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边夹鼻眼镜

记录我们一八九四年工作的手稿,一共有厚厚的三本。材料如此丰富,要想从中挑选出几件最为有趣、并且最能证明我朋友特殊才能的案子,在我看来是很困难的。我翻阅了一下这些手稿,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到令人作呕的红色水蛭案和银行家克罗斯倍之死案;能看到阿得尔顿惨案还有英国古墓奇异陪葬案;另外还能看到著名的史密斯·莫第摩继承权案。在这段时间里,福尔摩斯追踪并且逮捕了布洛瓦街杀人的凶手贺芮特,并因此得到了法国总统亲笔所写的感谢信以及法国勋章。这些案件虽然都可以写成非常精彩的故事,但是我认为总体看来都不如约克斯雷旧居事件,这个事件之中有很多吊人胃口的情节,不但有青年威洛比·史密斯之死,还有其他很多跌宕起伏的插曲。

那是十一月底的一个深夜,当时外面正是狂风暴雨。我和福尔摩斯默默地坐在屋里,他正拿着一个高倍放大镜看一张纸片,努力辨认上面残留的字迹,而我则在入神地看一篇新的外科医学论文。窗外的狂风呼啸着扫过贝克街,雨点在窗户上猛烈地敲打着。说也奇怪,即使是在方圆十英里之内全是人造建筑物的地方居住,却还是会感到大自然的那种无情的威胁,而且我还感觉到,在巨大的自然力量面前,就算是整个伦敦也不会比郊野的那些小土丘更牢固。我来到窗户前,望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忽然发现远处出现了一缕灯光,投射到发光的马路和泥泞的小路上。那是一辆单骑马车,正从牛津街的另一边驶来,由于走得很急,泥水四处飞溅。

福尔摩斯把放大镜放下,将那张纸片卷起来,对我说:“华生,好在咱们今晚没出去。刚才我做了不少工作。那都是些伤眼睛的事。据我研究,这只是15世纪后半期一座修道院的记事簿。喂!喂!那是什么声音?”

在呼啸的风声之中,又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其中还夹杂着车轮与人行道的石边相碰的声音。我看着那辆马车停在了我们门前。

马车里走出来一个人,我问道:“他想干什么?”

“看来他是来找我们的。我们得准备好大衣、围巾、套鞋等各种在坏天气中要用的东西。且慢!马车走了?这下好了!如果他是想请我们出去,那一定会留马车在楼下等着。亲爱的华生,其他人很早就睡下了,你赶快下楼去开门吧。”

客人刚刚走到厅前的门灯下,我马上就认出来了,这个年轻人是斯坦莱·霍普金——一位非常有前途的侦探,福尔摩斯对他的工作也很感兴趣。

福尔摩斯问我:“他已经进来了吗?”

“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在楼上对他开玩笑地说,“到楼上来,但愿在这种夜晚你没对我们抱什么不良的企图!”

这位年轻的侦探上了楼,他雨衣上的雨水在灯光的照射下反着光。我帮助他把雨衣脱掉,壁炉的火已经被福尔摩斯捅得更旺了。

福尔摩斯对他说:“亲爱的霍普金,到壁炉这里来,烤烤你的脚,再抽支雪茄烟。咱们的大夫还会开个处方给你,在这种天气恶劣的夜晚,热开水加柠檬可是一剂良药。在这个时候登门,我猜你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你说得没错,今天下午我可是忙得不可开交啊,你看了晚报上关于约克斯雷的那个报道了吗?”

“只要是15世纪之后的事,我今天可是一件都没看。”

“报上只说了一小段,而且与事实完全不符,所以看和不看没什么区别。我倒是急忙赶到事发现场走了一趟。约克斯雷这地方在肯特郡,距离凯瑟姆七英里,离铁路线有三英里。我在三点十五分接到电话,然后在五点钟赶到了约克斯雷旧居,到达之后马上展开现场调查,之后乘最后一班车到达查林十字街,又雇了一辆马车一路赶到你这儿来。”

“我猜你还没弄明白那个案件吧?”

“没错,我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什么。现在我还觉得整件事情就和我没去调查之前一样模糊,可是在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却似乎简单得不会出错。福尔摩斯先生,怎么可能会有没有目的的行凶呢?我所烦恼的是根本找不到行凶的目的。不可否认的是有一个人死了,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有人要害他的理由。”

福尔摩斯点上一支雪茄,然后靠在椅背上,他说:“你能详细地说说吗?”

斯坦莱·霍普金说:“整个事情我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但是已经知道的这些事实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还没办法理解。通过我的调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数年前,一位上了年纪的考芮姆教授买下了位于乡村的约克斯雷旧居。老教授因为患病,所以经常在床上躺半天,剩下的半天就拄着手杖,在房子的周围蹒跚地走走,或者坐在由园丁推着的轮椅上在园子里转转。邻居们非常乐意和他来往,在他们看来,他是一位出众的学识渊博的人。他家里有一位管家马可太太,年纪比较大,另外还有一位女佣,叫苏珊·塔尔顿。从他住在那儿开始,就只有这两个人照顾他,两个女人的名声似乎都不错。这位教授正在撰写一本书。大概是在一年前,他觉得自己需要雇佣一位秘书。他曾经请过两位,但全都觉得不合适。威洛比·史密斯先生是第三位,他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教授非常喜欢他。秘书每天所要做的,就是在上午将教授口述的内容记下来,而晚上则是查找资料并且准备与第二天工作相关的书籍。无论是在小时候,还是在剑桥大学期间,威洛比·史密斯的表现都非常好,教授觉得很满意。我看过他的证明书,他向来被认为是一个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并且努力工作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却在今天上午在教授的书房之中被杀害了。”

怒吼的狂风将窗户刮得吱吱作响。福尔摩斯和我不约而同地将身子向壁炉靠近了一些。年轻的侦探不慌不忙地接着讲述这个故事。

他说:“我觉得整个英国都找不到一家比教授的住处更加与外界隔绝的了。他家一连几个星期可能都不会有一个人走出园子的大门。教授只顾埋头进行他的工作,对其他的任何事都不过问。而史密斯并不认识哪个邻居,他的生活几乎和他的主人一样。那两位妇女也没有什么需要走出这庭院的事情,为教授推轮椅的园丁叫莫提迈尔,他曾经参加过克里木战争,现在从军队领抚恤金,也是个好人。莫提迈尔住在花园的一头,那里有三间农房。约克斯雷旧居里只有这几个人。另外从花园大门到大路只有一百码远的距离。门上有门闩,任何人都能够随意出入。

“下面我把苏珊·塔尔顿的证词给你们讲一下,现在只有她还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出一点儿。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她当时正在楼上的卧室里忙着挂窗帘。考芮姆教授还在床上躺着,遇到不好的天气,他一般要过了中午才会起床。而女管家这时候还在房后忙活。威洛比·史密斯待在他的卧室,卧室同时也是他的客厅。她在这时候听到威洛比经过过道,走进了楼下的书房,那间书房刚好就在她的脚下。她虽然没有看见他,但是她自称对威洛比走路的速度和脚步声非常熟悉,所以不会弄错。书房的门应该没有被关上,因为她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不久之后就有可怕的叫声从下面的屋子里传了出来。叫声嘶哑并绝望,而且听上去很怪、很不自然,没办法分辨发出声音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时候又传来很重的脚步声,重得似乎这所旧房屋都快被震得摇晃起来,然后又完全安静了。苏珊被吓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壮着胆子走到楼下。她看见书房关着门,打开门之后发现威洛比在地板上躺着。开始她没有发现伤口,但当她想要将他抬起来的时候,却看见有鲜血从他的脖子上往下流。他的脖子被刺了一个伤口,伤口不大但是非常深,颈动脉被切断了,造成这一切的凶器是一把放在写字台上的小刀。刀是用来封文件的,把儿是象牙制的,刀背比较硬,那应该是教授书桌上的东西。

“女仆刚开始时认为他已经死了,但是当她将冷水瓶中的水倒在他的额头上的时候,他把眼睛睁开了一会儿,声音微弱地说:‘教授,是她。’苏珊发誓这就是威洛比的原话。他还努力举起右手,似乎想要说什么。之后就放下手死了。

“女管家在这个时候也已经到了现场,但来晚了一些,威洛比临终的话她没有听到。她留下苏珊看着尸体,自己上楼来到教授的卧室。教授此时正在床上坐着,非常担心,因为从刚才听到的声音判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马可太太非常肯定,教授当时还穿着睡衣,一般来说,莫提迈尔会在十二点钟来帮教授穿衣服。教授说自己听到叫声从远处传来,别的事他就一点儿也不清楚了。他也无法理解这个年轻人临死前的话——‘教授,是她。’他觉得这是因神志不清而说的胡话。教授觉得威洛比并没和什么人结仇,所以无法解释这件谋杀案的起因。当时他马上叫莫提迈尔去喊当地的警察。之后我就被当地的警长找了去。在我到达之前,所有东西都保持原状,而且警长明令禁止人们从小道靠近那所房子。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这件案子是使用你那些理论的一个好机会,而且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

我的朋友面带微笑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吗?还缺一个歇洛克·福尔摩斯呢。我们想先听听你的见解,霍普金先生,你觉得这桩谋杀案应该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先生,首先请你先看一下这张草图,从图上面能够粗略地看出教授书房所在的位置和相关地点的位置。这样了解我的调查就比较容易了。”

他将那张草图展开,铺在福尔摩斯的腿上。我站起身,来到福尔摩斯身边,从他背后观察这张图。

“这张图画得很草,我只画出了几处自认为重要的地点。另外几个地方可以在我讲述的过程中想象出来。首先我们假设凶手进到了书房中,但他到底是怎样进去的呢?毫无疑问,他必然要通过花园的小路,走后门进来。因为花园的小路是一条捷径,可以直接走到书房,而从其他的任何一条路走都要绕远。而且凶手也一定是顺原路逃走的,除了后门之外,书房有另外两个出口,其中一个在苏珊下楼的时候就被锁上了,而另一个则是直接通向教授的卧室。因而我在开始就对花园的小路格外注意,因为最近下了很多雨,小路比较潮湿,很容易就能够发现足迹。

“通过侦查我发现,凶手表现得非常谨慎而且老练,小路上根本没有找到足迹。但很明显的是,小路两旁的草地上曾经有人走过,因为我发现那里的草都被踩倒了。留下痕迹的这个人一定就是凶手,因为雨是夜里开始下的,而园丁和其他人,当天早晨都没有从那里走过。”

福尔摩斯说:“请等一会儿,这条小路通向什么地方?”

“通向大路。”

“小路有多长?”

“大约有一百码。”

“那么在大门的周围,应该能够找到一些痕迹吧?”

“很遗憾,大门两旁的路上都铺了砖。”

“那大路上能找到痕迹吗?”

“大路都已经被踩成烂泥了。”

“真可惜!那么从草地上的足迹判断,那个人是向书房走还是朝大门走的呢?”

“这个很难说。因为足迹很模糊,没办法判断方向。”

福尔摩斯显得有点儿不耐烦。

他说:“没错,大雨一直在下,狂风也一直在刮,想要认清脚印恐怕要比我看清那张纸片还有难度。这的确没有什么办法。霍普金,当你意识到自己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你有什么打算吗?”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我最终还是查清楚了一些情况。我敢断定是有人从外面非常小心地进入了屋中,我还察看了一遍过道。那里的地面上铺着椰毛编成的垫子,垫子上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我沿着过道来到书房。那里没有多少家具。最主要的是一张写字台,下边是一个被固定住的柜子,上面有两排抽屉,中间是个很小的柜子,两个抽屉都是开着的,而小柜子则被锁着。可能抽屉经常那样开着,里面没有放什么贵重的东西。柜子里保存的是一些重要文件,但看起来没有被翻过的痕迹。教授告诉我并没丢失什么东西。看来的确也没有被偷走什么东西。

“我来到这个年轻人的尸体旁。就像图上标的那样,尸体挨着柜子左边。刀子是在脖子右边刺中的,方向是从后向前扎的,因此可以判断不是自杀。”

福尔摩斯补充说:“如果他没有摔倒在刀子上的话。”

“没错,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刀子离尸体有几英尺远,所以没有这种可能。而且死者自己的话也可以作证。另外我还在死者手中发现了一件最为重要的证据。”

斯坦莱·霍普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他把纸包打开,拿出了一副金边夹鼻眼镜,眼镜一边还垂着一条已经断成两截儿的黑丝带。他说:“经过询问得知,威洛比·史密斯的视力很好。那么这副眼镜一定是他从凶手的脸上或是身上抢过来的。”

福尔摩斯把眼镜接过来,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来。他将眼镜架在自己的鼻子上,试着看了一下东西,又来到窗前向外面望去,之后就凑近灯光,认真地研究这副眼镜。到了最后,他呵呵地笑着,来到桌旁坐下,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把它递给对面的斯坦莱·霍普金。

他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这些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霍普金大声读道:

“寻一位衣着体面、打扮如同贵族的妇女。她鼻子比较宽,眼睛和鼻子挨得很近,额头上有皱纹,表情刻板呆滞,可能还会有一点儿削肩。根据一些迹象表明,在最近的几个月中,她至少去过一家眼镜店两次。她眼镜的度数非常深。城里的眼镜店并不多,所以想要找到她并不困难。”

霍普金脸上马上显现出非常惊异的表情,而这时候我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和他一样,但福尔摩斯却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其实很容易得出上述结论。任何东西都不会像眼镜这样能够有力地说明问题,何况这副眼镜又是这么特别。考虑到眼镜的精致还有死者的遗言,很容易就推断出这副眼镜的主人是一位妇女。之所以说她是一个文雅而且衣着体面的人,那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个人戴的是金边眼镜,那么她在衣着方面是不会不修边幅的。你看到了吗,这副眼镜的夹子比较宽,这说明这副眼镜的主人鼻子底部比较宽。而底部宽的鼻子一般都是既短且粗的,但是也有一些例外,因而我不敢在这一点上仓促地下结论。我的脸属于狭长形,但即使这样我的眼睛还是对不上镜片的中心,由此可见这位女士的眼睛要离鼻子非常近才行。华生,你看这镜片是凹陷的,而且度数还很深。所以她平时看东西总习惯眯着眼睛,这必然会对生理产生一定的影响,因而她的前额、眼睑还有肩膀都会呈现出一些特点。”

我说:“没错,这些推论我都能理解。但是我得承认,我实在看不出你是怎么判断她去过两次眼镜店的。”

福尔摩斯摘下眼镜放在手里。

他说:“你们都能看到,眼镜的夹子上衬有软木,为的是防止压痛鼻子。其中的一块软木退色了,而且能够看出有一些磨损,但另一块却是新的。显然新的这边的软木曾经掉过,所以才会换掉。至于这块旧的软木,我觉得装上没有几个月。两块软木区别不大,所以我可以断定她两次去的是同一家眼镜店。”

霍普金语带羡慕地说:“天啊!真是太神了,所有的证据都已经到了我的手里,而我却依然无能为力,但我还真想过要去伦敦各家眼镜店调查的。”

“当然,你的确应该去看看。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没什么想说的了,我所知道的和你差不多,而你所知道的甚至还要更多些,只要是出现在那条大路上或者火车站上的陌生人,我们都已经盘查过了,但是没有得到什么新情况。最令人迷惑的就是这件谋杀案的目的。谁也搞不明白凶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哦!这我可没办法帮你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明天去现场看看?”

“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真能去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早上六点钟有一列从查林十字街到凯瑟姆的火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达约克斯雷旧居。”

“那我们就坐这趟火车去吧。这个案件有些令人非常感兴趣的方面,我很想详细调查一番。快要到一点了,我们应该再睡几个小时。你就睡在壁炉前面的沙发上吧,那里一定很舒服。明天上路之前,我会在酒精灯上给你煮一杯咖啡的。”

第二天清晨,风已经停了。我们起程的时候,天还依然很冷。隆冬的太阳没精打采地照在泰晤士河及其两岸的沼泽地上。走过一段让人生厌的路程,我们下了火车,这时距离凯瑟姆还有几英里远。在等马车时,我们急忙吃了早饭,所以一赶到约克斯雷旧居,我们就马上展开了工作。花园的大门口有一位警察正在等候我们。

“有什么消息吗,威尔逊?”

“没有,先生。”

“有人报告看见了生人吗?”

“没有。昨天火车站那里并没有陌生人出现过。”

“旅店和其他可以住宿的地方都问过了吗?”

“问过了,先生。但是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和谋杀有关的人。”

“这里距离凯瑟姆不远。有人停留在凯瑟姆或者从那里上火车的话,是不可能不被注意到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昨天说过的那条小路。我保证在昨天的小路上没有发现足迹。”

“草地上的足迹在小路的哪一边?”

“在这边,先生。就在小路和花坛之间的那条很窄的边缘上。现在已经看不见了,但是昨天还可以看得很清楚。”

福尔摩斯弯下腰察看草地,说:“没错,这里曾有人走过。这位女士走路的时候一定非常小心,否则她是会在小路上留下痕迹的,要是在小路的另一边走,那就可能在湿软的地面上留下更为清晰的痕迹。”

“没错,先生,她的头脑一定非常冷静。”

福尔摩斯专心致志地思考着。

“你能够肯定她是从这条路离开的?”

“是的,先生,因为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就从这段草地上?”

“一定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

“这件谋杀案干得非常漂亮——非常漂亮,小路到头儿了吗?好吧,我们继续往前走。花园的这扇小门一般情况下是开着的吧,哦,看来这位客人应该是从这儿进到屋里的。那时候她或许还没想到要杀人,否则她应该随身带着武器,而不是去写字台上拿刀子。她从过道经过,椰毛垫子上并没有留下她的痕迹,随后她进入了书房。她在书房停留了多长时间?这个我们暂时无法判断。”

“先生,只有几分钟。我忘记跟你说了,在出事前不久,女管家马可太太还在书房里打扫,她说大概在出事一刻钟之前。”

“我们由此得知了一个时限。这位夫人来到了屋中,她干了些什么呢?她走近了写字台旁边。为什么要靠近写字台?应该不是为了寻找抽屉之中的东西。如果有值得别人拿走的东西,抽屉一定会被锁起来的。那么她要拿的东西可能在小柜之中,咦!小柜好像被什么东西划过,快看这道痕迹。华生,划着火柴。霍普金,这里的这道划痕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福尔摩斯观察着这道划痕,痕迹是从钥匙孔右边的铜片上开始出现的,长度有四英寸左右,小柜面上的皮也被划掉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发现了,但是钥匙孔周围有划痕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这是个新划痕,非常新。你看,铜片上被划的地方还闪光呢!时间较长的划痕的颜色是和铜片表面颜色一致的。你看一下这里的油漆,用我的放大镜,这道划痕两边的油漆就像犁沟两旁被翻起的土一样。哪位是马可太太?”

一位面带愁容的年长妇女来到屋中。

“这个柜子你昨天上午擦过吗?”

“擦过了,先生。”

“那么这条痕迹你看见了吗?”

“我没有看见,先生。”

“你一定是没看到,否则抹布会将油漆的碎屑抹掉的。这个柜子的钥匙在谁手里?”

“在教授那里,钥匙挂在他的表链上。”

“是普通的钥匙吗?”

“是车布牌的钥匙。”

“好了,你可以走了,马可太太。现在我们取得了一点儿进展。那位女士来到屋中,走到柜子前,不是要设法打开它,就是已经打开了它。就在这个时候,威洛比·史密斯走了进来。她慌忙地拔出钥匙,还不小心划了一道痕迹在柜门上。威洛比想要捉住她,她就顺手抄起一件身边的东西,恰好是那把刀子。她用刀子扎向威洛比,想让他放开自己。可是这一刀给了威洛比致命一击。威洛比倒下了,她就逃跑了,或许拿走了她要寻找的东西,或许没有拿走。女仆苏珊在吗?苏珊,从你听见喊叫声到下楼的这段时间,她来得及从那扇门逃走吗?”

“来不及,先生,那绝对来不及。如果有人在过道里,我无须到下楼就能够看见。这扇门没有打开过,否则我会听到声音的。”

“这边出口没有问题了。那么那位女士定然是从原路逃走的。这边的过道一直通到教授的卧室。那么这里已经没有出口了吧?”

“走,咱们去看一下教授。喂,霍普金,有一点非常重要,的确非常重要:通向教授房间的过道也是铺着椰毛垫子的。”

“但是这和案子有什么联系呢?”

“你没看出来吗?我并不主张一定会有联系,但是我觉得会对案子侦破有一定的帮助。咱们一起去,你替我引荐一下。”

我们经过这个过道,它几乎和那条通向花园的过道一样长。过道的尽头是一段楼梯,楼梯的另一端是一扇门。霍普金敲了门之后,就将我们领进了教授的卧室。

这个房间很大,几乎被各种书籍堆满了,书柜上,书架上,随处可见,屋子中央是一张单人床。房子的主人,正倚着枕头,在床上躺着。我从未看见过外貌如此奇特的人。教授的脸庞瘦削,长着鹰钩鼻子,他把脸转过来,我们看到的是一对深陷在眼眶中的深蓝色眼睛,眼神非常敏锐,眉毛成簇地低垂着,他的头发和下颌的胡须已经全白了,只剩下嘴周围的髭须还有些发黄。一支烟卷在蓬乱的白须中发出亮光。房间中充满了陈旧难闻的烟草气味。他朝福尔摩斯伸出手,我看到他的手已经被尼古丁染黄了。

他说话非常注意措辞,而且语速十分缓慢。

“您抽烟吗,福尔摩斯先生?请您试着抽一支吧。那位先生,您也来一支吧,我想把这支烟送给你们尝尝,这些烟是亚历山大的埃俄尼弟斯特别为我制的。每次他会寄来一千支,每隔两周我都要让他寄一次。我知道这不好,非常不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对一个没有什么娱乐可言的老人,留给我消遣的只有烟草和工作了。”

福尔摩斯点了一支烟,同时拿眼睛向房间四处打量着。

老人感慨道:“烟草和工作,可现在只剩下烟草了。唉!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连我也没心情工作了!真是祸从天降啊!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啊!我敢保证,如果再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助手。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您怎么看?”

“我现在还没想好。”

“您如果能够协助我们把这件没有头绪的案子理清头绪,我会对您非常感激的。这样的打击对我这种只知道研究学术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迎头一棒,我甚至已经连一点儿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幸好您到了这里,而且又是那样精明强干,您对于自己的职业有着他人不可企及的天赋,这使得您能够在任何紧急的情况下都能做到泰然处之,对我们来说,得到您的帮助实在是万分的荣幸。”

福尔摩斯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老教授还在不断地说着话。我发现福尔摩斯的烟吸得越来越快。他似乎和这里的主人一样,也非常喜欢这种从亚历山大寄来的烟卷。

老人说:“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这种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小桌子上放着的那一叠稿纸就是我的著作。我深入地研究了天气教派的理论基础,而且还对在叙利亚和埃及的科普特寺院中发现的文献作了研究。所以这部著作的价值是非常大的。可是因为我的身体日渐衰弱,又没有了助手,真不知道我自己还能否继续把这部著作写完。先生,您的烟吸得比我还快!”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

他又从烟盒里拿了一支,已经抽到第四支了。他用剩下的烟头对着火,然后说:“我算是个鉴赏家。我不想进行过多的询问,那样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考芮姆教授,据我所知,出事的时候你就在床上,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我只有一个问题,威洛比在临死之前说:‘教授,是她’,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教授摇起了头,他说:“苏珊是个乡下姑娘。您知道这种人有时候是蠢得令人无法相信的。我觉得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只是发出了一些不连贯的呻吟,但是苏珊却将其误解成了不明其意的话。”

“这样的话,您自己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

“这应该是个偶然事件,也有可能是自杀,但是我只在咱们几个人之间这样说说,年轻人总是把烦恼藏在心里,比如爱情之类的事,这些我们无从得知。这或许要比谋杀的可能性还要大。”

“但是那副眼镜怎么解释呢?”

“我只是一个书呆子,只知道空想。我对于生活中的实际事物并不善于解释。可是朋友们,大家都知道爱情晴雨表的表现形式是很特殊的。请一定要再吸一支烟。您能这么赏光我很高兴。如果一个人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可能把一双手套、一把扇子或者一副眼镜等任何东西拿在手里当做纪念品。这位先生提到在草地上发现了脚印,这样的推测是很容易出问题的。至于刀子,极有可能是这个年轻人在倒下的时候扔出去的。我说的话可能不对,总而言之,我觉得威洛比可能是自杀的。”

福尔摩斯对这样的解释感到惊异,但他还是继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专心地思考,一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过了一段时间,他说:“考芮姆教授,能告诉我写字台的小柜里装的是什么吗?”

“我想小偷不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的。都是家人的证件,包括我那不幸的妻子的来信,还有我在大学的一些学位证书,给您钥匙,您可以自己去看看。”

福尔摩斯将钥匙接过来,端详了一会儿,之后又将其还给了教授。

他说:“钥匙对我来说没有多少用处。我倒是更想悄悄地去你的花园,自己好好地把情况思考一下。你所说的自杀一说,还是值得考虑的。考芮姆教授,请原谅我们如此突然地来打扰您,非常抱歉。午饭之前我们不会再来打扰您了。我们会在两点钟的时候再来,届时会将有关情况报告给您。”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我们来到花园的小路上,在那里默默地走了几个来回。

后来我问:“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他说:“这全取决于我吸的那些烟卷。或许我整个都想错了,但是烟卷会告诉我的。”

我吃惊地说:“伙计,你怎么——”

“你会清楚的。我们或许还可以再去眼镜店勘察一番。但要是眼镜店这个线索有问题,我就得到解决问题的捷径了。啊!马可太太来了!我们得和她好好谈一会儿,这对于破案会有所帮助的。”

我早就应该说出来,要是福尔摩斯愿意,他会很讨女人喜欢的,而且他还能很快取得她们的信任。果然,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就取得了这位女管家的信任,他们俩谈得非常投机,就如同多年的老友一样。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就如同你说的那样,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他才会不断地吸烟。有时候简直就是没日没夜地吸烟。一天早晨我到他的屋子去,那里到处都是烟气,浓得就像伦敦的雾。可怜的史密斯先生也吸烟,可是没有教授那么厉害。对教授的健康来说,我不知道吸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福尔摩斯说:“啊,至少吸烟会消减食欲。”

“先生,我不懂这些。”

“我想,教授一定吃得很少。”

“应该说,他有时吃得多,有时却吃得很少。”

“我敢打赌,今天早晨他一定没吃早餐。我发现他吸了很多烟,恐怕午饭都吃不下去了。”

“先生,那你可输了,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今天早上他吃了很多。我还从没见过他吃过那么多,午饭他居然还要了一大盘肉排。真让人吃惊。至于说我,自打昨天早上看到倒在地上的史密斯先生,我就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去了。是的,世界上的人是各不相同的,教授就没因为这个吃不下饭。”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花园里度过。村子里有一些传言,斯坦莱·霍普金前去调查了,据说前天清早有几个小孩在凯瑟姆大路上,看见了一个可疑的女人。而我的朋友呢,一得知这个消息,马上就变得有气无力,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心不在焉地调查案件。甚至霍普金带回消息的时候,他都没有兴趣听。霍普金说:“确实有几个孩子看见了一个长得和福尔摩斯所描述的完全一样的妇女,她还戴了一副眼镜,可能就是夹鼻眼镜。”

吃午饭的时候,苏珊一边照顾我们,一边主动地讲了不少情况。福尔摩斯对她的话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苏珊说:“昨天早上史密斯先生出门闲逛,回来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发生了那件惨案。”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出门散步这件事对案情会有什么影响,但我却可以肯定福尔摩斯已经开始在这件事与整个案件之间寻找联系了。福尔摩斯突然站了起来,看了看表说:“先生们,已经两点了,咱们该上楼去向那位教授把事情说清楚了。”

教授刚刚将午饭吃完,桌上还没有撤下去的空盘子表明他今天的食欲很好,女管家说得没错。当他回头将闪烁的目光投向我们时,我发现他的确是个难以捉摸的人物。他已经将衣服穿好,在火炉旁的扶手椅上坐下。嘴里仍然叼着烟卷。

“福尔摩斯先生,这个离奇的案子您已经调查清楚了吗?”他将桌子上的那一大铁盒烟卷推给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见此就伸出手,不料他们两个却把烟盒打翻了,里面的烟卷全都散落到地上。于是我们只好蹲下身,拾捡满地的烟卷,这足足花了一两分钟。当我们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福尔摩斯的眼中已经闪烁出光芒,他的脸上发出红润的光泽。那种临战的表情在他脸上忽然闪过,这种表情我只在最危急的情况下才见到过一次。

他说:“没错,我已然调查清楚了。”

我和霍普金两人都目瞪口呆。老教授那张憔悴的老脸开始不停地抖着,而且还露出了讥讽似的嘲笑。

“是吗?在花园?”

“不,就在这儿。”

“这里?什么时候?”

“现在。”

“您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不能信口开河。”

“考芮姆教授,我结论中的每一个论点,都已经经过调查并核实,因而我可以保证它是完全正确的。至于说你的动机,还有你在这个离奇的案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还没有确定。或许一会儿你会亲口对我说。为了给你行个方便,先由我来将这两天所发生的事详细说一下,这样你也可以清楚我还会查问些什么。

“就在昨天,一位女士来到了你的书房,她的目的是将你写字台柜子中的文件取走。她随身带着一把钥匙,而我已经检查过你的钥匙,上面没有被那个划痕弄出的退色的痕迹。从一些相关的证据得知,你并不知道她前来抢走文件,因而你并非从犯。”

教授将一口浓烟吐出来,说道:“这个说法倒很有趣,而且还对我有所启发。看来您已经弄清了不少关于那位女士的情况,您当然也能说出她之后干什么去了吧?”

“是的,先生,我想说的是。你的秘书最开始抓住了她,而她为了脱身,就抓起小刀刺向了那位秘书。但是我更倾向于将这个案件当成一个不幸的偶然事件,因为我觉得那位女士并不想将秘书杀死;如果是谋杀,她一定会预先准备好武器。而她那时候应该非常害怕,被发现之后想要不顾一切地逃走,没想到在和威洛比扭打的过程中弄掉了眼镜。她的近视很严重,没有眼镜什么都看不清。她顺着一条过道跑去,还以为是来的时候的那条路,因为两边的过道凑巧都铺着椰毛织的垫子。当她发现走错路的时候为时已晚,已经没有退路了。这该如何是好呢?她不能后退,又不能站在那儿,于是只好继续往前走。她顺着楼梯走上楼,推开房门,就来到了你的房间里。”

老教授张着嘴坐在那里,眼睛不错神地盯着福尔摩斯,脸上满是恐惧和惊讶。他却还故作镇静地耸了下肩,然后一阵假笑。

他说:“您的推论很有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但是却有一个小问题。您是清楚的,我一直都待在房间之中,从来都没有出去过。”

“考芮姆教授,这一点我清楚。”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当时我在床上躺着,但是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屋里进来了一个女人?”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发现有人进来,而且还和她讲话,因为你们认识,而且你还帮助她逃跑。”

教授又大声地笑了起来。他猛地站了起来,眼神之中闪过最后一线希望。

他大嚷道:“您真是发了疯!您在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帮助她逃跑?她现在在哪里?”

福尔摩斯指着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很高的书柜,平静地说:“她就在那里。”

老人顿时惊呆了。他将颤抖的双手举起,之后整个身子却又无助地倒在椅子里。这时候,那个大书柜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急忙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房间正中。她用非常奇怪的外国口音说:“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就在这里。”

她浑身上下都沾着一道道的灰尘,衣服上还沾着从墙上刮下来的蜘蛛网。她长得不算漂亮,脸形和体形与福尔摩斯所推断的一样,另外她还长着一个比较长的下巴,这令她看起来性格顽强。她的视力本来就不好,而且还是刚由暗处来到明处,所以她眨着两眼站在那里,想努力看出我们的位置和身份。虽然她并不漂亮,但是神态从容,举止端庄,给人以顽强豪迈之感,在场之人无不顿生敬慕。

斯坦莱·霍普金将她的手臂抓住,要给她戴上手铐。她表情庄严地将霍普金轻轻推开。老教授仰面在扶手椅上靠着,还在微微颤抖,正用阴郁的目光看着她。

她说:“先生,我已经被捕了。我在柜子之中已经听到了一切,我知道你们已经将整个事件调查清楚了。我愿意将全部事实都交待出来,那个年轻人是我杀死的。你说那是因为意外,这一点儿没有错。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的是刀子,因为我从桌子上随手抓起一样东西,就无助地向那个年轻人刺去,我只想让他放开我。我说的这些绝对是事实。”

福尔摩斯说:“夫人,你说话我都相信。看起来你的身体并不好。”

她的脸色非常难看,而且还沾着灰尘,简直显得有些可怕。她来到床边坐下,接着说:“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但我还是要将全部的事实跟你们说清楚。我是他的妻子。他是个俄国人,而并非英国人,他的名字我不想说出来。”

老人看起来心情很激动,他喊着:“安娜,上帝保佑,愿上帝保佑你!”

她用非常藐视的眼神看了老人一眼,说:“塞尔吉斯,你为什么一定要生活在这种痛苦的生活之中呢?你一生之中毁掉了那么多人,而这对你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不是该在上帝召唤你之前,就结束你的生命,这要看你自己是怎么决定的。但我必须得说,否则我就没有机会了。

“先生们,刚才我说我是他的妻子。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有五十岁了,而我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不懂事的姑娘。我在俄国的一个城市读书,那个地方我不想说出来。”

老人又喃喃地说:“愿上帝保佑你,安娜。”

“你知道,我们是革命者,是无政府主义者。我们有很多人。后来遇到了一些困难,因为有一个警长被杀,他们逮捕了我们很多人。而他因为想要得到一大笔钱,更为了能够活命,就向他们提供证据,出卖了他的妻子和伙伴。由于他的背叛,我们全都被捕了。一些人被送上了绞刑架,还有一些人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我也被送到了西伯利亚,但并非终生流放。而我的丈夫,他带着那笔背叛伙伴而得来的赏金来到英国,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他心里非常清楚,要是我们知道他在哪儿,那么他就活不过一个星期。”老人颤抖着伸手又拿起一支烟卷。他说:“安娜,任凭怎样处置我吧,你对我一直都很好。”

她说:“我还是跟你们说出他最大的罪恶吧。在我们的组织中,有一位同志,他现在是我的朋友,他高尚、乐于助人、大公无私,而这些美好的气质我丈夫一点儿都没有。他痛恨暴力,如果说暴力是一种犯罪,那么我们全都是罪犯,而唯独他是例外。他总是写信劝告我们,告诉我们不能动用暴力。这些信件原本是能够使他免受刑罚的。而且我的日记也能够证明,因为我的日记里有很多我对他的感情以及大家对他看法的记录。但是我的丈夫看到了那些信件和日记,就悄悄将它们藏起来了,同时还不遗余力地声称这位年轻人应该被处死。虽然这个目的没有达到,但阿列克谢最终还是被当成罪犯送往西伯利亚的一个盐矿里去做工。你这个浑蛋,你自己好好想一想,那样一个品质高尚的人却受到了奴隶般的待遇,而你,你的命掌握在我的手中,但我还是饶过了你。”

老人一边吸着烟,一边说:“安娜,你的确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

她慢慢站起来,但紧接着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坐了回去。

她说:“我一定要把话说完。在我度过刑期之后,就开始想方设法寻找那些信件和日记,因为如果将这些东西交给俄国政府,我的朋友便会被释放。我得知我的丈夫去了英国。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查访,最后终于找到了这里。我知道,这些日记仍然保存在他的手中,因为当我还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收到过他的一些信件,他在信中责备我的时候引用了我日记里的话。我心里很清楚,因为他本身就有很强的报复心,所以一定不会将日记主动交还给我。我只好自己想办法弄到手。于是我委托一位私人侦探到我丈夫家做秘书——他正是你的第二个秘书,叫塞尔吉斯。他在这里待了不长时间就走了,他探查到文件全都收藏在小柜子里,而且还拿到了钥匙样。他不想再做更多的事,就给了我一幅这栋房子的平面图,而且告诉我,秘书住在楼上,书房在上午是没有人的。因此我后来鼓起勇气,自己来拿那些材料,我拿到了东西,但是也付出了后悔莫及的代价!

“我刚刚将信件和日记拿到手的时候,想要将柜子锁上,这时却被一个年轻人抓住了。那天早上我们曾经在路上遇见过,我还向他询问了考芮姆教授的住所,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是考芮姆雇佣的人。”

福尔摩斯说:“原来是这样!那位秘书在回来之后跟考芮姆说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女子。而他在断气之前想要说的就是:是那个他早上遇见的女人杀了他。”

这位女士痛苦得面部开始扭曲起来,同时用命令的语气说:“请让我把剩下的讲完。那个年轻人一负伤倒下,我就连忙冲出了书房,但却走错门进入了我丈夫的房中。他声称要告发我。我对他说:要是他敢告发,我就绝不放过他,如果他将我交给警察,我就会将他做的一切通知我的同志。我并非是为自己而偷生,而是想要还别人清白。他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而且我们俩的命运已经牵连在了一起,因为这个他才将我藏了起来。我被他塞进了那个黑暗的角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他让仆人送饭到屋里,这样可以给我一些。我们订下了协议,警察一离开这里之后,我就会趁夜悄悄离开,永远不会再来。但是我们的计划到底还是被你识破了。这是我的遗言。”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裹,然后对福尔摩斯说:“这里面包的东西可以救阿列克谢。先生,因为你的荣誉和正义,我将这个包裹托付给你,请你将这个转交给俄国大使馆。我的责任已经尽到了,而且……”

福尔摩斯猛然喊了一声:“快制止她!”他迅速跳过去,将药品从她的手中夺过来。

她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说:“太迟了!已经晚了!我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吃了药。我的头开始发晕。我就快死了!先生,我求你……别忘了……那个……包裹。”

我们坐车往城里走时,福尔摩斯说:“这个案子非常简单,但也的确发人深思。最初发现的问题就围绕着夹鼻眼镜。虽然那个年轻人在临死前侥幸抓到了眼镜,但是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定能否将问题解决掉。很明显,从眼镜的度数就可以看出,眼镜的主人是个高度近视,如果没了眼镜就寸步难行。霍普金先生,你还记得吗,当你告诉我她的确走过了一小块草地,而并非有意制造假象时,我当时就说,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做法,值得留心。但实际上我心里并不认为有这种可能,除非她还准备了另外一副眼镜。因此,我只能考虑另一种可能——她还在这栋房子的某个地方。当我发现两个过道的情况完全相同的时候,就觉得很可能是她走错了路,这样的话她就会进入教授的房间。我一直在注意寻找任何能够证明这个假设的线索,我认真地检查过那个房间是否有能够躲藏的地方。地毯是一整块,而且被钉得非常牢固,所以地板有活门是不可能的。书柜后面也可以躲藏。你看,在老式书房中经常会有那样的结构。我发现地板上到处都堆着书,但是书柜却什么都没装,所以那个书柜就有可能是一扇活动的门。我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来证实这个假设,但地毯是暗褐色的,于是我抽了很多教授的那种烟,故意将烟灰洒在那个可疑的书柜前面。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简单而且有效。之后我就下了楼,同时我也已经调查清楚——华生,那时候你也在场,而你却没理解我说那些话的目的——考芮姆教授的饭量大增,这很容易让人怀疑他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之后我们再次到楼上去,我故意弄掉了烟盒,借机仔细地察看地毯。从地毯上的烟灰就能够看出来,在我们离开之后,她曾经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过。霍普金,查林十字街已经到了,祝贺你完满地解决了这个案件。你是想到警察总部去吧!我和华生要去一趟俄国使馆,再会,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