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您,波洛先生。”
莱蒙小姐把一个棕色的小纸包递到波洛眼前。他撕掉包装纸,仔细打量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银色晚装鞋。
“就像您说的,我在贝克街找到的。”
“这可帮了我们的忙。”波洛说,“同时也证实了我的想法。”
“正是。”天生无比缺乏好奇心的莱蒙小姐说。
然而,她很容易受到家人感情的影响。她说:“如果不是太麻烦您的话,波洛先生,我收到一封我姐姐寄来的信,事情有了一些新的进展。”
“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把信递过去,波洛读过之后让莱蒙小姐给她姐姐打个电话。不一会儿,莱蒙小姐表示线路已接通。波洛拿起电话接听。
“是哈伯德太太吗?”
“哦,是我,波洛先生。感谢您这么快就给我打电话。我真的非常——”
波洛打断了她。
“你是从哪里打来的?”
“怎么?当然是从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哦,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在自己的起居室里。”
“那边有分机吗?”
“这部就是分机,总机在楼下的大厅里。”
“有没有人可能在屋子里偷听?”
“每天的这个时间学生们都出去了。厨子去菜市场了,她的丈夫杰罗尼莫几乎不懂英语。还有个女清洁工,但她是个聋子,我非常肯定,您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非常好。我可以自由地说话了。你们会偶尔在晚上办个讲座或者看场电影吗,搞点娱乐活动之类的?”
“我们有时会办讲座。巴尔特劳特小姐,那位探险家,前不久来过,分享了她五花八门的幻灯片。尽管那晚有不少学生出去了,但她分享的远东任务经历对我们仍然很有吸引力。”
“啊,那么今晚你将邀请的是你妹妹的雇主,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去给你的学生们讲述案子里甚为有趣的部分。”
“这真是太好了,我没问题。但是您是不是认为……”
“不存在什么认为不认为的问题,就这么定了!”
那晚,学生们一走进公共休息室,就发现门里边的布告栏上多了一份通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著名的私家侦探,热情地答应我们今晚就他成功的侦探理论和实践做个演讲,其中包括知名犯罪案例的报告。
回来的学生们对此七嘴八舌地展开了议论。
“这个私家侦探是谁?”“从没听说过他。”“哦,我听说过。有个男人因谋杀一个女清洁工被判处死刑,这个侦探在最后关头找出真凶,从而救了他(注:出自阿加莎·克里斯蒂另一篇以波洛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清洁女工之死》(Mrs.McGinty’s Dead)。)。”“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认为相当有趣。”“科林应该感兴趣,他对犯罪心理学十分着迷。”“我不敢妄下断言,但也不否认跟一位与罪犯密切接触过的人聊聊会很有意思。”
晚餐七点半开始。当哈伯德太太从她的起居室(尊贵的客人已经在那里品尝过雪莉酒了)下来时,大多数学生都已就座。她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小个子男人,一头黑发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手一直捻着他那形状特殊的小胡子。
“波洛先生,这些是我们的一部分学生。这位是波洛先生,晚饭后他将亲切地为我们做报告。”
相互寒暄后,意大利小个子男仆端上来一大碗鲜美的蔬菜面条汤。波洛坐在哈伯德太太旁边,正忙着避免让他的胡子沾上汤汁。
接下来的菜是一盘滚烫的意大利细面条和肉丸。就在这时,坐在波洛右边的姑娘怯生生地跟他搭话。
“哈伯德太太的妹妹真的在为您工作?”
波洛转过头看着她。
“确实是这样的。这么多年,莱蒙小姐一直是我的秘书。她是我见过的做事最高效的女人,我有时候都有点怕她。”
“哦,我懂了。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呢,小姐?”
他如慈父般冲她微笑着,脑子里开始琢磨。
漂亮可爱、闷闷不乐、反应不是太快、有点胆小……他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所学的专业吗?”
“我叫西莉亚·奥斯汀。我没在上学,我是圣凯瑟琳医院的一名药剂师。”
“啊,那份工作挺有意思的吧?”
“呃,我不知道……也许是吧。”她的语气很不确定。
“其他人呢?方便的话,你能和我说说其他人吗?我听说这里是外国学生之家,但是看上去大多是英国人。”
“一些外国学生出去了。钱德拉·拉尔先生和戈帕尔·拉姆先生,他们是印度人。赖因吉尔小姐是荷兰人,还有艾哈迈德·阿里先生,他是埃及人,是个政治狂人!”
“在座的都是谁呢?给我说说吧。”
“哦,坐在哈伯德太太左边的是奈杰尔·查普曼,他在伦敦大学研究中世纪史和意大利语。那边挨着他、戴眼镜的是帕特丽夏·莱恩,她在攻读考古学学位。那个红头发的高个子男孩叫伦恩·贝特森,他是个医生。还有那个黑皮肤的姑娘,是瓦莱丽·霍布豪斯,她在一家美容院工作。坐在她旁边的是科林·麦克纳布,他在上精神病学的研究生课程。”
她在介绍科林时语气有轻微的变化。波洛敏锐地瞥向她,看到她的脸色也有了些许变化。
他心里想:看来她爱上他了,而且无法轻易隐藏自己的感情。
他注意到年轻的麦克纳布坐在桌子对面,好像从没往她这边看过,他正与旁边的红头发姑娘聊得热火朝天。
“那位是萨莉·芬奇,她是个美国人,拿着富布赖特奖学金来到这边学习。那边那位是吉纳维芙·玛丽考德,她在学习英语。挨着她的是雷内·哈雷。那个小美人叫吉恩·汤姆林森,她也在圣凯瑟琳医院工作,是个理疗师。那个黑人叫阿基博姆博,他来自西非,人非常好。还有伊丽莎白·约翰斯顿,她来自牙买加,是研究法律的。挨着我们、在我右边的两名土耳其学生大约一周前才来,他们几乎完全不懂英语。”
“谢谢你。你们一起相处得还算融洽吗?还是会发生争吵呢?”
他轻松的语气使得这句话不那么严肃刻板了。
西莉亚说:“哦,我们都很忙,忙得真是没时间吵架。尽管……”
“尽管什么,西莉亚小姐?”
“呃……奈杰尔,哈伯德太太旁边那位,他喜欢煽动大家的情绪,让大家生气。伦恩·贝特森则容易发火,他有时会暴跳如雷,但他也确实非常讨人喜欢。”
“那科林·麦克纳布呢?他也容易发怒吗?”
“哦,不,科林只会扬起眉毛,逗人发笑。”
“我明白了。年轻的姑娘们呢,你们之间有争吵吗?”
“哦,不,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吉纳维芙有时会耍点小脾气。我觉得法国人比较敏感,哎呀,我的意思是……对不起。”
西莉亚神情有些慌乱。
“我啊,我是比利时人。”波洛郑重其事地说。他抢在西莉亚缓过劲来之前立刻继续说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奥斯汀小姐?刚才你说你想知道些什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她紧张地把面包捏成了碎屑。
“哦,那个,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最近有人搞了一些愚蠢的恶作剧,我认为哈伯德太太……我真是太傻了,我并没想表达什么。”
波洛没有向她施压,他把脸转向哈伯德太太,参与到和她,还有奈杰尔·查普曼的三方谈话中。奈杰尔引入了“犯罪是种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形式”这样一个具有争议的话题。实际上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是那些警察,他们从事这项职业是因为暗藏于心的施虐本性。波洛被逗笑了,他注意到奈杰尔一发表评论,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看似焦虑、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就立马拼命为他辩解。然而奈杰尔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哈伯德太太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你们年轻人如今除了政治学和心理学之外什么都不想。”她说,“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比你们无忧无虑多了。我们会跳舞。如果把公共休息室的地毯卷起来,就成了相当合适的场地。人们随着收音机翩翩起舞,但是你们从来不会这样做。”
西莉亚笑了,带着一点点恶意的口吻说:“但你跳过舞,奈杰尔。我和你跳过一次,虽然我并不指望你能记起来。”
“你和我跳过舞?”奈杰尔疑惑地问道,“在哪儿?”
“在剑桥大学……五月周(注:五月周(May Week),剑桥大学各学院在每个学年结束后会举行舞会、焰火等特色庆祝活动。学生们以彻夜狂欢的方式庆祝考试结束。虽然后来学制改革,毕业和考试都改到了六月,但“五月周”和“五月舞会”的名字一直延续至今。)。”
“哦,五月周!”奈杰尔挥挥手,好像要告别年少时的罪恶。
“每个人都经历过青少年时代。幸好它转瞬即逝。”
奈杰尔现在明显不超过二十五岁。波洛因为有胡子才挡住了笑容。
帕特丽夏·莱恩认真地说:“您也看见了,哈伯德太太,我们有太多要完成的学习任务。要参加讲座,要写论文,如果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我们实在是没有时间。”
“哦,我亲爱的,每个人只年轻一次。”哈伯德太太说。
意大利细面条和巧克力布丁被陆续端上来,晚餐后他们都走进了公共休息室,随意从桌上的水壶中取用咖啡。随后大家请波洛开始演讲。两个土耳其学生礼貌地离开了,剩下的人自行落座,翘首以待。
波洛站起身来,以他一贯的沉着镇定开始演讲。自己的声音总是令他心情愉悦,他以轻松快乐的方式讲了四十五分钟,适度夸张地向听众们回顾了他的那些经历。如果他想以精妙的方式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骗子,也绝不会表现得不自然。
“因此,你们看,”他开始总结陈词,“我对这座城市里的一位先生说,我想起一个在列日(注:列日(Liège),位于比利时东部的一座城市。)认识的肥皂生产商,他为了娶漂亮的金发女秘书而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我说得非常轻松,但马上就看到了他的反应。他把我刚帮他找回来的钱硬塞给我,脸色变得苍白,眼中充满了恐惧。我说:‘我会把这笔钱捐给应得的慈善机构。’‘您愿意怎么做都可以。’他说。然后我非常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先生,十分小心谨慎才是明智的。’他点头同意,没说什么。我一走出去就看到他在擦拭前额,他明显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而我呢,我挽救了他的生命。因为虽然他仍为了金发女秘书而神魂颠倒,但现在他不会试着去毒死他那既愚蠢又脾气不好的妻子了。预防总要好于治疗。我们要防止谋杀,而不是等到凶手们已经付诸了行动。”
他鞠了一躬,伸出双手。
“好了,我已经占用你们够多的时间了。”
学生们为他热烈地鼓掌。波洛再鞠一躬。之后,他刚要坐下,科林·麦克纳布把咬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说道:“那么现在,或许你该告诉我们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了吧!”
沉默了瞬间,帕特丽夏用责备的语气对他说:“科林!”
“好吧,我们可以猜一猜,不是吗?”他轻蔑地环顾四周,“波洛先生给我们做了一次有趣的小小发言,但这并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他有事在身。波洛先生,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们都笨到那个程度?”
“你说的只是你的观点,科林。”萨莉说。
“但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吗?”科林说。
波洛又摊开双手,做了个优雅的表示肯定的动作。
“我承认。”他说,“我们亲切的女主人向我吐露了某些使她担心的事情。”
伦恩·贝特森站起来,面色凝重,气势汹汹。
“看看吧,”他说,“这算什么?是要栽赃给我们吗?”
“贝特森,你真是刚刚才恍然大悟的吗?”奈杰尔惬意地说。
西莉亚吓得深吸一口气,说:“这么说我猜对了!”
哈伯德太太用权威性的语气断然道:“我让波洛先生来给我们做个报告,我也想就近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向他征求建议。是该采取一些措施了,我看唯一可取的办法是……报警。”
激烈的争论立刻爆发了。吉纳维芙突然发作起来,用法语叫喊。“真是奇耻大辱,报警真是太丢脸了!”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加入争论,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最终还是平静下来,莱纳德·贝特森提高嗓音做出了决定。
“让我们听听波洛先生对于我们的麻烦有什么高见。”
哈伯德太太说:“我已经告诉了波洛先生全部的事实。如果他想问什么问题,我相信你们都不会反对。”
波洛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他像个魔术师一般拿出一双晚装鞋,交给萨莉·芬奇。
“是你的鞋吗,小姐?”
“这是怎么回事?没错,可怎么是一双?丢的那只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贝克街车站的失物招领处找到的。”
“您怎么会想到在那里呢,波洛先生?”
“一个非常简单的推理过程。有人从你的房间里拿走了一只鞋,为什么?不是为了穿,也不是为了卖。而藏在这所房子里会被大家想尽办法找到,所以鞋必须拿到屋外,或者毁掉。但是毁掉一只鞋并不容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它包起来,在上下班高峰期间带到公共汽车或者火车上,塞到座位下面。这是我的第一感觉,事实证明是正确的。我知道我的方向是对的。鞋子被人拿走了,就像你们的一首诗里说的。‘是为了捣乱,他只不过是在撒娇和卖傻’(注:引自《爱丽丝梦游仙境》第六章,公爵夫人唱的一首催眠曲。)。”
瓦莱丽大笑一声。
“那是在说你吧,奈杰尔,亲爱的,一点都不差。”
奈杰尔有点不自然地笑着说:“那鞋如果合脚的话,我就会穿上它。”
“胡说,”萨莉说,“奈杰尔没偷我的鞋。”
“他当然没偷,”帕特丽夏愤怒地说,“这真是荒谬至极的想法。”
“我不知道哪儿荒谬了?”奈杰尔说,“事实上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情。而毫无疑问,我们都会这么说。”
波洛等着他们说完,就像演员在等待提示一样。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伦恩·贝特森那张激动的脸上,接着好奇地扫视了一遍其他的学生。
他刻意做了个外国人常做的手势,说道:“我的身份有点微妙。我是这里的客人,受哈伯德太太邀请而来,来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仅此而已。还有,当然了,为了把一双可爱的鞋子还给这位小姐。至于更进一步的……”他略作停顿,“贝……特森先生?对,贝特森,让我说说对这件‘麻烦事’的看法。但是我谈论这个不太妥当,除非你们都愿意让我讲,而不是只有一个人邀请我。”
大家都看见阿基博姆博先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他那长满黑色卷发的头。
“这个程序非常正确,是的,”他说,“真正的民主程序是所有在场的人投票表决。”
萨莉·芬奇不耐烦地高声说道:“啊,什么?”她说,“这是个聚会,所有的朋友聚在一起。让我们听听波洛先生的建议吧,别再小题大做了。”
“我不能更赞同你了,萨莉。”奈杰尔说。
波洛点了点头。
“非常好。”他说,“既然你们都问我这个问题,那我就做个回答。我的建议相当简单。哈伯德太太,或者尼科莱蒂斯夫人,应该马上报警,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