潦草地写着“忌中”两字的是波香的房间。沙都子考虑了一下,先敲敲“忌中”这边的门。
大概是睡得很熟,里面一点反应也没有。沙都子大声一喊,才传出了打呵欠的声音,接着是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波香穿着睡衣站在里面。
“早安!”
“沙都子!这么早来干嘛?”波香搔着蓬乱的长发,露出爱困的样子说道。充满香烟和化妆品味道的空气从房里飘出来。
“你的表情好像在恨全世界的人似的。”
“当然恨呀!早上睡眠的时间很宝贵,一刻值千金呢!究竟什么事?”
“别生气,我是来看祥子的。昨天不是说,她身子不舒服,课没上完就回家了吗?”
“哦,对了 …… ”波香揉着眼睛,点头说,“昨晚我回来后,去敲她的房门,但门锁着,好像已经睡了,所以没碰面。现在大概起床了吧?”
“敲门看看 …… ”
沙都子转身敲敲祥子的房门,但没有反应。
“可能还在睡。”
“她也很贪睡。再等一会儿吧!进来喝杯茶,等我换好衣服再叫她。”
于是,沙都子就到波香房里喝咖啡。波香的房间看来完全不像一个年轻女孩的房间,女孩子该有的装饰品一个也没有,脱下来的脏衣服随处乱放。灰色的地毯配苔绿色的窗帘。只有墙角的梳妆台可以表示这是女孩的房间,但是放在旁边的竹剑却显更加抢眼。
“你昨晚回来后还喝吗?”沙都子看着矮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和杯子,问道。
“一点点。这是我的习惯。”
波香穿好衣服,开始化妆。她每次化妆最少都要花三十分钟。
“我去叫祥子起来。”沙都子喝完咖啡,起身说道。
她去敲祥子的房门,这一次稍微用了点力。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必担心吵到邻室的人。
“祥子,天亮了,起床吧!”沙都子喊道,但门内没有动静。她转转门钮,可是上了锁,转不动。
本来想到她也许不在,但转瞬间这想法就消失了。
门缝中有光线射出来,不是太阳光,而是日光灯的青白色光线。
祥子在里面,而且开着日光灯 ——
沙都子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觉得恶心想吐。她冲过走廊,跑下楼梯,跳进管理员室,向那中年女人说:“祥子房间的钥匙 …… 她好像出事了!”
如果是平时,大概无法借到钥匙,但此时那管理员似乎被她的紧张口气吓倒了,立刻将钥匙交给她。那是一支万能钥匙,可以打开每个房间。
沙都子拿着钥匙,再度跑上二楼。只见波香刚好从房里走出来。
“跑那么快干嘛?”
沙都子也不答话,就用钥匙开了门,冲进里面。房里开着日光灯,窗帘紧闭。
“祥子!”
祥子身穿一件褐色毛衣,躺在厨房地上。沙都子跑到她身边,只见她的圆脸远比平常憔悴而苍白。不只是脸,连手脚都像陶器一样雪白。
“祥子!”沙都子正想把她抱起来,却被波香从后面拉住。
“不能碰她!”
沙都子坐倒在地,只觉得头痛欲裂,两眼昏花。
祥子 …… 死了!
沙都子在朦胧之中,看到尸体的左手就伸在脸盆里面,而脸盆内的液体一片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