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克里特岛的公牛[1]

1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访客。

面前这人面色苍白,下巴坚毅,眼睛灰里透蓝,头发是少见的青黑色——古希腊人那种泛着紫蓝色光泽的鬈发。

他注意到了那身裁剪讲究但已穿旧了、样式过时的花呢衣服,那只寒酸的手提包,以及隐藏在这姑娘明显的紧张不安之情之下的那种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傲气。他暗自想道:嗯,没错,她是一位“乡村望族”——不过没钱!而且一定是出了什么相当不同寻常的事,才迫使她来找我。

戴安娜·玛伯里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发抖。

“我……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帮我,波洛先生。情况……情况很不寻常。”

波洛说道:“也许我可以帮您呢。说来听听?”

戴安娜·玛伯里说道:“我来找您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办法!”

“这让我来判断,好吗?”

姑娘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急促地说道:“我来找您是因为那个已经跟我订婚一年多的人要取消婚约。”

她停下来,挑战似的看了他一眼。

“您肯定认为,”她说道,“我是彻底疯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小姐,别的不敢说,您非常聪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的日常业务显然不是去平息情侣间的纠纷,我也知道您很清楚这一点。因此,这件取消婚约的事里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是不是这样?”

姑娘点了点头,清晰而明确地说道:“休取消婚约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要疯了。他认为疯子不应该结婚。”

赫尔克里·波洛抬了抬眉毛。

“可您不同意他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才算是疯了呢?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说有点疯疯癫癫的啊。”

“是有这种说法。”波洛谨慎地表示赞同。

“只有当你开始认为自己是个煮荷包蛋什么的时候,他们才不得不把你关起来。”

“您的未婚夫还没达到那种程度?”

戴安娜·玛伯里说道:“我一点也看不出休有什么毛病。他,哦,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一个。为人可靠、值得信赖……”

“那他为什么认为自己要疯了?”

波洛略一停顿,又接着说道:“也许,他的家族里有精神病史?”

戴安娜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勉强表示肯定。她说道:“我想他的祖父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者某个姑婆之类的亲戚。可我要说的是,每个家族里都会有那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人,您知道,有点弱智或者聪明过头了或者别的什么毛病!”

她的眼神哀怨动人。

赫尔克里·波洛同情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为您感到难过,小姐。”

她扬起下巴,大声说道:“我不要您为我难过!我要您帮我想想办法!”

“那您要我做点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事情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那就给我讲讲您的未婚夫吧,小姐。”

戴安娜便一口气说道:“他叫休·钱德勒,二十四岁。父亲是钱德勒海军上将。他们住在赖德庄园,那里自伊丽莎白时代起就属于他们家族。休是独生子。他参加了海军——钱德勒家族的人都是海员,这是一种传统,从十五世纪左右吉尔伯·钱德勒爵士随瓦尔特·瑞利爵士航海起就一直这样。休进入海军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父亲想必也不会同意别的选择。可现在……可现在又是他的父亲非要他脱离海军不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将近一年前吧。非常突然。”

“休·钱德勒在海军里过得还好吗?”

“相当好。”

“没有丑闻之类的?”

“休吗?什么都没有。他在海军里干得相当出色,他……他也不理解他父亲的想法。”

“钱德勒上将本人给的理由是什么呢?”

戴安娜慢慢地说道:“他就没给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哦!他倒是说过休必须学会管理家族产业,但这只是个借口罢了。连乔治·弗洛比舍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乔治·弗洛比舍是谁?”

“弗洛比舍上校,他是钱德勒上将最老的朋友,也是休的教父。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庄园里度过的。”

“那对于钱德勒上将让儿子离开海军的决定,弗洛比舍上校是怎么想的呢?”

“他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实际上谁也无法理解。”

“就连休·钱德勒本人也无法理解吗?”

戴安娜没有立刻回答。波洛等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当时,也许,他本人也十分惊讶吧?可现在呢?他怎么说的呢?什么也没说吗?”

戴安娜不太情愿地小声说道:“大约一个星期前……他说……他说他父亲做的是对的——只能这么做。”

“您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问了。可他不肯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道:“你们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呢?也许是从差不多一年前开始的……有什么事引起了当地人的议论和猜测吗?”

她反问道:“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波洛用平静却带有威严的语气说道:“您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什么事也没有,没有您指的那种事。”

“那么是哪种事呢?”

“我觉得您真是可恨!农场里经常会发生一些怪事。不过那通常都是些报复行为,要么就是村里的傻子或者什么人干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极不情愿地说道:“因为一些羊的事引起过一阵议论……那些羊都被人割断了喉咙。哦,这事真可怕!那些羊都是同一个农户的,而那个人又很不好相处。警察认为是有人对他怀恨在心。”

“可他们没有抓住干那事的人,对吧?”

“是的。”她又狠狠地加上一句,“如果您认为——”

波洛扬起了一只手,说道:“我在想什么您完全不知道。告诉我,您的未婚夫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没有,我敢肯定他没有去过。”

“这对他来讲不是最简单的办法吗?”

戴安娜慢吞吞地说道:“他不肯去。他……他讨厌医生。”

“他父亲呢?”

“我觉得上将本人也不怎么相信医生。他说他们是一群江湖骗子。”

“上将本人看上去怎么样?他身体好吗?开心吗?”

戴安娜低声说道:“他一下老了很多,就在……就在……”

“就在近一年间?”

“是的。他垮了——只像他过去的一个影子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他当初同意他儿子的婚事吗?”

“哦,他同意的。您知道,我家田庄的土地跟他家的相连,我们家也世代住在那里。我和休订婚时他高兴坏了。”

“现在呢?他对你们俩取消婚约又怎么说呢?”

姑娘的声音微微发颤。“昨天上午我遇见了他,他看上去简直糟透了,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孩子,这事对你来说太不幸了。可那孩子做得对——他只能那样做。’”

“所以,”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就找我来了?”

她点了点头,问道:“您有什么办法吗?”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至少可以去一趟,亲自看看。”

2

休·钱德勒非凡的体魄给赫尔克里·波洛留下的印象压过了其他:他身材高大,体形无比匀称,胸膛厚实,肩膀宽阔,一头浅棕色的头发——浑身散发着巨大的力量和男性气息。

赫尔克里·波洛和戴安娜一起回到家后她立刻给钱德勒上将打了通电话,随即他们就去了赖德庄园。他们到那儿的时候,长长的露台上已经放着准备好了的下午茶。那里有三个男人,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钱德勒海军上将白发苍苍,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肩膀好像被过重的负担压弯了似的,眼神阴郁不安。他的朋友弗洛比舍上校跟他正相反,是一位干瘪强悍的小个子,一头微红的头发,鬓角处已经发白了。他是一个闲不住、脾气急躁、动作敏捷的小老头儿,像一条梗犬——那双眼睛特别锐利。他习惯皱着眉头、低下脑袋向前探,同时那双锐利的眼睛咄咄逼人地审视着你。第三个男人就是休。

“长得挺帅吧,嗯?”弗洛比舍上校注意到波洛正在仔细打量那个年轻人,就用一种低沉的嗓音问道。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他跟弗洛比舍挨坐在一起。另外三个人坐在茶桌另一端,正以一种兴致勃勃但又多少有点做作的状态聊着天。

波洛喃喃说道:“没错,他很健壮——健壮又漂亮。他就像是那头年轻的公牛——对,可以说是那头献给波塞冬的公牛……是健美的男性样板。”

“看上去健康得很,是不是?”

弗洛比舍叹了口气,那双锐利的眼睛偷偷扫了赫尔克里·波洛一眼,然后说道:“知道吗,我知道你是谁。”

“哦,那又不是什么秘密!”

波洛庄严地挥了挥手。那手势似乎在说他又不是微服出巡,他是正大光明地出行。

过了片刻,弗洛比舍问道:“那个姑娘把你找来,是为了办这件事吧?”

“什么事?”

“小伙子休的事啊……唔,我看得出来你全都知道了。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找你……真没想到这类事也属于你的业务范围——我的意思是说,这更应该属于医疗方面嘛。”

“各种事都属于我的业务范围……可能会让您感到惊讶。”

“我的意思是我实在不明白她指望你干些什么。”

“玛伯里小姐,”波洛说道,“是一位斗士。”

弗洛比舍上校点了点头,温和地表示赞同。

“是啊,她确实是个斗士。她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放弃的。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抗争的……”

他的面色忽然显得既苍老又疲倦。

波洛把声调压得更低了些,小心地问道:“据我所知,这个家族有……精神病史?”

弗洛比舍点了点头。

“只是偶尔出现,”他小声说道,“间隔一代或两代。休的祖父是最近一个犯病的人。”

波洛朝那边的三个人瞥了一眼。戴安娜正很顺利地控制着交谈,一边笑一边跟休开玩笑。别人想必会觉得他们三个是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人。

“发作的时候什么样子?”波洛轻声问道。

“那个老家伙最后变得相当狂暴。三十岁以前他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随后他开始有一点古怪,但过了许久大家才注意到,接着便谣言四起,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出了一些事,但被掩盖过去了。可是……哎,”他耸了耸肩膀,“最后他疯得越来越厉害,可怜的老家伙!几乎成了杀人狂!不得不送去鉴定和治疗。”

他停下片刻,又接着说道:“我相信他活到了很大的岁数……当然,休害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他不愿意去看医生。他害怕被关起来,被关着活许多年。这不能怪他,换成我,也会这么想的。”

“钱德勒上将呢,他是怎么想的?”

“这事儿把他整个儿搞垮了。”弗洛比舍简短地说道。

“他很爱他儿子吧?”

“儿子是他的一切。要知道,他妻子在一次游船事故中淹死了,那孩子当时才十岁。从那时起,他活着就只为这个孩子。”

“他和妻子的感情非常好吗?”

“他崇拜她。人人都崇拜她。她是……她是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可爱的一位。”他顿了顿,接着突然问道,“想看看她的肖像吗?”

“乐意之至。”

弗洛比舍朝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带波洛先生去看一两样东西,查尔斯。他是一位鉴赏家。”

海军上将含含糊糊地挥了一下手。弗洛比舍步履沉重地沿着露台走,波洛跟在他身后。一时间戴安娜收起了脸上那欢乐的伪装,露出一种痛苦而疑惑的表情。休也抬起头,盯着那个留着浓黑唇髭的小个子。

波洛跟着弗洛比舍走进房子。从阳光下走进室内,眼前突然一阵昏暗,波洛一时几乎看不清东西。可他很快就意识到屋内到处都摆放着古老而漂亮的东西。

弗洛比舍上校领他走进画廊。带镶板的墙上挂着已故的钱德勒家族成员的肖像。一张张面孔或严肃或欢快,男人们穿着宫廷礼服或海军制服,女人们则身穿绸缎、佩戴珍珠。

最后,弗洛比舍在画廊尽头的一幅肖像画前停了下来。

“是奥宾[2]画的。”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他们站在那儿,抬头望着画中的那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的手放在一条灰色猎犬的颈圈上。这个女人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显得活力四射。

“那个男孩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弗洛比舍说道,“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没错,有些地方的确很像。”

“当然,他没有她那种柔美——那种女性的气质。他算是她的男性翻版,但是,总的来说……”他突然语塞,“可惜的是他继承了钱德勒家族中唯一不该继承的东西……”

两人沉默不语,四周弥漫着忧郁的气氛——仿佛那些已经故去的钱德勒家族的先人也在为流淌在他们血液中并代代相传的缺陷而叹息……

赫尔克里·波洛扭头望着他的陪伴者。乔治·弗洛比舍仍旧凝望着墙上那位美丽的女人。波洛柔声问道:“您跟她很熟吗?”

弗洛比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她十六岁时,我被以中尉的身份派到印度去了……等我回来时……她已经嫁给了查尔斯·钱德勒。”

“您跟查尔斯也很熟吗?”

“查尔斯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他们结婚后,您还常跟他们来往吗?”

“我的假期大都在这里度过,这里像是我的第二个家。查尔斯和卡罗琳一直给我留着一个房间,备好一切等着我来……”他挺起了胸膛,突然间挑战一样地朝前探出脑袋,“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还在这里,随时候着,以备所需。如果查尔斯需要我,我就在这儿。”

那团不幸的阴影又笼罩住了他们。

“您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波洛问道。

弗洛比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皱起了眉头。

“我认为这事谈得越少越好。老实说吧,我不明白你掺和进来是要干什么,波洛先生。我不明白戴安娜干吗要把你搅和进来,还把你拖到这儿来。”

“您知道戴安娜·玛伯里和休·钱德勒的婚约已经取消了吗?”

“是的,这我知道。”

“那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弗洛比舍生硬地答道:“这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年轻人的事由他们自己安排,我不插手这种事。”

波洛说道:“休·钱德勒对戴安娜说他们结婚不合适,因为他快要精神失常了。”

他看到弗洛比舍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后者说道:“咱们非得要谈这件倒霉事不可吗?你觉得你能做什么?休做得对,可怜的家伙。可这不是他的错,这是遗传……胚质……脑细胞之类的……可既然他知道了,除了取消婚约他还能怎么做呢?这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如果能说服我,让我也深信不疑的话……”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可您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跟你说了我不想谈这件事。”

“钱德勒上将为什么强迫休离开海军呢?”

“因为只能这样做。”

“为什么?”

弗洛比舍固执地摇了摇头。

波洛轻声说道:“是不是跟几头羊被杀有关?”

弗洛比舍生气地说道:“看来您已经听说过那件事了?”

“戴安娜告诉我了。”

“那姑娘最好闭上她的嘴。”

“她认为那件事并不能说明问题。”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么?”

弗洛比舍极不情愿而又生气,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吧,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有天晚上钱德勒听到一点声响,他以为有人潜入了房子,就去查看。他发现儿子的房间里亮着灯,钱德勒便走了进去。休在床上睡着……睡得很沉,衣服都没脱。衣服上有血迹,房间里的盥洗池里也到处是血。钱德勒怎么也叫不醒儿子。第二天早上他听说有人发现有些羊的喉咙被人割断了,他去问休,但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记得自己出去过,可是他的鞋在旁门边,上面沾满了泥。他解释不清盥洗池里的血是怎么回事,什么也说不清楚。那个可怜的家伙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吧?

“于是查尔斯来找我,把经过讲了一遍。该怎么办才好呢?后来这事又发生了一次——是三天后的夜里。这之后……好吧,你也该明白了。那孩子必须离开军队。如果是在这儿,在查尔斯的眼皮底下,查尔斯还可以看着他。绝不能让他在海军里闹出丑闻。没错,这是唯一能做的事。”

波洛问道:“后来呢?”

弗洛比舍严厉地说道:“我不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难道你不认为休自己清楚该怎么办才最好吗?”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回答。他一向不愿承认有人比赫尔克里·波洛知道得更清楚。

3

他们回到大厅,正好遇到钱德勒海军上将走进来。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外面明媚的阳光映出了他乌黑的身影。

他用低沉粗哑的声音说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呢。波洛先生,我想跟您谈谈,到我的书房里来一下。”

弗洛比舍从那扇敞开的门走了出去,波洛则跟在上将身后走进了书房。他觉得好像是被传唤到指挥舱里去报告自己的行动似的。

上将示意波洛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他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波洛刚刚跟弗洛比舍在一起时深深地感受到了对方的烦躁不安、紧张焦虑和暴躁易怒——极度精神紧张的表现。现在同钱德勒海军上将在一起,他感受到的则是一种绝望情绪,一种死寂的、深深的绝望……

钱德勒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戴安娜把您带到这儿来,我不禁感到遗憾……可怜的姑娘,我知道这事让她很难承受。但是……嗯……这不幸的事情是我们家的私事,我想您能理解,波洛先生,我们不希望有外人介入。”

“我的确能理解您的感情。”波洛说道。

“戴安娜,可怜的姑娘,她不能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也许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要不是我知道了——”

他顿住了。

“知道了什么?”

“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我指的是这个缺陷。”

“可您当初还是同意他们俩订婚了啊?”

钱德勒海军上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您是说我当初就应该制止吗?可是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一点。休很像他的母亲——他身上没什么地方能让你想到他是钱德勒家族的人。我倒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像她一样。从孩子一直到长大成人,他从来也没有一丁点不正常的地方,直到现在。我真闹不明白——该死的,几乎每个古老的家族里都有点精神病的痕迹!”

波洛轻声问道:“您没有找医生为他检查一下吗?”

钱德勒咆哮道:“没有,我也不打算去找!这孩子在这里由我照看是安全的。他们不能把他像头野兽那样关起来……”

“您说他在这里很安全,可别的人安全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没有回答。他沉着地直视着上将那双哀伤的深色眼睛。

上将辛酸地说道:“各人各尽其职。您是在寻找罪犯!我的儿子不是一名罪犯,波洛先生。”

“现在还不是。”

“您说‘现在还不是’,是什么意思?”

“事态在发展……那些羊——”

“谁跟您说了那些羊的事?”

“戴安娜·玛伯里,还有您的朋友弗洛比舍上校。”

“乔治最好闭上他的嘴。”

“他是您的一个很老的朋友,对不对?”

“我最要好的朋友。”上将嗓音嘶哑地说道。

“他也是……尊夫人的朋友吧?”

钱德勒微笑了。

“对,我想乔治爱过卡罗琳,那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他一直没结婚,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反正我是个幸运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她抢过来了……却又失去了她。”

他叹了口气,双肩低低地垂了下去。

波洛问道:“尊夫人……淹死的时候,弗洛比舍上校跟您在一起吗?”

钱德勒点了点头。

“是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跟我们一道在康沃尔。我和她一起划船出去玩——他那天碰巧在家。我始终没弄明白那条船怎么会翻……肯定是突然漏水了。我们正在海湾里,潮水不断上涨,我竭尽全力托起她……”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她的尸体两天后才被冲上来。感谢上帝我们没带休一起去!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如果当时他跟我们一起去了,对这可怜的孩子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如果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倒也……”

又是一声深深的、绝望的叹息。

“我们是钱德勒家族最后的成员了,波洛先生。等我们一死,赖德这儿就再也没有钱德勒家的人了。休同戴安娜订婚时我曾希望……还是别说这个了。谢天谢地,他们还没结婚。我只能说这些了!”

4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玫瑰园里的一把椅子上,休·钱德勒坐在他身旁,戴安娜·玛伯里刚刚走开。

年轻人把他那张英俊而备受煎熬的脸转向他的同伴。

他说道:“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事,波洛先生。”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您知道,戴[3]是个斗士,她不会屈服的。她不愿意接受那种被迫接受的事。她……她坚信我的神志是正常的。”

“而您本人却相当肯定自己——抱歉这么说——精神错乱吗?”

年轻人又有点畏缩了,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失控……可情况越来越糟。戴安娜并不知道,上帝保佑她。她见到我的时候,我都……还算正常。”

“当您……犯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休·钱德勒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首先,我不断做梦。当我陷入梦境的时候,我就疯了。譬如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不再是个人。我先是变成了一头公牛——一头发疯的公牛,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奔跑,嘴里净是尘土和鲜血的味道,尘土和鲜血……接着我又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流着口水的大狗。我得了狂犬病。我所到之处,孩子们都四处奔逃,人们想开枪打死我,有人给我端过来一大盆水,可我没法儿喝。我没法儿喝……”

他停了一下。“我醒过来,而且很快我就知道这是现实,我走到盥洗池那儿。我的嘴火辣辣的……辣得要命,又干又辣。我很渴。可我没法儿喝水,波洛先生……我咽不下去……哦,上帝啊,我喝不进水……”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嘟囔了一声。休·钱德勒接着说下去,两只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攥了起来。他的脸向前探着,半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向他走来似的。

“还有些东西不是梦,是我完全清醒时看到的。各种可怕的鬼怪形象,它们不怀好意地斜眼看我。有时我能够飞起来,从床上飞到天上,顺风飘荡——那些鬼怪也陪着我一起!”

“啧!啧!”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发出了几声。

这是一种轻微地表示不赞同的声音。

休·钱德勒转向他。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它就在我的血液里,是家族遗传的。我逃不掉的。感谢上帝,幸亏我及时发现了!赶在我和戴安娜结婚之前。如果我们生下一个孩子,并把这可怕的玩意儿传给了他!”

他把一只手放在赫尔克里·波洛的手臂上。

“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一点。您必须告诉她,她得把我忘掉。她必须这样做。迟早,她会遇上一个合适的人。那个年轻的斯蒂夫·格林汉姆,他爱她爱极了,而且他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她跟他在一起会很幸福——也很安全。我想要她……幸福。当然,格林汉姆家日子过得比较艰难,她们家也一样,可等我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赫尔克里·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等您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休·钱德勒微微一笑,这是温柔的、招人喜欢的一笑。他说道:“有我母亲留下的钱。要知道,她继承了不少钱,并把那些钱都留给了我,而我把钱都留给了戴安娜。”

赫尔克里·波洛往椅背上一靠,“哦”了一声。他接着说道:“可您也许会活得很久啊,钱德勒先生。”

休·钱德勒摇了摇头,果断地说道:“不,波洛先生,我不打算活到变成一个老头儿。”

突然他浑身一颤,身子后缩。

“上帝啊!你看!”他瞪着波洛的肩膀后方,“那儿……就在您身边……一具骷髅……骨头还在颤动呢。它在召唤我,向我招手呢……”

他两眼盯着阳光,瞳孔放得很大,身子忽然歪向一边,像要跌倒似的。

接着,他转向波洛,用一种几乎孩子般的语气说道:“您……什么也没看见吗?”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休·钱德勒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太在乎这些幻觉。我害怕的是那些血。我房间里的血迹——在我的衣服上……我们以前有一只鹦鹉,有一天早晨它在我的房间里,喉咙被割断了……而我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剃刀,沾满了血!”

他向波洛靠得更近了些。

“就在最近,还有些动物被杀死了。”他小声说道,“哪儿都有……村子里……外面的原野上。绵羊、小羊羔,还有一条柯利牧羊犬。父亲夜里把我锁起来,可有时……有时……早上房门却是开着的。我一定有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可我又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干那些事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附在我身上……控制着我……把我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嗜血而又不能喝水的狂暴的怪物……”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波洛问道:“我仍然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去看一下医生?”

休·钱德勒摇了摇头,说道:“您真的不明白吗?就身体而言,我很健壮,健壮得跟一头公牛一样。我可能会活很多年……很多年——但是被关着!我无法面对这种处境!不如干脆一了百了……您知道,有的是办法。一起意外事故,擦枪的时候……诸如此类的。戴安娜会理解的……我宁愿自己寻求解脱!”

他挑衅似的望着波洛,后者却没有回应他的挑战。波洛反而温和地问道:“您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

休·钱德勒把脑袋朝后一仰,大笑着喊道:“消化不良引起的噩梦吗?您想的是这个?”

波洛仅仅温和地重复道:“您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

“跟大家的完全一样。”

“没服用什么特殊的药品?胶囊、药片什么的?”

“老天,没有。您真以为那些所谓特效药能治好我的病吗?”他嘲笑般地引述道,“你怎能医治那病态的心灵?’”[4]

赫尔克里·波洛淡淡地说道:“我倒想试试。你们家里有人患眼病吗?”

休·钱德勒瞪着他,说道:“父亲的眼睛给他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他经常到一位眼科医生那里去治疗。”

“唔!”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道,“弗洛比舍上校,我想,他在印度待过很长时间吧?”

“是的,他以前在印度驻军。他很喜欢印度……经常谈起印度,说起当地的传统、风物什么的。”

波洛又低声“唔”了一声。

接着他说道:“我发现你把下巴划破了。”

休扬了扬手。

“是的,挺大一个口子。有一天我刮胡子的时候父亲突然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您知道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有点紧张。而且我的下巴和脖子上起了些疹子,刮起胡子来有点费劲。”

波洛说道:“您应该用点剃须膏。”

“哦,用了,乔治叔叔给了我一管。”

他突然笑了起来。

“咱们俩就像是女人们在美容院里聊天。润肤露啦、剃须膏啦、特效药啦、眼病啦,这些都有什么关系?您究竟打算干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平静地说道:“我在为戴安娜·玛伯里竭尽所能。”

休的情绪一下子变了,脸色严肃认真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波洛的手臂上。

“好的,请您尽力帮助她。告诉她必须忘掉一切,告诉她不必再抱什么希望……告诉她我跟您说的一些事……告诉她——哦,告诉她看在上帝的分上离我远点儿!这是她现在可以为我做的唯一的事了。躲开我!努力忘掉一切吧!”

5

“您有勇气吗,小姐?巨大的勇气?您将会非常需要。”

戴安娜尖声喊道:“这么说是真的了。是真的吗?他真的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我没有资格说:‘这个人疯了。这个人神志正常。’”

她走近他。“钱德勒海军上将认为休疯了。乔治·弗洛比舍认为他疯了。休自己也认为自己疯了……”

波洛望着她问:“那您呢,小姐?”

“我?我说他没有疯!所以我才……”

她停了下来。

“所以您才来找我?”

“是的。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来找您,对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正是我一直在想的事,小姐!”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斯蒂夫·格林汉姆是谁?”

她瞪大了眼睛。

“斯蒂夫·格林汉姆?哦,他……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抓住了他的手臂。

“您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啊?您在想什么啊?您光是站在那里,摩挲您的小胡子,在阳光下眨巴眼,可您什么都不告诉我。您叫我担心……担心极了。您为什么要让我担心?”

“也许,”波洛说道,“因为我自己也在担心。”

她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瞪大了,抬头望着他。她悄声说道:“您在担心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抓一个杀人犯要比制止一起谋杀容易得多。”

她惊叫道:“谋杀?请不要这么说!”

“不管怎样,”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这么说了。”

他的语气变了,语速很快,而且近乎下命令。

“小姐,今天晚上您和我必须在赖德庄园过夜。我就指望您去安排好这件事了,您能办到吗?”

“我……嗯……我想可以。可是为什么?”

“因为时间紧迫。您跟我说过您有勇气,现在来证明这一点吧。按我的要求去做,别再问为什么。”

她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两分钟,波洛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那幢房子。他听到她在书房里跟那三个男人交谈的声音。他走上宽大的楼梯,楼上没有任何人。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休·钱德勒的房间。屋角那儿有个带冷热水龙头的固定式盥洗池,盥洗池上方的一个玻璃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赫尔克里·波洛迅速而灵巧地翻查起来……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做完了要做的事。他又下楼来到大厅,这时戴安娜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满脸通红,一脸执拗的表情。

“行了。”她说道。

之后钱德勒海军上将把波洛拉进书房,关上门。他说道:“听我说,波洛先生,我不喜欢这样。”

“您不喜欢什么,钱德勒海军上将?”

“戴安娜刚才说她坚持要和您留在这儿过夜。我并不是不好客——”

“这不是好客不好客的问题。”

“我说了,我不想表现得不好客。可是,坦率地讲,我不喜欢这样,波洛先生。我……我不需要这样。我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说吧,我想做一个试验。”

“什么样的试验?”

“对不起,现在不便奉告……”

“听我说,波洛先生,首先我并没邀请您到我这里来——”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钱德勒海军上将,请相信我,我非常理解并欣赏您的想法,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一个深陷爱情的姑娘提出的固执要求。您告诉了我一些事,弗洛比舍上校告诉了我一些事,休本人也告诉了我一些事。现在……我要亲自去观察一下。”

“可是您要观察什么呢?我跟您说,这里没有什么可观察的!我每天晚上都把休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仅此而已。”

“可是……有时候……他告诉我说,第二天早上门并没有锁上?”

“什么?”

“您没发现门锁被打开了吗?”

钱德勒皱起了眉头。

“我一直以为是乔治打开了门锁——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就插在锁孔里吗?”

“不,我把它放在外面的那个柜子上。我,或者乔治,或者韦特斯——那个男仆,早上从那里拿钥匙。我们对韦特斯说这是因为休有梦游症……我敢说他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他是个忠诚的仆人,跟了我不少年了。”

“还有别的钥匙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

“可以另配一把啊。”

“可是谁会去——”

“您儿子认为他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藏了一把,可他清醒时却不知道在哪儿。”

弗洛比舍上校从房间远处说道:“我不喜欢这样,查尔斯……那个姑娘——”

钱德勒海军上将连忙说道:“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那个姑娘绝不能和你一起留在这儿过夜。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就自己来住吧。”

波洛问道:“您为什么不让玛伯里小姐今天晚上也住在这里呢?”

弗洛比舍低沉地说道:“太冒险了。在这种情况下……”

他停了下来。

波洛说道:“休是十分爱她的……”

钱德勒嚷道:“这就是为什么不行!该死的,伙计,有个疯子在,一切都颠三倒四、乱作一团。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戴安娜绝不能到这里来。”

“这一点,”波洛说道,“得由戴安娜自己来决定。”

他走出书房。戴安娜已经坐在外面的汽车里等他了,她喊道:“我们去取一下晚上要用的东西,晚饭前就回来。”

他们俩驾车驶出长长的车道。波洛把刚才跟上将和弗洛比舍的谈话内容告诉了她。她轻蔑地笑道:“他们认为休会伤害我吗?”

作为答复,波洛问她能否在村里的药房停一下,他说他忘了带牙刷。

药房就在村里那条宁静的大街的正中间。戴安娜坐在车里等,她觉得赫尔克里·波洛买把牙刷花的时间可真长……

6

在布置着笨重的伊丽莎白时代橡木家具的宽敞房间里,波洛坐着等。除了等待,没有什么可做的事。该做的安排都做好了。

临近清晨时,事情发生了。

波洛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他拉开门闩,打开了房门。外面的过道里有两个人影——两个中年男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海军上将的脸色严肃而冷峻,弗洛比舍上校的身体不断地抽动颤抖着。

钱德勒简洁地说道:“您跟我们一道来好吗,波洛先生?”

一个人影蜷缩成一团,躺在戴安娜卧室门前。亮光照亮了一头凌乱的浅棕色头发——休·钱德勒躺在那里,还在打呼噜。他穿着睡袍和拖鞋,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闪亮的尖刀。那把刀并不是通体闪亮,上面有些地方沾着一块块发亮的红斑。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惊叫一声。“上帝啊!”

弗洛比舍立刻说道:“她没事儿。他没有碰她。”他又大声叫道,“戴安娜!是我们!让我们进去!”

波洛听见上将在低声嘟囔。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一阵拉开门闩的声音过后,门打开了,戴安娜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出了什么事?刚才有人……想要进来……我听见了响声……那人在摸索着门……门把手……乱抓门板……哦!太可怕了……像是一头野兽……”

弗洛比舍紧跟着说道:“幸亏你把门锁上了!”

“波洛先生让我把门锁上的。”

波洛说道:“抬起他来,搬到里面去吧。”

两个中年男人弯腰把那个失去了知觉的年轻人抬了起来。他们走过戴安娜时,她屏住了呼吸,几乎透不过气来。

“休?是休吗?他手上……那是什么?”

休·钱德勒的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棕红色的东西。

戴安娜喘着气问:“那是血吗?”

波洛向两个男人投去探询的一瞥。上将点了点头,说道:“不是人血,感谢上帝!是一只猫的!我在楼下的大厅里发现了,喉咙被割开了。然后他肯定就到这儿来了……”

“这儿?”戴安娜的声音低沉而惊恐,“来找我吗?”

椅子上的那个男人动了动,嘟囔了几句。其他人望着他,不知所措。休·钱德勒坐了起来,眨着眼睛。

“哈罗,”他声音嘶哑,含糊不清,“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

他停了下来,盯着还紧握在手中的那把刀。

他的声音缓慢而又低沉,他问道:“我干了什么?”

他把他们挨个儿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缩在墙边的戴安娜身上。他轻声问道:“我袭击了戴安娜?”

他的父亲摇了摇头。休说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知道!”

他们告诉了他——极不情愿、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他静静地坚持让他们说出全部情况。

窗外,太阳徐徐升起。赫尔克里·波洛拉开一扇窗帘,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

休·钱德勒神情镇定,语气平稳。

他说道:“我明白了。”

接着,他站了起来,微笑着伸了个懒腰,用非常自然的语气说道:“美妙的早晨,不是吗?我想去树林里转转,看能不能打只野兔。”

他走出房间,留下其他人在身后呆呆地望着他。

接着上将要跟出去,弗洛比舍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查尔斯,别去。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可怜的小鬼。”

戴安娜扑倒在床上,哭泣起来。

钱德勒海军上将颤巍巍地说道:“你说得对,乔治……你说得对,我明白。这孩子有种……”

弗洛比舍也声音嘶哑地说道:“他是个男子汉……”

沉默了片刻,钱德勒突然问道:“该死的,那个天杀的外国佬到哪儿去了?”

7

枪械室里,休·钱德勒从架子上取下属于他的那把枪,正在装填子弹,这时赫尔克里·波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赫尔克里·波洛只说了一个词,但是用一种奇怪的命令式的口吻说的。

“不要!”

休·钱德勒盯着他,怒气冲冲地说道:“把手拿开!别管闲事!这将会是一起意外事故,我告诉你,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词。

“不要!”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要不是戴安娜碰巧把门锁上了,我就把她的喉咙割断了——她的喉咙!就用那把刀!”

“我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你不会杀玛伯里小姐的。”

“可我杀了那只猫,对不对?”

“不,你没有杀那只猫。你也没有杀那只鹦鹉,没有杀那些羊。”

休瞪大了眼睛看着波洛,问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咱们俩谁也没疯。”

就在这时,钱德勒海军上将和弗洛比舍上校走了进来。戴安娜也跟在他们后面。

休·钱德勒用微弱、茫然的声音说道:“这家伙说我没疯……”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的神志完全、彻底的正常。”

休狂笑起来。是通常人们认为只有疯子才会发出的那种笑声。

“真他妈可笑!割断羊和其他动物的喉咙也算神志正常,是吗?我杀死那只鹦鹉时神志完全正常,是吗?还有今晚杀死那只猫的时候,也是正常的吗?”

“我跟你说过了,你没有杀那些羊……或是那只鹦鹉……或是那只猫。”

“那是谁干的呢?”

“是某个一心一意想证明你疯了的人。事发的每一次你都被下了很大剂量的安眠药,然后那个人再往你手里放一把沾着血的尖刀或剃刀。是别人在你的洗手池里洗了沾满鲜血的手。”

“可这是为什么?”

“就是为了让你做我刚才制止你要去做的那件事。”

休目瞪口呆。波洛转身面向弗洛比舍上校。

“弗洛比舍上校,您曾在印度生活多年,您有没有遇到过使用药物让人变疯的案例?”

弗洛比舍上校表情一亮,说道:“我自己从来没遇到过,倒是经常听说。曼陀罗会把人逼疯。”

“没错。虽说不完全一样,但曼陀罗的有效成分很接近生物碱阿托品——后者是从颠茄或龙葵中提取出来的。颠茄制剂是很普通的药,而若为了治疗眼病,硫酸阿托品也可以随便开出来。把处方复制多份,到不同的地方买药,很容易搞到大量毒药却不会引起怀疑。从这些药物中可以提取出生物碱,然后再把它注入……比如说……剃须膏里。外敷时会引起皮疹,这样一来,剃须时就会很容易割伤皮肤,毒剂就会不断渗入血液,引发特定的症状——口干舌燥、吞咽困难、幻觉、重影——实际上就是钱德勒先生出现过的所有症状。”

他又转身,对那个年轻人说道:“为了消除我内心的最后一点怀疑,我告诉你,这并不是假设而是事实。你的剃须膏里被注入了很大剂量的硫酸阿托品,我取了点样本,化过验了。”

休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他问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就是我一到这里就在研究的事。我在寻找谋杀的动机。戴安娜·玛伯里在你死后可以得到经济实惠,但我并没有认真考虑她——”

休·钱德勒脱口而出:“我也希望你没那样做!”

“我设想了另一个可能的动机。永恒的三角关系: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弗洛比舍上校爱你母亲,但钱德勒海军上将娶了她。”

钱德勒海军上将喊道:“乔治?乔治!我不会相信的!”

休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您的意思是,怨恨会转移到——儿子身上?”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在某种情况下,确实可能。”

弗洛比舍喊道:“这纯粹是一派谎言!别相信他,查尔斯。”

钱德勒从他身旁躲开,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曼陀罗……印度——对,我明白了……我们从来没怀疑过毒药,家族里有精神病史,所以我们不会去想……”

“没错!”赫尔克里·波洛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家族中有精神病史。一个疯子……一心想要报复……狡猾……就像疯子们那样,隐瞒自己的疯病很多年。”他转身面对弗洛比舍,“上帝啊,你肯定早就知道,你肯定早就怀疑过,休是你的儿子,对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呢?”

弗洛比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还时不时咽唾沫。

“我原本并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是这样的,有一次卡罗琳来找我……她被什么事吓坏了——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我从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我……我们失去了理智。之后,我立刻就走了——只能那样做,我们俩都明白,必须隐瞒下去。我……嗯,我怀疑过,可我不敢肯定。卡罗琳从来也没说过什么向我暗示休是我的儿子的话。随后这……这一连串疯病出现了,我觉得这倒把问题解决了。”

波洛说道:“是啊,这倒把问题解决了!你没看出这个孩子往前探脑袋、皱眉头的那种神态——都是从你那儿遗传过来的。可查尔斯·钱德勒看出来了。好多年前就看出来了,并且从他妻子那里了解到了真相。我想她当时怕的是他,他已经开始显露出了疯病的迹象,这驱使她投入了你的怀抱——她一直爱的是你。查尔斯·钱德勒便开始了报复。他的妻子死于一次划船意外。他跟她单独去划船,他完全知道那起事故是怎么发生的。然后他又把仇恨集中在这个姓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儿子的孩子身上。你讲的那些印度故事给了他这个曼陀罗中毒的主意。得把休慢慢逼疯,把他逼到绝望自杀的境地。那种嗜血的疯狂是钱德勒海军上将的而不是休的。是查尔斯·钱德勒被疯狂驱使,在旷野里割断羊的喉咙,但却是休为此受到惩罚!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吗?钱德勒海军上将坚决反对他儿子去看医生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休本人不愿看医生倒是很自然。可是作为他的父亲!也许有治疗方法可以救他的儿子啊——他有上百种理由应当听取医生的意见。可他都拒绝了,绝不允许任何医生为休·钱德勒看病——以免医生发现休的神志完全正常!”

休十分平静地说道:“神志正常……我真的神志正常吗?”

他向戴安娜迈近一步。

弗洛比舍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当然神志正常,我们家族里没有那种缺陷!”

戴安娜说道:“休……”

钱德勒海军上将拾起休那把枪,说道:“全都是胡说八道!我要去转转,看能不能猎一只野兔……”

弗洛比舍向前走去,赫尔克里·波洛拦住了他。波洛说道:“你自己刚刚说过……这是最好的办法……”

休和戴安娜已经从屋里走了出去。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比利时人,注视着钱德勒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穿过花园,走进树林。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1]克里特国王米诺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向海神波塞冬祈愿,海神应允他的请求送给他一头雪白的公牛作为权力的象征,条件是米诺斯要将这头公牛献祭给天神。米诺斯却被公牛的美丽打动,换用另一头公牛献祭。波塞冬大怒,令美神阿芙洛狄特使克里特王后帕西淮疯狂地迷恋上那头公牛,并与之交配生下了半人半牛的怪物弥诺陶洛斯。波塞冬又使公牛发狂,践踏克里特的田地。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七项任务是捉住这头克里特公牛。赫拉克勒斯坐船来到克里特岛,获得国王米诺斯的应允,捉住并带走了公牛,交给了欧律斯透斯。但这头公牛后来挣脱束缚,逃到马拉松,成为“马拉松公牛”,最终被忒修斯捕捉,拖至雅典献祭给雅典娜和阿波罗。

[2]威廉·奥宾爵士(Sir William Orpen,1878-1931),在伦敦工作生活的爱尔兰画家,以肖像画见长。

[3]戴安娜的昵称。

[4]摘自《麦克白》第五幕第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