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鬃毛

这是一件非常奇特难解的案子,其难度跟我平生所办的称得上难办的案件一样,这是发生在我退休后的一件案子,并且可以说是它自己找上门来的。当时我隐居在苏塞克斯的一栋小别墅里,那时的我已经上了年纪,十分惬意地过着安静的田园生活,这种生活是我多年生活在阴暗的伦敦时一直渴望的。我退休以后,华生就似乎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是偶尔还会在这儿度过一个简单的周末,这也仅仅是我和他全部的回忆。所以,记录案情这种事只能由我自己亲自做。如果他在现场的话,一定会大肆渲染故事的紧张,以及我最后终于克服了困难而取得胜利!然而他并不在场,我也只能用我直叙的方式,把我探索狮鬃之谜的所有步骤都用我自己的话来表达。

我所居住的别墅坐落于苏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朝着宽阔的海峡。在这个海角地区,整个海岸边遍布着白垩峭壁,想要去海边,唯一的通道就是一条又长又崎岖,而且相当陡峭的小径。哪怕是涨潮之时,小路的尽头也总有卵石铺成的一百米远的海滩。但弯曲而凹陷的地点却到处都有,它们是天然的游泳池,每次退潮之后,它们就会充满水。这是一条向两旁延伸数英里的海岸,这条直线唯一被打断的地方就只有一个小海湾,也就是伏尔沃斯村的所在地。

这儿只有我孤零零的一栋别墅。这所房子里只有我、老管家,以及我养的蜜蜂。在半英里以外,是一所著名的私人学校。是哈罗德·斯泰赫斯特所有的,那是一座接近三角形的房子,里面有几十名为各种职业进行练习的青年学生,还有几位教师。斯泰赫斯特年轻的时候曾是剑桥大学有名的划船运动员,同时还是个全能的优秀学生。我自从移居到海滨,我就和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是我唯一的一个不用邀请就能互相在晚上来访的好朋友。

那是1907年7月末的一天,突然刮了一次大海风,从海峡向海岸吹来,把海水冲上了峭壁底,在退潮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大咸水湖。清晨的风是平静的,海滨在被海水冲洗过后,显得异常清新。在这样的美景里,留在家里工作实在是太浪费了,我在早餐之前出来散步,呼吸着新鲜空气。我在海滩的小路上散步。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回头看原来是斯泰赫斯特,他挥舞着双手喊我的名字。

“真是美好的早晨,福尔摩斯先生!我猜你一定会出来散步的。”

“你是去游泳吧。”

“你又开始推论了,”他笑了,用手拿起那鼓鼓的衣袋,“是的,麦菲逊一大早就出门了,我应该回去找他。”

弗茨罗伊·麦菲逊是学校里的一名教师,是一个体形健美的青年,虽然他患过风湿热之后,身体有些衰弱了。但不管怎样他都是一个天生的运动员,只要是不太激烈的运动,他的表现都是杰出的。一年四季,他都坚持游泳,因为我也是一个爱游泳的人,所以常常能遇到他。

走了没多远我们就看见了他。在小路尽头的峭壁边缘上,他的脑袋露了出来,随后他的身影也出现在崖上,整个人像是喝醉了一样左右摇晃。他突然两手往头上一抱,大叫一声,就往前扑倒下去了。我和斯泰赫斯特快速跑了过去——距离他的路途有五十来米。我们帮他翻过身体想看他怎么样了。他看起来是不行了。眼睛失神下陷并且两颊发青,这是死亡的征兆。刹那间,好像是回光返照,他用认真警告的神情说出两三个字。声音听起来是含糊不清的,我最后听他从嘴唇里发出来的三个字似乎是“狮鬃毛”。实在是不明白它的含义,可我又无法把它读成别的字音。他说完之后,想抬起身子,突然两手一伸,就这样侧着倒了下去。他就这样死了。

这场景把我的同伴吓得愣在原地。至于我,和大家想象的并无差别,马上警觉了起来。这么做当然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这事态很快就让人觉得,这的确是个奇怪的案子。他的身上只穿着柏帛丽雨衣、裤子以及未系鞋带的帆布鞋。他倒下时,那似乎是被他匆匆围在肩上的柏帛丽雨衣从他的身体上滑下来。我们震惊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的条纹布满了他的背,就如同被人用细细的鞭子抽过一般。那一定是条十分有弹性的鞭子才造成了这样的创伤,因为肿起来的长长的鞭痕环绕着他的肩部和肋部。血从他的嘴边淌下来,因为极度的痛苦让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痛苦写满了他那张痉挛扭曲的脸。我半跪在死者的旁边,斯泰赫斯特就站在一边,一个阴影突然罩了过来,原来伊恩·默多克走到了我们身旁。他是学校的数学教员,一个又瘦又高、肤色很深的人,平时的沉默寡言和内向性格让他没有什么朋友。似乎抽象难懂的圆锥曲线和不尽根就是他的世界,日常生活与他并无关系。学生们都当他是怪物,他成为学生们的嘲弄对象,但这个人的身上是有相当多的异乡气质的,墨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皮肤还不是全部,他那间或发作的脾气才是主要的,用暴躁一词来形容也并不为过。一次,麦菲逊的小狗把他烦透了,他迅速把狗抄起来,扔出了玻璃窗。如果不是因为他在教学上足够出色,仅凭这一件事,斯泰赫斯特就不会再留下他。这位复杂奇怪的人物走到我们身边。看得出来他已经被死者的恐怖景象惊呆了,虽然小狗事件令他和死者之间再无好感。

“这可怜的人啊!太可怕了!我可以做些什么?我能帮得上忙吗?”

“你刚才和他在一起吗?你知道都发生哪些情况了吗?”

“没在一起,我今天很晚才从学校出来。海滨我还没去呢。我能做些什么?”

“你可以立即前往伏尔沃斯分驻所,马上报案。”

他什么话都没说,马上掉头就奔跑起来。我当然主动承担起办这个案子的任务,而斯泰赫斯特傻愣在死者旁边,还没缓过神来。第一步我当然是把海滨的所有人都记下来。我站在小径的顶端,整个海滨尽收眼底,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远处的三两个人影缓缓向伏尔沃斯移动着。弄清这一切后,我走下了小径。黏土和灰泥岩混杂在白垩的土质中,小径上只有同一个人上行和下行的脚印。看来今早没有旁人走这条路去海滨。在一个地方,我发现了按在斜坡上的手掌的痕迹,也就是说可怜的麦菲逊在上行时还曾跌倒过。一些路上的圆形小坑则说明麦菲逊多次跪下来过。退潮遗留下来的咸水湖就位于小径的下端。一块岩石上放着他的毛巾,看来麦菲逊曾在湖边脱衣。但毛巾是叠好且干燥的,他应该还没下水。可是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脚印却不止一次地出现在硬卵石上,看来他已准备下水,虽然他实际上并未下水。

问题是非常明显的——我生平还从没遇到过如此怪异的问题。当事人来到海滨只有一刻钟左右。随后跟来的斯泰赫斯特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去游泳,赤足的脚印说明他已经脱了衣服。然后他又匆匆披上衣服——衣着凌乱并未扣好——还没下水或者是没有擦干就回来了。残酷的鞭打应该就是他改变主意的原因,他被折磨得甚至咬破了嘴唇,他最后只剩下一丁点儿力气,从那块地方爬开就死了。那么如此残忍的事情是谁干的呢?其实在峭壁的底部确实有些小洞穴,但初升太阳的光芒直射洞内,根本不可能隐蔽起来。远处的海滨虽然晃动着几个人影,但他们相距实在太远,和案子有关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和麦菲逊还相隔着咸水湖,湖水直延伸到峭壁。海上的两三只渔船倒是离得并不很远。也许船里的人倒是可以查问一下。虽然眼前还有几条线索可以调查,但是这些线索都不明确。

当我再次回到死者身边时,已经有几个人围在那里。斯泰赫斯特当然还在,默多克则把村里的警察安德森找来了。那个高大、黄髭、迟钝却十分结实的苏塞克斯类型的人就是警察——这种人的明智的头脑往往隐藏在笨重无声的外表之下。他闷头听着我们说话,把涉及到的所有要点一一记录,最后我被他拉到一旁,他对我说:

“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教导对我十分重要,因为这可是个大案子,要是我不小心出了差错,我的上级刘易斯一定会有话可说了。”

我让他尽快把他们的顶头上司找来,然后再找个医生,在这些人到现场来之前,切记不要动现场的东西,尽量不要让新的脚印出现。利用这段时间,我对死者的口袋进行了搜查。里面包括一块手帕,一把折刀,一个能折叠的名片夹,里边夹着一块纸。我打开它然后交给了警察。女性的笔迹潦草地写在上面:

我肯定来,你放心吧。

莫德

看起来这应该是情人间的约会,但时间和地点并没有标注。警察把纸重新夹在名片夹中,和别的东西一起放回了死者的柏帛丽雨衣的袋子里。由于并无其他的情况出现,在提出彻底搜查峭壁底部的建议后,我就回到家里用早餐去了。

一两个小时后,斯泰赫斯特就赶来了,他告诉我尸体已经被转移回学校,到那里再进行尸检。而且他还提供了另外一些重要的信息。我所料不错,壁底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但他在检查麦菲逊的书桌时,找到了几封关系相当密切的信件,都是伏尔沃斯村的莫德·贝拉密小姐寄来的。她也应该是麦菲逊身上条子的笔者。

“信已被警察带走,”他辩解道,“我不方便把信带来。但这是场严肃而认真的恋爱无疑,至少,我没看出那场横祸和这场恋爱有何关系,只有那个姑娘和他的这次约会除外。”

“但地点设在一个大家都常去的游泳场就很奇怪了。”我说。

“因为偶然的情况,几个学生今天才没和麦菲逊一起前往。”

“偶然?”

斯泰赫斯特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是默多克留下了学生。”他过了半晌才说道,“他今天坚持在早餐前上课。看得出来,今天的惨事令他相当难过。”

“可我似乎听说过他们两人不对头的事。”

“确实有过不对头的时候。但这一年来,默多克和麦菲逊似乎越来越好了,之前默多克还从未和别人如此接近过,他的性情是个问题。”

“原来如此。可我听你谈起过他们在小狗事件上的争吵。”

“可这事早就过去了。”

“说不定会有积怨。”

“不,不,我确信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那咱们只能再对那个姑娘展开调查了。你知道她吗?”

“没有人不知道她。她是这个地方的美人,真正的美人,她是那种无论在哪里都会被人关注的美人。我已经知道麦菲逊在追求她,但还不知已发展到了这种程度。”

“她是什么人?”

“她就是老汤姆·贝拉密的宝贝女儿,贝拉密是伏尔沃斯的渔船和游泳场更衣室的拥有者。虽然他最初只是个渔民,但现在家底非常殷实。他和儿子威廉一起经营企业。”

“咱们还是去伏尔沃斯走一趟吧,见见他们如何?”

“没什么借口吧?”

“只要找,借口总是有的。无论如何,死者总不会如此虐待自己吧。要是死者的身上确实是鞭伤的话,总还得有人手握鞭子柄吧。他在这个偏僻地方的交往应该是十分有限的。如果每个角落我们都能寻访到,总会发现某种动机的,而动机往往又能牵出罪犯。”

如果不是带着被亲眼看到悲剧毒化了的心情,散步在这飞扬着麝香草芳香的草原上该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海湾附近的半圆地带就是伏尔沃斯村。几座现代的房子就位于旧式小村的后面。在斯泰赫斯特的带领下,我们朝着一幢这样的房子走去。

“贝拉密眼中的‘港口山庄’就是它了,那座有角楼和青石瓦的房子。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拥有这些并不算坏了——嘿,看那儿!”

山庄的花园门突然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我一眼认出了那个瘦高、嶙峋、懒散的人,他就是数学家默多克。一分钟后我们就在路上遇到了。

“嘿!”斯泰赫斯特向他打招呼。他机械地点了点头,用怪怪的黑眼睛扫了我们一眼就打算过去。但校长拦住了他。

“你去那儿干什么了?”校长问道。

默多克气得脸都涨红了。“先生,我是你学校里的下属,但我没有义务把自己的私人行为也向你报告。”

在经历了一天的紧张后,斯泰赫斯特的神经也变得脆弱而易怒,否则他的耐心相当不错。可这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了。

“默多克先生,你的回答极其放肆。”

“你自己的提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已经无法容忍你一再表现出的这种放肆和无礼。希望你尽快另谋高就吧!”

“我早就想走了。我在今天失去了唯一一个令我对这个学校有所留恋的人。”

说完他就气鼓鼓地大踏步走了,斯泰赫斯特气愤至极地瞪着他。“这么浑的人你见过吗?”他对我喊道。

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却从我的脑海中显现出来,默多克把握住了第一个能让他离开犯罪现场的时机。一种模糊的猜疑已经在我脑海中形成。也许贝拉密家能让我对这个疑问有进一步的了解,斯泰赫斯特强打精神,我们随后进入了住宅。

贝拉密先生是个留着通红大胡子的中年人。我们进去时,他好像正在生气,没多长时间脸也红了起来。

“不会的,先生,我对什么细节都不感兴趣。我儿子,”他把屋子角落里的一个壮实但脸色阴郁的小伙子指给我们,“和我都把麦菲逊先生追求莫德当成一种侮辱。先生,从来没有过结婚的话头,可是却有一大堆通信和约会,还有相当多我们十分反对的做法。她的母亲过世了,作为她仅有的保护人。我们势必……”

但小姐这时进来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事实上,她是那种走到任何地方都会充满光彩的人。可谁又知道,这样的鲜花竟是在这样的环境和家庭中生长、开放的呢?对我而言,很少有女性会对我构成一种吸引,因为我总会用理智控制着心灵,但当她那张带着草原上那种特有的新鲜血色的、完美而清晰的脸出现时,我承认任何一个青年都会甘愿成为她的俘虏。她就这样推开门走了进来,会说话的眼睛紧张地大睁着,然后走到了斯泰赫斯特的面前。

“我已经知道了弗茨罗伊死亡的消息,”她说,“不要再犹豫,请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有一位先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她父亲解释说。

“不要把我的妹妹也牵扯到这个事件里去!”小伙子咆哮着说道。

妹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我自己的事,威廉。我知道怎么处理,请相信我能做到。从大致的情况看来,这是一件他杀的案子。只要我能为这件案子有帮助,这便是我能为死者唯一略尽的心意。”

我的同伴同她简单地讲述了情况。她的镇静和专心的神色让我觉得她不仅有美丽的外貌,同时还具备了坚强的性格。莫德·贝拉密这个女孩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非常完美杰出的女性。看来她已经认出我了,于是她肯定地对我说:“福尔摩斯先生,把那些罪犯找出来让法律制裁他们吧。不管他们是谁,我都会尽我的全部来协助你。”我感觉她一边说着这些话眼睛一边有意地看了她父亲和哥哥一眼。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一个女人在某些事情上的直觉。刚才你说‘他们’,是不是觉得这其中牵涉到的不止一个人?”

“根据我对麦菲逊先生的了解,他是一个非常勇敢,并且十分强壮有力的人,如果只有一个人根本欺负不了他。”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可以吗?”

“莫德,”她父亲生气地大声喊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再牵涉到这个事件里去。”

她似乎很无奈地看着我。“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现在外面将会很快知道事实,所以我先在这儿讨论,并不会影响什么,”我说,“我本来只是想和你单独谈谈,可你父亲并不允许,因此只好让他也参加讨论。”然后我谈到死者的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这张纸条会在验尸的时候公布。在这之前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她答道,“我们已经订了婚。之所以没有向外宣布,只是因为弗茨罗伊的叔叔因此会取消他的继承权,要是他不按叔叔的愿望结婚的话。”

“这个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贝拉密先生怒吼道。

“爸爸,如果你当初同意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不允许我女儿跟社会地位低微的人结婚。”

“就是你对他有偏见,我们才没有告诉你的。至于那张纸条,”她从衣服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那原本是我给他的这封信写的回信。”

亲爱的:

星期二太阳落山时在海滨老地方见。这是我唯一能出来的时间。

F.M.

“今天就是星期二。今晚本来是我们相约的时间。”

我把纸条打开。“这应该不是邮寄来的。它怎么送到你手上的?”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这是我的隐私,和你要侦查的案情没有丝毫关系。如果和案情有关的问题我一定充分回答。”

她确实按她所说的那样做了。但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地方值得注意。她并不认为她的未婚夫暗藏着什么敌人,不过她也承认同时还有几个热烈的追求者一直爱慕着她。

“请问默多克先生也是众多追求者之一吗?”

她的脸有些红,似乎很慌乱的样子。

“有一段时期我是这么认为的。可当他知道弗茨罗伊跟我的关系后,情况就全改变了。”

再一次让我对这个怪人更加怀疑了。必须要对他进行详细的调查。还有他的房间也有必要私下去搜查一番。斯泰赫斯特愿意协助我,因为他跟我有同感。就这样,我们就从港口山庄回来了,终于让一团乱麻在心中有了头绪。

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验尸报告仍然没有什么线索,只好暂时停止审理,寻求新的证据。斯泰赫斯特和他的下属也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也查看了一下他的房间,但都没有结果。我自己又去现场作了一个仔细的检查,并没有新的结论。读者会看到在我们的这些探案记录上,从没有哪个案子能像现在这样使我感到无能为力。就连我的想象力也无法设想出一个能解决的方案。直到发生了狗的这个事件。

这还是我的老管家先从那些奇妙的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那里的人们就是通过它才知道乡村里所发生的新闻的。

“先生,一个坏消息,是关于麦菲逊先生的狗的。”一天晚上她忽然这么对我说道。

一般我是不喜欢讨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的,但其中麦菲逊这个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麦菲逊的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死了,先生,由于对主人的死亡感到悲痛而死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儿。据说那条狗情绪非常激动,结果一个礼拜了都没有吃过东西。今天三角墙学校有两个学生发现了它的尸体,地点也是在海滨,就是在它主人死的那个地方。”

“它主人死的那个地方。”这几个字突然在我头脑里徘徊。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就是问题的关键。狗死了,这也符合狗忠实的本性。不过地点却在那儿!为什么?难道这个荒凉的海滨对狗有什么危险吗?还是它也是仇人所要杀害的?这一切难道?是的,感觉虽然还是有点模糊,不过却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假设。几分钟以后我赶往学校,斯泰赫斯特在他的书房里,我找到了他。让他按我说的把那两个发现狗的尸体的学生找了出来,撒德伯利和布朗特就是发现狗的尸体的两个学生。

“是的,当时狗就躺在湖边上,”一个学生说,“它可能是寻着主人的味道找去的。”

后来我又去看了那条忠实的小狗,是一条艾尔戴尔猎犬,它躺在大厅里的一个席子上。身体僵硬,两只眼睛凸出,四肢痉挛,看起来它死前受了很大的痛苦。

从学校回来我沿着小路走到游泳湖。太阳那时已经下山了,峭壁的黑影倒映在湖面上,湖水泛着暗光,好似一块铅板。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两只水鸟还在上空盘旋鸣叫。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我依稀能辨认出那印在沙滩上是的小狗的足迹,一直走到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石头周围。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沉思。脑海中思绪万千。任何人都明白那种噩梦式的苦思,你明知这时候面临的就是问题的关键,你也知道它就在你脑海里旋转,可是偏偏就想不出所以然来。这种感觉就是我那天晚上独自在海边时的精神状态。后来我慢慢转身走回家去。

就在我快走到小径顶端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像闪电一般在我脑海一晃而过,我一下子就想清楚那个让我苦思冥想的东西是什么了。读者都清楚,华生不会淡淡地描写我,我自己认为我的头脑里装了一大堆生物的知识,却一点儿科学系统性也没有,但这些知识对我平时的工作是非常有用的。我的脑子就像一间贮藏室,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数量之多,使我自己对它们也只有一个模糊认识的概念。我一直清楚有一样东西对于整个案子都是一个重大的关键,它在我脑子里就是模糊不清,但我突然想到办法能使它明朗化。它虽然离奇,而且让人难以置信,但我认为始终是可能的。所以我决定要做一个实验。

我家里有个顶阁,里面装满了各种图书。我一回到家就立刻钻进了这间房,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捧着一本书走了出来。我快速地翻到我记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个不着边际和不大可能实现的想法,但我非把它弄清楚不可,否则我是不能安下心来的。我睡得极晚,非常急切地期待着明天的实验。

不过工作时却遇到了一件烦人的事。我匆忙地咽下我的早茶,准备起身到海滨去,苏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这时就进了屋。他是一个沉稳、踏实的人,但他现在却十分困惑地看着我说道:

“先生,你的经验是非常丰富的,这我知道。我今天来这里只是非正式的拜访,也不必多说什么。但对于麦菲逊这个案子,我的确毫无办法了。难以抉择的是,我到底是马上逮捕他呢,还是不这样做?”

“你指的是默多克先生吗?”

“当然,思来想去,也只有他可疑。地处偏僻的优点体现了出来,可疑人物的圈子已经被缩到极小。倘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你有控告他的证据吗?”

他所搜集的情况和我当初的设想并无不同。默多克的忧郁性格和他本人的神秘性,以及他某些时候(比如曾经的小狗事件上的表现)给人看到的火暴脾气,当然还包括他和麦菲逊过去吵架的事实,甚至还有他可能对麦菲逊追求贝拉密小姐的怨恨,都能让默多克成为怀疑对象。我掌握的全部要点他也基本掌握,但新东西是没有的,除了默多克正要准备离去这一点。

“既然我们掌握了这么多对他不利的证据,如果他被我放走了,我的处境可就不好了。”

这个问题确实为难到了这位粗壮而迟钝的警官。

“你仔细想想,”我说道,“有些关键的破绽在你的设想里。在那个出事的早上,他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是确凿的。那天直到最后一刻,他始终和学生在一起。麦菲逊出事之后的几分钟内他就从后面的路走来并遇到我们。但千万别忘记,他怎么可能单对单地对一个并不比他瘦弱的人行凶呢?还有,他行凶时究竟用了怎样的器具也是个问题。”

“难道不是软鞭子吗?”

“你对伤痕研究过了吗?”

“我看见过,医生不是也看见了吗?”

“在我用镜头十分仔细地查看过之后,我发现了相当特别的地方。”

“怎样特别,福尔摩斯先生?”

我到桌前把一张已经放大的照片取了过来。“处理这样的案情,这是我常用的方法。”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你做事真够彻底的。”

“要不然我也成不了侦探了。我们可以仔细看一下这条右肩周围的伤痕。你看这条伤痕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没看出来。”

“很显然,这条长长的伤痕的深度并不平均,隔一段就会有一个渗血点。这边的一条伤痕也一样。你说,这能给你什么提示?”

“我不太明白。你觉得呢?”

“我还并不太确定。也许很快我完全能够得出一个更加明确的答案。那些能够澄清这些渗血点的线索都会对我们找出凶手十分有利。”

“我有个比方很是滑稽,”警官笑着说,“要是在背上放一个烧红的网,那么网线交叉的地方就是这些红点。”

“这个比方很不错。如果更恰当地说,应该是那种由九根皮条组成的鞭子,有很多硬硬的疙瘩在上面。”

“没错,就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你猜得真准。”

“不过致创原因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巴德尔先生。总之,要想逮捕他,你的证据完全不够。而且,你还无法解释死者临终的话——‘狮鬃毛’呢。”

“我觉得‘狮’会不会就是‘伊恩’?”

“我也这样想过。但第二个字却和‘默多克’毫无瓜葛。他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我听得出那无疑是‘狮鬃毛’。”

“你有过别的思路吗,福尔摩斯先生?”

“算有吧,但在没有拿到更可靠的证据前探讨它是不实际的。”

“那证据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也许要一小时——看来还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警官狐疑地摸着下巴,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惊讶。

“我真是难以理解你脑子里那些快活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难道是那些渔船?”

“不,那些船都离得不够近。”

“不过,也许是贝拉密和他壮硕的儿子?他们可没有对麦菲逊表现出丝毫的好感,会不会是他们下的手?”

“不,我在准备好自己的工作之前肯定什么都不会说,”我笑着回答说,“警官先生,咱们自己的工作都在等着我们,倘若你能在中午来这儿……”

刚说到这儿,一个重大的干扰发生了,这也成了本案得以终结的开端。

我的外屋门突然被大力撞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马上就在走道里响了起来,接着伊恩·默多克就脚步踉跄地闯进屋里来,脸色惨白,头发散开着,衣着零乱,他瘦削的手用力抓着桌子以便让自己勉强站立着。“白兰地!给我白兰地!”他大喘着气叫起来,然后就呻吟着倒在了沙发上。

他不是独自一人,紧跟他身后的斯泰赫斯特也闯进屋子,他的帽子掉了,神情和默多克几乎一样。

“快给我白兰地!”他也喊道,“他快不行了。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弄过来,他在路上就先后两次晕了过去。”

奇妙的变化在半杯烈酒入肚后发生了。他竟然用手支撑着,挺起了身子,甩下了上衣。“快点,把油拿来,吗啡,吗啡!”他大喊,“怎样都行,快救我,这痛苦不是人能忍受的啊!”

他背上的伤一露出来,警官和我都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在默多克的肩膀上,相同的红肿网状的伤痕纵横交错地密布着,和麦菲逊的致死创伤毫无二致。

那痛苦看起来是极其恐怖的,而且并不像是局部的症状,他的呼吸常常停止,脸色发青,手抓胸口大口地喘气,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每时每刻他都可能死亡。我们只能无助地将白兰地给他灌下,他会在每次灌酒后醒转。我们还用棉花蘸着菜油涂抹了伤口,他似乎不再那么疼痛了。直到他的头昏昏沉沉地倒进垫子里。生命的机能疲惫至极,他只能躲在睡眠的生命之库中暂避。只有身处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中,他的痛苦才能减少。

问话是根本不可能的,等到情况稍定,斯泰赫斯特才对我说:

“我的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这个地方究竟怎么了?”

“你是在哪里发现他的?”

“就在海滨,麦菲逊死的地方。如果不是他的心脏比麦菲逊的更加强壮,他活不到现在。路上的时候有两次我都几乎对他失去了信心,去学校太远了,我只好带他来你这里。”

“你就是在海滨看到他的吗?”

“我当时正走在峭壁的小径上,他的呼叫声就传过来了。那时他就站在水边,像一个醉汉那样摇晃着。我马上跑过去,把衣服给他披上,扶着他就来这里了。天啊,福尔摩斯,上帝保佑,请你想想办法除了这一方之害吧,要不然这地方真的住不下去了。难道像你这么有智慧的人也想不出一点儿办法吗?”

“请相信我,我想我有办法,斯泰赫斯特。马上跟我走!警官,还有你,一起来!我倒想知道我能否捉住那个凶手。”

我们把还在昏迷着的病人交给了管家,然后就来到了可怕的咸水湖。一堆毛巾和衣服就堆在石头上。我慢慢地沿着水边向前走,他们两个依次跟在我后面。湖的大部分都不深,只有峭壁下面的海岸凹进去的地方深达四五英尺。因此游泳者都会在这里聚集,这里的绿波好似水晶般清莹。一排石头就靠在峭壁的基部,我沿着这些石头走着,仔细观察水的深处。在水的最深处也是最静的地方,我终于发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得胜般地大叫起来。

“氰水母!”我喊着,“快看,氰水母!这就是狮鬃毛!”

这个怪东西似乎是从狮子身上扯下来的一团鬃毛。它生长在约有三英尺的水下面的一个礁石上面,它是随水波漂流的一种怪动物,身上长着黄色的毛,里面还掺杂着许多银色的条条。它缓慢有节奏地收张运动着。

“它就是罪魁祸首吗?把它结果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你动手一起帮我干掉这个凶手!”

这块礁石的正上方恰好有一大块石头,我们用尽全力把它推倒,“哗”的一声它掉进水里。等水面平静下来,我们发现这块大石正好压在礁石的上面,旁边流出黄色的黏膜,说明水母已经被压在石头下面。有一股非常浓的油质黏液从石头下面扩散开来,把周围的水也染了一大片,慢慢浮升上来。

“嘿,原来就是这东西把我给难住了!”警官喊道,“福尔摩斯先生,这怪东西是什么?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可我却从来都没见过这种怪东西。这肯定不是苏塞克斯当地的产物。”

“没有它真是一个好消息,”我说道,“可能是西南风把它吹来的。你们要是想知道这是什么就跟我回家,我给你们讲一个人亲生经历的一件可怕的事,就是在海上遇见的,相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们来到书房,发现默多克已经恢复到能坐起来的程度。他当时觉得头痛万分,而一阵阵的疼痛让他觉得生不如死。他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他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突然一阵巨痛向全身袭来,最后拼尽了全身力气才游上了岸。

“这是一本书,”我说,“其中阐述了这个我们也许永远搞不清的问题。这本书的书名叫《户外》,它的作者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自然观测者J.G.伍德。有一次,他不幸遇上了这种动物,差点死去,所以他把他所看到的用丰富的知识详细地阐述了出来。这种动物的毒性能跟眼镜蛇相提并论,而且毒性造成的痛苦反而更大。我现在就来读一点儿摘要:

‘如果游泳者遇到一团蓬松圆形的褐色黏膜和纤维,形状犹如一大把狮鬃毛和银纸,那么要非常警惕,因为这就是那可怕的一种叫氰水母的螫刺动物。’

“你看,这个描述不就是刚刚那个吗?

“下面讲的是他有一次在肯特海滨游泳时遇到这种动物的经验。他发现,这种动物能伸出一种几乎让人看不见的丝状体,身体长达五十英尺,凡是触到丝状体的人都有可能会死。即便在远处触及,伍德也差点丧命。

“这种丝状体会使皮肤产生红色条纹,细看之下则是细斑和小疱,每处斑点都好像一条烧红的细针伸向神经。

“他解释说,局部疼痛只能算是整个痛苦中最轻微的那一小部分。

‘剧痛先从胸部开始发作,让我像是中了枪弹那样倒下去。心跳突然停止,随后又激烈地跳动六七次,仿佛心脏就要冲出胸腔。’

“他当时几乎有死亡的危险,尽管他是在宽阔的大海中触及的毒丝,不是在狭小的游泳湖中。他说,中毒之后他差点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的面色非常苍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神情十分憔悴。他一口气喝下了一瓶白兰地,这才使他得以生还。警官先生,我先把这本书交给你保管,它已经充分描述了麦菲逊是怎样发生不幸的。”

“并且还帮我洗刷了嫌疑,”默多克这时插了一句话,脸上似乎带着讥讽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责怪你,当然还有福尔摩斯先生,我能理解你们这一举动。不过幸好,能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并不全是,默多克先生。我当时已经着手破这件案子了。如要我能比我预计的早一步去海滨,也许你的这场灾难就能避免。”

“不过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一个好读杂书的人,一些比较稀奇古怪的知识都能记在脑子里。‘狮鬃毛’这几个字当时一直盘旋在我脑子里,我有印象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记录。你们也都看清楚了,这三个字的确是用来描述这种动物的。我猜测,麦菲逊那时看见它的时候,它肯定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而这几个字就是他那时能想出的名称,用来警告我们。”

“不管怎样,我终于得到澄清了,”默多克说完慢慢站了起来,“不过有些地方我还是想解释一下,我知道你们曾经调查过我的一些事。我的确深爱着这个姑娘,不过自从她选择了麦菲逊的那天起,我心中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她能获得幸福。我心甘情愿地在一边做他们之间的联系人。我经常帮他们传信。因为他们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对我来说,她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才这样急急忙忙地把我的朋友已经死亡的消息告诉了她,我害怕有人抢在我前面用冷酷的方式把这个灾难性的消息通知她。她之所以不愿告诉你们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是怕我吃亏。就是这些,请原谅,我现在得回学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休息。”

斯泰赫斯特听完向他伸出手说:“也许是前两天我们都太过紧张,默多克,过去的误会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将来我们或许能更好地了解彼此。”说完这些,他们两人看起来十分友好地拉着手一起走了出去。警官却没有走,他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我。

“哎呀,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最后他喊道,“虽然我以前听过你的一些事迹,但是我却没相信过。这下我真的是非常佩服你了!”

我听完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我接受这种恭维,那真是降低了自我的标准。

“开头的时候我是很迟钝的——可以说非常迟钝。要是当时的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我肯定马上就能破案。是这条毛巾蒙蔽了我,不幸的麦菲逊擦干身上的水,让我以为他没下过水。这就是我犯错误的地方。哈哈,警官先生,以前你们警察厅的先生们常常被我打趣,这回氰水母总算给你们警察厅报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