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1

一封匿名信!埃莉诺·卡莱尔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手里打开的信。她以前从来没有收过这样的信。它让人不悦。字迹难看,错字连篇,粉红色信纸透着一股廉价的气息。

写这封信是为了提醒你,

我不想说出我的名字,有人盯上了你的姑姑,如果你不流心,你就会失去一切。年轻姑娘是非常狡猾的,而老人家耳根子又软,只要年轻人巴结奉承她,就会言听计从。要我说你最好来一趟,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和那位年轻的先生不应该失去这一切——她是很狡猾的,而老太太随时都会挂掉。

好心人

埃莉诺还在盯着这封信,她的眉毛厌恶地拧到了一起,这时门开了。女仆通报:“韦尔曼先生来了。”这时,罗迪走了进来。

罗迪!每次看到罗迪,埃莉诺都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快乐的悸动,但是表面上她却不动声色。因为很明显,罗迪虽然爱她,却不及她爱他那么深。第一眼看到他就让她的心悸动莫名,甚至觉得疼痛。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一个普通人,是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年轻人,竟然能够对另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魔力!一看到他,她就目眩神迷,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甚至有点想哭。爱难道不应该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吗?怎么会强烈到让人受伤?

有一点她很清楚:她必须非常小心地掩饰这一切。男人不喜欢被女人过分痴缠和崇拜。罗迪当然也不例外。

她轻描淡写地说:“嗨,罗迪!”

罗迪说:“嗨,亲爱的。你怎么愁容满面,收到账单了?”

埃莉诺摇摇头。

罗迪说:“我还以为是账单呢——仲夏,你知道的,精灵翩翩起舞的时候,账单也纷至沓来了!”

埃莉诺说:“这个更可怕。是一封匿名信。”

罗迪的眉毛向上一挑,高傲的脸僵住了,他面色大变,不悦地说:“不会吧!”

埃莉诺再次说:“这个真的很可怕。”

她朝书桌走了一步。

“我想,最好还是撕了它。”

她本来可以这么做,她也差点这么做了,因为罗迪和匿名信完全不应该被牵扯到一起。她可以把信丢到一边,不再去想它。他也不会制止她的。他的洁癖远远超过他的好奇心。

但埃莉诺却突然改了主意。她说:“不过,也许你还是先看看吧。然后我们再烧了它。是关于劳拉姑姑的。”

罗迪吃惊地扬起眉毛说:“劳拉婶婶?”

他接过信看起来,眉头厌恶地拧起,看完把信递了回去。“是的,”他说,“一定要烧掉!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

埃莉诺说:“你觉得会不会是一个仆人?”

“我想是的。”他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

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一定是玛丽·杰拉德。”

罗迪皱着眉头,努力回想。

“玛丽·杰拉德?她是谁?”

“就是门房的女儿,你一定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劳拉姑姑一直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对她照顾有加。她为她支付了学费和其他各种教育的费用——钢琴课和法语课之类的。”

罗迪说:“哦,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骨瘦如柴的孩子,细胳膊细腿的,有一头乱蓬蓬的金发。”

埃莉诺点了点头。

“是的,你应该很久没见她了。自从这些年暑假你父母都选择到国外度假,你当然不像我这么常来H庄园,近年来她又一直在德国当寄宿帮工。不过我们小时候常找她一起玩。”

“她现在长什么样了?”罗迪问。

埃莉诺说:“非常漂亮,落落大方。是这些年受到良好教育的结果,你一点都看不出她是老杰拉德的女儿。”

“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是吗?”

“是的。我想,这样一来,她和门房就很不相称了。杰拉德太太几年前去世了,玛丽和她的父亲关系并不好。他总嘲笑她上了学和‘小姐派头’。”

罗迪气愤地说:“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教育’对人有什么危害!对某些人来说那不是仁慈,反而是一种残忍!”

埃莉诺说:“我想她常常待在大宅子里。我知道,自从劳拉姑姑中风后,都是由她读书给姑姑听。”

罗迪说:“为什么不能让护士读给她听?”

埃莉诺笑着说:“奥布莱恩护士那一口爱尔兰土腔,生硬得像用刀子砍东西!我不奇怪劳拉姑姑更喜欢让玛丽来读。”

罗迪显得有些紧张,他快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足足有一两分钟。然后他说:“埃莉诺,我觉得我们应该去一趟。”

埃莉诺有些迟疑地说:“难道因为这个?”

“不,不,才不是呢。噢,该死,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正是因为这个!这封信虽然令人恶心,但背后可能隐藏着某些真相。我的意思是,老太太确实病得不轻……”

“是的,罗迪。”

他朝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承认人性的不可靠。他说:“而且这笔钱对你我来说确实很重要,埃莉诺。”

她很快就承认了这一点:“是的,确实如此。”

他认真地说:“这不是我贪财。但是,毕竟,劳拉婶婶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你和我是她仅有的亲人了。你是她的亲侄女、她哥哥的孩子,我是她丈夫的侄子。她总是暗示我们,她去世后所有的一切会由我们中的一个——更可能是我们俩共同继承。而且这是相当大的一笔财产,埃莉诺。”

“是的,”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确实如此。”

“要维持H庄园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停顿了一下,“亨利叔叔遇到你的劳拉姑姑的时候,我想,就已经挺有钱了。加上她自己又是富有的继承人。她和你父亲都继承了一大笔钱。可惜你的父亲投资不当,失去了他的大部分财产。”

埃莉诺叹了口气,说:“可怜的父亲从来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他在去世前一直为这些事情操心。”

“是的,你的劳拉姑姑比你父亲更善于理财。她嫁给了亨利叔叔,他们买下了H庄园,她有一天告诉我,她在投资方面一直很走运,几乎从未亏过。”

“亨利叔叔死的时候把一切都留给了她,是不是?”

罗迪点了点头。“是的,可惜的是他那么早就去世了。而她也没有再婚。真是忠贞的老人家。她对我们一直非常好。她待我就像亲侄子一样。如果我有困难,她总是不吝施以援手帮我摆脱困境。幸运的是,我没有经常麻烦她!”

“她对我也一样,一直非常慷慨。”埃莉诺感激地说。

罗迪点了点头。“劳拉婶婶真的是大好人,”他说,“但是,老实说,埃莉诺,虽然不是故意的,如果考虑到我们的实际财力,你和我生活得真是太奢华了!”

她沮丧地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一切的开销都是那么大——衣服、化妆品,还有些无聊的东西,比如电影和鸡尾酒,甚至唱片!”

罗迪说:“亲爱的,你是空谷百合,不是吗?你不用为稻粱谋,也不用为五斗米折腰!”

埃莉诺说:“你觉得我应该怎样,罗迪?”

罗迪摇了摇头。“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超凡脱俗。我可不喜欢你认真工作。我得说,要不是因为劳拉婶婶,你可能就要去干一些辛苦的工作了。”

他接着说:“我也是一样。我现在在刘易斯与休谟公司工作,工作不累又体面,最适合我了。这份工作让我维持了我的自尊,但是我并不担心未来,因为我指望着劳拉婶婶。”

埃莉诺说:“我们真像吸血的蚂蟥!”

“胡说!我们只是知道将来会得到一大笔钱,仅此而已。当然这实际上会影响我们的行为。”

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劳拉姑姑从来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她到底会如何处理她的钱。”

罗迪说:“那没关系!总归会给我们俩平分吧。哪怕最后不是这样——如果她把全部或大部分财产留给你,因为你是她的至亲,那也没关系, 亲爱的,我还是一样可以分享它,因为我要娶你;如果老太太觉得我是韦尔曼家的男丁而把财产留给我,那也一样,因为你要嫁给我。”

他看着她深情一笑,说:“幸运的是我们碰巧相爱。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埃莉诺?”

“是的。”她冷冷地说,几乎是一本正经的。

“是的!”罗迪模仿她的语气,“你真可爱,埃莉诺。你那冷冰冰的气质,拒人千里,就像‘远方的公主’(远方的公主La Princesse Lointaine是法国著名诗人及剧作家Edmond Rostand在一八九五年的剧作。——译者注)。我想,正是这点让我着迷。”

埃莉诺屏住了呼吸。她说:“是吗?”

“是的。”他皱起了眉头,“有些女人是那么……哦,我形容不了,那么有占有欲——那么……那么忠心耿耿——感情泛滥!我讨厌这样。而跟你一起,我永远没有把握,从来不敢肯定,你随时都会变脸,换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冷冷地说自己改变主意了,就像这样,眼皮都不眨一下!你是个迷死人的东西,埃莉诺。你就像一件艺术品,那么……那么完美!”

他接着说:“你知道,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将是完美的。我们都足够爱对方,但都不过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趣味相投,知根知底。我们具有表兄妹般的亲近,却没有血缘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厌倦你,因为你是那样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儿。不过,你倒可能会讨厌我,我是如此平凡……”

埃莉诺摇摇头。她说:“我不会厌倦你,罗迪——永远不会。”

“我的甜心!”

他吻了她。

他说:“我觉得,劳拉婶婶十分清楚我们的关系,虽然我们确定关系后还没去看望过她。这正好给了我们一个去她那里的理由,不是吗?”

“是的。前几天我也正想——”

罗迪接上她的话:“我们没有尽可能多地去看望她。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她第一次中风的时候,我们几乎每隔一个星期的周末都去,但最近我们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去看她了。”

埃莉诺说:“如果她叫我们去,我们会立刻赶过去的。”

“是的,那当然。我们知道她喜欢奥布莱恩护士,她把她照顾得很好。不过,尽管如此,也许我们还是有点懈怠了。我现在不是从财产的角度这么说,而纯粹是从人情来讲。”

埃莉诺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所以这封肮脏的信毕竟还是做了件好事!我们会去保护我们的利益,因为我们喜欢老太太!”

他点了一根火柴,从埃莉诺手里接过信,把它烧了。

“不知道是谁写的,”他说,“不过这不是问题……正像我们小时候常说的,有人‘站在我们这一边’。也许这对我们是好事。吉姆·帕廷顿的母亲搬去了里维拉,有个年轻英俊的意大利医生照顾她,结果她迷上了他,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吉姆和他的姐妹们试图推翻遗嘱,但没有成功。”

埃莉诺说:“劳拉姑姑挺喜欢接手兰塞姆医生业务的新医生——但没到那种程度!再说,那封可怕的信提到是个姑娘。一定是玛丽。”

罗迪说:“咱们亲自去看看。”

2

奥布莱恩护士从韦尔曼夫人的卧室里出来,进入浴室。她转过头说:“我来烧水,护士,这样你肯定能喝杯茶再走。”

霍普金斯护士舒心地说:“太好了,亲爱的,我是什么时候都能来一杯茶。我总是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杯好茶,一杯浓茶!”

奥布莱恩护士一边给水壶灌满水放到煤气炉上,一边说:“我把需要的东西都放在这个柜子里了——茶壶、杯子、糖。埃德娜每天都会给我送两次鲜牛奶。没有必要总是按铃叫仆人。这个煤气炉很好用,一壶水一下子就烧开了。”

奥布莱恩护士是个三十岁左右、高个子的红头发女人,有一口闪亮的白牙,满脸雀斑,笑容迷人。她的开朗和活力让她备受病人欢迎。霍普金斯护士是当地的庄区护士,每天早上来帮忙照顾身躯沉重的老太太如厕和铺床等事务,她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人,看起来十分能干,活泼开朗。

她赞赏地说:“这幢房子真不错。”

另一位护士点点头。“是的,虽然有点老式,没有中央供暖,但有很多壁炉,所有的女仆都非常听话,毕索普太太把她们训练得很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真受不了现在的这些女孩子,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大部分连日常工作都做不好。”

“玛丽·杰拉德是个好姑娘,”奥布莱恩护士说,“我真的不知道韦尔曼夫人要是没有她该怎么办。你看到她现在有多么依赖她了吗?嗯,我要说的是,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家伙,她对付老太太有自己的一套。”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为玛丽感到难过。她那个老父亲想尽办法折磨她。”

“那个倔老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奥布莱恩护士说,“水开了,我得赶紧泡茶去。”

茶泡好了,滚烫的浓茶。两名护士在韦尔曼夫人卧室隔壁的奥布莱恩护士的房间里坐着喝茶。

“韦尔曼先生和卡莱尔小姐就要来了,”奥布莱恩护士说,“今天早上有一封电报发来。”

“哦,原来如此,”霍普金斯护士说,“怪不得今天老太太看起来很高兴。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不是吗?”

“至少有两个月了。韦尔曼先生可真是个不错的年轻绅士,就是看起来有点傲慢。”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前几天在《尚流》杂志上看到了小姐的照片了,她与朋友在新市场。”

奥布莱恩护士说:“她在上流社会非常出名,是不是?而且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你觉得她真的长得好看吗,护士?”

霍普金斯护士说:“很难说,现在这些女孩子都化着妆,不知道她们实际长什么样子!在我看来,她可能还没有玛丽·杰拉德漂亮!”

奥布莱恩护士撅起嘴,把头歪向一边。“也许你说得对。但是玛丽没她那么好的气质!”

霍普金斯护士言简意赅地说:“人靠衣装马靠鞍。”

“再喝一杯茶,护士?”

“谢谢你,护士。我很乐意再来一杯。”

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两个女人凑得更近了。奥布莱恩护士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夜里两点钟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到老太太房间里帮她翻身,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她醒着,但她一定做梦了,因为我一走进房间,她就说,‘照片,我要那张照片。’

于是我说,‘好的,韦尔曼夫人。但是,你要不要等到早上再看?’她说,‘不,我现在就想看。’于是我说,‘好吧,照片在哪里?你指的是罗德里克先生的照片吗?’她说,‘罗德里克?不,是刘易斯。’然后她挣扎着要起来,我扶她坐起来,她从床边的小盒子里拿出一把钥匙,让我打开那个高脚柜的第二个抽屉,果然,里面有一张镶着银框的大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子,照片一角写着‘刘易斯’的名字。照片样式很老了,一定是很久以前拍的。我把它拿给她,她拿着照片看了很久,嘴里还喃喃地说,‘刘易斯……刘易斯。’然后,她叹了口气,把照片给我,叫我把它放回去。而且,你相信吗,当我再转身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得像个孩子一样香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觉得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她的丈夫?”

奥布莱恩护士说:“不是!今天上午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毕索普太太已故韦尔曼先生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是亨利!”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霍普金斯护士长着一个长鼻子,这会儿因为激动,鼻尖一颤一颤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刘易斯……刘易斯。我很好奇。我想不起来附近有谁叫这个名字。”

“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亲爱的。”对方提醒她。

“是的,当然了,我来这里才一两年。我很好奇——”

奥布莱恩护士说:“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看起来好像是一名骑兵军官!”

霍普金斯护士呷了一口茶。她说:“这很有意思。”

奥布莱恩护士沉浸在浪漫的想象中:“也许他们是青梅竹马,被无情的父亲拆散了。”

霍普金斯护士深深叹了口气,说:“也许他后来战死沙场了。”

3

当霍普金斯护士在茶叶和浪漫遐想的刺激下心满意足,终于要离开的时候,玛丽·杰拉德跑出门追上了她。

“噢,护士,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到村里去吗?”

“当然可以,玛丽,亲爱的。”

玛丽·杰拉德气喘吁吁地说:“我必须和你谈谈。我对一切都很担心。”

年长的妇人亲切地望着她。

二十一岁的玛丽·杰拉德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像一朵野玫瑰一样娇艳梦幻:修长的脖子,浅金色的鬈发柔顺自然地烘托着玲珑娇俏的脸庞,碧蓝的眼睛灵动有神。

霍普金斯护士说:“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就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而我却无所事事!”

霍普金斯护士生硬地说:“你有的是时间。”

“是的,但如此……如此令人不安。韦尔曼夫人一直那么慷慨,为我支付所有这些昂贵的教育费用。我觉得现在我应该要开始自己谋生了。我应该接受某方面的培训。”

霍普金斯护士同情地点点头。

“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以前的一切都白费了。我试过向……向韦尔曼夫人解释,但是,这太难了,她似乎并不明白。她总是说时间有的是。”

霍普金斯护士说:“别忘了,她是个病人。”

玛丽满脸通红,羞愧地说:“是的,我知道。我想我不该打扰她。但是,我很担心,父亲又是那样,那样不通情理!总是嘲笑我想当个淑女!不过说实在的,我真不想这样游手好闲!”

“我知道你不想。”

“麻烦的是,任何培训的学费都很昂贵。我现在德语已经学得相当好了,也许可以凭这个找份工作。但我想成为一个医院的护士。我真的喜欢护理和照顾病人。”

霍普金斯护士实事求是地说:“别忘了,当护士你得壮得像匹马才行!”

“我很强壮!我真的很喜欢护理。我母亲有个妹妹,住在新西兰,就是一名护士。因此,你瞧,我觉得我也有这样的天分。”

“当个按摩师怎样?”霍普金斯护士建议道,“或者去北方当保姆?你那么喜欢孩子。当按摩师赚得挺多。”

玛丽迟疑地说:“可是培训费很贵吧,是不是?我希望——当然我太贪心了——她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

“你是说韦尔曼夫人吗?胡说。在我看来,这是她欠你的。她给了你最上等的教育,却都是派不上用场的那种。你不想教书吗?”

“我不够聪明。”

霍普金斯护士说:“满大街都是聪明人!如果你听我的,玛丽,目前你还是耐心等待。在我看来,正如我说过的,韦尔曼夫人欠你的,她有责任帮你在事业上起步。而且我毫不怀疑她自己也是这样打算。只是问题在于她太喜欢你了,她不想失去你。”

“噢!”玛丽说,她喘了一口气,“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点!你瞧,可怜的老太太瘫痪在床,了无生趣,没什么能够让她高兴的了。所以身边有个像你这样年轻漂亮、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对她来讲是莫大的安慰。而且你对待病人又是那么体贴。”

玛丽轻声说:“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这让我感觉好多了……亲爱的韦尔曼夫人,我非常非常喜欢她!她一直对我这么好。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霍普金斯护士生硬地说:“那么你现在该做的就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要瞎担心!反正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玛丽说:“你的意思是?”

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地区护士点点头。“她现在看着情况不错,但维持不了多久。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中风。我对这种病太了解了。你要有耐心,亲爱的。如果你把老太太最后的日子服侍好,让她开开心心的,这比什么都好。你会时来运转的。”

玛丽说:“你真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父亲从门房里出来了,看样子就知道他今天过得不顺心。”

她们走到大铁门旁。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正从门房的台阶上步履蹒跚地走下来。

霍普金斯护士高兴地打招呼:“早上好,杰拉德先生。”

伊法姆·杰拉德粗声粗气地说了声:“啊!”

“今天天气真好啊。”霍普金斯护士说。

老杰拉德生气地说:“天气再好也不干我的事。腰痛都把我折腾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还是高高兴兴地说:“我想这是上个星期的湿气的缘故。今天这种炎热干燥的天气很快就会驱除湿气的。”

她轻描淡写的专业态度似乎惹恼了那位老人。

他不高兴地说:“护士,护士,你们都是一样的。拿别人的痛苦当快乐。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有玛丽,也成天念叨着要当护士。我还以为她会更有出息呢,既然在学校里学了什么法语、德语、钢琴演奏,还跑到国外旅行。”

玛丽厉声说:“能成为医院的护士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

“是的,我看你干脆什么都不要干了,是不是?摆出你那趾高气扬的架子来,当个什么都不用干的大小姐。懒虫,那才是你的本色,我的女儿!”

玛丽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她争辩道:“不是这样的,爸爸。你没有权利这样说我!”

霍普金斯护士不容分说地来劝解。

“今天早上这天气真让人有点难受,是不是?其实你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对不对,杰拉德?玛丽是个好姑娘,是你的好女儿。”

杰拉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她再也不是我女儿了,学会了法语、历史、装腔作势。呸!”

他转身走进了门房。

玛丽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你看见了,是不是,护士,多么伤人啊?他就是这么不讲理。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甚至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这样。妈妈总是会护着我。”

霍普金斯护士和蔼地说:“好了,好了,别难过。这些都是对我们的考验!老天,我得赶紧走了。今天早上我还有一堆事情呢。”

玛丽·杰拉德站在那里,看着那轻快的身影远去,她惆怅地想,没有人是真心为你,或真正能够帮你的。霍普金斯护士虽然善良,也不外乎是说些陈腔滥调,还自以为是什么新鲜话罢了。

玛丽闷闷不乐地想:“我该怎么办?”

第二章

1

韦尔曼夫人靠在精心放置的枕头上。她的呼吸有点粗重,但没有睡着。她的眼睛依然深邃湛蓝,很像她的侄女埃莉诺。她正向上看着天花板。她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有着端庄而犀利的外貌。她的脸上现出高傲与决断的神色。

眼睛往下看,落在坐在窗边的身影上。温柔地在那里停留——几乎是带着渴望。

“玛丽——”最后她开口了。

女孩迅速转身。“哦,你醒了,韦尔曼夫人。”

劳拉·韦尔曼说:“是的,我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

“哦,我不知道。我刚才……”

韦尔曼夫人打断她:“不,没关系。我在想,想很多事情。”

“想什么呢,韦尔曼夫人?”

关切的神情与话语,使得老妇人的脸上浮现温柔的神色。她轻轻地说:“我很喜欢你,亲爱的。你对我非常好。”

“噢,韦尔曼夫人,是你一直对我很好。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你给了我一切。”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生病的女人不安地动了动,她的右手臂抽动着,左边的胳膊却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人们总是尽力想做最好,但到底什么是最好的,什么是对的,却很难知道。我一直太自以为是了。”

玛丽·杰拉德说:“哦,不,我敢肯定,你一直做的都是对的,是最好的。”

但劳拉·韦尔曼摇摇头。 “不,不。我很担心。玛丽,我身上一直有一项罪过:我很骄傲。骄傲会成为恶魔。它在我的家族中代代相传。连埃莉诺也是。”

玛丽连忙说:“埃莉诺小姐和罗德里克先生要过来真是太好了。你一定很高兴。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了。”

韦尔曼夫人温柔地说:“他们是好孩子——非常好的孩子。他们两个都喜欢我。我知道只要我要求,他们随时都会来。但我并不想经常这样做。他们年轻、快乐,世界是属于他们的。没有必要让他们陪着我遭受行将就木的痛苦。”

玛丽说:“我敢肯定,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觉得,韦尔曼夫人。”

韦尔曼夫人接着说,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女孩说:“我一直希望他们会结婚。但我从来没有向他们吐露过一丝这样的意思。年轻人是如此矛盾。否则会适得其反!很久以前,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埃莉诺的心思在罗迪身上。但我不能确定罗迪的心思。他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亨利也是这样——矜持且挑剔……是的,亨利……”

她沉默了一下,想着她死去的丈夫。她喃喃地说:“那是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结婚才五年他就死了。双侧肺炎……我们很幸福,是的,很幸福,但是那幸福,不知为何,似乎很不真实。我还是一个古怪、阴郁、不成熟的姑娘,满脑子理想主义和英雄崇拜。一点儿都不现实。”

玛丽喃喃地说:“你后来一定很寂寞。”

“后来?哦,是的,寂寞得可怕。我那时才二十六岁,现在我六十多岁了。漫长的岁月,亲爱的,非常漫长的岁月。”

她突然苦笑一下:“现在又是这个!”

“你的病?”

“是的。中风是我一直害怕的事情。带来这一切的屈辱!像个婴儿一样,连洗澡都要人帮忙!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力不从心。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奥布莱恩护士是个有耐心的人——这点我承认。她不介意我对她呼来喝去,也不比他们大多数人更愚蠢。但你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玛丽。”

“是吗?”女孩的脸红了。“我,我很高兴,韦尔曼夫人。”

劳拉·韦尔曼敏锐地说:“你一直在担心,是不是?担心自己的未来。交给我,亲爱的。我会安排好的,你会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并且拥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但是要再等等——你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噢,韦尔曼夫人,当然!我绝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你不要我——”

“我真的需要你。”老人的声音异常深沉动情。“你——你就像是我的女儿,玛丽。我看着你在H庄园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东西长成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为你感到骄傲,孩子。我只希望我为你做的是最好的安排。”

玛丽连忙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么好,让我接受了……嗯,我的地位配不上的教育,如果你认为因此而让我不知足,或者,或者像我父亲说的,有了当大小姐的想法,那不是真的。我只是满怀感激,仅此而已。如果说我急于找个工作自谋生路,那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我不应该……不应该……嗯,游手好闲,毕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我不想被人说我是在吸榨你。”

劳拉·韦尔曼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这就是杰拉德一直灌输给你的想法吗?不要理会你的父亲,玛丽。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人指责你吸榨我!我要求你在这里待久一点完全是我的私心。用不了多久了……要是他们通情达理,我的命早就可以结束了——而不用被这些护士和医生白费力气地拖延。”

“哦,不,韦尔曼夫人,洛德医生说,你还可以活很多年。”

“我一点也不在乎,谢谢!前天我告诉他,在一个体面的文明国家,应该更人道,如果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应该有一些不错的药物可以帮我毫无痛苦地解脱。‘要是你有一丁点的勇气,医生,’我说,‘你就应该那么做!’”

玛丽喊道:“噢!他怎么说?”

“这个没大没小的年轻人只是咧嘴笑笑,并表示他不会冒着被绞死的风险那么做。他说,‘如果你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韦尔曼夫人,那倒可以考虑考虑!’放肆的小坏蛋!不过,我很喜欢他。他的出诊比他的药对我更有效。”

“是的,他真的非常好,”玛丽说,“奥布莱恩护士很崇拜他,霍普金斯护士也是。”

韦尔曼夫人说:“霍普金斯在她这个年纪理应更有头脑。至于奥布莱恩,每当医生走近,她都嗤嗤地假笑,搔首弄姿地说,‘噢,医生。’”

“可怜的奥布莱恩护士。”

韦尔曼太太宽容地说:“她不是个坏人,真的,但所有的护士都让人恼火。她们总是觉得在清晨五点你会想要‘一杯好茶’!”她停顿了一下。“那是什么?是汽车吗?”

玛丽看看窗外。

“是的,是汽车。埃莉诺小姐和罗德里克先生到了。”

2

韦尔曼夫人对她的侄女说:“我很高兴,埃莉诺,对于你和罗迪的事。”

埃莉诺对她笑笑。“我想你会开心的,劳拉姑姑。”

老妇人在片刻犹豫之后说:“你真的……爱他吗,埃莉诺?”

埃莉诺精致的眉毛一挑。“当然。”

劳拉·韦尔曼赶紧说:“你一定要原谅我,亲爱的。你知道,你总是那么矜持。我很难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或有什么感觉。你们俩还小的时候,我觉得你也许喜欢罗迪,喜欢得有点过头了。”

埃莉诺精致的眉毛再次一挑。“过头?”

老妇人点点头。“是的。爱得太在乎是不明智的。有时候,年轻姑娘难免如此。我很高兴你后来到德国去了。然后,当你回来的时候,你似乎对他很冷漠。对此,我又很难过!我真是个挑剔的老女人,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不过,我一直觉得,你也许有一种强烈的个性,那种个性在我们家族中很普遍。拥有这种个性的人并不十分幸福……但是,正如我所说,当你从国外回来后,对罗迪如此冷淡,我又很难过,因为我一直希望你们俩能走到一起。现在你们终于在一起了,所以一切都尽如人意!你真的爱他吗?”

埃莉诺严肃地说:“我爱罗迪,爱得不能更爱了。”

韦尔曼夫人点头赞许。“那么,我想你们会幸福的。罗迪需要爱,但他不喜欢强烈的情感。占有欲会吓跑他。”

埃莉诺动情地说:“你真了解罗迪!”

韦尔曼夫人说:“如果罗迪爱你比你爱他多一点点,那就一切都好。”

埃莉诺一本正经地说:“阿加莎姑姑的爱情专栏。‘让你的男朋友猜不透你的心思!不要让他吃定你!’”

劳拉·韦尔曼犀利地说:“你不开心,孩子?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劳拉·韦尔曼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粗俗?亲爱的,你年轻、敏感。生活本身,恐怕就是挺粗俗的。”

埃莉诺的回答带着轻微的苦涩:“我想是的。”

劳拉·韦尔曼说:“我的孩子,你不快乐?怎么啦?”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起身走到窗前。半转着身子说:“劳拉姑姑,实话告诉我,你认为爱情是永远快乐的事情吗?”

韦尔曼夫人的脸色变得严峻。“在某种意义上,埃莉诺, 不,可能不会永远快乐。把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带来的总是悲伤多于快乐。但是不管怎么样,埃莉诺,如果没有这种经验,人生就不完整。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爱过,就没有真正活过。”

女孩点点头。她说:“是的,你明白,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突然转过身,眼里含着疑问。“劳拉姑姑——”

门开了,红头发的奥布莱恩护士走了进来,她欢快地说:“韦尔曼夫人,医生来看你了。”

3

洛德医生是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人。他有茶色的头发,满脸雀斑,长着显著的方下巴。他的眼睛是醒目的浅蓝色,眼中满是热切。

“早上好,韦尔曼夫人。”他说。

“早上好,洛德医生。这是我的侄女,卡莱尔小姐。”

洛德医生一脸掩饰不住的倾慕。他说:“你好。”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埃莉诺伸来的手,仿佛怕捏碎它。

韦尔曼夫人接着说:“埃莉诺和我的侄子都来为我鼓劲。”

“太好了!”洛德医生说,“这正是你需要的!我相信对你大有好处,韦尔曼夫人。”

他仍然一脸仰慕地看着埃莉诺。

埃莉诺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说:“你走之前,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洛德医生?”

“哦——好的,当然。”

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洛德医生走近床边,奥布莱恩护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韦尔曼夫人眨眨眼说:“医生的老把戏来了——号脉、听呼吸、量体温?你们医生都是骗子!”

奥布莱恩护士叹了口气说:“哦,韦尔曼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医生!”

洛德医生也眨眨眼说:“韦尔曼夫人看穿了我,护士!尽管如此,韦尔曼夫人,我也得做我的老一套,你知道的。我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学会正确对待病人的态度。”

“你对待病人的态度没问题。其实你挺自得的。”

彼得·洛德咯咯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经过几个常规的检查后,洛德医生往椅子上一靠,对他的病人笑了。

“好了,”他说,“你恢复得很棒。”

劳拉·韦尔曼说:“那么几个星期后我就能起来在屋子里转悠了?”

“没有这么快的。”

“没有,真是的。你这个骗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像个婴儿一样处处依赖别人的照顾?”

洛德医生说:“活着有什么意思?这真的是个难题。你有没有读过那个中古的故事《小安乐窝》?人在里面不能站,不能坐,也不能躺。你会觉得任何人在里面用不了几个星期就会死。结果却不是。一个人在一个铁笼里生活了十六年,被放出来后一直活到寿终正寝。”

劳拉·韦尔曼说:“这个故事说明什么道理呢?”

彼得·洛德说:“这个故事的核心是,人有求生的本能。人并不是因为理性而活着。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谁都不想死,那些有条件活着的人最终向死亡投降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与死亡搏斗的力量。”

“继续说。”

“没有更多可说的了。不管你怎么说,你属于真正想活下去的那类人!如果你的身体要活下去,你的大脑反其道而行也没有用。”

韦尔曼夫人突然换了个话题:“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彼得·洛德笑着说:“这儿的生活挺适合我的。”

“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里的生活是不是有点令人厌烦?难道你不想当专科医生?难道你不觉得当个乡村医生很无聊?“

洛德摇了摇茶色的脑袋。

“不,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人,我喜欢处理普通的日常疾病。我真的不想和什么罕见杆菌打交道。我喜欢麻疹、水痘以及其他一切。我喜欢观察不同的身体会对这些病菌做出何种不同反应,如果我能因此改进常规的治疗方法就很高兴了。我的问题是我绝对没有野心。我想留在这里,一直到胡须花白,人们开始说,‘当然,我们一直有洛德医生,他是一个不错的老家伙,不过他的治疗方法太老套,也许我们应该找年轻的某某,他的手段是最新的。’”

“嗯,”韦尔曼夫人说,“你好像想得很长远了!”

彼得·洛德站了起来。“好吧,”他说,“我得走了。”

韦尔曼夫人说:“我想我的侄女想要跟你谈谈。顺便问一句,你觉得她怎么样?你以前没见过她。”

洛德医生突然满脸通红,连眉毛都红了。他说:“我噢!她很漂亮,不是吗?而且,呃,还很聪明。”

韦尔曼夫人被逗乐了。她心想:“他真的太年轻了。”不过她大声说,“你应该结婚了。”

4

罗迪闲逛到了花园。他先穿过草坪中一条宽阔的弯道,走上一条石子铺砌的小路,随后进入围墙内的菜园。这里维护得很好,各样东西都齐备。他不知道,他和埃莉诺将来是否会住在H庄园。他猜想他们大概会住在这里。他喜欢乡村生活。不过他拿不准埃莉诺。也许她更想住在伦敦。

和埃莉诺在一起时,想了解她是有点困难的。她不怎么透露内心的想法和感受。他喜欢她的这一点。他讨厌那些总是要倾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的人,好像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想知道他们内心的一切。有所保留才更有趣。

埃莉诺,他客观地认为,确实很完美。她总是那么淡定和从容。她看起来赏心悦目,谈吐风趣诙谐——总之是最理想的伴侣。

他洋洋得意地想,我多么幸运得到了她。真想不到她会看上像我这样的一个小伙子。

罗德里克·韦尔曼尽管有些挑剔,却并不自负。他真心实意地感到意外,埃莉诺竟然答应嫁给他。

大好人生就在前方。人贵有自知之明,知足才会常乐。他猜想埃莉诺和他会很快结婚——如果埃莉诺愿意的话,也许她会希望推迟一点点。他千万不要催促她。一开始他们的日子可能会有点拮据。

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真诚地希望劳拉婶婶能多活几年。她是个好人,一直对他很好,让他在这里度假,总是支持他做的事情。

他把劳拉婶婶会死的想法从头脑里摒除(他的头脑通常回避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他不喜欢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不想那些具体的细节。但是……呃……之后……嗯,将会非常愉快地生活在这里,特别是将有足够的钱来维持这种生活。他不知道他的婶婶究竟如何处理她的遗产。这其实并不重要。对于有些女人来说,钱归丈夫还是妻子是个大问题。但埃莉诺不会。她足够聪明,也不太在乎钱。

他想,不,没什么可担心的——无论发生什么事!

他从最远的那个门走出有围墙的花园。

从那里,他漫步进入小树林,春天,水仙花会在此盛开。当然,现在花早谢了。不过阳光从树叶间滤过,在林间投下的绿色光芒仍然如此明媚。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躁动,在平静的心里掀起波澜。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我没有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我要——我要……

金色的绿光,柔和的微风——伴随而来的冲击,让他血脉偾张,激动难捺。

一个女孩穿过树丛,闪闪发光的金发,玫瑰般红润的肌肤,向他走来。

他想,多么美丽——多么惊人的美丽。

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心神,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被冻成了石像。他觉得天旋地转,这个世界突然不可思议地、了不起地疯狂了!

女孩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走,来到他面前。他还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回不过神来。

她说,有一点犹豫:“你不记得我了吗,罗德里克先生?当然,已经很久没见了。我是住在门房的玛丽·杰拉德。”

罗迪说:“噢,噢,你是玛丽·杰拉德?”

她说:“是的。”

然后,她有些羞涩地继续说:“当然,从上次见面后,我变了很多。”

他说:“是的,你变了。我……我没有认出你来。”

他站在那里盯着她,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玛丽听到了,她转过身。

埃莉诺一言不发地站了有一分钟,然后她说:“你好,玛丽。”

玛丽说:“你好,埃莉诺小姐,很高兴见到你。韦尔曼夫人一直盼着你来。”

埃莉诺说:“是的,我有一阵子没来了。我——奥布莱恩护士让我来找你。她要帮韦尔曼夫人起身,她说平时都是你跟她一起完成。”

玛丽说:“我马上就去。”

她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埃莉诺站在那里,看着她。玛丽跑得很轻快,每一个动作都很优雅。

罗迪轻声说:“阿塔兰忒”(阿塔兰忒(Atalanta),希腊神话中一位善于疾走的女猎手,因在赛跑中输给希波墨涅斯而成为他的妻子。——译者注)。

埃莉诺没有回答。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两分钟,然后说:“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最好回去吧。”

他们并肩走向房子。

5

“噢!来吧,玛丽。这是一部盛大的电影——都是有关巴黎的。故事是由一个顶尖的作者创作的。以前还有过一部关于它的歌剧。”

“你真好,泰德,但我真的不想去。”

泰德·比格兰德气愤地说:“我再也请不动你了,玛丽。你变了,完全变了。”

“不,我没有,泰德。”

“你变了!我想是因为你上了那些好学校,又去了德国。你现在已经是我们高攀不起的了。”

“这不是真的,泰德。我不喜欢你这么说。“她激动地说。

这个英俊而强壮的年轻人,尽管生气,还是倾慕地望着她。“是的,你变了。你几乎是个淑女了,玛丽。”

玛丽苦涩地说:“几乎毕竟不是,对吗?”

他突然理解了:“是的,我认为不是。”

玛丽很快说:“反正,今天谁还在乎那种事情?绅士淑女,所有的一切!”

“现在是和过去不一样了,”泰德表示同意,他若有所思,“不管怎么样,我有一种感觉。老天,玛丽,你看起来就像一位伯爵夫人或什么的。”

玛丽说:“那可不必。我见过的伯爵夫人看起来都像老古董!”

“噢,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高大端庄、穿着得体的黑色套装的身影向他们走来。她的眼神尖锐地扫过他们。

泰德往边上退了一两步。他说:“下午好,毕索普太太。”

毕索普太太客气地点点头。“下午好,泰德·比格兰德。下午好,玛丽。”她从他们身边经过,像一艘扬帆远航的帆船。

泰德恭敬地盯着她的身影。

玛丽喃喃地说:“她才真像是一位公爵夫人!”

“是的——她有一种派头。总是让我紧张到冒汗。”

玛丽慢慢地说:“她不喜欢我。”

“废话,我的姑娘。”

“这是真的。她不喜欢我。她总是对我说话很尖刻。”

“嫉妒,”泰德说,他自作聪明地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玛丽怀疑地说:“我想或许是因为……”

“就是这么回事,不会有错。她当了好多年H庄园的管家,大权在握,号令所有人,现在老韦尔曼夫人看中你,让她靠边站了!就是这么回事。”

玛丽的眉头紧皱:“我真傻,但我就是不能忍受别人不喜欢我。我希望人人都喜欢我。”

“不喜欢你的当然都是女人,玛丽!嫉妒你的美貌!”

玛丽说:“我觉得嫉妒很可怕。”

泰德缓缓地说:“也许,但它有存在的理由。对了,我上个星期在阿勒多看了一部好电影。克拉克·盖博演的。讲一个年轻的百万富翁忽略了他的妻子,然后她假装背叛了他。还有另一个家伙——”

玛丽走开了。“对不起,泰德,我必须要走了。我已经迟到了。”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跟霍普金斯护士喝茶。”

泰德做了个鬼脸。“古怪的品味。那个女人是村里最大的长舌妇!她那长鼻子到处嗅来嗅去。”

玛丽说:“她一直对我很好。”

“哦,我不是说她有什么坏处。但她喜欢嚼舌根。”

玛丽说:“再见,泰德。”

她匆匆离开,留下他站在那里愤愤不平地望着她的背影。

6

霍普金斯护士住在村头的一间小平房里。她自己也刚刚回来,玛丽进屋的时候,她正在解开帽子的系绳。

“啊,你来了。我回来得有点晚了。老郝德杰太太的情况又变糟了。害得我都没时间换衣服。我看到你和泰德·比格兰德在街口。”

玛丽没精打采地说:“是的。”

霍普金斯护士正在弯腰给炉子点火,闻言警觉地抬起头。

她的长鼻子抽动着:“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不寻常的事吗,亲爱的?”

“没有。他只是请我去看电影。”

“我明白了,”霍普金斯护士很快说,“嗯,当然,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车库干得也不赖,他的父亲也比这儿的大多数农民强一些。尽管如此,亲爱的,我觉得你嫁给泰德·比格兰德还是太委屈了。和你所受的教育以及一切都不相配。就像我说的,如果我是你,等时机成熟就去学按摩。你就可以到处走走,认识一些人,你的时间也自由一些。”

玛丽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前几天韦尔曼夫人跟我谈过。她对这件事很热心。正像你说的一样,她不希望我马上离开。她说她会想念我。而且她告诉我不要担心未来,她打算帮助我。”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迟疑地说:“但愿她能够白纸黑字写下来!病人的想法总是反复无常。”

玛丽问:“你觉得毕索普太太真的不喜欢我——还是只是我的错觉?”

霍普金斯护士考虑了一分钟。“我必须说,她那张脸是挺臭的。她是那种见不得年轻人好的人。想想看,或许,韦尔曼夫人太喜欢你了,所以她不高兴了。”

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瞎担心,玛丽,亲爱的。打开纸袋,好吗?里面有两个甜甜圈。”

第三章

1

昨天晚上你姑姑第二次中风了,暂无生命危险,但如果可能的话,建议你们尽早过来。洛德。

2

收到电报后埃莉诺立即通知了罗迪,现在他们正一起坐火车赶往H庄园。

最近一星期,从那里回来以后,埃莉诺不常见到罗迪。在他们仅有的两次短暂会面中,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拘束感。罗迪曾送花给她——一大束长梗玫瑰。对他来说这是不寻常的。在他们一次共进晚餐时,他似乎比平时更加殷勤,询问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帮她穿脱大衣。埃莉诺觉得他好像在扮演一个戏剧里的角色——忠实的未婚夫的角色。

然后,她对自己说,别傻了,没什么不对劲的,是你自己疑神疑鬼!都是你那可恶的、斤斤计较的、占有欲的头脑在作祟。

于是她对他的态度比过去更加冷淡,更加疏远。

现在,在这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下,他们摆脱了拘束,又自然地聊天了。

罗迪说:“可怜的老太太,我们那几天去看她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还那么好。”

埃莉诺说:“我真的为她难过。我知道她是多么讨厌生病,而且,我想现在她的病情会更加严重,她会非常讨厌这种身体不能自主的状况!我觉得,罗迪,人应该拥有选择解脱的权利——只要是他们自己真正想要的就行。”

罗迪说:“我同意。这是真正文明的举措。我们会给动物实施安乐死帮助它们摆脱痛苦。但是人类不允许安乐死,也许仅仅是为了防止有些病人的家属为了钱而对病人实施安乐死——也许有些人的病情并没有到那种地步呢。”

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这当然要由医生经手才行。”

“医生可能是骗子。”

“我们可以信赖像洛德医生那样的人。”

罗迪漫不经心地说:“是的,他看起来是个正直的人。不错的家伙。”

3

洛德医生俯身在床前。奥布莱恩护士紧跟在他身后。他的眉头紧皱,想尽量听清楚他的病人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他说:“好的,好的……现在,不要激动。慢慢来。如果你想表示‘是’,就轻轻抬一下右手——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他看到了病人给的肯定的手势。

“是什么要紧事吗?是的。你想要什么东西吗?还是要见什么人?卡莱尔小姐?还有韦尔曼先生?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韦尔曼夫人再次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洛德医生聚精会神地听着。

“你想他们来了,但不是这件事?要见其他人?亲戚吗?不是?和什么业务有关吗?我明白了。和钱有关系的?律师?我猜对了,是不是?你想见你的律师?要对他做什么安排的指示?”

“好了,好了——没问题了。保持冷静。时间有的是。你说什么?埃莉诺?”他在一堆含糊不清的话语里抓住了这个名字。“她知道是哪位律师?她会安排他过来?好的。她大概半个小时内就到了。我会告诉她你想要什么,我会陪她一起来,我们会把一切处理好的。现在,不用担心了。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会把事情都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办妥。”

他在病人床边站了一会儿,看到她慢慢放松下来,才静悄悄地出去,走到楼梯口。奥布莱恩护士跟着他出来。霍普金斯护士正好上楼。他对她点点头。

她气喘吁吁地说:“晚上好,医生。”

“晚上好,护士。”

他跟着她们俩来到隔壁奥布莱恩护士的房间,并给她们下达了指示。霍普金斯护士留下来过夜,替奥布莱恩护士值班。

“明天我得再找一个社区护士。实在是棘手,斯坦福白喉流行,因此护士站人手不够。”

然后,他下达指令,她们毕恭毕敬地听着(有时这让他心里非常受用)。洛德医生下楼,准备迎接病人的侄女和侄子,他的手表告诉他,他们应该马上就会到达。

在大厅里,他遇到了玛丽·杰拉德。她脸色苍白,焦急万分。她问:“她好点了吗?”

洛德医生说:“我可以确保她平安度过今晚——目前只能做到这样。”

玛丽抽噎着说:“这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他同情地点点头。“是的,有时确实如此。我相信……”

他中断了谈话。“车子到了。”

他走出了大厅。玛丽跑上楼。

埃莉诺一走进客厅就问:“她的情况很糟糕吗?”

罗迪面色苍白,满脸忧虑。

医生严肃地说:“我恐怕这对你会是个打击。她严重瘫痪了,话已经说不清楚。顺便说一句,她肯定有心事。她要叫她的律师来。你知道他是谁吗,卡莱尔小姐?”

埃莉诺连忙说:“塞登先生——布卢姆斯伯里广场。但他晚上这个时候不会在办公室,我也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

洛德医生安慰道:“明天有的是时间。我希望能尽快让韦尔曼夫人安心。如果你现在和我一起过去,卡莱尔小姐,我想我们一起能更好地安抚她。”

“当然。我马上就上去见她。”

罗迪忐忑地问:“不用我去吗?”

他隐隐感到羞愧,但他非常害怕到楼上病房去看劳拉婶婶那说不出话、无助地躺在那里的样子。

洛德医生及时向他保证。“不需要,韦尔曼先生。房间里的人最好不要太多。”

罗迪的如释重负表现得很明显。

洛德医生和埃莉诺上楼去了。奥布莱恩护士在看护病人。

劳拉·韦尔曼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呼吸沉重而短促。埃莉诺站在床边俯身看她,被那憔悴又扭曲的脸吓了一跳。

突然,韦尔曼夫人的右眼皮颤抖着,睁开了眼。当她认出埃莉诺,脸上的表情起了一点点变化。她挣扎着想说话。

“埃莉诺……”发音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也许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在场的人能猜到她的意思。

埃莉诺赶紧说:“我在这里,劳拉姑姑。你在担心什么?你要我去请塞登先生来吗?”

又是几声沙哑不清的声音。埃莉诺猜到她的意思,她说:“玛丽·杰拉德?”

病人的右手慢慢地颤动了一下,表示同意。

一声含糊不清的长音从病人的嘴唇间发出。

洛德医生和埃莉诺无助地皱起了眉头。那声音又重复了好几次。埃莉诺终于抓住了一个字眼。

“照顾?你想在你的遗嘱里做出安排?你想留给她一些钱?我明白了,亲爱的劳拉姑姑。这非常简单。明天塞登先生就会来,一切都会完全按照你的意愿做出安排。”

病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痛苦的神情从黯淡的眼中褪去。埃莉诺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弱地握着她的手。

韦尔曼夫人费了很大的劲说:“你——全部——你……”

埃莉诺说:“好的,好的,一切都交给我。我会安排好你想要的一切!”

她再次感到对方的手指握了一下,然后松开。病人的眼皮垂下,闭上了眼。

洛德医生把手搭在埃莉诺的胳膊上,轻轻地把她带离了房间。奥布莱恩护士回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玛丽·杰拉德和霍普金斯护士在外面的楼梯口说话。她走上前来。

“哦,洛德医生,我能进去看她吗?求你了!”

他点点头。“不过要保持安静,而且不要打扰她。”

玛丽走进了病房。

洛德医生说:“你们的火车晚点了。你——”他停了下来。

埃莉诺转头看着玛丽。突然,她意识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她转过头,困惑地看着他。发现他一直盯着她,一脸错愕的样子。埃莉诺的脸红了。

她连忙说:“请原谅。你刚才说什么?”

彼得·洛德缓缓地说:“我刚才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卡莱尔小姐,你在里面的表现真了不起!”他热情地说。“反应快,镇定,一切都得心应手。”

霍普金斯护士发出一声非常微弱的抽鼻子声。

埃莉诺说:“可怜的姑姑。我真难过看见她那个样子。”

“当然了。但是你都没有表现出来。你一定有很强的自控力。”

埃莉诺抿着嘴说:“我学着不要——显露自己的感情。”

医生慢慢地说:“尽管如此,面具偶尔也会脱落。”

霍普金斯护士匆忙走进了浴室。埃莉诺扬起她精致的眉毛,瞪着他:“面具?”

洛德医生说:“人的脸,或多或少,都是面具。”

“那么面具底下呢?”

“底下是原始的男人或女人。”

她快速转过身去,领先下了楼。彼得·洛德在后面跟着,脸上是困惑和少有的严肃。

罗迪来到大厅和他们会合。“怎么样?”他焦急地问。

埃莉诺说:“可怜的姑姑。看到她的样子真令人伤心欲绝。我会留在这里,罗迪。直到……直到……她要见你。”

罗迪问道:“她想要什么吗?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彼得·洛德对埃莉诺说:“我得走了。暂时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明天早上我会来看她。再见,卡莱尔小姐。不要……不要太担心。”

他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他身上有种令人安心和宽慰的奇怪力量。他看着她,埃莉诺觉得有些古怪,好像……好像他为她感到难过。

当大门在医生身后关上,罗迪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埃莉诺说:“劳拉姑姑担心——担心某些事务的安排。我设法安抚了她,告诉她塞登先生明天一定会来。我们首先应该打电话给他。”

罗迪问:“难道她想立一份新的遗嘱吗?”

埃莉诺回答:“她没有这么说。”

“那她——?”

他说了一半停下来了。

玛丽·杰拉德正跑下楼。她穿过大厅,跑进厨房的门不见了。

埃莉诺用刺耳的声音说:“什么?你想问什么?”

罗迪含糊地说:“我——什么?我忘了想问什么了。”

他一直盯着玛丽·杰拉德刚才走进去的那扇门。

埃莉诺的手紧握着。她能感觉到她的长而尖的指甲嵌进自己手掌的肉里。她想,我不能忍受了。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罗迪,罗迪,我不能失去你。

她想,那个人,那个医生,他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噢,上帝,我此刻的感受,人生是多么糟糕。说些什么,傻瓜。振作起来!

她大声地用平静的声音说:“至于晚饭,罗迪,我不太饿。我去陪陪劳拉姑姑,让护士都可以下来吃饭。”

罗迪紧张地说:“她们和我一起吃饭?”

埃莉诺冷冷地说:“她们不会咬你!”

“但是你怎么办?你必须吃点东西。为什么我们不先用餐,然后让她们下来吃?”

埃莉诺说:“不,还是那样更好。”她又补充说,“她们都很敏感,你知道的。”

她想,我不能和他面对面坐着吃饭。单独相处,谈天说地,表现如常。

她不耐烦地说:“拜托,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愿来吧!”

第四章

1

第二天早上,叫醒埃莉诺的不是女仆,而是毕索普太太亲自过来,她穿着老式的黑裙窸窸窣窣地走进来,抹着眼泪说:

“噢,埃莉诺小姐,她走了。”

“什么?”

埃莉诺从床上坐起来。

“你亲爱的姑姑,韦尔曼夫人,我亲爱的女主人,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劳拉姑姑?死了?”

埃莉诺瞪大了眼睛,无法接受这个变故。

毕索普太太现在哭得更大声了。“想想看,”她抽泣着说,“这么多年了!我在这里十八年了。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

埃莉诺缓缓地说:“这么说劳拉姑姑是在睡梦中离世的,非常安宁。这是主的恩典!”

毕索普太太抽泣着。

“太突然了。医生还说他今天早上会再来,一切就像往常一样。”

埃莉诺有点尖刻地说:“这并不算太突然。毕竟,她病了一段时间了。我只是很庆幸她终于解脱了,没有受更多的苦。”

毕索普太太含着泪说,这确实是值得感恩的。她又问:“谁去告诉罗德里克先生呢?”

埃莉诺说:“我会的。”

她披上晨衣,走到他的房门前,敲了敲门。他的声音回答说:“进来。”

她进入房间。“劳拉姑姑死了,罗迪。她在睡梦中去世了。”

罗迪坐在床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亲爱的劳拉婶婶!感谢上帝。我真受不了看着她像昨天那样奄奄一息地躺着。”

埃莉诺机械地说:“我不知道你见过她。”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事实上,埃莉诺,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我不敢去看她!昨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去了那儿。那个胖护士正好离开了房间去拿东西。我想是拿热水袋,我溜了进去。当然,她不知道我在那里。我只是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后来,我听到甘普太太上楼的脚步声,我就溜走了。但那场景太可怕了!”

埃莉诺点了点头。“是的。”

罗迪说:“她一定恨透了这样的状况,每一分钟都像在地狱!”

“我知道。”

罗迪说:“了不起的是,你和我看待一件事情的意见总是相同。”

埃莉诺用低沉的声音说:“是的,是这样。”

他说:“我们俩此刻对这件事的看法一致:庆幸她终于从这一切痛苦中解脱了。”

2

奥布莱恩护士说:“怎么啦,护士?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红着脸,在自己昨天晚上放在门厅的小药箱里翻来翻去找东西。

她哼了一声:“真讨厌。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真无法想象!”

“怎么啦?”

霍普金斯护士回答得不是很清楚:“是伊丽莎·瑞金——恶性肿瘤,你知道的。她每天得打两次针,早晚各一次吗啡。昨天晚上我来这里前,顺路去给她打了一针,用完了旧玻璃管里的最后一点药剂,我可以发誓,我还带了一管新的。”

“再找找看。这些管子都是那么小。”

霍普金斯护士又彻底翻了一遍药箱。

“没有,不在这里!我可能把它忘在我的柜子里了!说真的,我不信我的记性有这么差。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把它带出来了!”

“你来的路上有没有把箱子放在什么地方?”

“当然没有!”霍普金斯护士锐声说。

“噢,好了,亲爱的,”奥布莱恩护士说,“一定没事的!”

“噢,是的!我唯一放过药箱的地方只有这个门厅,而这幢房子里没有人会偷东西!我想是我记错了。但是这事还是让我烦心。而且,我还得穿过整个村子回家一趟,然后再回来。”

奥布莱恩护士说:“希望你今天不会太累,亲爱的,你昨晚已经守了一夜了。可怜的老太太。我早就想过她不会坚持太久。”

“是的,我也这么想。不过我敢说医生一定会感到惊讶!”

奥布莱恩护士有点不以为然地说:“他总是对自己的病人充满希望。”

霍普金斯护士正准备离开,她说:“噢,他太年轻!没我们有经验。”

她阴沉着脸说完这句评判就走了。

3

洛德医生踮着脚站了起来。他的茶色眉毛在额头高高挑起,几乎被头发遮住了。

他惊讶地说:“她死了?”

“是的,医生。”

奥布莱恩护士很想脱口而出具体的细节,但严格的训练让她闭嘴等待着。

彼得·洛德若有所思地说:“死了吗?”

他站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给我一些开水。”

奥布莱恩护士感到惊讶和迷惑,但她所受的训练让她不去质疑理由。就算医生告诉她去拿鳄鱼的皮,她也会低眉顺眼地答应:“好的,医生”,然后乖乖地出门去解决这个问题。

4

罗德里克·韦尔曼说:“你的意思是说,婶婶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她根本没有立过遗嘱?”

塞登先生擦了擦他的眼镜,说:“似乎是这样的。”

罗迪说:“这也太不寻常了!”

塞登先生自嘲地清了清嗓子。“也不算太不寻常。这种事情比你想象的要更常见。算是一种迷信吧。人们总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立遗嘱这一举动似乎把死亡拉近了。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但人们就是这么想!”

罗迪说:“你有没有……呃……跟她谈过这个问题?”

塞登先生冷冷地回答:“经常。”

“那她怎么说?”

塞登先生叹了口气。“都是老一套。有的是时间!她还不打算死!她还没有打定主意到底怎么处置她的钱!”

埃莉诺说:“但是,她第一次中风后,难道……?”

塞登先生摇了摇头。“哦,没有,反而变本加厉了。她提都不想提到这个问题!”

罗迪说:“这难道不奇怪吗?”

塞登先生又说:“哦,不。很正常,她的病使她更加神经质了。”

埃莉诺疑惑不解地说:“可是她一心求死。”

塞登先生擦了擦眼镜,说:“啊,我亲爱的埃莉诺小姐,人心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韦尔曼夫人也许想过一死了之,但是内心深处多多少少抱着希望自己能够完全康复。正因为抱着这样的希望,我认为她觉得订立遗嘱是不吉利的。并不是说她不想立遗嘱,只是想尽量拖延。”

塞登先生突然朝向罗迪,几乎像是专门对他说一样:“有人就是拖延或回避那些讨厌的事情、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你懂的吧?”

罗迪脸红了。他喃喃地说:“是的,我……我,是的,当然,我懂你的意思。”

“没错,”塞登先生说,“韦尔曼夫人一直打算立遗嘱,但总觉得明天比今天更合适,就这样明日复明日!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时间还有的是。”

埃莉诺慢慢地说:“怪不得她昨天晚上如此心烦意乱,而且急着要请你过来。”

塞登先生回答说:“毫无疑问!”

罗迪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那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韦尔曼夫人的遗产吗?”律师清了清嗓子,“既然韦尔曼夫人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那么她所有的财产由她的近亲继承——也就是埃莉诺·卡莱尔小姐。”

埃莉诺慢慢地说:“一切都归我?”

“国家还要征收一定的比例。”塞登先生解释说。

他又说明了具体的细节。

他归纳道:“没有不动产或信托基金。韦尔曼夫人的钱是由她自己自由支配。因此,这些钱直接转给卡莱尔小姐。呃——遗产税,恐怕会不少,但即使扣除遗产税,仍然是一大笔钱,最好能够投资一些可靠的优质债券。”

埃莉诺说:“但是,罗德里克——”

塞登先生带着些许歉意,咳了一下说:“韦尔曼先生只是韦尔曼夫人的丈夫的侄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没错。”罗迪说。

埃莉诺慢慢地说:“当然,我们俩之中由谁继承这笔钱并不重要,因为我们要结婚了。”

但她没有看罗迪。

接话的是塞登先生,他说:“没错!”

他说得相当快。

5

“这并不要紧,不是吗?”埃莉诺说。她几乎是在哀求。

塞登先生离开了。

罗迪的脸紧张地抽搐了一下。他说:“你应该得到这笔遗产。是你应得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埃莉诺,不要觉得我会因此心怀怨恨。我不想要这该死的钱!”

埃莉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们说好的,罗迪,在伦敦的时候,我们不管是谁得到这笔钱都没关系,因为……因为我们要结婚了。”

他没有回答。

她坚持说:“难道你忘了说过的话,罗迪?”

他说:“没有忘。”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的脸色苍白,敏感的嘴唇紧抿着,显得郁郁寡欢。

埃莉诺突然奋不顾身地抬起头说:“这并不重要——如果我们结婚了……但是我们会结婚吗,罗迪?”

他说:“我们会什么?”

“我们会结婚吗?”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他的语气很冷淡,甚至有点生气。他接着说:“当然,埃莉诺,除非你现在有了别的想法——”

埃莉诺喊了出来:“哦,罗迪,你能不能说实话?”

他畏缩了,然后,他用低沉而茫然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埃莉诺的声音令人窒息,她说:“我知道。”

他急切地说:“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靠妻子的钱过日子。”

埃莉诺的脸色变得苍白,她说:“不是这个。是因为别的。”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因为——玛丽,是不是?”

罗迪不高兴地嘀咕道:“我想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埃莉诺的嘴角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这一点都不难。每次你看她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

他的冷静突然崩溃了。“哦,埃莉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我要疯了!都是在我看到她那一天——在树林里……只是看到她的脸,它让一切都天翻地覆。你无法理解的。”

埃莉诺说:“不,我可以。继续说。”

罗迪无奈地说:“我不想爱上她。我和你在一起很幸福。哦,埃莉诺,我是个多么卑鄙的男人,居然这样对你说话!”

埃莉诺说:“胡说。继续说。告诉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是多么完美。跟你说话大有裨益。我多么喜欢你,埃莉诺!你必须相信这一点。另一件事就像一个劫数!一切都颠倒了:我的人生观,我喜欢的东西,还有所有体面的、有序的、合理的东西。”

埃莉诺轻轻地说:“爱,是没有道理的。”

罗迪痛苦地说:“是的。”

埃莉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跟她说什么了吗?”

罗迪说:“今天早上,我像个傻瓜一样,失去了理智……”

埃莉诺说:“怎么?”

罗迪说:“当然,她立刻拒绝了我!她吓坏了。因为劳拉婶婶和你……”

埃莉诺把钻石戒指从手指上取下。她说:“你最好把它收回去,罗迪。”

他接过戒指,不敢看她,只是喃喃地说:“埃莉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难过。”

埃莉诺平静地说:“你觉得她会嫁给你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会……不会太久吧。我觉得她现在还不喜欢我,但她将来会喜欢上我的。”

埃莉诺说:“我想你是对的。你必须给她时间。暂时先不要和她见面,然后,重新开始。”

“亲爱的埃莉诺!你是最好的朋友。”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你知道的,埃莉诺,我真的爱你,丝毫不亚于以往任何时候!有时候,我觉得玛丽就像一个梦。我随时可能会从梦中醒来,发现她并不存在。”

埃莉诺说:“要是玛丽不存在……”

罗迪突然动情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她不存在……你和我,埃莉诺,属于彼此。我们属于彼此,不是吗?”

她慢慢地低下头。

她说:“哦,是的,我们属于彼此。”

她想:要是玛丽不存在……

第五章

1

霍普金斯护士感慨地说:“这真是个体面的葬礼!”

奥布莱恩护士回应说:“是的,千真万确。想想那些花!你见过这样美丽的花吗?白百合编的竖琴,黄玫瑰编的十字架。真美!”

霍普金斯护士叹了口气,给自己的茶点抹上黄油。两位护士正坐在蓝山雀咖啡厅。

霍普金斯护士接着说:“卡莱尔小姐是一位慷慨的姑娘。她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礼物,她大可不必这么做。”

“她是一个善良、大方的姑娘,”奥布莱恩护士热烈地赞同,“我讨厌吝啬的人。”

霍普金斯护士说:“可不,她可是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呢。”

奥布莱恩护士说:“我很好奇——”她停住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什么?”鼓励对方说下去。

“老太太没立遗嘱够奇怪的。”

“这是不对的,”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应该规定人人都要立遗嘱!否则最后只会闹出不愉快。”

“我很好奇,”奥布莱恩护士说,“如果她立了遗嘱,她会怎么处置她的钱?”

霍普金斯护士肯定地说:“我知道一件事。”

“是什么?”

“她会给玛丽留一笔钱——玛丽·杰拉德。”

“确实如此,这是真的,”奥布莱恩护士表示同意,她还兴奋地补充道,“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老太太撑不了多久了?可怜的老太太,医生竭尽全力让她平静下来。埃莉诺小姐也握着她姑姑的手,向万能的上帝发誓,她会请律师来,一切都会按她的心意做好安排。”奥布莱恩护士说到激动处,她的爱尔兰口音都跑调了,“‘玛丽!玛丽!’可怜的老太太一直念着。‘你是指玛丽·杰拉德吗?’埃莉诺小姐说,然后她发誓会保证让玛丽得到应有的利益!”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样?”

奥布莱恩护士十分肯定地回答:“千真万确,我告诉你,霍普金斯护士,依我看来,韦尔曼夫人如果活着立下遗嘱,很可能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说不定她会把所有钱都留给玛丽·杰拉德呢!”

霍普金斯护士不大相信地说:“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做。钱总是要留给自己的骨肉至亲。”

奥布莱恩护士神神秘秘地说:“是骨肉,亲骨肉。”

霍普金斯护士马上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奥布莱恩护士庄重地说:“我可不是一个爱说闲话的人!而且我也不想抹黑死者的名誉。”

霍普金斯护士慢慢地点了点头,说:“这是对的,我同意。祸从口出。”

她给茶壶加满水。

奥布莱恩护士说:“顺便说一句,那天你回家后找到那管吗啡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皱起了眉头。她说:“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可难倒我了,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我可能把它放在壁炉的边沿上,我给柜子上锁的时候经常这样做,然后它可能被不小心碰倒掉进了废纸篓,那天废纸篓满满的都是垃圾,我出门的时候就把垃圾都倒到外面的垃圾箱里去了。”她顿了一顿。“一定是这样,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性。”

“我明白了,”奥布莱恩护士说。 “哦,亲爱的,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你的药箱没有放过其他地方——只有亨特伯里的门厅。依我看,也只有你刚才说的这种可能性。它被丢进了垃圾箱。”

“是的,”霍普金斯护士急切地说,“不可能是别的情况,不是吗?”

她拿起一个粉红色的糖霜蛋糕,说:“这并不是说——”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

她的同伴很快表示赞同,或许表示得有点快。

“如果我是你,就不再为这事担心。”她安慰道。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不担心。”

2

埃莉诺穿着黑色连衣裙,显得年轻而端庄,她坐在韦尔曼夫人书房的那张大写字台前,一大堆文件铺在她面前。她已经与仆人和毕索普太太都谈过了,现在轮到玛丽·杰拉德了。玛丽进入房间,在门口的时候犹豫了一分钟。

“你要见我,埃莉诺小姐?”她说。

埃莉诺抬起头来。 “哦,是的,玛丽。来这儿坐下,好吗?”

玛丽坐到埃莉诺指示的椅子上。椅子略微朝向窗口,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在白皙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埃莉诺伸出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眼前,挡住刺眼的光线。在指缝之间,她可以看到对面女孩的脸。

她想,有没有办法痛恨一个人而不表露出来?

她以愉快的、公事公办的声音大声说:“我想你知道,玛丽,我姑姑非常喜欢你,而且一直关心你的未来。”

玛丽用她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韦尔曼夫人一直对我非常好。”

埃莉诺继续说,她的声音冷漠不带感情:“我的姑姑,如果有时间立下遗嘱,我知道她会把遗产做好分配。但是她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所以为她完成遗愿就是我的责任了。我已经咨询了塞登先生,并听从他的建议,根据仆人在此服务的年限,向他们每人馈赠一笔金钱,”她停顿了一下,“当然,你不在此列。”

她有点希望,也许,这些话会刺痛对方,但她盯着的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化。玛丽照单全收这些话的字面意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埃莉诺说:“虽然最后那天晚上,姑姑说话已经非常困难,但她还是尽力表达了她的意思,她肯定要为你的未来做一些关照。”

玛丽平静地说:“她真是太好了。”

埃莉诺粗声说道:“等遗产继承的手续办好,我就安排两千镑给你。这笔钱完全归你自由支配。”

玛丽的脸因激动变得绯红。“两千镑?哦,埃莉诺小姐,你真好!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埃莉诺尖刻地说:“我没什么特别的好,请不用多说什么。”

玛丽满脸通红。“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她喃喃地说。

埃莉诺说:“我很高兴。”

她犹豫了一下,不再看玛丽,把目光移向房间另一头。她有些勉强地说:“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玛丽连忙说:“哦,是的。我想去接受一些职业训练。也许是按摩。这是霍普金斯护士建议的。”

埃莉诺说:“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会与塞登先生商量,尽快先安排一些钱给你——如果可能的话,马上。”

“你真是太好,太好了,埃莉诺小姐。”玛丽感激地说。

埃莉诺简短地说:“这是劳拉姑姑的心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嗯,我想,就这样吧。”

这一次,打发人的语气刺痛了玛丽敏感的心灵。她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非常感谢你,埃莉诺小姐。”然后离开了房间。

埃莉诺坐着一动不动,注视着前方。她神情冷漠,丝毫推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3

埃莉诺最后要找的是罗迪。她发现他在晨间起居室。他站在那里,盯着窗外。看到埃莉诺进来,他立刻转身。

她说:“我已经都处理好了!五百镑给毕索普太太——她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一百镑给厨师,米莉和奥莉薇每人五十镑。其他人每人五镑。给园丁头儿斯蒂芬斯二十五镑。当然,还有门房的老杰拉德,我还没想好要给他多少。这事有点尴尬。我想,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份养老金?”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有些匆忙:“我准备给玛丽·杰拉德两千镑。你说这是不是符合劳拉姑姑的意思?我觉得这个数目比较恰当。”

罗迪没有看她,只是说:“是的,非常恰当。你总是有出色的判断力,埃莉诺。”

他转头看着窗外。

埃莉诺屏住了呼吸,过了一分钟才又开口,她有些着急,说出的话有些语无伦次:

“还有别的事情。我想,必须这么办才对。我的意思是,你应得的那份,罗迪。”

他转过身,一脸怒色,她急忙说:

“不,听着,罗迪。这只是出于公道!那是你叔叔的钱,他留给了他的妻子,自然他认为最后会传给你。劳拉姑姑也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她表示过很多次这个意思。如果我得到了她的钱,那么你应该得到你叔叔的钱——只有这么做才是对的。我——我无法忍受这种抢了你的钱的感觉,只是因为劳拉姑姑没来得及立遗嘱。你必须……你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罗德里克颀长而敏感的脸变得惨白。他说:“我的上帝,埃莉诺,你想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吗?你真的认为我会……我会要你的钱吗?”

“我不是给你钱。这只是公道。”

罗迪喊道:“我不想要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

“根据法律就是你的,这是最重要的!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公事公办,不要扯些别的!我不会拿你一分钱。不要在我面前扮演女慈善家!”

埃莉诺喊道:“罗迪!”

他迅速做了一个手势。“哦,亲爱的,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昏了头,在胡说八道。”

埃莉诺轻轻地说:“可怜的罗迪。”

他再次转过身去,手中拨弄着窗帘的流苏。他的声调变了,有点生疏地说:“你知道——玛丽·杰拉德有什么打算吗?”

“她说想去受训当按摩师。”

他说:“我明白了。”

一阵沉默。埃莉诺挺直了身子,她把头向后一甩。她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强硬:

“罗迪,我要你仔细听我的!”

他转向她,微微有些惊讶。 “当然,埃莉诺。”

“我希望你,如果你愿意,听从我的建议。 ”

“你有什么建议?”

埃莉诺平静地说:“你工作上没有忙得脱不开身吧?你随时可以请个假,是不是?”

“哦,是的。”

“那么就请假吧。出国去。比方说,三个月。一个人去,结识新朋友,看看新风景。我们开诚布公地说吧。现在你觉得自己爱上了玛丽·杰拉德,也许你确实爱上了她,但现在不是接近她的时机,你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我们的婚约是肯定解除了。你出国去,作为自由之身,三个月后,作为一个自由人,再做决定。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是真的爱玛丽,还是只是暂时的迷恋。如果你确定自己是爱她的,好吧,那么,你就回来找她,告诉她你对此坚定不移,也许那时她就能听得进去你的话。”

罗迪走向她。他抓起她的手。

“埃莉诺,你太棒了!头脑如此清醒!这样客观公正,不夹杂儿女私情!没有丝毫的妒忌或嫉恨。我对你的敬佩无以言表。我会完全听从你的建议。离开这里,摆脱一切,去弄清楚我到底是真的爱到无法自拔,还是只不过一次犯傻。哦,埃 莉诺,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倾慕你。我真的发现你比我好上千倍。祝福你,亲爱的,谢谢你的成全。”

他冲动地快速上前,吻了她,然后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看到她的脸,或许这是件好事。

4

几天后,玛丽告诉霍普金斯护士,她的前景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个务实的女人表示热烈祝贺。 “你算是走大运了,玛丽,”她说,“老太太可能想要照顾你,但除非这事白纸黑字写下来,你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你可能一不小心就什么都没有。”

“埃莉诺小姐说,韦尔曼夫人去世那晚,曾叫她要为我做点事。”

霍普金斯护士哼了一声。“也许她说过。但很多人都是过后就忘。亲戚就是这样。我跟你说,我就见过这样的人!有人临终的时候,说他们知道自己亲爱的儿子或女儿会完成他们的遗愿。然而十之八九,这些亲爱的儿子和女儿总是能找到一些很好的理由不去做这样的事。人性就是人性,没有人喜欢把自己的钱分出去,除非有法律强制他们那么做!我告诉你,玛丽,我的姑娘,你很幸运。卡莱尔小姐比大多数人都正直。”

玛丽慢慢地说:“可是,不知怎么,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我得说,那是完全有道理的,”霍普金斯护士直言不讳地说,“得了,不要一脸无辜了,玛丽!罗德里克先生含情脉脉地盯着你有一段时间了。”

玛丽脸红了。

霍普金斯护士接着说:“在我看来,他陷得挺深的。突然就爱上了你。你怎么想,我的姑娘?你对他有感觉吗?”

玛丽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没有。不过,当然,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嗯,”霍普金斯护士说,“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样的男人大都挑剔且神经质。对食物和其他东西吹毛求疵。男人不是总那么好相处。不要太着急,玛丽,我亲爱的。凭你的美貌,有资格挑挑拣拣。奥布莱恩护士有一天跟我讲,你应该去拍电影。我听说他们喜欢金发美女。”

玛丽微微地皱起眉头说:“护士,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待父亲?他认为我应该把这笔钱分一些给他。”

“千万不要,”霍普金斯护士愤怒地说,“韦尔曼夫人绝不想把这笔钱给他。依我看,要不是你,他老早就丢了这份工作了。懒惰的人永远不长进!”

玛丽说:“有意思的是,她有那么多钱,却从来没有立一份遗嘱来清楚地分配。”

霍普金斯护士摇摇头。“人就是这样。你都无法想象。总是一拖再拖。”

玛丽说:“在我看来简直是愚蠢。”

霍普金斯护士眨眨眼睛,说:“你自己立遗嘱了吗,玛丽?”

玛丽看看她。“哦,没有。”

“可是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但是,我,我没有东西可留下的,不过我想我现在有了。”

霍普金斯护士严肃地说:“你当然有,而且还是很可观的一笔呢。”

玛丽说:“哦,是的,不过不着急。”

“你看看你,”霍普金斯护士嗔怪道,“就跟其他人一样。别以为你是个健康的小姑娘,就不会在过马路的时候被游览车或公共汽车撞倒了。”

玛丽笑了起来。她说:“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立遗嘱。”

“很容易。你可以到邮局要一份表格。我们现在就去吧。”

在霍普金斯护士的小屋里,遗嘱的表格摊了开来,她们讨论着重要的条款。霍普金斯护士乐在其中。一份遗嘱,在她看来,是仅次于死亡的好东西。

玛丽说:“要是我没有立遗嘱,谁会得到这笔钱?”

霍普金斯护士不大有把握地说:“我想大概是你父亲。”

玛丽尖刻地说:“他不应该得到它。我宁愿把钱留给我在新西兰的姨妈。”

“不管怎么样,把钱留给你的父亲也没什么用处。我觉得他在这个世上也活不久了。”

玛丽已经听多了霍普金斯护士这样的说法了,所以没觉得意外。

“我不记得姨妈的地址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觉得这不要紧,”霍普金斯护士说,“你知道她的教名吗?”

“玛丽。玛丽·莱利。”

“这就行了。写下你把一切都留给玛丽·莱利,梅登斯福德亨特伯里庄园已故伊丽莎杰拉德的妹妹。”

玛丽俯身在表格上认真地填写。当她写完时,突然打了个寒战。一个黑影挡在了她和太阳之间。她抬头看到埃莉诺·卡莱尔站在窗外往里望。

埃莉诺说:“你们在忙什么呢?”

霍普金斯护士笑着说:“她在立遗嘱。”

“立遗嘱?”埃莉诺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简直有点歇斯底里。

她说:“这么说你在立遗嘱,玛丽。有趣,真是有趣。”

她笑个不停,转过身去,沿着街道快步走去。

霍普金斯护士瞪大了眼睛。

“你看到没有?她是怎么啦?”

5

埃莉诺还在笑,她没走几步,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洛德医生直直地盯着她,眉头紧蹙。他不客气地问:“你在笑什么?”

埃莉诺说:“我,我不知道。”

彼得·洛德说:“这算什么答案!”

埃莉诺脸红了。她说:“我想我一定是神经紧张或什么的。我刚才朝地区护士的小屋里看了一眼,玛丽·杰拉德正在写她的遗嘱。这让我发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洛德唐突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埃莉诺说:“我在冒傻气,我说过了,有点儿神经紧张。”

彼得·洛德说:“我给你开点奎宁水。”

埃莉诺尖刻地说:“有什么用!”

他讨好地冲她一笑。“没什么用,我同意。但是当别人不想告诉你他们的烦恼时,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埃莉诺说:“我没有什么烦恼。”

彼得·洛德冷静地说:“你有相当多的烦恼。”

埃莉诺说:“我想是压力太大了吧。”

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压力。不过,我要问的不是这事。”他顿了顿。“你,你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吗?”

“我明天就走了。”

“你不打算住在这儿?”

埃莉诺摇摇头。“不,从来没想过。我想……我想,如果能卖个好价钱,我打算卖了这个地方。”

洛德医生干脆地说:“我明白了。”

埃莉诺说:“我必须回家了。”

她坚定地伸出手。彼得·洛德抓住她的手握着。他郑重其事地说:“卡莱尔小姐,请你告诉我,刚才你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她迅速挣脱了他的手。“我心里应该想什么?”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的脸色很严肃,有点不高兴。

埃莉诺不耐烦地说:“我只是觉得好笑,就这么回事!”

“玛丽·杰拉德立遗嘱好笑吗?为什么呢?立遗嘱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省了不少麻烦。当然,有时候,也能制造麻烦!”

埃莉诺不耐烦地说:“当然了,每个人都应该立遗嘱。我不是那个意思。”

洛德医生说:“韦尔曼夫人应该立份遗嘱。”

埃莉诺深有感触地说:“是的,确实如此。”

她的脸上一片绯红。

洛德医生出人意料地说:“那你呢?”

“我?”

“是的,你刚才说每个人都应该立遗嘱!你有没有?”

埃莉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笑了起来。“多么奇怪!”她说。“不,我没有。我没有想过这一点!我就像劳拉姑姑一样。你知道吗,洛德医生,我回家要马上写信给塞登先生办这事。”

彼得·洛德说:“非常明智。”

6

在书房里,埃莉诺刚刚写完了一封信:

尊敬的塞登先生,

你能帮我起草一份遗嘱吗?非常简单的遗嘱。我想把一切留给罗德里克·韦尔曼。

此致,

埃莉诺·卡莱尔

她看了一下时钟。邮差应该几分钟后就到。

她打开写字台的抽屉,然后想起自己那天早上已经用完了最后一张邮票。

她十分肯定卧室里还有一些邮票。

她上楼去。当她拿着邮票再进入书房时,看到罗迪站在窗边。

他说:“那么,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了。亲爱的老亨特伯里。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

埃莉诺说:“你不介意卖掉它吧?”

“哦,不,不!我很明白这是最好的安排。”

一阵沉默之后,埃莉诺拿起她的信,扫了一眼,看是不是都写对了。然后,她把信装入信封封好,贴上邮票。

第六章

7月14日,奥布莱恩护士寄给霍普金斯护士的信:

拉布洛庄园

亲爱的霍普金斯,

早就想给你写信了。这是一所漂亮的房子,风景也不错,相信颇负盛名。但我觉得还是比不上H庄园舒适,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在这种乡下地方,很难请到女佣,他们找的女孩子都是些粗鄙的丫头,有些还很不听话。虽然我从来不是什么挑剔的人,但是饭菜端上来至少应该是热的吧,烧水的东西也没有,泡茶都没有热水!不过,也不能奢求凡事都尽善尽美。病人是一位安静的好绅士——双侧肺炎,不过已经过了危险期。

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真是太巧合了,你肯定会感兴趣。在这个房子客厅的三角钢琴上,有一张大大的镶着银色边框的照片,你能相信吗,那张照片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张——就是老威尔曼夫人要我拿给她的、上面还有刘易斯签名的那张照片。嗯,我当然很感兴趣,谁不会呢?我问管家照片里的人是谁,他马上说这是瑞特利夫人的哥哥——刘易斯·克罗夫特爵士。他过去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但在战争中丧生了。真令人伤心,不是吗?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是否结婚了,管家说是的,但是克罗夫特夫人在婚后不久就进了疯人院,真可怜。他说她还活着。你瞧,是不是很有趣?原来我们都想错了。他和韦尔曼夫人一定深爱对方,但却无法结婚,因为他的妻子在疯人院。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不是吗?这么多年她一直思念着他,直到去世还在看着他的照片。管家说他是1 917年阵亡的。真是太浪漫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儿附近连个看电影的地方都没有!噢,埋没在乡下地方真是太可怕了。难怪他们找不到像样的女佣!好了,该说再见了,亲爱的,写信告诉我所有的新闻。

你诚挚的 艾琳·奥布莱恩

7月14日,霍普金斯护士寄给奥布莱恩护士的信:

玫瑰小屋

亲爱的奥布莱恩,

我这儿一切如常。H庄园变得冷冷清清——所有的仆人都被遣散了,房子挂牌出售。我前几天碰到毕索普太太了,她现在住在离这儿大约一英里外的姐姐家。你可以想象得到,她很不开心这个地方被卖掉。看来她一直以为卡莱尔小姐会嫁给韦尔曼先生然后定居在这里。毕索普太太说他们的婚约取消了!你离开这里后不久,卡莱尔小姐去了伦敦。有那么一两次,她的举止很古怪。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了!玛丽·杰拉德也去了伦敦,开始接受当按摩师的培训,我觉得她这么做很明智。卡莱尔小姐要给她两千镑,我觉得她真是大方,一般人不会这么做。

另外,有些事真是无巧不成书。你还记得你曾告诉我,韦尔曼夫人给你看过一张有刘易斯签名的照片吧?我有一天和斯莱特里太太聊天(她是洛德医生的前一任老兰塞姆医生的管家),因为她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认识这儿附近的许多贵族家庭。我只是假装随意地聊起人们的教名,并且说刘易斯这个名字很少见,她就提起福布斯庄园的刘易斯·克罗夫特爵士。他大战时在第十七枪骑兵部队服役,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阵亡了。于是我就说,他和H庄园的韦尔曼太太是好朋友,不是吗?她马上看了我一眼,说,是的,他们曾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有人说他们的关系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但她自己从来没传这些闲话,凭什么他们不能当朋友?于是我说,韦尔曼夫人那时候已经守寡了吧?她说,哦,是的,她是一个寡妇。所以,亲爱的,我听出她话里有话,所以我就说,那就怪了,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她马上说:“他们不能结婚。他有个妻子住在疯人院!”所以,你瞧,我们终于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

想想还真令人感叹,是不是?如今离婚是那么方便的事情,可那时候却不能和一个疯子离婚,多么不合情理。

你还记得那个帅小伙子,泰德·比格兰德吗?总是跟在玛丽·杰拉德身后转的那个。他一直求着我给他玛丽在伦敦的地址,但我没有告诉他。在我看来,泰德远远配不上玛丽。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亲爱的,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迷上了她。可惜,这会带来不少麻烦。信不信由你,他和卡莱尔小姐取消婚约肯定因为这件事。而且,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这事对她打击很大。我不知道她看上他什么了,他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从可靠的渠道打听到,她一直疯狂地爱着他。真是一团乱麻,不是吗?而且她还得到了所有的钱。我相信他一直以为他的婶婶会留给他一大笔钱的。

门房的老杰拉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晕倒过几次了。不过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粗鲁。有一天他居然说,玛丽不是他的女儿。 “嗯,”我说,“你这样诋毁自己的妻子,如果我是你,一定感到惭愧。”他只是看着我,说:“你不过是个傻瓜。你不明白。”

真有礼貌,不是吗?我气不过,也尖刻地回了他几句。

我相信他的妻子结婚之前是韦尔曼夫人的侍女。

挚友 杰西·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护士寄给奥布莱恩护士的明信片:

想不到我们的信正好交错了!

天气真糟糕,不是吗?

奥布莱恩护士寄给霍普金斯护士的明信片:

今天早晨收到你的信。真是太巧了!

7月15日,罗德里克·韦尔曼寄给埃莉诺·卡莱尔的信:

亲爱的埃莉诺,

刚收到你的来信。不,说真的,对于出售H庄园我没有什么想法。很高兴你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认为你做得很明智,如果你不喜欢住在那里(显然你不喜欢),就没必要留着。不过,你要卖掉它可能会碰到些困难。这所庄园对现今的生活需求来说确实太大了,当然,它经过了现代化的改造,跟得上潮流,有完善的仆人宿舍,接通了煤气和电灯等等。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一切顺利!

这里的天气很热。我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泡在海里。这儿也有一群有趣的人,但我不怎么跟他们来往。你曾经说过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恐怕这是真的。我发现大多数的人都非常令人厌恶。他们可能也是这么看我的。

我一直觉得你是唯一真正令人满意的人类的代表。我正在考虑过一两个星期到达姆内森海岸转转。22日以后,如果有事找我,就写信寄到托马斯库克,杜布罗夫尼克。

致以钦佩和感激之情

罗迪

7月20日,塞登、布莱斯维克和塞登事务所的塞登先生寄给埃莉诺·卡莱尔小姐的信:

布卢姆斯伯里广场104号

亲爱的卡莱尔小姐,

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萨默维尔少校提出的一万两千五百英镑(£12500)买下H庄园的出价。这么庞大的产业现如今要出手颇为不易,这样的价格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这个出价可能是出于一时冲动,我知道萨默维尔少校还在看附近的其他地产,所以我建议你立即接受。

我了解到萨默维尔少校想花三个月重新装修,到那时,应该可以办妥法律上的手续,交易就完成了。

至于门房杰拉德和他的遣散问题,我听洛德医生说老人病重,命不久矣。

遗嘱认证还没有完成,但我已经预先支付了一百英镑给玛丽·杰拉德小姐。

此致 埃德蒙·塞登

7月24日,洛德医生寄给埃莉诺·卡莱尔小姐的信:

亲爱的卡莱尔小姐,

老杰拉德今天去世了。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我听说你已经把房子卖给了我们的新任议员萨默维尔少校。

此致 彼得·洛德

7月25日,埃莉诺·卡莱尔寄给玛丽·杰拉德的信:

亲爱的玛丽,

我很遗憾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

我打算把H庄园卖给萨默维尔少校。他急着要尽快搬进去。我要去那里清理我姑姑的文件和其他东西。你能否尽快回去一趟,把你父亲的东西搬出门房?祝愿你一切顺利,希望按摩培训没有让你太辛苦。

你真诚的 埃莉诺·卡莱尔

7月25日,玛丽·杰拉德寄给霍普金斯护士的信:

亲爱的护士霍普金斯,

非常感谢你写信告诉我父亲的事。我很高兴他最后走得安详,没有受苦。埃莉诺小姐写信给我说庄园卖掉了,她希望尽快腾空门房。如果我明天回去参加葬礼,能否让我住在你那里?要是没问题就不用回信了。

你深情的 玛丽·杰拉德

第七章

1

七月二十七日,那是一个星期四。上午,埃莉诺·卡莱尔从国王纹章饭店走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向梅登斯福德的主街两头张望着。突然,她惊喜地喊了一声,穿过马路。

不会错的,那庞大而端庄的身材,安详的步态,犹如一艘扬帆远航的大帆船。

“毕索普太太!”

“咦,埃莉诺小姐!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如果我知道你要来H庄园,我就会去那里了!现在谁服侍你呢?你有没有从伦敦带女仆一起过来?”

埃莉诺摇摇头。“我不住在庄园。我住在国王纹章饭店。”

毕索普太太看看马路对面,半信半疑地抽了抽鼻子。

“听说那里还可以,”她不情愿地说,“干净,他们说饭菜也可口,但你住在那里一定不习惯,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笑着说:“我住得挺舒服的,只是住一两晚。我来清理房子里的东西。我姑姑所有的私人物品,还有几件我想搬到伦敦的家具。”

“那么,房子真的卖了?”

“是的。卖给了萨默维尔少校。我们的新国会议员。乔治·克尔先生去世了,你知道的,所以举行了补选。”

“以绝对优势当选,”毕索普太太自豪地说,“梅登斯福德从来都是保守党的天下。”

埃莉诺说:“我很高兴是真正想住在里面的人买下房子。要是H庄园变成了旅馆或推倒重建,我会很难过的。”

毕索普太太闭上眼睛,丰满富态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是的,的确,那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想到亨特伯里庄园要落入陌生人手中已经够糟糕了。”

埃莉诺说:“是的,但是,你瞧,那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了——尤其是一个人住。”

毕索普太太吸了吸鼻子。

埃莉诺赶快说:“我正打算问你,H庄园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具你想要的?如果有的话,我会很高兴送给你。”

毕索普太太满脸微笑。她优雅地说:“埃莉诺小姐,你真体贴,真好心。如果这么做不失礼的话——”

她停了一下,埃莉诺说:“噢,当然不会。”

“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客厅里的那张写字台。真是一件漂亮的家具。”

埃莉诺想起来了,那是一张造型浮夸、镶嵌繁复的桌子。她连忙说:“当然可以送给你,毕索普太太。还要别的吗?”

“真的没有了,埃莉诺小姐。你已经太慷慨了。”

埃莉诺说:“还有几把椅子是和写字台同一风格的。这些你也一起要了吧?”

毕索普太太感激地接受了椅子的提议。她解释说:“我现在和我姐姐住在一起。庄园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埃莉诺小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

“不用麻烦了,谢谢。”

埃莉诺迅速地回答,颇有些突兀。

毕索普太太说:“我向你保证,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帮忙。要整理亲爱的韦尔曼夫人的东西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事情。”

埃莉诺说:“谢谢你,毕索普太太,不过我宁愿一个人处理。有些事还是单独来做更好。”

毕索普太太生硬地说:“当然你说了算。”

她接着说:“杰拉德的那个女儿已经来了。葬礼是昨天举行的。她住在霍普金斯护士那里。我听说她们今天上午去门房了。”

埃莉诺点了点头。她说:“是的,我让玛丽来收拾门房。萨默维尔少校希望尽快搬进去。”

“我懂了。”

埃莉诺说:“好吧,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很高兴遇见你,毕索普太太。我会记得写字台和椅子的事。”

她和毕索普太太握手道别然后就走了。

她先去了一家面包点,买了一个面包。然后,去了一家乳品店买了半磅黄油和一些牛奶。最后,她走进了杂货店。

“我想买一些三明治的夹心。”

“好的,卡莱尔小姐。”艾伯特先生推开了伙计,自己上前招呼。“你要什么?鲑鱼虾肉?火鸡牛舌?鲑鱼沙丁鱼?火腿牛舌?”

他把一罐罐馅料的样品一字排开摆在柜台上。

埃莉诺带着微微的笑意说:“虽然这些馅料名称这么多,我一直觉得它们的味道差不多。”

艾伯特立刻表示赞同。“嗯,也许它们确实有些相似。是的,在某种程度上。但是,当然,它们非常美味——非常美味。”

埃莉诺说:“我以前挺害怕吃鱼糜的。不是曾经出过鱼糜导致的尸碱中毒的事件吗?”

艾伯特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些鱼糜是大品牌,最可靠的,我们从来没有接到过顾客投诉。”

埃莉诺说:“我要一份鲑鱼鳀鱼和一份鲑鱼虾肉。谢谢。”

2

埃莉诺·卡莱尔从后门进入了H庄园的院子。

那是一个炎热而晴朗的夏日。甜豌豆花盛开,埃莉诺从一排豌豆丛旁走过。园丁霍利克还留在庄园看房子,他恭恭敬敬地来迎接她。

“早上好,小姐。我收到你的信了。我已经把侧门打开了,小姐。我还开了百叶窗,打开了大部分的窗户。”

埃莉诺说:“谢谢你,霍利克。”

她往前走,年轻人紧张地跟着,他的喉结痉挛性地上下动着:“对不起,小姐——”

埃莉诺回头。 “怎么了?”

“房子是真的卖掉了吗?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吗?”

“噢,是的!”

霍利克紧张地说:“我想知道,小姐,你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我是说,对萨默维尔少校。他也会需要园丁。也许他会认为我当园丁的头儿太年轻了,但我已经在斯蒂芬斯先生手下干了四年了,我想我现在懂得不少了,而且自从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把这儿打理得很好。”

埃莉诺很快说:“当然,我会尽我所能帮你,霍利克。事实上,我本来就打算向萨默维尔少校推荐你,告诉他你是一个好园丁。”

霍利克的脸红了。“谢谢你,小姐。谢谢你的好意。韦尔曼夫人去世了,这个地方这么快就被卖掉了,你能理解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吧。因为,事实上,今年秋天我要结婚了,我只是想确保——”

他停了下来。

埃莉诺和蔼地说:“我希望萨默维尔少校会接受你。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的。”

霍利克说:“谢谢你,小姐。你知道吗,我们都希望这个庄园会一直由你的家族掌管。谢谢你,小姐。”

埃莉诺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波愤怒的情绪向她袭来,犹如决堤的洪水。

“我们都希望这个庄园会一直由你的家族掌管……”

她本来可以和罗迪一起住在这里!她和罗迪……罗迪本来也是这么希望的。她自己也一样。他们俩都那么喜欢H庄园。亲爱的H庄园……她父母还在世时,每当他们去印度的时候,她都会来这里度假。她在树林间漫步,在溪流边游荡,采一大捧甜豌豆花,吃甜蜜多汁的绿色醋栗和红色树莓。后来,还有苹果。有几个地方是她的秘密基地,她可以蜷在那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她曾经深爱着H庄园。一直以来,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肯定会永远生活在那里。劳拉姑姑鼓励了这个想法。她经常说:“有一天,埃莉诺,你也许会想砍掉这些红豆杉。它们是有点阴沉!”“也许有人会在这里弄个水上花园。也许,有一天,你会那么做。”

至于罗迪?罗迪,他也一直期待H庄园成为他的家。这种想法,或许是和对埃莉诺的感情联系在一起的。他在潜意识里也觉得,他们俩应该一起生活在H庄园,这是最恰如其分的。

他们本该一起生活在那里。他们本该一起生活在这里——现在,而不是收拾房子等待出售,而是重新装修,为房子和花园添加美丽的摆设,手挽手漫步在柔情中,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这一切都毁于一个女孩野玫瑰般的美丽。

罗迪到底了解玛丽·杰拉德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一无所知!他喜欢她什么,真正的玛丽吗?

她,也许拥有令人钦佩的美德,但罗迪了解吗?这只不过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一个滥俗的笑话!

罗迪自己不是也承认,他是“着魔”了吗?

罗迪自己难道不是真的想摆脱她吗?

如果玛丽·杰拉德——比如说,死了。罗迪会不会有一天肯承认:“这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我看清楚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也许他会增添一些甜蜜的愁绪:“她是多么美丽可爱啊。”

她对他的意义就只该如此。是的,一个绯红的回忆,美丽而幸福的回忆。

如果玛丽·杰拉德出了什么事,罗迪会回到埃莉诺身边的。她坚信这一点!

如果玛丽·杰拉德出了什么事……

埃莉诺转动侧门的门把手。她离开了温暖的阳光,走进黑暗的屋子里。她打了个冷战。

屋里寒冷、黑暗、阴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待着她……

她穿过大厅,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

里面有股霉味。她推开窗户,让它大开着通风。

她放下买来的东西——黄油、面包、牛奶。心想:我真笨!应该买咖啡。

她把架子上的罐子逐一找了一遍。有一个罐子里还有些茶叶,但没有咖啡。

她想,算了,没关系。

她拆开两罐鱼糜的包装。

她站在那儿盯着鱼糜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离开了厨房上楼去了。她直接去了韦尔曼夫人的房间。她从大衣柜开始整理,打开抽屉,把衣服一一分类、折叠。

3

在门房小屋里,玛丽·杰拉德沮丧地看着自己周围。不知怎么,她没想到屋子里是这样混乱。

往事淹没了她。母亲给她做娃娃的衣服。父亲总是骂骂咧咧。不喜欢她。是的,不喜欢她……

突然,她对霍普金斯护士说:

“爸爸什么也没说吗……临终前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老天,没有!”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他去世前一个多小时就陷入昏迷了。”

“我觉得,也许我那时应该回来照顾他,”玛丽慢慢地说,“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尴尬地说:

“听我说,玛丽,他是不是你的父亲并不要紧。据我所见,如今的孩子不怎么在乎父母,父母也不怎么关心孩子。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有时候活着并不容易!”

“我认为你说得没错,”玛丽慢慢地说,“但有时我觉得我们父女关系不好都是我的错。”

“胡说!”霍普金斯护士坚定地说。

这个词像个炸弹爆开,使得女孩有些不安。

霍普金斯护士把话题转到更加务实的事情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家具?卖掉,还是留着?”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玛丽迟疑地说。

霍普金斯把家具打量了一遍,说:

“其中有些还相当不错而且结实。你将来在伦敦有了自己的小公寓时可以用得上。”

她们列了一张清单,决定哪些留着、哪些丢掉。

玛丽说:

“那位律师人很亲切——我是指塞登先生。他预支了一些钱给我,让我可以支付学费和其他东西。他说,所有的钱转给我要一个月左右。”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想,我非常喜欢它。一开始相当辛苦,我每天回家都觉得累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深有同感地说:“我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时,也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坚持三年,但我挺过来了。”

她们整理好了老人的衣服。现在她们开始清理一个装满了纸张的铁盒。

玛丽说:“我想我们要仔细看一下这些东西。”

她们在一张桌子的两边坐下。

霍普金斯护士一边看着手头的纸一边抱怨。

“人们怎么这么爱收集垃圾!剪报!还有旧信。各种各样的东西!”

玛丽展开一个文件说:“这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证书。1919年,在圣奥尔本斯。”

霍普金斯护士说:“婚书,以前是这么叫的。村子里很多人还在用这个词呢。”

玛丽哑声说:“可是,护士——”

“怎么了?”

玛丽·杰拉德用颤抖的声音说:“你难道不明白吗?现在是一九三九年。而我二十一岁。一九一九年我已经一岁多了。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直到……直到那以后才结婚的。”

霍普金斯护士皱起了眉头。她粗声说:“好了,管他是什么呢?这个时候了,不要去烦恼这个!”

“但是,护士,我无法不放在心上。”

霍普金斯护士权威地说:“有很多夫妻都没有及时去教堂结婚。但是,只要他们最终这样做了,又有什么问题?这就是我的观点!”

玛丽低声说:“你觉得这会不会就是,我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原因吗?因为,也许,是我母亲使计让他娶她的?”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说:“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她停了一下。“哦,好吧,如果你真的担心这个,还是告诉你真相好了。你其实根本不是老杰拉德的亲生女儿。”

玛丽说:“这样就说得通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也许吧。”

玛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她说:“我想我这么做可能不应该,但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父亲,但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那就没问题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霍普金斯护士说:“关于这件事杰拉德死前说了很多。我已经很严厉地让他闭嘴了,但他不听。当然,要不是冒出结婚证书这东西,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

玛丽慢慢地说:“不知道谁是我真正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张张嘴,又闭上了。她似乎是很难下定决心。

这时,一个阴影投进房间里,两个女人看看四周,看到埃莉诺·卡莱尔站在窗前。

埃莉诺说:“早上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早上好,卡莱尔小姐。天气很好,是不是?”

玛丽说:“哦,早上好,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说:“我做了一些三明治。你们要不要来吃一点?现在已经一点钟了,特地回家吃午饭太麻烦了。我做的分量够三个人吃的。”

霍普金斯护士惊喜地说:“噢,卡莱尔小姐,我必须说,你想得真周到。要放下手头的事,大老远从村子里跑回来还真是麻烦事。我本来希望我们今天上午就能收拾完。我还先去转了一圈看望我的病人。但是,现在看来要比预想的花更多时间。”

玛丽感激地说:“谢谢你,埃莉诺小姐,你真好。”

她们三人沿着行车道向大房子走去。埃莉诺已经预先打开了前门。她们走进凉爽的门厅。玛丽微微颤抖了一下。埃莉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她问:“怎么啦?”

玛丽说:“哦,没什么,只是打了个冷战。从太阳底下到阴凉的地方不太适应。”

埃莉诺低声说:“奇怪。今天早上我也这么觉得。”

霍普金斯护士大笑着,高声欢快地说:“得了吧,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说这房子闹鬼呢。我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埃莉诺笑了。她带头进入前门右侧的晨间起居室:百叶窗拉上去了,窗户也打开了。房间看起来十分明亮。

埃莉诺穿过门厅,从厨房端来一大盘三明治。她把盘子递给玛丽,说:“来一个吗?”

玛丽拿了一个三明治。埃莉诺站在那里,看着女孩洁白的牙齿咬上三明治。她屏住了呼吸一分钟,然后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她端着盘子心不在焉地站着,好一会儿才看到霍普金斯护士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饥饿的表情,她满脸通红,迅速把盘子递给护士。

埃莉诺自己也拿了一个三明治。她抱歉地说:“本来想煮点咖啡,可是我忘了买。不过桌上有些啤酒,谁要喝吗?”

霍普金斯护士伤心地说:“早知道我就带些茶叶来了。”

埃莉诺心不在焉地说:“厨房的罐子里还有一点茶叶。”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上露出了光彩。“那么我去拿水壶。我想,牛奶没有吧?”

埃莉诺说:“不,我带了一些牛奶。”

“好吧,那就行了。”霍普金斯护士说着匆匆离开。

留下埃莉诺和玛丽单独在一起。一种古怪紧张的氛围在她们之间弥漫。埃莉诺试图打破僵局,努力找话说。但她的嘴唇发干。她舔了舔嘴唇,有些生硬地说:“你——喜欢伦敦的工作吗?”

“是的。谢谢。我……我很感激你——”

埃莉诺的口中突然爆出奇怪的声音——一阵刺耳的笑声,一点都不像她。玛丽吃惊地看着她。

埃莉诺说:“你不用那么感激我!”

玛丽有些尴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她停了下来。

埃莉诺盯着她,目光灼灼,显得那么古怪,使得玛丽在这瞪视之下不自觉地感到畏缩。

她说:“有,有什么问题吗?”

埃莉诺迅速站起来。她转过身,说:“为什么这么问?”

玛丽喃喃地说:“你……你看起来……”

埃莉诺轻轻笑了一下,说:“我盯着你看了?很抱歉。我经常这样,当我在想别的事情出神的时候。”

霍普金斯护士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欢快地说:“我已经把水壶烧上了。”说完又出去了。

埃莉诺突然笑出声来。“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我们大家都来喝茶!你还记得吗,玛丽,我们小时候玩的这个游戏?”

“是的,我确实还记得。”

埃莉诺说:“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可惜的是,玛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玛丽说:“你想回到过去吗?”

埃莉诺用力地说:“是的,是的。”

她们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玛丽开口了,她面色通红:“埃莉诺小姐,你千万不要认为——”

她停了下来,她被埃莉诺的神态震慑住了。埃莉诺苗条的身体、抬起的下巴,都突然变得僵硬。埃莉诺冷冷地说:“我千万不要认为什么?”

玛丽喃喃地说:“我……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埃莉诺的身体放松下来,好像化险为夷了。

霍普金斯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棕色的茶壶、牛奶和三个杯子。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场尴尬的氛围,乐呵呵地说:“茶来了!”

她把托盘放在埃莉诺面前。埃莉诺摇摇头。

“我不想喝茶。”

她又把托盘推到玛丽面前。玛丽倒了两杯。

霍普金斯护士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茶很香浓。”

埃莉诺起身走到窗前。霍普金斯护士劝说道:“你确定不想喝一杯吗,卡莱尔小姐?对身体有好处呢。”

埃莉诺低声说:“不了,谢谢。”

霍普金斯护士喝完她那杯茶,把杯子放在小碟子上,喃喃地说:“我得去把炉子关掉。我担心我们还要热水,所以又烧了一壶。”

她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埃莉诺从窗口转过身。她呼唤道:“玛丽——”声音里突然有种绝望的哀求。

玛丽·杰拉德马上回答:“什么事?”

埃莉诺脸上的光慢慢褪去。她又闭上了双唇,绝望的哀求神色消失了,留下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她说:“没什么。”

房间重新笼罩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

玛丽想,今天一切都是多么奇怪啊。仿佛我们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埃莉诺动了。

她离开窗边,拿起茶盘,把空了的三明治盘子放在上面。

玛丽跳起来。“哦,埃莉诺小姐,让我来。”

埃莉诺严厉地说:“不,你待在这里。我自己来。”

她端着盘子走出了房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玛丽·杰拉德,年轻、美丽、充满活力……

4

霍普金斯护士在厨房里。她正用手帕擦着脸。看见埃莉诺进来,她猛地抬起头。

她说:“老天,这里可真热!”

埃莉诺木然地回答:“是的,这个厨房朝南。”

霍普金斯护士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我来洗吧,卡莱尔小姐。你看起来气色不好。”

埃莉诺说:“哦,我没事。”

她拿起一块洗碗布。“我来擦干。”

霍普金斯护士挽起袖口,把热水从水壶倒入盆内。

埃莉诺看着她的手腕,顺口问道:“你的手被什么刺了?”

霍普金斯护士笑了起来。“是门房边的玫瑰花棚——我被刺扎了。我等下就把刺挑出来。”

门房边的玫瑰花棚。回忆一波波向埃莉诺涌来。她和罗迪争吵,关于玫瑰战争。

她和罗迪争吵——然后和好。那些美好、欢乐、幸福的日子。一股恶心的感觉漫上心头。她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堕入仇恨与邪恶的黑色深渊?她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

她想,“我疯了,完全疯了。”

霍普金斯护士好奇地盯着她。

“她看起来十分古怪,”霍普金斯事后形容道,“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眼睛明亮而古怪。”

杯子和碟子在水盆里叮叮当当地响。埃莉诺从桌上拿起一个空的鱼糜罐子,放到水盆里。她一边洗东西一边说话,她惊叹于自己声音的镇定:“我整理了楼上的一些衣服,都是劳拉姑姑的。我想,护士,也许你能告诉我,村子里哪些人会需要。”

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我确实知道。帕金森太太、老尼尔森,还有住在常春藤小屋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可怜人。这些衣服对她们来说可谓天赐的宝贝了。”

她和埃莉诺清理了厨房。然后一起上楼。

在韦尔曼夫人的房间里,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被分类叠好:衬衣、裙子、特殊场合穿的礼服、天鹅绒的茶会袍和一件麝鼠皮大衣。最后这件,埃莉诺解释说,她想送给毕索普太太。

霍普金斯护士点头赞同。她注意到,韦尔曼夫人的紫貂大衣还挂在衣柜里。她想,这件可以改一改留着自己穿吧。

她瞥了一眼高脚柜。不知道埃莉诺有没有发现那张签着刘易斯名字的照片,如果看到了,她会怎么做。

她心想,有意思的是,奥布莱恩的信正巧和我的信重到一起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提到那张照片正好是我写信告诉她斯莱特里太太的事的同一天。

她帮埃莉诺把衣服理好,并且主动提出她来负责把衣服按照要送的家庭分开打包,再由她代为送去。

她说:“我可以在等玛丽到门房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这些事情做好。她只剩一箱文件要整理了。对了,那姑娘到哪儿去了?难道她又去门房了吗?”

埃莉诺说:“我离开的时候她在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不会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待在那里的。”她看了看手表。“哎呀,我们在这里都快一个小时了!”

她匆匆下楼去。埃莉诺跟着她。

她们走进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惊呼道:“哦,没想到她睡着了。”

玛丽·杰拉德坐在靠窗的大扶手椅上,身体微微地滑下来一点。房间里响着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打鼾与呼吸不畅的声音。

霍普金斯护士走过去摇了摇女孩。“醒一醒,亲爱的——”

她突然停下,弯下腰,掀起女孩的一只眼皮察看。然后,她开始严肃认真地摇晃女孩的身体。

她转向埃莉诺,问:“这是怎么回事?”说话的声音十分严厉。

埃莉诺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生病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说:“电话在哪里?马上联系洛德医生。”

埃莉诺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姑娘病了。她快死了。”

埃莉诺退了一步,说:“快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被下毒了。”

她盯着埃莉诺,眼中满是责难与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