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算来了,”奥利弗夫人说,“我想知道事情的始末。”
她严肃地看着波洛,语气有些嗔怪:“你怎么现在才来?”
“抱歉,夫人,我一直在配合警方的调查。”
“只有罪犯才要接受调查。你到底怎么想到罗伊娜·德雷克会杀人的呢?别人做梦也想不到是她吧?”
“当我得知那条重要线索的时候,就很容易知道了。”
“什么重要线索?”
“水。我想要找到一个在晚会上本来不应该弄湿衣服却湿了的人。杀了乔伊斯·雷诺兹的人肯定都湿透了。把一个活力充沛的孩子的头摁进水里,她肯定会拼命挣扎,水溅得到处都是,那个人肯定会被弄湿。所以那个人就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会弄一身水。所有人蜂拥去餐厅玩抓火龙的时候,德雷克夫人把乔伊斯带到了藏书室。如果女主人让你跟她去,你肯定会去的。所以乔伊斯对德雷克夫人没有任何怀疑。米兰达告诉她的只是她看到过一场谋杀。乔伊斯被杀了,而杀她的凶手也会被弄得全身是水,必须有理由解释,于是她就要制造一个理由。她需要一个目击了她被弄湿的证人。她抱着一个盛满花的巨大花瓶在楼梯拐角等着。这时候惠特克小姐从玩抓火龙的房间出来了——里面很热。德雷克夫人假装很紧张,让花瓶掉落了,并留心让花瓶里的水洒到她身上然后再摔下去。她走下楼梯,和惠特克小姐一起捡起花瓶的碎片和鲜花,她还抱怨自己打碎了漂亮的花瓶。她很成功地让惠特克小姐觉得她看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有人从谋杀发生的房间出来。惠特克小姐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但是当她告诉埃姆林小姐之后,埃姆林小姐就意识到了事情背后的真相。所以她劝惠特克小姐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就这样,”波洛捻着胡子说,“我,同样,也知道了杀害乔伊斯的凶手是谁。”
“可是其实乔伊斯根本没见过什么谋杀!”
“德雷克夫人并不知道。可是她一直怀疑她和迈克尔·加菲尔德杀死奥尔加·塞米诺娃的时候有人在石矿花园里,那个人可能看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是米兰达看到的,而不是乔伊斯呢?”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乔伊斯是个小骗子,我也不得不相信。这时,候很多线索开始指向米兰达。她经常在石矿花园里观察小鸟和松鼠。而且米兰达告诉我,乔伊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们会把所有事情告诉对方。’米兰达没有参加晚会,所以惯于撒谎的乔伊斯就可以讲她朋友的故事,说自己见过一场谋杀——可能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夫人,一位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
“是啊,都是我的错。”
“不,不。”
“罗伊娜·德雷克,”奥利弗夫人思忖着,“我还是无法相信是她。”
“她具备做这件事所必需的所有特性。我以前一直想知道,”他补充道,“麦克白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她会是什么样的?现在,我想我已经见过了。”
“那迈克尔·加菲尔德呢?他们看起来可真不像一对儿。”
“很有意思——麦克白夫人和那喀索斯(注:希腊神话中河神刻斐索斯与水泽女神利里俄珀之子。他是一位长相十分清秀的美少年,却对任何姑娘都不动心,只对自己的水中倒影爱慕不已,最终在顾影自怜中抑郁死去。化作水仙花,仍留在水边守望着自己的影子。)。非同寻常的组合。”
“麦克白夫人。”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嘟囔着。
“她很漂亮——还精明能干——一个天生的管理者——还是个出人意料的好演员。你应该听听小利奥波德死了之后她的痛哭声,哭得不能自已,手帕却是干的。”
“真恶心。”
“你记得我问过你,你觉得谁是好人谁不是吗?”
“迈克尔·加菲尔德爱上她了吗?”
“我怀疑除了他自己,他谁也没爱过。他想要钱——很多钱。也许他最初相信他能影响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让她在遗嘱中赠给他一笔钱——但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不是那种人。”
“那伪造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理解不了。伪造到底是为了什么?”
“乍一看确实很让人迷惑。必须得说,伪造物太多了。但是如果仔细想的话,伪造的目的是明确的。你只要考虑最终结果就行。
“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财产最后全部都归罗伊娜·德雷克所有。那条补遗的伪造痕迹太明显了,任何律师都看得出来,所以肯定会进行检验,专家的论证也会推翻这条补遗,原来的遗嘱就会生效。而罗伊娜·德雷克的丈夫已经去世,所以她会继承全部的财产。”
“但是清洁女工见证的那条补遗是怎么回事?”
“我推测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已经发现迈克尔·加菲尔德和罗伊娜·德雷克的不正当关系了——很可能在她丈夫死之前就开始了。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一怒之下就在遗嘱里加了一条补遗,把所有的钱留给那个互换生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可能把这些都告诉了迈克尔——她正盼着跟他结婚。”
“我还以为是小费里尔呢?”
“那是迈克尔给我放的烟幕弹。并没有证据证明此事跟费里尔有关。”
“那如果他知道有一份真的补遗,他为什么不娶了奥尔加呢,那样他也能得到那些钱吧?”
“因为他怀疑她是不是真能得到那笔钱。还有不正当施压这一说呢。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已经年老多病。她之前所有的遗嘱都把遗产留给了她的亲戚,这才是法庭认可的合情合理的遗嘱。她才认识这个外国女孩儿不到一年,女孩儿没有权利继承她的遗产。即使是真的补遗,也能被推翻。另外,我怀疑奥尔加是不是能买到一座希腊小岛,或者甚至她愿不愿意买。她没有有影响力的朋友,跟商业圈也没有接触。她被迈克尔吸引了,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那样她就能留在英格兰生活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
“那罗伊娜·德雷克呢?”
“她被迈克尔迷住了。她的丈夫很多年前就残疾了。她已近中年,但她是个热情的女人,而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异常英俊的年轻人。女人很容易爱上他,但他要的不是女人的美丽——而是实现自己的欲望去创造美。因此他需要钱——很多钱。至于爱——他只爱他自己。他是那喀索斯。很多年前我听到过一首法国老歌——”
波洛轻轻地哼起来。
看吧,那喀索斯
看那水里
看吧,那喀索斯
你多美丽
在这世间
只有你的美丽
和青春活力
啊!青春活力……
看吧,那喀索斯……
看那水里……
“我不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在希腊的小岛上建一个花园而杀人。”奥利弗夫人不敢相信地说。
“不能?你能看到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吗?可能只有光秃秃的石头,但是也充满其他可能性。土,一船船肥沃的土壤运过去覆盖在石头上——然后种上各种植物、种子、灌木和树。也许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造船的富翁为他爱的人建造了一座岛屿花园,所以他就想到——他要建一座花园,不是为一个女人,而是为他自己。”
“在我看来这太疯狂了。”
“没错。确实是。我怀疑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动机是多么卑鄙,他想的只是那对于创造更多的美来说是必要的。他为了创造美已经疯了。石矿花园的美,他建造的其他花园的美——现在他在构想更多——整个岛的美丽。而这里有个罗伊娜·德雷克为他着迷,她对他而言,却只是他创造美所需的钱的来源。没错,也许他已经疯了,上帝要谁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他真的这么想要一个小岛?即使罗伊娜·德雷克缠着他,对他指手画脚的?”
“总会有意外发生嘛。我想合适的时候德雷克夫人也会发生意外。”
“又一场谋杀?”
“对。起因很简单。奥尔加必须被除掉,因为她知道了那条补遗,并且她还能成为伪造的替罪羊。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把原件藏起来了,所以小费里尔受雇做了一份伪造的文件。那份伪造文件的破绽很明显,马上引起了怀疑。而这也注定了他的死亡。我很快就断定,莱斯利·费里尔,跟奥尔加没有任何协议或交往。那只是迈克尔·加菲尔德对我的暗示,但是我怀疑付钱给莱斯利的是迈克尔,而获得互换生女孩儿芳心的也是迈克尔。他警告她要保密,不能告诉她的雇主,向她承诺说将来要和她结婚,同时却冷酷地把她作为必要时的牺牲品,以便他和罗伊娜·德雷克能拿到那笔钱。奥尔加·塞米诺娃不需要以伪造罪被控告或者起诉,她只要被怀疑就足够了。伪造的遗嘱对她有利,她也能轻易伪造出来,因为有证据证明她可以模仿雇主的笔迹。一旦她突然消失,人们就会怀疑她不仅伪造了遗嘱,还可能导致了她雇主的突然死亡。所以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奥尔加被杀了。莱斯利·费里尔,人们以为他死于帮派内讧或者死于女人的嫉妒。但是在井里找到的那把刀跟他所受的刀伤很吻合。我知道奥尔加的尸体肯定被藏在这附近,但是我一直想不到在哪儿,直到我听到米兰达问一口许愿井在哪儿,想要迈克尔·加菲尔德领她去,但是他拒绝了。之后我跟古德博迪夫人谈话时,我说我想知道那个女孩儿消失到哪儿去了,她说‘铃儿响叮咚,猫咪在井中’,那时我就很确定那个女孩儿的尸体在许愿井里了。我发现那口井在树林里,石矿树林,离迈克尔·加菲尔德的屋子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我开始想到米兰达可能看到了谋杀过程或是之后处理尸体。德雷克夫人和迈克尔怀疑有人看到他们了,但是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一直没人提起什么,他们也就渐渐放心了。他们做了计划——虽然并不着急,但已经开始行动了。她到处说要在国外买一个小岛,让人们觉得她要离开伍德利社区了。这里有太多伤心的事,总是暗示她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伤中。所有的事情都按计划进行,这时乔伊斯在万圣节前夜突然宣称她见过一场谋杀,对她来说就是晴天霹雳,所以她迅速展开了行动。但是更多的麻烦来了。小利奥波德向她要钱——他说他要买很多东西。其实她并不确定他猜到或者知道多少,但他是乔伊斯的弟弟,所以他们以为他知道更多。于是——他,同样,也死了。”
“你怀疑她是因为水,”奥利弗夫人说,“那你是怎么开始怀疑迈克尔·加菲尔德的?”
“他符合条件。”波洛简要地说,“还有,我最后一次跟迈克尔·加菲尔德谈话的时候我就确定了。他大笑着对我说——‘离我远点儿,撒旦。去找你的警察朋友吧。’那时我就知道,非常肯定。实际是完全相反的。我对自己说:‘我在离你远去,撒旦。’这么年轻、美丽、好像人间的路西法的撒旦……”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目前为止一句话都没说,但是现在她在椅子里颤抖了一下。
“路西法,”她说,“是的,我现在知道了。他总是这样。”
“他很美丽,”波洛说,“他也热爱美丽,爱他用大脑、用想象、用双手创造出来的美。为了美他可以牺牲任何东西。我想,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米兰达这个孩子——但是他也随时准备牺牲她——来救他自己。他非常仔细地计划着她的死亡——他把那一切说成是仪式,可以说他一直向她灌输这个观念。她告诉他她要离开伍德利社区——他教她怎样在你们吃午餐的餐厅跟他见面。她将会在坎特伯雷石环被发现——紧挨着双斧标记,旁边有一只金色的酒杯——一种献祭仪式。”
“疯了,”朱迪思·巴特勒说,“他肯定是疯了。”
“夫人,您的女儿安全了——但是我有些事情很想知道。”
“您想知道任何事我都会告诉您,波洛先生。”
“她是您的女儿——也是迈克尔·加菲尔德的女儿吗?”
朱迪思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是的。”
“但是她不知道吗?”
“不,她不知道。在这里遇见他纯粹是巧合。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认识他的。我疯狂地爱上了他,后来——后来我开始害怕。”
“害怕?”
“没错,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害怕他会做什么事,而是害怕他的本性。他很温和,但是在那表象之后,是冷漠和残忍。我甚至害怕他对美和创造的热情。我没告诉他我怀孕了。我离开了他,远走高飞。后来孩子出生了。我就谎称我的丈夫是飞行员,因为车祸去世了。我到处搬家。来伍德利社区或多或少也是巧合,因为我在曼彻斯特有熟人,我可以在那儿找一些文书工作。
“后来有一天迈克尔·加菲尔德来石矿树林工作了。我觉得我不介意。他也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不久之后,尽管我还没意识到米兰达去石矿树林那么频繁,我确实担心——”
“是的,”波洛说,“他们两个之间有一种羁绊。一种天生的亲密。我能看出他们很像——只是迈克尔·加菲尔德,这位路西法美丽的追随者很邪恶,而您的女儿纯洁聪敏,天真无邪。”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幅精致的铅笔画。
“您的女儿。”他说。
朱迪思看着画,署名是“迈克尔·加菲尔德”。
“他在小溪边为她画的。”波洛说,“在石矿树林。他说,画下来,他就不会忘记。他害怕会忘了。尽管这也阻止不了他对她下毒手。”
然后他指向画的左上角的铅笔字。
“您能看到这儿写的是什么吗?”
她慢慢地拼了出来。
“伊菲琴尼亚。”
“没错,”波洛说,“伊菲琴尼亚。阿伽门农用自己的女儿献祭,以祈求海风带他的船到特洛伊。迈克尔会牺牲他的女儿,来给自己换取一个新的伊甸园。”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朱迪思说,“我怀疑——他会不会后悔呢?”
波洛没有回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无比美丽的年轻人躺在刻有双斧的巨石旁,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金色的酒杯。在报应突然到来,救走他的祭品的时候,他喝了杯里的酒,处决了自己。
迈克尔·加菲尔德就这样死了——罪有应得,波洛想。但是,唉,在希腊海的某个小岛上就不会有鲜花盛开的花园了……
但是还有米兰达——鲜活、年轻、美丽。
他执起朱迪思的手亲吻了一下。
“再见,夫人,代我向您的女儿问好。”
“她会永远记得您,记得您的恩情的。”
“最好不要——有些记忆最好还是埋藏起来。”
“晚安,亲爱的夫人。麦克白夫人和那喀索斯。非常有意思。感谢您让我经历这些——”
“对,对,”奥利弗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每次都是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