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蒙小姐,今早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第二天早上,波洛走进办公室时问道。
他信任莱蒙小姐。这女人虽然缺乏想象力,却有一种直觉。只要她觉得什么事值得注意,通常来说,那事准值得注意。她是个天生的秘书。
“没什么特别的,波洛先生。只有一封信我觉得您可能会感兴趣。我把它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了。”
“是什么事呢?”波洛兴致勃勃地向前迈了一步。
“一个男人来信请您调查他太太的狮子狗失踪事件。”
波洛的脚还在半空中就停住了。他瞥了莱蒙小姐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责备。但她压根儿没注意到,因为她早已自顾自地打起字来。打字速度之快、精准度之高,堪比一挺高速射击的坦克机枪。
波洛震惊了,既震惊又失望。莱蒙小姐,能干的莱蒙小姐,辜负了他!一只狮子狗!一只狮子狗!就在他昨晚刚做完那个梦之后——今早当他的男仆为他送来热巧克力时,他正梦见自己接受完私人答谢,准备离开白金汉宫!
一句刻薄的俏皮话到了嘴边,但他没说出来。因为莱蒙小姐已全身心投入到飞速而又高效的打字工作中,想必也不会听见。
波洛极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拿起放在书桌边上那一小堆文件顶端的信。
没错,正像莱蒙小姐所说的那样。信是从城里寄过来的——以谈生意的态度提出了一项冒失无理的要求。主题是关于一只狮子狗的绑架事件。就是一只那种被阔太太们整日娇生惯养的眼睛鼓鼓的宠物狗。赫尔克里一边看信,一边轻蔑地撇起了嘴。
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没有……且慢,没错,没错,莱蒙小姐说得没错,有一个小细节令人生疑。有一个小小的细节的确非同寻常。
赫尔克里·波洛坐了下来,把这封信慢慢地、仔细地读了一遍。这不是他感兴趣的那种案子,更不是他精心挑选打算去侦破的那种案子。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案件,实际上简直平淡乏味到了极点。这不是——这才是他对这个案子充满抵触情绪的症结所在——这不是一件堪比赫拉克勒斯伟业的案件。
但是不幸的是,他很好奇……
没错,他很好奇……
他提高嗓门,好盖过莱蒙小姐打字的声音,让她听见。
“给这位约瑟夫·霍金爵士打个电话,”赫尔克里吩咐道,“约个时间,照他希望的那样,我去他的办公室见见他。”
像往常一样,莱蒙小姐的判断又一次被证明是对的。
***
“我是个平凡的人,波洛先生。”约瑟夫·霍金爵士说。
赫尔克里·波洛抬起右手打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既可以理解为(如果你愿意这样理解的话)对约瑟夫爵士事业有成的仰慕和对他表现出的虚怀若谷的赞许;也可以理解为对他这番过于谦逊的表述的委婉反对。但赫尔克里·波洛无论如何都不会泄露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约瑟夫爵士的确很符合“平凡”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他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人。赫尔克里·波洛挑剔的目光落在他的双下巴、猪眼睛一样的小眼睛、蒜头鼻子和紧闭的嘴巴上。这副尊容让他想起了某个人或某件事,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了。他只隐约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在比利时……肯定与肥皂有关……
约瑟夫爵士继续说着。
“我不摆什么臭架子,说话也从不兜圈子。大多数人,波洛先生,都不会计较这件事。把它当作一笔烂账,一笔勾销,忘掉了事。但这不是约瑟夫·霍金的作风。我是个有钱人——这么说吧,两百英镑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波洛敏捷地插嘴道:“我祝贺您!”
“嗯?”
约瑟夫爵士停了一下,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紧了一些。他厉声道:“但我也没有乱花钱的毛病。该花的钱我花,但也是照市价给——多一个子儿都没门!”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知道我收费很高吧?”
“没错,没错。不过这件事,”约瑟夫爵士狡猾地望着他,“不过是小事一桩嘛。”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膀,说道:“我从不讨价还价。我是一名专家。找专家办事,您就得付专家的价。”
约瑟夫爵士坦率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处理这类事情的顶尖人物。我打听过了,人家告诉我你是最合适的人。我就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在乎花多少钱。所以我才找你。”
“您很走运。”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约瑟夫爵士又“嗯?”了一声。
“相当走运。”赫尔克里·波洛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以不必过分谦虚,我正处于事业的巅峰状态。我打算不久后就隐退了——隐居乡间,偶尔出游,到世界各处去看看。另外,或许会搞点园艺,特别是西葫芦的品种改良工作。西葫芦是非常好的蔬菜,就是缺少点独特的风味。当然,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解释清楚这件事:我在隐退之前给自己定了一个特殊的任务。我决定再接办十二起案子——不多不少十二起。自封为‘赫拉克勒斯的苦差事’,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约瑟夫爵士,您的案子是这十二起案子中的第一件。我之所以会被它吸引,”他叹了口气,“是因为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想说的是至关重要吧?”约瑟夫爵士问道。
“我说的是微不足道。我侦办过各式各样的案子——谋杀案、无法解释的死亡事件、抢劫案、珠宝盗窃案,等等。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要我施展才能去调查一桩狮子狗绑架案。”
约瑟夫爵士嘟囔着:“你可真叫我吃惊!你不知道女人们会为了她们的宠物狗没完没了地纠缠吧!”
“这我倒是知道。不过做丈夫的出面找我办这种案子可是平生头一回。”
约瑟夫爵士颇为赞赏地眯起了他的小眼睛,说道:“我开始明白人家为什么向我推荐你了。你是个十分精明的家伙,波洛先生。”
波洛喃喃道:“您现在能跟我讲讲案情吗?那条狗是什么时候丢的?”
“刚好一周之前。”
“我想尊夫人现在急得都快疯了吧?”
约瑟夫爵士瞪圆双眼,说道:“你还没明白。那条狗已经给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容我冒昧地问一句,那您还找我来干吗?”
约瑟夫爵士的脸涨得通红。
“因为我他妈的不能就这么被人敲诈!好啦,波洛先生,我这就把这整件破事儿的经过讲给你听。狗是一个星期以前被人偷走的——我太太的女伴带它出去遛的时候,在肯辛顿公园被人剪了绳子弄走的。第二天我太太接到索要两百英镑的通知。你听听——两百英镑!就为了这么一条整天在你脚底下绊来绊去吱哇乱叫的小畜生!”
波洛小声说道:“那您是不同意掏这笔钱的喽?”
“绝对不掏——应该说,我要是能早点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掏的!可我太太米丽也很清楚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跟我说,直接就把钱——按要求全给的是一英镑面额的钞票——送到指定的地址去了。”
“然后狗就给送回来了?”
“对。当天晚上,门铃一响,那条畜生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可其他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很好。请接着讲。”
“当然啦,米丽只得坦白了自己做的蠢事,我也发了点脾气。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也就心平气和了——毕竟事已至此,再说你也不能指望女人做事能有点理智——要不是在俱乐部碰上了老萨缪尔森,我敢说我早就把这破事抛到脑后了。”
“怎么回事呢?”
“这他妈的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敲诈!他也碰上了一模一样的事。他们从他太太那儿敲走了三百英镑!好嘛,这简直欺人太甚!我决定彻底制止这种事,于是便请你来了。”
“可是说实在的,约瑟夫爵士,最恰当同时也更经济的做法不是报警吗?”
约瑟夫爵士揉揉鼻子说道:“你结婚了吗,波洛先生?”
“啊,”波洛答道,“我没那福气。”
“哼,”约瑟夫爵士说道,“还真不敢说是什么福气,你要是结过婚,就会知道女人是种荒唐可笑的生物。只要一提警察,我太太就会歇斯底里——她脑子里已经认定了,只要报了警,她那心肝宝贝‘山童’就会遭遇不测。她坚决不同意那样做——而且实际上她也不愿意请你来调查。可是在这一点上我的态度非常坚决,她也就让步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她并不赞成这样做。”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道:“情况的确比较微妙。或许我最好去见见尊夫人,从她那里再了解一些更详细的情况,同时也可以安抚她一下,让她不必为她的宝贝小狗今后的安全担心。”
约瑟夫爵士点点头,站起身说:“你现在就跟我一道坐车去。”
在一间宽敞、闷热、装潢过度的客厅里坐着两个女人。
约瑟夫爵士和赫尔克里·波洛走进房间的时候,一条狮子狗立刻狂吠着冲了过来,并且不怀好意地在波洛的脚踝周围转来转去。
“山——山,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小宝贝……卡纳比小姐,去把它抱过来。”
另一个女人急忙奔了过去。赫尔克里·波洛小声嘟哝道:“还真像头狮子!”
刚刚捉住“山童”的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附和道:“没错,真格的,它真是一条相当出色的看家狗。不管什么事,也不管是什么人,都别想吓住它。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
简要的几句介绍之后,约瑟夫爵士说道:“好了,波洛先生,接下来你就看着办吧。”他稍一点头,离开了屋子。
霍金夫人是个看上去脾气很差的矮胖女人,染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她的女伴、忐忑不安的卡纳比小姐胖胖的、面相和善,年纪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她对霍金夫人言听计从,显然对她怕得要死。
波洛说道:“那么,霍金夫人,请您把这桩卑鄙罪行的整个经过讲给我听听吧。”
霍金夫人顿时满面红光。
“我真的很高兴听到您那么讲,波洛先生,因为那的确是一种罪行。狮子狗相当敏感——像小孩子一样敏感。不用别的,光是吓也能把可怜的‘山童’吓死了。”
卡纳比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附和道:“就是的,真恶毒——简直太恶毒了!”
“请讲讲实际经过。”
“嗯,是这样的。‘山童’跟着卡纳比小姐到公园去散步……”
“哦,天哪,没错,都怪我。”那位女伴又连声附和道,“我怎么那么蠢、那么粗心大意……”
霍金夫人尖刻地说道:“我并不想责怪你,卡纳比小姐,可我确实觉得你本该更警觉点儿才对。”
波洛的目光移向那位女伴。
“出了什么事?”
卡纳比小姐开始滔滔不绝但有点颠三倒四地叙述了起来。
“那简直是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正沿着鲜花小道走着——当然了,‘山童’跑在前头。它刚刚在草地上跑了一阵子,我们正准备掉头回家,这时一个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把我吸引住了——多可爱的小宝宝啊,他冲我直笑,可爱的小脸蛋粉扑扑的,一头漂亮的鬈发。我忍不住跟那位保姆聊起来,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说十七个月了——我敢说我只跟她聊了一两分钟,接着我低头一看,山山不见了。狗绳让人齐齐割断了……”
霍金夫人冷冷地说道:“如果你对你的本职工作多上点心的话,根本不会有人能溜过来割断那根狗绳。”
卡纳比小姐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波洛急忙插嘴道:“接下来又怎么样了?”
“哦,当然啦,我到处去找,高声呼唤!我还问了问公园看门人有没有见到有人带着一条狮子狗,可他根本没注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接着到处找,最后,当然了,我只好回家了……”
卡纳比小姐的叙述戛然而止。可是波洛已经能够想象出此后的情景了。他接着问道:“接着你们就收到了一封信?”
霍金夫人接过了话茬儿。
“信是第二天早晨随第一班邮件送来的。信上说如果我想见到‘山童’活着回来,就必须准备两百英镑现款——全都要一英镑面额的——用不挂号的包裹寄到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柯蒂兹上尉处。信上还说如果钱上做了记号或是报了警……那么……‘山童’的耳朵和尾巴就会被……割掉!”
卡纳比小姐开始抽泣。
“太可怕了,”她喃喃道,“怎么会有人这样狠毒!”
霍金夫人接着说道:“信上说如果我立刻把钱送去,‘山童’当天晚上就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但是如果……如果我事后去报警,‘山童’将再次遭殃……”
卡纳比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哦,天哪,我直到现在还在担心……当然了,波洛先生不算是警察……”
霍金夫人不安地说道:“所以,波洛先生,您必须非常小心谨慎才行。”
赫尔克里·波洛马上打消了她的顾虑。
“说到我嘛,我不是警察。我的调查工作将会非常小心谨慎地悄悄进行。您尽管放心,霍金夫人,‘山童’会非常安全。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这个充满魔力的字眼似乎让眼前的两个女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波洛接着问道:“那封信您还留着吗?”
霍金夫人摇了摇头。
“没有,信中指示说信必须和钱一并寄回。”
“您照办了?”
“是的。”
“嗯,真可惜。”
卡纳比小姐灵机一动说道:“可我还留着那根狗绳呢。我去把它拿来好吗?”
接着她便走出了客厅。波洛趁她不在的时候问了几个关于她的问题。
“艾米·卡纳比吗?哦,她人还行。人品不错,当然就是太笨了。我先后雇过好几位陪伴,全都是些笨蛋。不过艾米是真心喜欢‘山童’的,这件事可把她给吓坏了——当然她也活该如此,净顾着在婴儿车旁边瞎晃荡,不管不顾我的小宝贝!这帮老处女全都一个样,看到小娃娃就跟着了魔似的!不,我敢肯定她不会跟这事有什么牵连。”
“看起来的确不太可能,”波洛表示同意,“不过狗是在她照管时丢的,总得弄清楚她是否老实。她在您这儿工作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有封推荐信证明她品行特别优良。她照顾了老哈廷菲尔德夫人十年,直到老太太去世。后来有一阵子她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姐姐。她真是个挺老实的人——不过,就像我说过的,实在是笨到家了。”
这时艾米·卡纳比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向波洛展示了那条被割断的狗绳,然后郑重其事地把绳子递给了他,同时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波洛仔细地检查了一番。
“没错,”他宣布道,“是被割断的。”
眼前的两个女人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波洛接着说道:“那我先留下这个。”
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了口袋。两个女人都松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他做了一件她们俩期望他做的事。
赫尔克里·波洛的习惯是对所有情况逐一调查核实,绝不遗漏任何一点。
虽然从表面上看,卡纳比小姐正如她看起来的那样,只是个蠢笨的、脑子相当糊涂的女人,不太可能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地方,但波洛还是设法约见了一位多少有点令人生畏的女士——已故的哈廷菲尔德夫人的侄女。
“艾米·卡纳比?”马尔特拉弗斯小姐说道,“当然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她是个好人,一直照顾朱莉娅姑妈直到入土为安。她非常喜欢狗,善于大声朗读。也挺懂得通融世故,从不跟病人闹别扭。她出什么事了吗?但愿她没遇上什么麻烦。大概一年前我把她介绍给了一位太太……姓好像是‘H’开头的……”
波洛连忙说明卡纳比小姐眼下还在那儿工作,只是最近因为一条丢失的小狗遇上了点麻烦。
“艾米·卡纳比非常喜欢狗。我姑妈原来有一条狮子狗,去世后把它留给了卡纳比小姐,卡纳比小姐十分宠爱它。后来那条狗死了,我想她一定伤心极了。哦,没错,她是个好人,当然,不算聪明。”
赫尔克里·波洛表示赞同,恐怕不能说卡纳比小姐有多聪明。
接下来他又去寻找出事那天下午跟卡纳比小姐谈过话的那个公园看门人。这倒没费多大力气,而且那人还记得那件事。
“一位中年女士,胖胖的,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丢了条狮子狗。我对她非常眼熟,她基本上每天下午都来遛狗。我看见她带着狗进来的。狗丢了以后,她有点不知所措,居然跑来问我有没有看见有人牵着一条狮子狗?哈,您倒是说说!我可以跟您讲,这个公园里到处都是狗——各种各样的狗,什么小猎狗、狮子狗、德国腊肠……甚至还有那种俄国大狼狗——可以说我们这儿什么狗都有。我怎么可能单单注意到一只狮子狗呢?”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动身前往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
三十八号、三十九号和四十号已经合在一起改成了“巴拉克拉瓦私人旅馆”。波洛走上台阶,推开了门。里面光线昏暗,一股煮甘蓝的气味混合着早餐留下的咸鱼味儿扑面而来。在他的左首,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上放着一盆惨不忍睹的菊花。桌子上方有一个硕大的贴着绿色台面呢的架子,上面胡乱塞着不少信件。波洛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架子片刻,然后推开了右首的一扇门。这扇门通往一间貌似休息室的房间,里面有几张小桌子和几把所谓的安乐椅,上面铺着图案令人不快的印花布。三位老太太和一位相貌凶恶的老头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赫尔克里·波洛窘迫地退了出来。
他顺着过道走下去,到了楼梯口。在他的右首垂直分出一条小过道,通向的地方显然是餐厅。
沿这条过道走不多远就有一扇门,门上标着“办公室”字样。
波洛轻轻叩了叩门,却没人回应。他推开门,向里面望去。屋里有一张摆满了文件的大书桌,却没有一个人影。他退了出来,重新关好门,径直走进了餐厅。
一个愁眉苦脸的姑娘围着条脏围裙,正拎着一篮刀叉走来走去,在桌子上逐一摆放。
赫尔克里·波洛满怀歉意地开口说道:“打扰一下,我能见一下你们的老板娘吗?”
姑娘用无神的双眼看了他一下。
她说道:“这我可说不好,真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哦,我也不知道她眼下在哪儿,真的。”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耐心而坚定不移地说道,“您可以帮我找一下,好吗?”
姑娘叹了口气。她的日常工作原本就够沉闷乏味的了,增加了这个新任务之后就显得更加沉重。她幽怨地说道:“好吧,我尽量找找看吧。”
波洛谢过她之后又退回到门口的大厅里,不敢再去面对休息室里那几位先到者充满恶意的目光。
他正盯着那个贴着绿呢的信件架时听到一阵衣裙婆娑之声,还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德文郡紫罗兰香水的气味,这表明老板娘到了。
哈特太太满怀歉意地高声说道:“太对不起了,我刚才没在办公室里。您要订房间吗?”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其实不是的。我是来打听一下我的一个朋友柯蒂兹上尉最近是不是住在您这里?”
“柯蒂兹?”哈特太太大声说道,“柯蒂兹上尉?让我想想看,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波洛没有给她更多的提示。她颇为伤神地摇了摇头。
波洛说道:“也就是说最近没有一位柯蒂兹上尉在您这里住过了?”
“嗯,至少最近没有。可是,说起来,这名字听着还真有点耳熟。您能跟我形容一下您这位朋友吗?”
“哦,”赫尔克里·波洛答道,“这倒有点困难。”他接着问道:“我想有时会有这种情况吧,信寄到了这里,但实际上收信人却不住在这儿?”
“确实会有这种情况。”
“那这些信件您会怎么处理呢?”
“哦,我们会保留一阵子。您知道,也许收信人过几天就会到。当然,长时间无人认领的信件或包裹都会被退回邮局。”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接着他又补充道,“其实是这么回事,我给一个住在这儿的朋友写了封信。”
哈特太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就对了。我准是在某个信封上见到过柯蒂兹这个名字。可是,我们这儿住着很多退伍军人,来来去去的——让我查查看。”
她端详着墙上那个信件架。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那封信没在这儿。”
“那大概已经被退回邮局了。太对不起了,但愿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不,不,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朝门口走去,哈特太太带着满身刺鼻的紫罗兰香水味儿紧追不舍。
“万一您的朋友来了……”
“大概不会来了,我想必是搞错了……”
“我们的房价很公道,”哈特太太说,“餐后咖啡免费。您也许想参观一两套我们的卧室起居室两用客房……”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不少力气才脱身出来。
萨缪尔森太太家的客厅比霍金太太家的更宽敞,装潢更富丽堂皇,暖气更是闷热得令人窒息。赫尔克里·波洛在一张张金漆雕花案几和成群的雕塑之间眼花缭乱地择路而行。
萨缪尔森太太的个子比霍金太太高,头发用双氧水漂过。她的狮子狗叫南基波,正瞪着两只鼓鼓的眼睛傲慢地审视着波洛。卡纳比小姐有点矮胖,萨缪尔森太太的女伴基布尔小姐却骨瘦如柴,但她讲起话来同样滔滔不绝而且也有点气喘吁吁的。同样的,她也因为弄丢了南基波而受到了责备。
“真的,波洛先生,这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全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就在哈罗德公园外面。有位看护问我几点了。”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一位看护?医院里的那种吗?”
“哦不,不是的……是一位看孩子的保姆。那个孩子也是可爱极了!一个可爱的小家伙!粉嘟嘟的小脸蛋!据说伦敦的孩子看起来都不太健康,可我敢肯定——”
“艾伦!”萨缪尔森太太喊了一声。
基布尔小姐脸红了,嘟囔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萨缪尔森太太尖刻地说道:“就在基布尔小姐弯着腰看一辆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婴儿车的时候,那个胆大包天的恶棍割断了狗绳,把南基波偷走了。”
基布尔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全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我转身一看,宝贝狗狗就不见了……只剩下半截狗绳在我手里晃悠。也许您想看一下那根狗绳吧,波洛先生?”
“不必了。”波洛连忙说道,他无意收集一大堆被割断了的狗绳。“我明白了,”他接着说道,“很快您就收到了一封信,是吧?”
接下来的经过一模一样:勒索信、威胁割掉南基波的耳朵和尾巴。只有两点不一样:这次勒索的款项是三百英镑,这次送钱的地址是——肯辛顿区克隆梅尔花园七十六号,哈林顿旅馆布莱克利海军中校收。
萨缪尔森太太接着说道:“南基波被平安送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那个地址去了一趟,波洛先生。不管怎么说,三百英镑可不是个小数目。”
“那是。”
“我一眼就看见装着钱的信封还塞在大厅里的信件架上。等老板娘的时候,我顺手把那封信塞进了自己的手提包。可惜的是……”
波洛替她说道:“可惜的是,您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的只是一沓白纸。”
“您是怎么知道的?”萨缪尔森太太充满敬畏地望着他。
波洛耸了耸肩膀。
“很明显嘛,亲爱的夫人,那个贼人把狗送回来之前肯定先要把钱弄到手。他把钞票换成白纸,再把信封塞回信件架上,免得有人发现那封信不见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布莱克利中校在那儿住过。”
波洛微微一笑。
“当然啦,我丈夫对这事极为恼火。实际上,他气得脸都青了,真的青了!”
波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您采取果断行动之前……呃……没跟他商量吗?”
“当然没有。”萨缪尔森夫人肯定地说。
波洛不解地望着她。那位夫人连忙解释道:“我绝不能冒那个险。男人在涉及钱的问题上总是特别古怪。雅各布肯定会坚持报警的。我不能冒那个险。我那可怜的宝贝儿南基波,天知道它会出什么事!当然,事后我不得不告诉我丈夫,因为我得解释为什么我在银行透支了。”
波洛轻声说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男人啊,”萨缪尔森太太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她那漂亮的钻石手镯,转了转手指上的几枚戒指,“除了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赫尔克里·波洛乘电梯上楼来到约瑟夫·霍金先生的办公室。他递上名片,却被告知约瑟夫爵士此刻正忙,不过很快就能见他。最终,一位高傲的金发女郎从霍金先生的办公室里昂然而出,手上捧着一摞文件。她从这个古怪的小个子身边经过时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约瑟夫爵士坐在他那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下巴上还有块口红印。
“哦,波洛先生,请坐。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整个案子干得相当干净利落。每起案件里赎金都是被送到那种寄宿公寓或者私人小旅馆去的。那种地方没有门房或者前厅服务员,总有大批客人进进出出,其中包括一大批退伍军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走进去把信从墙上的信件架上抽出来,无论是直接拿走,还是把信里的钞票换成白纸再放回去,都不费吹灰之力。因此,每起案件的线索到这面墙上就都断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不出这事是谁干的?”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过还得花几天时间查查。”
约瑟夫爵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好样的。等你查出什么来……”
“我就到您府上汇报。”
约瑟夫爵士说道:“你如果真把这事查清楚了,那可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一定会查清楚的,绝对没有问题!赫尔克里·波洛从不失败!”
约瑟夫·霍金爵士望着这个小个子,咧嘴一笑。
“对自己很有信心嘛。”
“我有十足的把握。”
“好吧,”约瑟夫·霍金爵士往椅子上一靠,说道,“骄兵必败,你知道的。”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他的电暖炉前给他的男仆兼管家下达指示,暖炉那规整的几何形外观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听明白了吗,乔治?”
“一清二楚,先生。”
“很可能是一套公寓或是一栋两层小屋。范围有限,肯辛顿公园以南,肯辛顿教堂以东,骑士桥营以西以及富勒姆路以北。”
“全都听明白了,先生。”
波洛喃喃道:“一件让人很感兴趣的小案子。种种迹象表明作案人很有组织才能。当然啦,还有案件中那位明星成员——涅墨亚狮子——可以这么称呼他,令人惊奇地隐身在幕后。没错,一件挺有意思的小案子。我真希望能对我的委托人更有好感一点。但遗憾的是他让我想起了以前列日[2]的一位肥皂制造商。那家伙为了娶他的金发女秘书而毒死了他的太太,是我早年间侦办的案子之一。”
乔治摇了摇头,沉痛地说道:“那些金发女郎,先生,惹出了不少麻烦。”
三天过后,可贵的乔治汇报说:“这就是您要的地址,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接过递给他的纸条。
“太棒了!好样儿的乔治。是星期几?”
“周四,先生。”
“周四,今天正巧是周四。那就别耽搁啦。”
二十分钟过后,赫尔克里·波洛爬起了楼梯。这栋偏僻的楼房隐藏在一条狭窄的街道里,这条街通往一片更加时髦的住宅区。罗休姆大厦十号在三层,也是顶层,没有电梯。波洛艰难地沿着螺旋形楼梯一圈一圈往上爬。
他在楼梯顶端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时,十号的门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狗吠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一丝微笑点了点头,按下了十号的门铃。
狗叫得更厉害了——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口,门开了……
艾米·卡纳比小姐吓得退了一步,手按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
“我可以进去吗?”赫尔克里·波洛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就跨进了门槛。
右边是间起居室,他走了进去。卡纳比小姐木然跟在他身后。
房间很小,拥挤不堪。一堆家具中间藏着一个人影,一位上了岁数的女人躺在一张被拖到煤气炉附近的沙发上。波洛进来的时候,一条狮子狗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冲到他面前,发出一阵充满怀疑的吠叫。
“啊哈,”波洛说道,“大主角!向你致敬,我的小朋友。”
他俯下身子,伸出了手。那条狗闻了闻他的手,一双机灵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脸。
卡纳比小姐有气无力地小声说道:“您都知道了?”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对,我都知道了。”他望着沙发上的那个女人,“我想那位是您的姐姐吧?”
卡纳比小姐呆呆地答道:“是的,埃米莉,这位……这位是波洛先生。”
埃米莉·卡纳比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哦!”
艾米·卡纳比说道:“奥古斯特斯……”
那条狮子狗看了看她,摇了摇尾巴,又继续认真地检查起波洛的手来,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尾巴。
波洛轻柔地把小狗抱了起来,坐下来,把它放在膝盖上。
“我终于逮住了这头涅墨亚狮子。任务也算完成了。”
艾米·卡纳比声音嘶哑地问道:“您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吗?”
波洛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您策划了整个行动——由奥古斯特斯协助您完成。您带着您雇主的狗出门散步,把狗带到这儿来,然后带上奥古斯特斯前往肯辛顿公园。公园看门人看见您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一条狮子狗散步。那个保姆,如果真有那么一位保姆的话,也会说您跟她谈话时确实牵着一条狮子狗。然后,您趁聊天的时候割断狗绳。而奥古斯特斯,您早就训练好它了,它会立刻溜走,原路返回到家里来。几分钟之后,您就惊呼狗被偷走了。”
沉默片刻。卡纳比小姐带着一种可悲的尊严挺起身来,说道:“没错。就是这样的。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沙发上那个孱弱的女人轻声哭了起来。
波洛说道:“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吗,小姐?”
卡纳比小姐说道:“没什么可说的。我做了贼……现在被人发现了。”
波洛轻声说道:“难道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艾米·卡纳比惨白的脸颊上突然显出了红晕。她说道:“我……我对自己干的事一点也不后悔。我觉得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波洛先生,所以您也许能理解。您知道吗,我一直非常非常担忧。”
“担忧?”
“是的,我想,对一位绅士来说这是很难理解的。您知道,我并不聪明,也没受过任何专业培训,可是岁数越大——我越对将来充满恐惧。我攒不下钱——我还有埃米莉要照顾,哪攒得下钱呢?等我更老、更不中用的时候,谁还会雇我呢?他们会要更年轻能干的。我……我认识不少像我这样的姐妹,没人愿意雇用你,你只能蜷缩在一间小屋子里,连生火取暖都办不到。也没多少吃的东西,到最后连房租也付不起……当然,是有些所谓的机构,可那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除非你有门路,但是我没有。有不少像我这种情况的人——给人做女伴的穷姐妹,没受过培训的没用女人,我们都对将来充满恐惧,什么指望都没有……”
她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道:“因此……我们一部分人……聚在一起……我想出了这个主意。其实是因为有奥古斯特斯,我才想出这个主意的。您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狮子狗都长得差不多,就跟我们觉得中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似的。当然,这很荒谬。只要是认识它的人,都不会把奥古斯特斯错当成南基波或者山童或者任何一只别的狮子狗。它比别的狗聪明得多,也漂亮得多。但就像我说的,在大多数人看来,狮子狗就是狮子狗。奥古斯特斯给了我灵感——同时也是因为想到许多有钱的女人都养狮子狗。”
波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这想必是桩挺赚钱的……买卖!你们……你们这伙人有多少个啊?或许我还是问问你们得手了多少次比较好。”
卡纳比小姐简洁地答道:“‘山童’是第十六次。”
赫尔克里·波洛扬起眉毛。
“那得祝贺你们啦。你们这个组织干得相当出色。”
埃米莉·卡纳比说道:“艾米一向很有组织才能。我们的父亲——他生前是埃塞克斯郡凯林顿教区的牧师——总是说艾米有做策划人的天分。她一直负责组织安排社团聚会、义卖什么的。”
波洛微微鞠躬,说道:“我完全同意。作为罪犯,小姐,您也是一流的。”
艾米·卡纳比惊叫道:“罪犯!哦,天哪!我想我的确犯了法。可……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个罪犯。”
“那您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您说得对。这是犯法的。可是要知道——我该怎么解释呢?几乎所有雇用我们的女人都非常傲慢无礼,难以相处。就拿霍金夫人来说吧,对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有一天,她说她熬的补药味道不对,几乎是在诬蔑我做了手脚。诸如此类的事多得很。”卡纳比小姐的脸涨得通红,“真叫人气愤!可我又什么也不能说,甚至连反驳都不行,这就更让人耿耿于怀。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理解。”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眼看着钱就那么一点一点被挥霍掉——真叫人看不下去。约瑟夫爵士有时还会吹嘘他刚在金融城里捞了一票,可有时在我看来——当然我知道自己完全是女人见识,我不懂金融——那是某种非常不诚实的勾当。嗯,您知道,波洛先生,这都……这都让我心里很不平衡,于是我就想从这些家伙身上弄点小钱出来,反正他们不在乎也从来不会费心思去计较这点钱。嗯,好像这根本没有多大的错似的。”
波洛轻声说道:“一位现代侠盗罗宾汉!告诉我,卡纳比小姐,您有没有被迫实施信中的那些威胁呢?”
“什么威胁?”
“有没有被迫照您信中所说的那样残害那些小家伙啊?”
卡纳比小姐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当然没有!我压根儿想都不会想!那不过是……不过是一种艺术手段。”
“非常富有艺术性。也相当有效。”
“那当然,我知道肯定有效。我明白自己对奥古斯特斯是怎样的感情,我必须确保那些女人不会在事前告诉她们的丈夫。计划每次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十有八九,装钱的信封会交给女伴们去投寄。我们一般都用蒸汽把信封打开,取出钞票,换上白纸。也有一两次,那些女人亲自去投寄。当然啦,这样一来,那个女伴就得去旅馆一趟,从信件架上把信取走。不过那也容易得很。”
“看孩子的保姆那一套呢?还是说真的每次都有个保姆在场?”
“您知道,波洛先生,大家都觉得老处女们全都傻乎乎地宠爱娃娃。因此,如果她们被小宝宝吸引而忽视了别的事,似乎很自然。”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道:“您的心理分析十分出色,组织能力也是一流的,您本人还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演员。我跟霍金夫人见面那天,您的表现无懈可击。永远不要小看自己,卡纳比小姐。您可能会被说成那种没受过专业培训的女人,可您的头脑和勇气却十分出众。”
卡纳比小姐淡淡一笑。
“可我还是被逮住了,波洛先生。”
“只是被我逮到了而已。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跟萨缪尔森太太面谈时,我意识到‘山童’绑架案只是一系列案件中的一起。此前我已经听说有人留给您一条狮子狗,您还有位生病的姐姐。我只需要让我那位了不起的仆人在特定范围内寻找到一套小公寓,里面住着一位病弱的女士,她养着一条狮子狗,还有个妹妹在每周休息那天去看她。这很简单。”
艾米·卡纳比挺直了身子,说道:“您心地非常善良,因此我才斗胆向您提个恳求。我知道我肯定要为我做的事接受惩罚。我想我大概会进监狱。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波洛先生,您能不能尽量避免公开这件事。这会让埃米莉和我们寥寥无几的几位老朋友非常难堪的。我想,我大概不能用个假名入狱吧?也许我不应该提出这种要求。”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想我还能多帮一点忙。但是首先,我得把这一点讲清楚:这个勾当必须停止。今后不准再有什么丢狗的事件发生。所有这一切就此结束!”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您从霍金太太那里弄到的钱也得退还。”
艾米·卡纳比穿过房间,打开一张书桌的抽屉,拿回来一包钞票交给了波洛。
“我本打算今天把它存进我们的基金里。”
波洛接过钞票清点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我想,卡纳比小姐,也许我能说服约瑟夫爵士不提起诉讼。”
“哦,波洛先生!”
艾米·卡纳比双手紧握在胸前。埃米莉高兴得喊了出来。奥古斯特斯也跟着汪汪叫了起来,还不停摇晃着尾巴。
“至于你,我的朋友,”波洛对着小狗说,“我倒希望你能给我一样东西——就是你那巧妙的隐身外衣。所有这些案件中,没有人想到过还有另一条狗参与其中。奥古斯特斯像狮子一样,拥有可以隐形的皮毛[3]!”
“当然啦,波洛先生,传说狮子狗一度就是狮子。它们至今还拥有狮子的心灵!”
“我猜奥古斯特斯就是哈廷菲尔德夫人留给你的、被误传已经死掉的那条狗吧?难道你从不担心它独自穿过车流回家吗?”
“哦,不用担心,波洛先生。奥古斯特斯非常聪明,能处理交通问题。我精心训练过它。它甚至掌握了单行道的规则!”
“在这一点上,”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它比大多数人类还强呢!”
约瑟夫爵士在书房里接待了赫尔克里·波洛。他问道:“怎么样啊,波洛先生?你夸下的海口兑现了吗?”
“容我先问您一个问题,”波洛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我知道罪犯是谁了,我想我也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来给那个人定罪。可是那样一来,您大概就拿不回您那笔钱了。”
“拿不回我的钱?!”
约瑟夫爵士整张脸都紫了。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道:“但我不是警察。在这个案子里,我只为了您的利益行事。我想我能把那笔钱分文不少地追回来,如果您不再追究下去的话。”
“嗯?”约瑟夫爵士说道,“这我倒要好好考虑考虑。”
“完全由您说了算。严格来讲,我觉得您应该起诉控告,为公众利益考虑嘛。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说的。”
“我敢说他们会那么讲的,”约瑟夫爵士厉声说道,“又不是他们的钱打了水漂。我最恨的事就是被人敲走了钱,还从来没人能敲走我的钱还带着钱跑掉的。”
“那么,您决定怎么办呢?”
约瑟夫爵士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我还是要钱!谁也别想从我这儿捞走两百英镑!”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到书桌前,开出一张两百英镑的支票递给了约瑟夫爵士。
约瑟夫爵士有气无力地说道:“哦,该死的!那家伙到底是谁?”
波洛摇了摇头。
“您如果收下了钱,就不能再问了。”
约瑟夫爵士把支票折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太遗憾了。不过钱还是最实在的东西。我该付你多少钱,波洛先生?”
“我的费用没多少。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个案子实在是微不足道。”他停了一下,又加上了一句,“我侦办的案子几乎都是谋杀案……”
约瑟夫爵士微微一惊。
“那一定挺有意思的吧?”
“有时候是的。很奇妙的是,您让我想起了早年间在比利时办过的一桩案子,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男主人公跟您长得很像。他是一个阔绰的肥皂制造商,为了跟女秘书结婚,把他太太毒死了……没错,简直太像了……”
约瑟夫爵士的唇间发出一丝微弱的声响,两片嘴唇都变成了奇怪的青色,脸颊上那健康红润的色泽也褪去了。他的两只眼睛几乎鼓了出来,死死地盯着波洛。身子在椅子里滑下去了一点。
接着他用一只发抖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半天。他掏出那张支票,把它撕成了碎片。
“两清了——明白了?就算是你的酬劳吧。”
“哦,可是约瑟夫爵士,我的酬劳哪有那么多啊。”
“没关系。收下吧。”
“我会把钱捐赠给一个合适的慈善机构。”
“你他妈的爱送哪儿就送哪儿去吧。”
波洛俯身说道:“我想用不着我给您指出来,约瑟夫爵士,处在您这样的地位,您得特别特别小心才行。”
约瑟夫爵士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不必担心,我会十分小心的。”
波洛离开了那幢房子。走下台阶时他暗自思量道:看来,我早就猜对了。
霍金夫人对她丈夫说道:“怪事,这补药的味道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没有那股苦味了。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约瑟夫爵士咆哮道:“药剂师!都是些粗心大意的家伙!配的药每次都不一样!”
霍金夫人满怀疑虑地说道:“可能真是那么回事吧。”
“当然是那样啊!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那个人弄清楚‘山童’的事了吗?”
“弄清楚了。他把钱给我追回来了。”
“到底是谁干的啊?”
“他没说。这个赫尔克里·波洛,是个口风很紧的家伙。不过不用再操心了。”
“他倒是个挺滑稽的小个子,是吧?”
约瑟夫爵士微微打了个哆嗦,向斜上方瞥了一眼,仿佛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赫尔克里·波洛就站在他身后似的。他想,今后会永远觉得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了。
他说道:“那家伙可是个该死的聪明透顶的魔鬼!”
与此同时他暗自思量着:让葛丽塔滚一边儿去吧!我才不会为了任何一个该死的金发女郎冒被绞死的危险呢!
“哦!”艾米·卡纳比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两百英镑的支票,喊道,“埃米莉!埃米莉!听听这个。”
亲爱的卡纳比小姐:
请允许我在你们那笔受之无愧的基金结束募集之前附上这笔小小的捐赠。
赫尔克里·波洛敬启
“艾米,”埃米莉·卡纳比激动地说,“你简直太幸运了。想想看要不然你现在会在哪儿。”
“沃姆伍德·斯克鲁伯斯监狱,或者霍洛威监狱?”艾米·卡纳比轻轻说道,“不过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奥古斯特斯?今后再也不用跟妈妈或者妈妈的朋友带着把小剪刀去公园散步啦。”
她的双眼流露出追忆往昔的伤感之情。她叹息道:“亲爱的奥古斯特斯!想想挺可惜的。它那么聪明……什么事情一教就会……”
[1]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一项任务是杀死住在涅墨亚附近山洞里的狮子。这头狮子会把妇女抓进洞里当人质,前来营救的人全部丧命。赫拉克勒斯一边寻找狮子一边做了些箭,但他并不知道这头狮子的金色皮毛刀枪不入,因此失败了几次。最后,赫拉克勒斯将狮子住的山洞一头封住,等它进洞后,以黑暗为掩护迅速靠近狮子。一种说法是赫拉克勒斯趁狮子被吓到的一刹那掐住其脖子,以蛮力勒死了它。另一种说法是他将箭射进了狮子的嘴里。杀死狮子后,赫拉克勒斯欲剥掉狮皮,无奈任何工具都不奏效,最终在雅典娜的提示下,借用狮爪剥下了狮皮。 历经十三天,赫拉克勒斯带着死狮来见欧律斯透斯,后者被吓坏了,并将赫拉克勒斯驱逐出城,让他自生自灭,并且扬言接下来的任务会更加艰险。
[2]比利时的一座城市。
[3]狮子的皮毛有助于它在草原上捕猎时隐藏自己,所以说是“隐形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