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老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常常在一起经历一些奇怪或者有趣的事情,这些事都值得我去记录,但他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不愿把这些事情公之于众,这让我颇感为难。他那不愿流俗、内敛沉闷的性格让他厌恶别人的赞扬。每当案件圆满结束,他把自己的破案报告交给所谓的官方人员,然后装出一副笑脸以便倾听那些人虚情假意的祝贺时,他都会由衷地感到好笑。我的老朋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一些发生在极少数几件案子里的有趣的材料献给读者。有几次冒险事件,我都参与其中,这是只有我才有的经历,但我还需要考虑周全,尽可能地保持沉默。
这件意外的事情发生在上星期二,一封福尔摩斯发来的电报让我颇感意外——他从不写信,只要还有地方能够发电报——电文是这样的:
也许那件十分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可以告诉读者了。
我很奇怪,很难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对往事的情感能够令他重新对这件事情引起注意,也可能是来自某种原因的奇思妙想让他要我公布此事。我当机立断,翻出以前的笔记,也许他会很快发来第二封阻止我这样做的电报。案件的主要内容都在笔记上记载着,相信读者会很愿意知道这一切。
1897年的春天,没日没夜的操劳让福尔摩斯那近乎铁打的身体也渐渐难以支持,而且他平时并不怎么注意这些,因此健康开始远离他。3月份的时候,哈利街的穆尔·阿加医生——改日再谈他是如何认识福尔摩斯的戏剧性情节——用命令的语气告诫福尔摩斯必须放下他手头上所有的案件,进行一番彻底的休息,以防止突然垮掉。在这之前,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不过,这次出于对将来工作的考虑,他还是听从了医生的劝告,决定换换环境。就这样,在那个初春,我们成了一所位于科尼什半岛尽头、波尔都海湾附近的小别墅的住客。
在这个安静祥和的地方,我的病人的恶劣心情得到合适的舒散。在一处绿草如茵的海岬上有一座白色的住宅,从面对海的窗口往下瞧去,整个海湾的相当险要的半圆形地势都能看见。在这里,海船失事常有发生,黑色的悬崖和被海浪扑打的礁石包围了这里,无数海员都在这里丧生。北风吹起的时候,海湾又平静又隐蔽,许多深受风浪侵袭的船只纷纷来这儿停歇避风。
有时候风向突然猛转,袭来的是西南风,拖曳着的铁锚,背风的海岸,都在这白浪中作最后无谓的挣扎。这个时候,有经验的海员都远远逃离这个凶险的地方。
虽然在陆上,我们的周围却和海上一样阴沉。这附近都是看不到头的沼泽地,阴暗潮湿,偶尔有一座教堂的钟楼出现,一看就知这曾是一处古老的乡村。沼泽地的周围,经常会有早已湮没消失的某个民族所遗留的痕迹。这奇异的石碑,埋葬着死者骨灰的土堆,以及活跃在史前战争的奇形怪状的武器成了它唯一遗留下来的记录。这个地方散发出的神奇魅力,以及它特有的不为人知的民族不祥气氛,都深深地感染了我的朋友。很多时候,他都在沼泽地上长时间地散步,一个人沉思。他对古代的科尼什语也充满了兴趣。据我所知,他作过这样的推断,那就是科尼什语和迦勒底语差不多,做生意的腓尼基人成了语言传播的媒介。他已经收到并研习了一批语言学方面的书籍,以此来对这一论题进行研究。然而,还是有事情突然发生,这事情让我发愁,却令他由衷地高兴起来,因为即使在这样一个接近梦幻的地方,我们还是再次陷进了一个就发生在我们家门口的复杂事件之中。我们因为紧张的工作而从伦敦赶到这里放松,而这件事却更紧张,更吸引人,更加神秘。这件事严重影响了我们简单的生活和平静的养生规律。这一系列事件不仅震惊了康沃尔,也令整个英格兰西部地区深感震惊。当时这个所谓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应该为许多读者所知,尽管伦敦报界的报道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此时已是十三年后,我还要把这一不可思议的事件公之于众。
我曾提到过,康沃尔这一带地方有零落的村庄以及分散的教堂钟楼。其中特里丹尼克·沃拉斯小村就是距离这里最近的,在那个村子,周围几百户小屋包围着一个长满青苔的古老教堂。朗德黑先生就是这个教区的牧师,同时还是一个考古学家。也因此,福尔摩斯才和他熟识起来。这个中年人仪表堂堂,性格也十分和蔼可亲,学问丰富,而且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我们得到他的邀请,去他的教区住宅喝茶,在这里,我们还认识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他是一位自食其力的绅士。他是牧师那座大而分散的住宅里的几个房间的租客,牧师也因此增加了微薄的收入。单身的牧师当然也欢迎这种安排,虽然这位房客和他有很大不同。又瘦又黑的特雷根尼斯先生戴着副眼镜,他弯着腰,总是让人感到他的身体有些畸形。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次短暂的拜访充斥着牧师的喋喋不休,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沉默的房客,愁容密布,独坐一边,眼神闪烁,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3月16日是星期二,用过早餐之后,福尔摩斯和我坐在一起抽烟,然后打算到沼泽地进行一次每天例行的散步时,突然这两个人造访了我们住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激动地说,声音有点颤抖,“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而又悲惨的事情,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您恰巧在这里,也许这是天意,整个英格兰,您才是我们需要的人。”
看着这位破门而入的牧师,我的眼神并不友好,但福尔摩斯站了起来,把烟斗从嘴边抽了出来,这神情,就像是一只非常能干的猎犬听见了呼唤它的声音。他指了指沙发。那个心惊胆战的来访者和他那神情急躁的同伴靠在一起坐在沙发上。看起来,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要比牧师更镇定一些,可那双瘦削的手不停地抽搐着,黑色的眼珠发着亮光,这表明他也同牧师一样。
“我们到底谁先说?”他问牧师。
“嗯,到底是什么事?应该是你先发现的吧,我想牧师也是听你说的。那就你先说吧。”福尔摩斯说道。
我先看了看牧师,他身上的衣服是急忙穿上的。而他旁边坐着的那位他的房客,却衣冠整齐。几句十分简单的推论就让他们对福尔摩斯惊叹不已,我倒是觉得很好笑。
“还是让我先说说吧,”牧师说道,“我说完您再看看是否需要特雷根尼斯先生讲更详细的情况,还有我们是不是还不急于马上赶往这桩怪事的事发现场。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夜里,我们的朋友和他的两个兄弟欧文和乔治,以及他的妹妹布伦达都在特里丹尼克瓦萨的房子里。这所房子就处在沼泽上的一个石头十字架周围。当时他们都围在餐桌旁玩牌,兴致很好。十点钟过后,他就从他们那里离开了。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今天也一样,还没吃早餐,他就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但他还是落在了理查德医生的马车后面。据理查德医生说,曾有人请他马上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看一个急诊。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因此与他同行。等他抵达了特里丹尼克瓦萨,就发现了这件怪事。和他昨晚离开时一样,他的两个兄弟和妹妹仍然坐在餐桌旁,纸牌还堆放在他们面前,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到了烛架的底端。他的妹妹已经僵硬,死在了椅子上,两个兄弟就坐在她的两边,时而笑,时而叫,又唱又跳,疯疯癫癫。三个人——一个已死的女人和两个正在发狂的男人——脸上都被一副惊恐的神情掩盖,那种惊骇恐怖的样子甚至令人难以正视。除了他们家的老厨师兼管家波特太太外,还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波特太太表示自己睡熟了,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没动过,也没有被翻过的痕迹。究竟是怎样的恐怖可以把一个女人吓死,令两个身体强壮的男人疯掉,这实在是很难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情况,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是能帮助我们破了这个案子,那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啊。”
最初我打算用某种方式让我的同伴先行离开,以便重新回到我们把旅行当成目的的那种平静之中,当看见他神情兴奋、双眉紧皱地思考时,我就知道我美好的愿望落空了。他独自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思考这一桩让我们不平静的怪事。
“先让我想想,”他最后才说道,“从你所说的事情上看,这件案子确实很诡异,性质也很不一般。那你本人去过现场吗,朗德黑先生?”
“那倒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因为特雷根尼斯先生一回到我们的教区住宅,就说起了那个诡异的情形,我想都没想就和他马上赶到这儿来了,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些帮助。”
“那么这个发生奇怪悲剧的房子离这儿有多远呢?”
“从这个方向往内地走,还不远,大概就在一英里内。”
“好吧,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步行去看看吧。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想再问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几个必须要问的重要问题。”
特雷根尼斯从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不过,他那竭力抑制的激动情绪,让我觉得他甚至比牧师的莽撞情绪要来得强烈。他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眉头紧皱,不安地闪烁着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福尔摩斯,他那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在一旁听牧师讲述他家人遭遇到的那种可怕经过时,他那苍白的嘴唇开始微微地颤动,黑色的眼睛看起来似乎对当时的情景感到某种十分剧烈的恐惧。
“你想问什么问题,尽管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切又快速地回答说,“这件事给我带来非常不好的影响,不过我还是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如实告诉你。”
“那把昨天晚上的详细情况都给我说说吧,也许对我会有所帮助。”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在那里愉快地吃过晚饭后,一切都像牧师所说的那样,我哥哥乔治提议我们玩一局惠斯特牌。那时是九点钟左右,我们坐下来开始打牌。玩了一会,我就先离开了,那时候应该是十点一刻。我走之前,看到他们都围坐在桌边,玩得十分尽兴。”
“那时是谁送你出门的呢?”
“因为波特太太休息的时间比较早,已经回屋睡觉去了。我是自己开门出去的,后来,我又把大门关上了。走的时候,他们所在的那间屋子的窗子也是关着的,窗帘没有放下来。今天早上我去看的时候,门窗还是那样,我并不认为有外人曾经进去过。但是,你知道的,虽然他们还坐在原位,可欧文和乔治却吓疯了,这太恐怖了;布伦达是被活活吓死的,脑袋无力地垂在椅臂上。那间屋子里的景象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也忘不了,这简直是太恐怖了。”
“按照你所说的,这些情况是非常奇怪的,”福尔摩斯说,“我猜想,你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这些情况是怎么回事吧?”
“魔鬼,福尔摩斯先生,我猜一定是魔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无助而又害怕地叫喊道,“这世界上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一样东西闯进了那个房间,把他们的理智之光扑灭了。人类怎么有可能办到这一点呢?”
“这正是我的担心,”福尔摩斯说,“如果这件事不是人力所为,那么我也无可奈何了。不过在此之前,在完全有证据证明这个理论之前,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来解释这一切是合乎自然的。倒是你自己,特雷根尼斯先生,你们应该是分家了吧,他们住在一起,而你自己却在别的地方另有住处?”
“你说的没错,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分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作了比较好的了结。我们家原先都是锡矿的矿工,那时还住在雷德鲁斯,不过后来,我们为了保险起见,就把这家企业转卖给了一家公司,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钱,就再也不干这一行了,所以手头的钱还是能让我过着不错的生活的。我不否认,大家为了分钱,曾经有一段时间感情有点不和,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也得到了谅解,谁都没记在心上,现在我们还都是最好的朋友。”
“那么现在你再仔细地回想一下,你们那天晚上一起度过的时光,在你的记忆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想起来?仔细地想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即使是一点点线索都对我有着非常大的帮助。”
“那天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先生。”
“你亲人当时的情绪是正常的吗?”
“再好不过了,大家都玩得很高兴。”
“他们的神经以前是不是有点毛病?有没有流露出将会有危险发生的任何忧虑情绪呢?”
“没有那回事,他们很正常。”
“你真的再也没有什么话能对我有所帮助了吗?”
这时,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再次认真地思考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那时我们坐在桌边,当时我是背朝着窗户的,我哥哥乔治坐在我的对面,我们是牌伴,他面向窗户。有一次我看他往我背后的窗户张望,我出于好奇,也转过头去看窗户。那时百叶窗还没有放下,窗户和门是关着的。我依稀看见窗户外面的草地上不远处的树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移动。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动物,当时我都说不上,反正我觉得那儿肯定是有东西的。后来,我问他看的是什么,他说他也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外面有东西。我想这就是我所能说的。”
“当时你有没有去看一下?”
“没有,因为当时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
“再后来你就离开他们了,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凶兆?”
“根本没有。”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今天早上那么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呢?”
“因为我通常起得比较早,在早餐之前有去散步的习惯。今天一大早,我还没来得及去散步时,医生坐着马车就来到了我的住处。他对我说,波特老太太叫了一个小孩儿捎急信给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跟着跳进马车,就坐在他旁边,我们就这样上路了。到了那里,我们向那个房间望去。蜡烛和炉火已经烧完好几个钟头了。他们三个人就这么一直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直到天亮。医生检查完布伦达,宣布她至少已经死亡六个钟头了。没有任何暴力的迹象。她就这么斜斜地靠在椅子上,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乔治和欧文在疯疯癫癫地唱着歌,结结巴巴地在说着什么似的,看起来就像两只大猩猩在手舞足蹈。看到这样的场景,真是太可怕了,医生的脸也吓得面无血色,像一张白纸。他觉得有些头晕,就倒在了椅子上,差点儿也吓晕了过去,要我们去照顾他。”
“这真是太奇怪了!”福尔摩斯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把一旁的帽子拿了起来,“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到特里丹尼克瓦萨走一趟,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能耽搁了。我承认,像这么奇怪的案子,我确实是很少遇见的。”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第一天早上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但还是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在我们刚开始着手调查时,有一件特别的事给我带来了最不吉利的印象。一条狭窄蜿蜒的乡村小巷通往那个发生悲剧的地点。就在我们向前面出发时,看见一辆马车快速向我们驶来,我们往路的一旁靠去,好让马车过去。马车与我们照面时,我从那扇关着的车窗看见了一张扭曲可怕的脸正在偷偷地望着我们,那睁得大大的眼睛以及紧咬着嘴唇的牙齿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一个可怕的幻影留在了我们的心头。
“那是我的兄弟们!”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也开始发白了,“他们这是要把我的兄弟们送到赫尔斯顿去了。”
眼前的这辆黑色马车,让我们怀着恐惧的心理看着它远去。随后我们转身向那间发生不幸的凶宅走去。
这所住宅大而明亮,是一所类似于小别墅而不像是普通村屋的房子。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在科尼什暖和的气候下,这里已经是满园春色了。窗子朝向花园的那个房间是起居室。据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说,那个像恶魔一样的东西就出现在这个花园里,然后在顷刻之间就把这两兄弟吓疯了。福尔摩斯沿着这个花园漫步沉思,沿着那条小路细细地巡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走进了门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是多么专心致志,就连浇花的水壶都把他绊了一跤。我们的脚和花园小径都被翻倒的水壶里的水浸湿了,可他却浑然不觉。进了主屋,那位在一个小姑娘的协助下料理所有家务的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被我们恰好遇见。对于福尔摩斯提出的问题,她都作了认真的回答。据她回忆,那个晚上,她确实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最近她的东家情绪都非常不错,但也很少像当晚那样高兴。因此今天早上,当她一进屋看到那三个人围在桌旁的可怖的样子时,她马上吓得晕倒了。等她悠悠转醒后,随即打开了窗子,把早上的空气放进来,然后跑到外面的小巷里,打发了一个村童去找医生。如果我们还打算看看那个死去女人的尸体,尽可以去楼上的床上去看。她找了四个身体强壮的男子把那兄弟二人丢进了精神病院的马车。这个屋里,她一天都不想多待,当天她就打算回圣伊弗斯的老家去。
我们上了楼,去看尸体。能看出来,虽然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小姐已近中年,但仍是一位相当标致的女郎。虽然死了,但她那张清秀的脸庞依然俊俏,只是那种惊恐的表情还遗留在脸上,而这也成了她死前最后的一个表情。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她的卧室,下楼来到这起悲剧发生的起居室。炉栅里还残留着隔夜的炭灰,四支已经燃尽的蜡烛还在桌上放着,纸牌散了一桌子。椅子已经被挪到了墙壁边上,其他的一切仍与头天晚上无甚分别。福尔摩斯来回地在室内走动。三把椅子他都会坐上一坐,拖动一下椅子然后又把它们放回原处。他在计算着每个位置能看到的花园的范围,接着他又检查了地板、天花板以及壁炉。然而,我还没有发现他那种特有的两眼发亮、双唇紧闭的神情。只要这种神情一出现,我就会知道,这家伙已经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
“生火干吗?”他忽然问道,“每个春天的夜晚,他们都会在这间小屋里生火吗?”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随即解释说,那天夜里冷而潮湿,所以他来之后就把火生了起来。“您问这个干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他接着问道。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一只手按在我的胳膊上。“华生,我现在接受了你的指责,我想我应该继续研究你常常指责我的烟草中毒,”他继续说,“先生们,你们要是不介意,我们打算立即回到我们的住宅,我想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新线索值得我们注意了。我要把今天遇到的情况好好捋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会通知你们的。好了,祝你们早安。”
回到度假的别墅没多久,福尔摩斯就不再生活在他那专一的沉默中了。他在靠椅里蜷缩着,烟草的青烟冒了出来,他那憔悴而又严肃的面孔就笼罩在烟里,两道浓眉深锁,两只眼睛看不到底。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烟斗,跳了起来。
“这样不行,华生!”他笑了起来,“我们还是沿着悬崖走走吧,寻找一些火石箭头。也许寻找火石箭头比寻找这问题的线索更加重要。材料不够却胡乱猜想,就像是一部空转的引擎,迟早要转成碎片。大海、空气、阳光,还有耐心,放心吧,华生,一切都会有的。”
“让我们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我们的境况吧,华生,”我们沿着悬崖向前走着,他对我说,“已经了解的情况我们要紧紧抓住,这样的话,一旦有了什么新的情况,我们马上就能和已了解的对上号。我想,我们都不会把这当成是魔鬼对世人的惊扰。这种想法应该被我们完全排斥掉,这样我们的工作才能继续下去。应该是这样的,三个人一定遭到了某种并不一定有意的人类动作的袭击。我能找到充分的根据。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按照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说的情况,这应该是在他离开房间后不久就发生的。这一点十分关键。假设这件事发生在他走后的几分钟内,当时牌还在桌上,他们平时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可他们却没有改变位置,椅子也没有被推到桌子下面。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前脚走后脚就发生了,不会晚于昨晚的十一点钟。
“那么,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就该是想办法查一下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昨晚离开后都干了些什么。这没有什么困难的,而且相当可信。你应该知道我的方法,你还记得我笨手笨脚地把浇花水壶绊倒的样子吗?我通过这种方法得到了他的脚印,脚印就印在潮湿的沙土路上,真不错,昨天晚上的路也很潮湿,这个脚印的标本能让我们从别人的脚印中鉴别出他的,这样我们就能断定他的行动,这不难。看起来,他应该是快步朝着牧师住宅的方向走去的。
“当时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说他并不在现场,而是一个从外面来的人把玩牌的人惊动了,那么,这个从外面来的人我们又如何证实呢?那种恐怖的景象又是如何制造的呢?波特太太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难道有人特意爬到了花园的窗口上,然后制造了一些恐怖的效果,把那些看到的人都吓疯了,有这方面的证据吗?我们得到的唯一的这方面的想法就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的。他哥哥看到花园里有动静也是他说的。这很奇怪,那天晚上下着雨,外面很黑。如果有人要吓唬他们这几个人,他只能在别人没发现他时就紧贴在他们的玻璃上,而且没有脚印的痕迹。我想象不出来的是,外面的人是如何让屋里的人产生那种极其恐怖的印象,而且这种相当麻烦的奇异举动的动机我们也毫不知情。你应该能知道我们此刻的困难吧,华生?”
“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我直接回答说。
“不过,如果多一点儿材料,或许这些困难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法排除,”福尔摩斯说,“华生,你那内容广泛的案卷派上用场了,你应该能找到一些差不多的案卷吧。现在,我们先不要管这个案子了,等到更加确切的材料出现了再说。这个早上还没过去,我们接下来就对新石器时代的人作一番追踪吧。”
或许我应该对福尔摩斯聚精会神思考问题时的毅力作一番谈论,但那个康沃尔春天的早上,整整两个钟头,他和我说的仅仅是石凿、箭头和碎瓷器,而且看起来轻松而愉快,好像等着他揭露的险恶的秘密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对此惊奇不已。下午的时候我们回到了住所,才发现一位来访者已经在等着我们。我们的思路立刻被他带回到那件要办的事情上。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来访者是谁。高大魁梧的身材,满是皱纹的严峻的脸镶嵌了一对凶狠的眼睛,鹰钩鼻子,花白的头发差不多都要擦到天花板上了,腮边还留着金黄色的胡子——带有烟斑的嘴唇附近的胡子是白的,这些特征,无论在伦敦,还是在非洲都一样为人们所熟知,因为这个高大的形象只有一个人具备,他就是伟大的猎狮人兼探险家列昂·斯特戴尔博士。
我们早就听说他来到了这一带,甚至有一两次我们还曾在乡间路上看到过他那高大的背影。他当然没有向我们接近,我们也没有走近他,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人喜欢隐居。在旅行的间歇期,他往往都会在布尚阿兰斯森林里的一间小房子里住着,只有书堆、地图堆和孤独陪伴着他,自顾自地满足他那极其简单的欲望,别人的事情他极少关注。因此,当他嘴里发出热情的声调,并询问福尔摩斯在那一神秘事件方面是否有进展时,我几乎愣住了。
“郡里的警察真是没用,”他说,“但是,经验丰富的你应该能作出一些可以想得到的解释了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当成知己,我常在这里来来往往,对特雷根尼斯一家十分熟悉——其实我母亲也是科尼什人,如果从我母亲算,他们还可能是我的远房亲戚。我为他们的不幸遭遇感到震惊。我本来的计划是要赶去非洲,我甚至已经到了普利茅斯。可今天早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结果只好一路赶回来打听些情况。”
福尔摩斯把头抬了起来。
“这样就该把船期误了吧?”
“没关系,还有下一班。”
“哎哟!你可真是看重友情啊。”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是远亲。”
“这样啊——你母亲的远亲。你的行李已经在船上了吧?”
“倒是有几样行李在船上了,不过主要的还在我住的旅馆里。”
“噢,这样,可是,《普利茅斯晨报》应该不会登这件事吧?”
“这倒没有,我是收到的电报。”
“请问这封电报是谁发来的?”
一丝阴影闪过了这位探险家那瘦削的脸。
“你可真有寻根究底的精神啊,福尔摩斯先生。”
“工作所需。”
斯特戴尔博士定了定神,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不妨告诉你吧,”他说,“电报是牧师朗德黑先生发来的。”
“十分感谢,”福尔摩斯说,“也许我应该这样回答你提出的问题:这一案件的主干我还未能想清楚,不过,某种结论我还能够得出,但还无法给出更多的说明。”
“那么,你已经有了具体的怀疑对象了,那么这个结论想来你不至于不愿意透露一下吧?”
“不,这的确是很难回答的。”
“这样,看来我是浪费自己的时间了,那就告辞了。”这位著名的博士一脸扫兴地走出了我们的住宅。几分钟后,福尔摩斯就跟上了他。一直到晚上,福尔摩斯才步履拖沓,脸色憔悴地回来。一看即知,他的调查并没有取得更多进展。他看了看一封早就等着他的电报,然后把它扔进了壁炉。
“电报来自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馆,华生,”他解释说,“在牧师那里,我得知了这家旅馆的名字,于是我拍电报去,查了一下列昂·斯特戴尔博士是否说了实话。结果,他昨晚确实就在那个旅馆度过,而且已经把部分行李放在船上送到了非洲,自己则赶到这里了解情况。对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华生?”
“这事情应该和他有很大的利害关系。”
“利害关系——应该没错,我们还缺一条线索,这条线索很有可能让我们把这团乱麻理清。振作一点,华生,我们还没掌握全部材料,一旦掌握了,那困扰我们的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了。”
福尔摩斯的愿景多久才能看到,奇特而险恶的新发现将会为我们的调查打开一条怎样的崭新出路,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没有想过。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窗前剃胡子的时候,嗒嗒的马蹄声就从窗外传了进来。我抬头一看,一辆马车从远处奔驰过来,然后停在了门口。我和福尔摩斯共同的朋友——那位牧师——突然跳出了车子向花园跑来。此时福尔摩斯已经把衣服穿好,于是我们马上走过去迎接他。
我们的朋友已经激动得说不清话了。最后,他还是气喘吁吁地叙述出了那个可悲的故事。
“魔鬼把我们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魔鬼已经缠住了我这个可怜的教区!”他大喊着,“妖法是撒旦亲自施展的!我们谁都无法逃出他的魔掌了!”他手忙脚乱,十分激动。如果不是脸色苍白和眼神恐惧外,他的样子倒是十分滑稽。直到最后,他才说出了可怕的事情。
“昨天晚上,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也死了,和那三个人几乎没有区别。”
福尔摩斯顿时站了起来,神情有些紧张。
“你的马车能带上我们两个吗?”
“没问题。”
“华生,早餐我们没时间吃了。朗德黑先生,我们听你的话去执行。快走,赶在现场还没有遭到人破坏前到那儿。”
牧师的这位房客租用了他住宅的两个房间,上下楼各一间,两个房间都是在楼的一个角落里。楼下的这间是很大的起居室,楼上面的那间是卧室。无论是从哪间房望出去,都能看见一个打槌球的草地一直伸到窗前。我们赶到时,医生和警察还没有来,因此现场保持得相当完好,完全没有被人动过。这是三月多雾的一个早晨。请先让我仔细地描绘一下我们所看见的景象,这些印象让我永远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我们来到这间房里,顿时让人觉得气氛恐怖而阴沉,屋里十分闷热。那个先进屋的仆人去推开了窗子,让新鲜空气进来,不然这里更加令人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房间正中的一张桌上还燃烧着一盏还冒烟的灯。死者就靠在桌旁,头靠在椅子上,那些胡子依然稀疏却竖立着,死者的眼镜这时已推到前额上,那黝黑而消瘦的脸看向窗口。他的脸因恐怖而扭曲得不成形了,这个死状与他死去的妹妹姿势一样。他也四肢痉挛,双手的十指紧紧握在一起,看起来是死于极度的恐惧。衣着还算完整,但是有一些迹象说明他是在慌乱中匆忙穿好衣服的。种种迹象让我们了解到,他当时已经上床休息了。他死亡的时间应该在凌晨。
看到福尔摩斯在走进那所住房那一刻发生的突然变化,你就会知道虽然他表面上很冷静,内心却充满活力了。这时候他看起来非常紧张而又十分谨慎,眼睛十分有神,面孔是那么严肃,身体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一会儿到外面的草地上察看,一会儿又从窗口钻进屋子里,一会儿在房间四周细细巡查,一会儿又回到楼上的卧室,就像一只猎狗一样在寻找任何有关的线索。他快速地在卧室里看了一遍,然后走到窗子下拉开窗户。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他好像又被什么新的事物所吸引,感觉非常兴奋,这时他向窗外探出身体,对着外面大声欢叫。然后,他来到楼下,从没关的窗口钻出去,躺在草地上,接着又站起来,回到屋里。他精力充沛的样子,就像猎人寻找到了他的猎物一样。屋里那盏灯很常见,他作了仔细检查,又量了灯盘的尺寸。还用放大镜把盖在烟囱顶上的云母挡板作了彻底的检查;烟囱顶端外壳上的灰尘被刮了下来,小心地装进信封,就夹在平时他的笔记本里。最后,当看到医生和警察在这里出现时,他喊牧师过来。来到了外面的草地上。
“我很兴奋,因为我的调查并不是毫无结果,”他说道,“我现在还不能同那些警官讨论此事,不过,朗德黑先生,你要是能替我向那些警官致意,并请他们注意卧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灯,我将会感激不尽。卧室的那个窗子是关键,还有起居室的灯也是关键,如果把两者联系起来,就能很快地得出结论。那时如果警方还想进一步了解这些情况,请你让他们在我的住所和我见面。华生,我们现在去别的地方看看,或许也会有所发现呢!”
也许是警察对于私人侦探的插手深感不满,也有可能是警察有自己办案的途径,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警察根本没能为我们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福尔摩斯基本把这段时间都花在在小别墅里抽烟和空想上。剩下的时间,他基本上都一个人在村里散步,等他从外面回来,几个钟头都过去了,回来后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倒是我们做过的一个实验,让我对他的调查情况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买了一盏和发生悲剧的早晨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那个房间里一模一样的灯。在这盏灯里,他装满了牧师家里常用的那种油,然后他相当仔细地记录灯火熄灭的时间。他还做了另外一个实验,这个实验让人难以忍受,但却令我永生难忘。
“华生,你记得吗,”他在一个下午对我说,“我们这几天虽然接触到了很多不同的见闻,但有一点却是它们的共同之处。我们进入每个作案房间的人都会感到一种特殊的气氛。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曾经把他最后一次到他哥哥家里去的情景向我们描述过,其中包括医生一进到屋子里就在椅子上倒下了。你不记得了吗?现在,就让我先为你解答这个疑问吧。我想是这样的:女管家波特太太曾经对我们说过的话你应该记得吧,她说她刚走进屋里也一下子昏倒了,醒来后她才打开了窗子。在第二起关于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自己死亡的案子里,你应该还会记得,我们刚刚走进屋子里时也立刻感到闷得厉害,当时仆人已经把窗子打开了。后来我作了调查,那个仆人感到身体不适,马上去睡觉了。这说明什么,华生,这些事实都是非常有意义的,这就证明在两处作案的地点都包含有毒的气体,而且两处作案的屋子里都有同样的东西在燃烧——炉火和灯。炉子是必须要烧的,可是点灯——我们比较一下耗油量就知道了——已经是白天了,为什么还要点灯呢?从点灯,到闷人的气体,再到那几个发疯或者死亡的不幸的人,这三件事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这应该很清楚了吧?”
“看起来确实如此。”
“我觉得这至少应该是一种相当有用的假设。有了这个假设,我们再想一下,两个案子中所烧的同一种东西放出了某种气体,这种气体是有毒的。好的,在第一案中,这种东西应该在炉子里,当时窗子关着,炉火的烟雾自然会扩散到烟囱里,烟的浓度降低,中毒情况也就相对于第二案轻一些,因为在第二个案子的屋子里,烟雾根本无法扩散。两案的结果也证实了我说的情况,第一个案子里,女的死了,男的只是精神错乱而已,这也许是因为女性对毒气更加敏感。但两个男人究竟是短时间精神错乱还是永久性精神错乱显然都和毒药产生的毒气有直接关系。在第二个案子里,毒气产生了足够的作用。因此,这几个人或疯掉或死掉都是由燃烧而放出的毒气所致应该是可以肯定的。
“这一系列推断在我的脑海里产生后,我当然需要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房间里得到证实,找一下有没有这种东西残留下来的痕迹,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那个油灯的防烟罩或云母罩。果不其然,在那上面我真的发现了一些灰末,而且在灯的边缘我还找到了一圈并没有烧完的褐色粉末。也许当时你已经看到了,我取了这些东西的一半放进了信封。”
“为什么是一半呢,我的朋友?”
“华生,你要知道,我可不想自己的行动影响官方警察的动作。我发现的证物我都会留给他们一些,云母罩上还有毒药,就看他们有没有明辨的能力找到。好了,我们现在可以点灯了,不过最好把窗子打开,两个如此有价值的公民可不能就这样送掉性命。请你离打开的窗子近一些,在靠椅上坐着,如果你是一个聪明人就不会参加这个实验。但是,你会参与到底的,是吧?我觉得我还是很了解我的华生的。这把椅子我就放在你的对面,到时我们两人要面对面地坐着。让毒药离你我有差不多的距离。房门半开着就行,你要看着我,我也要看着你。只要没有危险出现,这个实验最好进行到底。你明白了吗?好的,我现在把剩下的药粉从信封中倒出来,然后放进点燃的灯里。好了,就这样!华生,我们马上坐下来,看看究竟会产生什么情况。”
很快就有事情发生了。我刚刚坐下,一股极浓的麝香气味就飞进了我的鼻孔,这气味十分微妙却令人作呕。第一阵气味袭来,我就开始控制不住我的脑筋和想象力了。我的眼前被一片浓雾覆盖,但我还有意识,这种黑烟虽然无法看清,但它却向我受惊的理性凶猛冲击,在黑烟里,宇宙间的一切恐怖至极的、怪诞而不可思议的邪恶东西都出现了。浓黑烟云的边缘游荡着幽灵,每个幽灵都造成一种威胁,似乎在预示着某些东西的出现。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我根本无从知晓的人影,我的心几乎要炸裂了,我被一种极其阴冷的恐怖控制住了。我感到自己的头发全部竖立起来,眼睛向外凸着,口大张着,舌头又麻又硬,脑子里翻来覆去,什么东西似乎被折断了。我试图呼喊,但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成了一阵嘶哑的喊叫,离我异常遥远,根本不属于我。就在此时,我的想法告诉我要跑开,我马上冲出了那令人无限绝望的黑烟。我看到福尔摩斯的脸因恐怖而变得苍白、僵硬而呆板,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模样。这一景象瞬间就把我拉回了现实,给了我求生的力量。我一下子甩开椅子,跑过去拽住了福尔摩斯。我们俩就这样一起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门。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我们躺在了屋外的草地上,直到这时,那股曾经困扰我们的地狱般的恐怖烟云才渐渐被明亮的阳光穿透。我们的心灵渐渐从黑烟中逃离出来,就如同雾气一点点从山水间消失一般,平静和理性重新回到我们身上。我们就这样坐在了草地上,开始擦我们又冷又湿的额头。满怀忧虑的我们互相望着,端详着这场历险留给我们的最后痕迹。
“说真的,华生!”福尔摩斯说出话来,声音还是颤抖的,“我必须对你致谢和道歉。哪怕是对我自己来说,这个实验都并不可取,对朋友来说,这个决定更是有失斟酌,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是知道的,”我有些激动,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对福尔摩斯的内心产生这样深刻的了解,“我能够协助你就已经十分高兴了,这是我的荣幸。”
很快,那种既幽默又挖苦的神情就恢复在了他的脸上,这种态度应该是他周围的人们所熟知的。“亲爱的华生,我们两个人发疯可是不值得的,”他说,“我们准备进行这个野蛮的实验时,那个诚实的观察者估计就已经把我们当成疯子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突然而猛烈的效果我并没想到。”他马上跑进屋里,然后又跑了出来,那盏还在燃烧着的灯出现在他手上,手臂直直地伸着,以便灯能尽量地远离他。然后他把那盏灯直接扔进了荆棘丛里。“这屋里必须要换换空气了。华生,现在你应该不会再对这两个案子的发生有任何怀疑了吧?”
“确实如此。”
“可是,那个起因却还是个谜团。走吧,我们去那个凉亭讨论一下。那该死的东西似乎还在我的喉咙里卡着。我觉得有一点必须要承认,这些都表明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这家伙干的。他应该是第一个案子的制造者,虽然他成了第二个案子的受害者。我们首先记住,这个家庭闹过纠纷,尽管后来和好了,但纠纷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和好后又如何了,我们都难以预测。但每当莫梯墨·特雷根尼斯那张狡猾的脸出现在我眼里,看到那两只躲在镜片后面的阴险的小眼睛,我就不会把他当成是一个性情温厚的人。不,他绝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你好好记着,他曾和我们说过花园里的动静之类的话,那准是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悲剧的真正起因就会被我们忽视掉。他的一切用心都是为了把我们引入歧途。最后要说的,如果不是他自己离开房间时把那些药粉扔进火里,那还能有谁呢?他一离开事情就发生了,如果还有别人进到屋子里,屋内的人必然会马上站起来。更何况,宁静的康沃尔的人们很少会在晚上十点之后出门做客。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最大的嫌疑犯。”
“如果这样,那他是自杀的喽!”
“嗯,华生,也许从表面上看,这种假设确实有一定的道理。既然给自己的家里带来这样大的灾难,那么这个人一定会自感有罪,为悔恨而自我毁灭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却有理由把这一假设完全推翻。因为幸好,有个英格兰人了解了这一切。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下午我们就能在他的口中得到实情。啊!他来得真早。这边走,列昂·斯特戴尔博士。室内刚刚做了一次化学实验,那间小房子可太不适合接待你这样的贵客了。”
花园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高大威严的非洲探险家的身影马上出现在小路上。他微微吃惊,转身朝我们坐着的凉亭走了过来。
“福尔摩斯先生,是你请我来的吧,大约在一个钟头前我收到了你的信。我到了,可我还不知道我遵命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也许分手之前我们会把整个事情澄清的,”福尔摩斯说,“你能以礼相待,光临舍下,我真的十分感激。室外接待多有不周,还请原谅。我的朋友华生和我很快就将为《科尼什的恐怖》的文稿添加最新的一章,我们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清新的空气。既然那件我必须要讨论的事情可能和你本人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所以在一个没有人偷听的地方谈谈还是很有必要的。”
探险家把雪茄从嘴里取了出来,面孔铁青地盯着我的同伴。
“我不清楚,先生,”他说,“我和你要谈的事情能有什么密切的关系。”
“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死。”福尔摩斯说。
几乎在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此时是全副武装的。斯特戴尔那张本就狰狞的面目刷地变得绯红起来,两眼直瞪着,额上的青筋全部都鼓了起来。他拳头紧握着冲向了我的同伴,但很快又停了下来,竭力让自己恢复最初那种冷酷而僵硬的平静。但这种样子要比他火冒三丈时更让人觉得危险。
“大多数时候我都和野人为伴,法律对我束缚不大,”他说,“我就代表法律,这是我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一点你要谨记,我还没打算加害于你。”
“我也一样,斯特戴尔博士。我可以仔细想一下,虽然这一切我都知道,但现在我先找的是你可不是警察。”
斯特戴尔坐了下来,喘着粗气。他退缩了,也许这是他冒险生涯的第一次。要知道,那种胸有成竹的态度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在福尔摩斯面前,我们的客人终于紧张了起来,两只手一会儿放开一会儿紧握。
“你这是要干什么?”他接着问道,“如果你打算恐吓我,那福尔摩斯先生,你一定是找错人了。实话实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吧,”福尔摩斯说,“我既然肯告诉你,就是想用坦率换取坦率。你辩护的性质将会直接影响我的计划。”
“辩护?我的?我需要什么辩护!”
“关于杀害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控告的辩护。”
斯特戴尔掏出手绢擦了擦前额。“说真的,你真的越逼越近了,”他说道,“是这种巨大的虚张声势的力量造就了你的一切成就吗?”
“这一点你要比我更加擅长,”福尔摩斯突然严肃起来,“没错吧,列昂·斯特戴尔博士。有几件我所依赖的事实我打算说给你听,以便成为佐证。你为什么从普利茅斯回来,而大部分财物却被运到了非洲,我只想解释一点,这个情况给我的启发就是,这一系列事件之所以发生你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回来要……”
“你已经说过你回来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并不值得我相信,它并不充分。就算这不重要。你还曾来问我怀疑谁,我并没作确切答复,你马上就去找了牧师。在牧师家的外面你等了一会儿,之后你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当时我就在你后面跟着你。”
“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啊!”
“既然我决定跟着你,你当然不会发现我。这个夜里你在屋子里坐立不宁。你应该拟订了计划,打算于第二天的清晨执行。天刚亮你就已经走出了房门。一堆淡红色的小石子放在你的门边,你走的时候拿了几粒放进了口袋。”
斯特戴尔猛然愣住了,用惊愕的眼神盯着福尔摩斯。
“牧师的家离你住的地方约一英里,很快,你就走完了近一英里的路。我还知道,现在你脚上穿的这双起棱的网球鞋那天你也穿着。你一直穿过了牧师家的花园和篱笆,停在了特雷根尼斯房间的窗下。当时天已经亮了起来,可屋里并没有任何动静。你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了小石子,扔到了窗台上。”
斯特戴尔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真的像魔鬼一样棒!”他大叫道。
福尔摩斯只是对这个赞扬笑了一下。“你向特雷根尼斯的窗子扔了两把或者三把小石子,把他引到窗前。然后告诉他让他在楼下等你。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起身来到了楼下的起居室。你那时已经从窗子爬了进去。你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你当时心情可能很着急,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谈话结束后,你还是从窗子出去,关上了窗户,就站在外面的草地上,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等待着屋里后来发生的情况。最后,你发现特雷根尼斯已经死亡了,你又从原路进去了。那么现在,斯特戴尔博士,这种行为你觉得是否是正当的呢?这种行为的动机又是什么?如果你说一堆假话来向我解释,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可能就不是由我经手了。”
控告人的一番话让客人脸色苍白得厉害。他低头沉思,用两只手把脸蒙住。突然,他冲动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一下子扔到了我们面前的一张做工粗糙的石桌上。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他说道。
一张半身照片出现在我们面前,照片上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的面孔。福尔摩斯弯下腰看了看那张照片。
“她是布伦达·特雷根尼斯。”他说。
“嗯,确实是布伦达,”客人又重复了一遍,“多少年以来,我一直都爱着她,她也爱我。人们常常对我在科尼什的隐居生活感到奇怪,她就是其中的秘密所在。隐居是我能接近这世上我最最心爱的人的唯一方法。我无法娶她,因为我还有妻子,虽然我的妻子已经离开多年了,可这令人懊恼的英格兰的法律,却并不同意我和我妻子离婚。布伦达一直在等着我,我们等了很多年。可现在,我们等到的结果就是这样。”他那巨大的身躯在一阵沉痛的呜咽中不断起伏。他把一只手捏在了隐藏在花斑胡子下面的喉咙上,试图控制住自己,然后接着往下说:
“只有牧师知道我们的这个秘密。你们能够听他说,布伦达是个人间天使。因此听到消息,牧师就打电报给我,我马上回来了。对于我心上人的遇难,那些行李和非洲在我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关于这一点,我的所有行动你应该都是了如指掌的。”
“请继续。”我的朋友回答说。
斯特戴尔博士随后从口袋里又取出了一个小纸包,放在了桌子上。这张纸上写着“Radix pedis diaboli”几个字,一个红色标记盖在下面,显示有毒。他把纸包推向我,说:“先生,只有你是医生,你应该听说过这种制剂吧?”
“魔鬼脚根!没,我也从没听说过这东西。”
“这和你的专业知识无关,”他说,“这种东西的标本只有一个,被放在了匈牙利的布达实验室里,整个欧洲也没有其他的标本了。药典和毒品文献上都没有关于它的记载。这是一种长得像一只脚的根,一半很像人脚,另一半却像羊脚,因此它就被一位研究药材的传教士取了个如此有趣的名字。在西部非洲的一些地区,当地的巫医用它作为试罪判决法的毒药,并严加保密。我也是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从扎伊尔的乌班吉专区拿到了这一罕有标本的。”他说着就打开了纸包,一堆好似鼻烟一样的黄褐色药粉露了出来。
“应该还有吧,先生?”福尔摩斯相当严肃地问道。
“福尔摩斯先生,我把真实的情况都说了,你了解很多东西了,这事情显然和我有很大瓜葛,我会让你知道这事情的全部的。我之前已经说过我和特雷根尼斯一家的关系。和那几个兄弟友好地相处,其实都为了他们的妹妹。他们一家曾因为钱而争吵过,从那以后莫梯墨与大家疏远起来。但后来又和好了,我就和他接近,就和其他几个兄弟一样。他十分阴险,又诡计多端,有好几件事都让我开始怀疑他,但我是没有任何理由和他正面争吵的。
“大约在两个星期前的一天,他来到我的住处。我把一些非洲古玩拿给他看,其中也包括这种药粉,并且还给他讲了这种药的奇效。我和他说,这种药会怎样强烈地刺激那些大脑中枢中支配恐惧情感的部分,并且我还说,非洲的部落祭司会对那些不幸的土人施行试罪判决法,那些土人即使不被吓死也会被吓疯。我甚至还告诉他,即使是欧洲的科学家也不知道检验分析它的方法。他是如何拿的,我并不知道,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房间。后来我猜想,我曾经打开过橱柜,可能弯腰去翻箱子时,他偷走了我的一部分魔鬼脚根。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不止一次地问我这种药起效的用量和时间。可是,当时我又怎知他问这些时就已经心怀鬼胎了呢。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身在普利茅斯的我收到了牧师发给我的电报才想起来。估计这个坏蛋当时认为我在听到消息时,早就前往海外了,并且只要我一赶到非洲,就非要几年没有音信。可我马上就赶到了这里。我一得知详细情况,就立刻知道他动了我的毒药。我来你这里,本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其他的解释。可是,怎么可能会有……因此我坚信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干了这一切,是他想要谋财害命。只要家里的人都成了疯子,那他们一家的共有财产就全部都是他的了。于是他就对他们用了魔鬼脚根,结果两个被害疯,一个人被害死,这个人就是他的妹妹布伦达——我的心上人,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他是个罪人,他应当得到惩罚,可怎样惩罚呢?
“你觉得我应当受法律的制裁吗?你有我犯罪的证据吗?我知道这件事情就是我干的,可是一个由老乡们组成的陪审团会相信这样一段离奇古怪的故事吗?也许他们会相信,也许根本就不信。可我却不能接受失败。我需要报仇来慰藉我的心灵。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以前从没受过法律的约束,我认为的真理才是我自己的法律。福尔摩斯先生,眼前这一切就是这样。我认定了,他让别人所遭受到的不幸也让他自己尝试了。要不然,我会亲自主持公道。我相信,在英格兰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我把我所有的一切真相都告诉你了。其余的那些详细情况你本人已经全推理出来了。正如你刚刚所说的,我度过了一个让我坐立不安的夜晚,那天一大早我就出了家门。我知道,呼喊是很难把他叫醒的,于是我像你所说的那样,从石堆里抓了一些小石子,往他的窗子上扔去。他被吵醒后下了楼,他让我从他起居室的那个窗口爬进去。我当时就揭露了他犯下的罪行。我明确地对他说,我来找他,既是法官又是执行死刑的人。他看见我手上拿着手枪,他吓呆了。我在点燃的灯里撒上药粉。之后我就在外面的窗口边看着他。要是他想逃走的话,我就用手枪解决他。等了五分钟他就死了。是的!他死了!但是,我从来不曾后悔,因为他此时受的痛苦,也是我那无辜的心上人之前所受的痛苦。这就是我完整的故事,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如果爱上一个女人,也许你也会这么做的。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好了。我已经为心上人报完仇了,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了。”
福尔摩斯听完后沉默不语,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还有什么打算?”他最后问道。
“我原本想在非洲中部结束自己的一生。让我的尸骨永远埋在那里。”
“那就去吧,”福尔摩斯说,“我不想阻止你前去。”
斯特戴尔博士惊讶地抬起头,挺起魁梧的身体,恭敬地对福尔摩斯点头致意,然后就离开了凉亭。福尔摩斯点上烟斗,把剩下的烟丝袋递给了我。
“这是没有毒的烟,倒是能换换口味,使人心情愉快,”他说,“华生,你一定也会同意我这么做,这个案件我不想再去干预了。我们的调查是凭自己的喜好,我们的行动也是自由的。你应该不会去揭发这个人吧?”
“那是当然。”我回答说。
“华生,我一生也没有恋爱过。要是我真的恋爱了,我爱的那个女子如果也像这般遭遇不幸,我可能也会像他一样为心上人报仇。一切都说不准呢?华生,有些事情非常明显,我不想多说了,免得给你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窗台上的那些小石子当然是这件事情的关键。牧师住宅里那个花园的小石子是不同的。当我重新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斯特戴尔博士和他所居住的村舍时,我发现了和那些小石子十分相似的东西。白天里的灯以及灯罩上的药粉成了这条线索上的另外两个关键点。亲爱的华生,我想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们终于可以继续回去学习迦勒底语的词根了,在伟大的凯尔特方言的科尼什分支里我们肯定能找到这些词根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