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蒙小姐的姐姐是哈伯德太太,和她妹妹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的皮肤要黄得多,体态丰满,头发更加凌乱,举止略显呆板,但双眼透射出的和蔼可亲之情,正如莱蒙小姐的眼睛透过夹鼻眼镜闪现出来的机智一样。
“您真好,真的,波洛先生。”她说,“特别感谢您,还准备了这么可口的茶点。我相信我已经吃了远远超过我应该吃的量。呃,可以的话就再给我一份三明治吧。茶?好吧,只要半杯好了。”
“现在,”波洛说,“我们吃饱喝足,该谈谈正事了。”
他一边和蔼地朝她笑了笑,一边用手捻着小胡子。
哈伯德太太说:“不瞒您说,您与费莉希蒂向我描述的形象几乎完全一致。”
波洛惊讶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费莉希蒂是不苟言笑的莱蒙小姐的教名。他回答说本该预料到莱蒙小姐做事的严谨程度。
“当然了,”哈伯德太太心不在焉地说,又拿起一个三明治,“费莉希蒂从来不会关心别人。我可不那样。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担心。”
“你能具体解释一下究竟在担心什么吗?”
“好的,可以。如果是钱,散落在各处的零钱,被人拿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或者珠宝被偷也很简单——当然我不是说简单,恰恰相反,只是可以跟偷窃癖或者不诚实的行为对号入座。我给您读一下丢失东西的清单,我写在纸上了。”
哈伯德太太打开她的包,取出一个小笔记本。
晚装鞋(一双新鞋中的一只)
手镯(人造珠宝)
钻石戒指(后在汤盘里找到)
粉盒
口红
听诊器
耳环
香烟打火机
旧的法兰绒裤子
电灯泡
一盒巧克力
丝巾(发现被人剪碎了)
帆布背包(同上)
硼酸粉
浴盐
食谱
赫尔克里·波洛深吸了一口气。
“太不寻常了,”他说,“而且十分……十分吸引人。”
他完全着迷了。他的目光从莱蒙小姐表示严重反对的表情转移到哈伯德太太那亲切又忧虑的面孔。
“恭喜你。”他热情地对后者说。
哈伯德太太显得很吃惊。
“为什么这样说,波洛先生?”
“我恭喜你遇到了这么独特而又美妙的问题。”
“呃,或许这在您看来合情合理,波洛先生,但是——”
“这份清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恰好使我想起最近在圣诞时节被一群年轻朋友拉去玩的一轮游戏。我没记错的话是叫‘三只角的女人’。每个人轮流说出这样的短语,‘我去巴黎买……’,再加上一种物品。下一个人重复上一句并且再加上一种物品,游戏的规则是看能否记住物品的正确顺序并列举出来。我得说,她们说出的一些物品简直荒诞可笑至极。我记得有一块香皂、一头白象、一张折叠桌和一只美洲家鸭。当然,记忆的难度在于物品完全无关,可以说无序可循,如同你刚刚列出来给我看的那些。比方说,等提到了十二件东西以后,把它们按照正确顺序罗列出来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谁没做到的后果是戴上对手给他的纸做的角,这个人下轮继续背这些条目:‘我,一只角的女人,去巴黎’之类的。拿到三只角的人被迫出局,最终留下的就是赢家。”
“我确定您就是最终的赢家,波洛先生。”莱蒙小姐带着一种忠心耿耿的雇员所特有的忠诚说道。
波洛露出了笑容。
“事实上是这样的。”他说,“即使是毫无共性可言的物品,堆积在一起也能发现规律,再运用一点智慧,可以说就能变得有序了。比如,我在心里念:‘我用一块香皂洗去了一头白色大理石做的大象身上的污渍,这头大象站在折叠桌上。’诸如此类。”
哈伯德太太毕恭毕敬地说:“也许您能够用我给您的清单上的那些东西完成同样的事呢。”
“毫无疑问我能做到。一位女士右脚穿着鞋,左手腕上戴着手镯。接着她擦好了粉,涂了口红去赴宴,把戒指掉进了汤里,诸如此类。我可以把你的清单记下来,但那不是我们要关注的。为什么要偷这些毫无关联的东西?在这背后有什么规律吗?有怎样的固有联系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进行一系列分析,第一件事就是要仔细研究清单上所列出的物品。”
波洛独自陷入沉思时,周围鸦雀无声。哈伯德太太注视着他,就像小孩子全神贯注地看魔术师表演一样,期待着一只兔子或者至少一条条彩带出现。莱蒙小姐无动于衷,自顾自地思考着她那套系统的细节问题。
当波洛终于开口说话时,哈伯德太太吓了一跳。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波洛说,“在所有消失的东西中,绝大多数是不值钱的,有几个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除了两个,听诊器和钻石戒指。先抛开听诊器不谈,我想把重点放在戒指上。你说是一枚价值不菲的戒指,有多贵重?”
“哦,我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数来,波洛先生。戒指上有一颗大钻石,上下还镶嵌着一堆小钻石。据我了解,它是莱恩小姐母亲的订婚戒指。她发现丢了戒指之后心烦意乱到极点,当天晚上我们在霍布豪斯小姐的汤盘里找到了它,这才如释重负。我们认为那只是个令人讨厌的恶作剧。”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个人认为,戒指失而复得意义不凡。如果是口红、粉盒或书本丢了,这些都不足以让你报警。然而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就不同了,你很有可能为此报警,因此戒指被送还回来了。”
“但是如果要归还,为什么当初还要偷走呢?”莱蒙小姐皱着眉头问道。
“真实的原因嘛,”波洛说,“让我们暂时搁置这个问题。我现在想把丢的这些东西分分类,先说说丢失的戒指。这位失主莱恩小姐是谁?”
“帕特丽夏·莱恩?她是个非常不错的姑娘。正在攻读那个叫什么来着……历史学?考古学还是什么的学位。”
“手头宽裕吗?”
“哦,不太宽裕。她自己赚了一点钱,总是小心翼翼地花。正像我说的,那枚戒指是她母亲的。她有一两件珠宝,不过新衣服不多,而且她最近刚戒了烟。”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请用你自己的语言描述一下她。”
“嗯,她的打扮没什么特点。长相相当平凡无奇。她文静优雅,却没有多少活力。可以说是个……嗯,一个本本分分的姑娘。”
“那枚戒指后来出现在霍布豪斯小姐的汤盘里。霍布豪斯小姐又是谁?”
“瓦莱丽·霍布豪斯?她是个聪明的黑皮肤姑娘,说起话来相当尖酸刻薄。她在一家美容院工作。‘塞布丽娜女神’,我想您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两个姑娘的关系好吗?”
哈伯德太太稍加思索。
“我认为非常……好。她们之间没什么纠葛。我想,帕特丽夏与每个人相处得都很融洽,不过还没达到特别讨人喜欢的程度。瓦莱丽·霍布豪斯嘴上不饶人,使得一些人对她怀有敌意。但她也有相当多的追随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想我懂。”波洛说。
这么说帕特丽夏·莱恩人不错却有些沉闷,而瓦莱丽·霍布豪斯则个性十足。他继续研究那张丢失物品的清单。
“着实吸引我的是,竟有这么多不同类别的东西。这些小东西绝对能诱惑一个既自负又缺钱的姑娘,口红、人造珠宝、粉盒、浴盐或是一盒巧克力。然后是听诊器,更像一个知道去哪儿卖掉或者当掉的男人偷的。这东西是谁的?”
“是贝特森先生的,他可是个极为和善的年轻人。”
“是个医学专业的学生?”
“是的。”
“他发现东西丢了之后很生气吗?”
“简直愤怒至极,波洛先生。他有时会勃然大怒,发怒时什么话都说,不过没多久就好了。他可不是那种东西没了还能泰然处之的人。”
“有那样的人吗?”
“哦,戈帕尔·拉姆先生会这样,他是一个从印度来的学生。他对一切都一笑置之。他摆摆手说物质财产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被偷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啊!这条法兰绒裤子是谁的?”
“麦克纳布先生的。已经非常旧了,要是别人会说不能穿了,但麦克纳布先生非常爱惜他的旧衣服,从来不扔掉任何东西。”
“那么我们来数数那些看上去不值得偷的东西吧:旧法兰绒裤子、电灯泡、硼酸粉、浴盐,还有食谱。它们也许重要,不过可能性不大。硼酸或许是被人误拿了,有人可能取下坏灯泡想换个新的,但又忘了。食谱可能是被谁借走了而忘记归还。哪位女佣也是有可能拿走裤子的。”
“我们雇了两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女清洁工,我确信她们谁都不会事先不请示就那么做的。”
“你也许是对的。有只晚装鞋,一双新鞋中的一只,我没记错吧?鞋是谁的?”
“萨莉·芬奇。她是个美国姑娘,靠富布赖特奖学金(注:富布赖特奖学金(Fulbright Scholarship):美国政府设置的教育资助金,旨在通过教育和文化交流增进美国人民和各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由来自阿肯色州的参议员詹姆斯·威廉·富布莱特于一九四六年提出。)在这儿上学。”
“你确定鞋不是放错了地方吗?我想象不出谁拿一只鞋有什么用处。”
“不会是放错了,波洛先生。我们所有人来了个地毯式搜索。您要知道,芬奇小姐穿上她所谓的‘正装’——我们叫晚礼服,正要出去聚会,那双鞋至关重要,她可只有这么一双晚装鞋。”
“这给她造成了麻烦……还有烦恼。是的……是的,我有点纳闷,也许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继续道:“还有两件物品:剪碎的帆布背包和落得同样下场的丝巾。这两样既不能满足虚荣心又得不到什么好处。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在恶意报复。背包是谁的?”
“几乎所有学生都有背包。您要知道,他们经常搭便车旅行。绝大多数背包极其相似,是从同一个地方买的,因此很难从中辨别是哪一个。但是基本可以确定这个背包是莱纳德·贝特森或者科林·麦克纳布的。”
“还有那条被乱剪一气的丝巾,它是谁的?”
“是瓦莱丽·霍布豪斯的。那是她的圣诞礼物。嫩绿色的,质地上乘。”
“霍布豪斯小姐……我了解了。”
波洛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只不折不扣的万花筒。剪碎的丝巾和帆布背包、食谱、口红、浴盐;古怪学生的名字和简介,找不到它们的关联或组织方式。无关的事件和人物在空中转来转去。但是波洛心里非常清楚,一定存在着某种模式……问题是从哪儿开始……
他睁开眼睛。
“这件事需要思索一番,需要深思熟虑。”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波洛先生。”哈伯德太太急切地表示赞同,“而且我确实不想给您添麻烦……”
“你并没有给我添什么麻烦。是我自己被吸引住了。但是在思考的同时,我可以从实际出发。一个切入点……鞋,那双晚装鞋……没错,我们可以从那双鞋入手。莱蒙小姐!”
“什么事,波洛先生?”莱蒙小姐将思绪从文件编排中收回,坐得更加笔直,不自觉地去拿便笺和铅笔。
“或许哈伯德太太会把另一只鞋给你。然后你去贝克街站,到失物招领处。是什么时候发现丢失的?”
哈伯德太太想了想。
“哦,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波洛先生。可能是两个月前。我记不起更准确的时间了,但是我能从萨莉·芬奇赴宴的日子推断出来。”
“好的,嗯……”他又把头转向了莱蒙小姐,“你要写得含糊点。可以写你把一只鞋落在了内环列车上,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或者落在其他什么列车上了。也可能是公共汽车。山核桃大街周围有多少条公交线路?”
“只有两条,波洛先生。”
“太好了。如果在贝克街一无所获,就试试去苏格兰场。跟他们说丢在了出租车上。”
“是去兰贝斯区警察局(注:波洛所说的苏格兰场是伦敦地区警察的代名词,莱蒙小姐具体说出了该去的分局名称。)。”莱蒙小姐马上纠正道。
波洛摆了摆手。
“你对这些事总是了如指掌。”
“可是为什么您认为——”哈伯德太太刚要发问,波洛就打断了她。
“让我们先瞧瞧会有什么结果。然后,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哈伯德太太,我们俩必须进一步商量。到那时你要把我需要了解的事情都告诉我。”
“我认为我已经将所知道的全部跟您说了。”
“不不,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不同脾气秉性和性别的年轻人聚在一起,A深爱着B,可B又爱着C,D和E可能因为A兵戎相见,所有这些我都需要了解。情绪的相互影响,争吵、嫉妒、友谊、怨恨和所有的无情无义。”
“我敢确定,”哈伯德太太倍感不快地说,“对于那类事情我一无所知。我一点也不参与。我仅仅是管理那个宿舍,照看好饮食和其他那一类的事情。”
“但是你对那些人感兴趣,你这么对我说过。你喜欢年轻人。你从事这项工作不是因为对待遇方面有多大兴趣,而是因为这项工作能与人打交道。也许有些学生你喜欢,有些则不那么喜欢,或是很讨厌。你要告诉我,是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你不是为正在发生的事担忧,如果是,你可以报警——”
“尼科莱蒂斯夫人不愿让警察来家里,我向您保证。”
波洛对被人打断毫不理睬,他继续说道:“不是,你是在为某个人担心,某个对这件事负责或至少有所牵连的人。是个你喜欢的人。”
“确实是这样的,波洛先生。”
“没错,果真如此。而且我认为你的担心有道理。把丝巾都剪碎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还有那个被乱砍了一气的背包,也是不正常的。其余的像是小孩子才干的出来的事,然而……我还不确定。我一点也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