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屏的父亲左腾龙是个身材矮胖的秃顶老头,户籍资料显示,他今年66岁,从事的是旅馆业,膝下有二女一男。他对于警察的到访非常意外。当他听说警察是为他女儿而来时,他最初还以为是他的另一个女儿出了事,一脸紧张,直到梁建把左屏的照片递到他面前时,他才瞬间松弛了下来。
“她啊。”左腾龙把照片随手往桌上一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联系了。”
“你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梁建问道。
左腾龙慢悠悠地点着他的水烟筒,“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都记不得了,那时候,我儿子还没结婚呢,估计也得十七八年以前了吧。哦,对了,是她表姐梁丽云结婚,她去参加婚礼,那天应该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在婚礼上,还在跟我斗气呢……”
“她后来再也没给你写过信,打过电话?”梁建又问。
左腾龙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也没有找过她?或者打听过她的消息,比如从别的亲戚那里?”唐震云插了一句。他觉得亲生父亲对女儿的行踪完全不闻不问好像不合常理。
左腾龙果然点头道:“我是问过她阿姨。亲戚中,她跟她阿姨最要好,也就是她亲妈的妹妹,这也难怪,她这个阿姨是个佛教徒,烂好人一个,有事没事,不管对错都站在她这边,那左屏自然就跟她最亲了。那次婚礼,就是她阿姨的女儿结婚。但自从婚礼之后,她也没再跟她阿姨联系过。她阿姨前几年得病死了,我去看过她一次,她还问我呢,有没有屏儿的消息。她阿姨到死还惦记着她呢。”他闭着眼睛吸了两口水烟,才接着道,“其实呢,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为什么?”梁建道。
左腾龙慢慢睁开眼睛。
“她当年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说她一旦出了这个家门,就不会再要我的一分一毫。呵呵。”老头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神情叹息道,“她要是混得好,那男人又有出息,她自然会回来显摆,可如今呢,杳无音信,我猜啊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她也没脸来见我们了。当然了,最大的可能就是,那男人把她扔了。”
“左先生,看起来,你不太喜欢你这个女婿啊。”梁建道。
唐震云也听出来,左腾龙对那个名叫温肃生的男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戏子!能有什么好东西!”老头低声喝道,“他能有什么真感情!他会演!只有左屏这种没脑子的笨蛋才会上他的当!我看就是她那个朋友朱玉荷给她下的套!她自己都不知道,笨得要死!被人扔掉也是活该!”
朱玉荷给左屏下套?这句话让唐震云有点摸不着头脑。
“左先生,朱玉荷不是左屏的好朋友吗?”他道,“这照片就是从朱玉荷那里拿来的。她很珍惜她跟左屏的友谊,她一直在等着左屏跟她联系呢。”
老头咧嘴笑,“要说她们是朋友,还真是朋友。知道朱玉荷对左屏好到什么程度吗?”
“什么程度?”
“朱玉荷把自己的男人让给了左屏。”
唐震云大吃一惊。
“哪个男人?”梁建在提问,看起来,他也一样吃惊。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戏子!温肃生!”老头大声道,随即猛咳了一通,他放下水烟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才接着说,“朱玉荷跟温肃生原本是夫妻,他们还生过一个孩子。但是呢,这个戏子整天勾三搭四,她就渐渐受不了了。她大概是发现左屏看上了那男人,就专程带她去看戏,还让她去后台给他献花,然后,她就借故要回家看孩子,先走了。接下去的事,就可想而知了,左屏本来就喜欢这男人,这男人当然肯定是看出来了,不要白不要的女人,男人都不会拒绝,所以呢,没多久,两人就姘上了。朱玉荷抱着孩子跟踪那男人,发现了两人的小巢。结果么,这事就败露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那后来呢?”唐震云问道。
“后来啊,朱玉荷把我找去评理。所以我才知道了这事。我到了之后,就看见屋里只有左屏和朱玉荷两个人,那男人早就走了。我进去就给了左屏一巴掌,我叫她清醒清醒,什么男人不好找,去找个戏子!还是朋友的老公!脑子是不是被人踢了!”
朱玉荷之前对这件事可一点都没提起过。唐震云仔细回想,他觉得朱玉荷至少从表面上看,一点都不恨左屏。
“那这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梁建问道。
“朱玉荷问左屏是不是爱那个男人。左屏说除了这男人,她谁也不嫁,她求朱玉荷让位给她,那可是当场就跪下了,她这辈子没给我下过跪,没给祖宗下过跪,她倒给那个朱玉荷下了跪,我那个气啊!我当场就踢了她两脚,骂她婊子。”老头又咳了两下,“还是那个朱玉荷来拉我,我才停下。然后朱玉荷就说,她愿意成全好朋友,愿意离婚,但她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孩子得归她。左屏这傻瓜听了这话,那个感动啊,当场就抱住朱玉荷大哭起来,两人就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在回家的路上,我就越想越不对劲,那朱玉荷也太冷静了,答应得也太快了。好像早就把什么都想好了。”
“那你后来把你的想法告诉过左屏吗?”唐震云觉得老头这么健谈,不可能对自己的想法守口如瓶。
“怎么没说过?我还是好言好语劝她呢,还让她二妈烧了几个菜,我想我们父女俩好好聊聊。我跟她说,那个男人没前途,要说唱戏吧,戏也唱得一般,但除了唱戏,他又没别的吃饭的本事,这辈子他只会跟女人纠缠,我跟她说,如果她嫁了这男人,以后一辈子受苦。”
“那她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还不是那些屁话。她说她跟这男人跟定了。”左腾龙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唐震云觉得,女儿的事对他来说,大概就是个笑话,“不过呢,话虽这么说,她跟那男人的事还是有反复的。”
“怎么说?”
“朱玉荷后来没多久就跟这男人离婚了。但是他们离婚后三个月,那男人跟左屏吵架,吵完后又回去找朱玉荷了,朱玉荷还把左屏叫过去,把他领回家。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多次,最后我那个女儿左屏终于生气了,说要跟他分手,她搬出了他们租的那个小窝,去跟朱玉荷住在一起。于是呢,她那个好朋友朱玉荷就尽力劝说他们,一个多星期后,他们两人又和好了。这回那男人好像是打算洗心革面了,还跟左屏求了婚,还装模作样地去买了个戒指给她,那天左屏戴着戒指来找我了,说要跟姓温的结婚,要我定个日子。我当即就回绝了。我说,她要嫁给那男人,以后就别进我的家门!”
左腾龙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接着道:“那以后,她好多日子没来看我,我也不管她,就当没她这个女儿。再后来呢,她那个阿姨来找我了,她说左屏从小没了娘,要是我这个当爹的再不理她,那就太可怜了……这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我面前哭,烦死我了,没办法,我就答应了她的婚事,不过,我也把话跟她说清楚了,你要跟他,那是你的事,以后不要哭着回娘家要饭就行!我还跟她说,我是一分钱嫁妆都不会给她的。在那个婚礼上,她还跟我嘴硬,她说,她一分钱都不要我。”左腾龙又歪头想了想,“对,就婚礼那天,我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和那个姓温的。对了,你们到底要问什么?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身高多少?”
“1米6左右吧。我也不清楚。──到底什么事?”
梁建跟唐震云对视了一眼,才接着说:“我们在四马路的一处凶案现场发现了一具尸骨,在尸骨附近找到了一件东西,据朱玉荷辨认,那是她当年送给左屏的临别礼物。”梁建把那串链子拿了出来,“就是这个。”
老头接过那根链子,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对,这是她的。当年随身带着这根链子,我也看到过。她说她也给了朱玉荷一根一模一样的。”老头冷笑,“她还说朱玉荷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因为没人会把男人让给她……”
梁建大概觉得老头还没听懂他的暗示,便又道:“我们怀疑那尸骨就是左屏。”
老头怔住了,过了两秒钟,他才开口。
“这么多年没她的消息,我早就怀疑她出事了……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平静地叹了口气,“这都怪朱玉荷,是她把那男人塞给左屏的,这就是结果,早在他们结婚之前,我就猜到了。而且,一点都不难猜。”
唐震云觉得左腾龙对朱玉荷的偏见应该不单单是一种猜想,而是事出有因。
“左先生,你说是朱玉荷给左屏下了套,你有什么根据吗?”
左腾龙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我是什么人?”他用大拇指指指自己的脸,“我是开旅馆的!我什么人没见过!那个姓温的过去就常来我们旅馆开房,那个朱玉荷自从嫁给他之后,除了忙着捉奸之外,还得经常替他付账,温肃生就是这么个人!在温肃生认识左屏之前,朱玉荷也曾经把别的女人介绍给他,她把戏票给那女孩子,然后说要给老公献花,自己没空,就买了花,让女孩子送到后台……就跟后来她让左屏做的事一模一样。之前那女孩也是一看到戏子就被迷住了,那戏子长得是特别俊俏,这也是事实,但那女孩可没左屏那么傻,跟戏子出去过两趟后,就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马上就跟他分手了。那女孩是我们旅馆厨子老李的女儿。这是她告诉她娘,她娘又告诉我老婆的。”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那你有没有把这事告诉左屏?”唐震云又问。
“我当然说了。我还好心好意劝她,我说,那个朱玉荷肯定是对那男人忍无可忍,又没法离婚,所以才急着找下家的。我要她放聪明点,可她哪里听得进去啊。再说那话是我老婆听来的,她就更不信了。她总觉得她后妈在给她捣乱。”左腾龙叹气,“反正她一句好话都听不进。还说朱玉荷是她的恩人!”
左腾龙说完最后一句,突然站起来,开始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你们说她就只剩下一副骨头了?”他问道。
“还没确定是她,但很有可能就是她。因为她已经失踪了很多年。”梁建答道。
左腾龙摇头叹息,“妈的,还真让我猜对了,我他妈的这张嘴可真是够贱的!”他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走动,就像一匹焦躁不安的老狼,“我跟你们说,她八成就是那副骨头了,因为在那后来,就没人见过她。”
“婚宴那天是几点结束的?”
“晚上8点半左右。我提前走了,那天我多喝了两杯,脑子昏沉沉的。我临走的时候,也没跟她说话,我知道她在婚宴的第二天要去北平。她说要去北平结婚,因为温肃生的姑姑在北平,好像还挺有钱的。但我跟你们说,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那个温肃生在跟她表姐说话,就是当天结婚的那个,哎呀,我看他们俩那个样子,”他摇头啧啧嘴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觉得怎么就那么不舒服……”蓦然,他停住脚步,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妈的,会不会是这么回事!”
“左先生,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婚礼过后大概三个月吧,她表姐就离家出走了。”
唐震云一惊,“离家出走?”
“这是两年后,别人告诉我的。因为平时我跟她阿姨也没什么来往。我只知道,她表姐留了封信给她丈夫,说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要了结一切。这事好像也报过巡捕房,但没有下文,她阿姨就因为这事一病不起,没过一年就去世了。”左腾龙说到这儿,忽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颓坐在椅子上,唐震云看见他的秃脑门上满是汗珠,“如果她表姐跟那个姓温的私奔了,那左屏不就成了多余的人?”他喉咙沙哑地说。
夏英奇跟着那群女人进了孙梅的家。
一进门,她就闻到一股酒味和厕所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他的面前放着两瓶酒。夏英奇则注意到,他穿着一条旧短裤,露出的大腿几乎跟她的手臂一样细。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她们这群女人。
“你们来干什么?来看我们家的笑话?”他说道,因为声音太低,语调有气无力的。
“我们是看孙太太的状况不好,特意送她回来的。”王太太自顾自去厕所绞了把热毛巾过来,递给孙梅的母亲;“快擦把脸。”又对陈太太说:“去给她倒杯水来。”
“谁知道她们家有没有干净的杯子。”陈太太小声嘀咕了一句,开始在屋里寻找干净的杯子。
“又不是你喝!”王太太喝道。
这时另一个女人发现了孙梅父亲身旁的一个白色瓷茶壶。
“在那儿呢。”那女人赶紧拿了茶壶过来,给孙梅的母亲倒了杯茶。
孙梅的母亲还在哭泣,嘴里却骂骂咧咧的,只不过没人能听清她在骂什么。
“你啊,也别胡说八道了,弄堂里不是你发脾气的地方,先喝口水吧。”王太太带着厌烦的口气,把那杯水递到她面前。
孙梅的母亲勉强喝了一口水,又放下,“她好多天不在,我就知道她出事了,警察一来,我就知道她出事了,他们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他们把我们带过去,她就躺在那里……”她嘴唇哆嗦着,“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看到她死,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都有点不能相信,她真的死了……”
众人再次无语地面面相觑。
“既然你这么讨厌你女儿,还不赶紧把你女儿的东西收拾收拾都扔了,反正她也不会回来了……”夏英奇道。
她看见王太太诧异地看她。她觉得现在也不是解释的时候。
“今天我们人多,你要是这么讨厌你女儿,干脆我们把你女儿的东西都拿走,免得你看了心烦!你说呢?”夏英奇又道。
孙梅的母亲慢慢把眼光转向她。
“你是谁?!”
“我是王太太的朋友。”她道,“她的房间在哪里?我去看看有什么可拿的。”她说话时,看见那几个女人在皱眉。她们一定觉得我很贪小,她心道。
孙梅的母亲则忽然站了起来。
“好好好!你们去拿,去拿吧。”她大声道,“她就住在二楼亭子间。最好你们把里面的东西都搬空!我才不要去她的房间。”说完这句,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沙发上一头躺了下来。
孙梅的父亲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你要不要来一杯?”他问沙发上好像已经昏死过去的妻子。
夏英奇没管他们,她打开客堂的后门,直接上了楼。那几个女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她们就跟上她的脚步。
“夏小姐,你真要拿孙梅的东西?”陈太太最先追上她的脚步。
夏英奇摇摇头,“我哪会要她的东西。我是想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哥哥他们找到杀死孙梅的凶手。”
“我就说嘛,夏小姐看起来就不像是个贪小的人。”王太太在她们几个身后说了一句。
“那夏小姐,你要找什么?”另一个女人问道。
夏英奇已经走到了亭子间的门口。
“看看再说吧。”
梁建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兀自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唐震云很想问问这位探长,下一步该怎么办,应该调查谁?他们两个要不要分分工。但直到警车在巡捕房门口停下,他都没开口。因为他知道梁建不喜欢过于积极的部下,尤其是新人。
一个警员匆匆跑了过来告诉他们,医院来过电话了。
肯定是一年前的老妇尸体已经有下文了。不知道医院是不是还保留着那些尸体。
梁建忙着去接电话。他乘这机会又跑下了楼,他想看看夏漠那里有没有新的发现。
在底楼的法医办公室,夏漠正在吃午饭。
“所有人的喉咙里都有一团头发,但只有孙梅怀了孕,也只有孙梅有被性虐的迹象。”夏漠嘴里嚼着包子对他说。
“孙梅是个特例。”
“没错。我觉得喉咙里塞头发可能是一种惩罚仪式。”夏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唐震云闻到一股咖啡的香气。
“你煮咖啡了?”
“是啊,很提神,你要不要来一杯?”
唐震云连忙摇头,他还是喝不惯这种苦苦的洋人的“茶”。
“跟我说说那具遗骸。”他道。
“女性,身长大约162厘米,”夏漠指指不远处的一张停尸床,唐震云发现那上面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骨头,其中还有一个头盖骨,“那就是她。她的死因跟别人不一样,头骨碎裂是致命伤,与此同时,她的大腿还被砍了一刀,她的两条小腿也打断了,一根手臂骨也有骨折的现象,所以说,这个女人大概被人活活打死的。打她的人当时肯定是火冒三丈,要不然不会这么乱打一气。我不知道凶器是什么,不过看碎裂的程度,大概是一把铁头。不过我搞不懂的是,凶手既然有刀,为什么还要用头。”
“也许凶手最开始用的是刀,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刀被人抢了,所以他只能顺手拿起离他最近的凶器。”唐震云道,心里却在想到底是谁这么恨左屏?是温肃生吗?“那其余人都是怎么死的?”
“都是被勒死的。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的话,那我猜想,骨头的主人应该是他的第一个受害人。”夏漠吃了两口包子,接着道,“他很可能是因为一时冲动杀了人。这也算是开创了他的杀人事业吧,从那之后,他就从一个生手,渐渐成长为一个高手。我不知道他的杀人序列,但至少从那几个受害人身上不难看出,他后来就变得从容多了。死者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伤口,凶器多半是一根最普通的腰带或者绳子。”
“慧安里25号的浴缸你也检查过了,你认为那颗牙会是谁的?”唐震云想起那颗牙,就觉得心惊肉跳。
夏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其中有一个女人倒是掉了一颗牙,但那是上排的犬齿,而那颗掉在浴缸里的则是一颗前臼齿。所以我的结论是,如果不是凶手找到了一个新的猎物,那这颗牙很可能就是凶手本人的。那不是蛀牙,我不确定它是怎么掉落的,总之,我现在把它保存起来了,以后你们抓到了嫌疑人,可以先让他张张嘴检查一下。──好了,我暂时就知道这些。你那儿有什么线索?找到骨头的主人了吗?”夏漠又喝了一口咖啡。
唐震云也不打算瞒夏漠。
“我们找到一个女人可能就是骨头的主人。她叫左屏,18年前就失踪了。她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她表姐的婚礼上,我认为她的失踪跟她的未婚夫有关。她未婚夫叫温肃生,是个唱戏的。”
“哦,可能是温家的人。”夏漠道。
“你知道他?”
“我不知道他,但我知道上海唱昆曲的梨园世家中,有一个温家,他们家一家老小都唱戏,过去我爹很喜欢听昆曲,有时候会带我去看戏。──吃过午饭了吗?”夏漠问他。
他摇头,不过这时,他真的觉得有点饿了。
“我这里有肉包子,你要不要吃两个?是英奇做的。她现在每天给我带午饭。”
“是英奇做的?”他当即伸手从夏漠面前的大碗里拿了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口,竟然发现肉包里还加了笋丁和香菇丁,他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于是三口两口就把肉包吞下了肚。
夏漠又拿来一个杯子放在他面前,给他倒满了茶。
“这是冷茶。不知道你是否喝得惯。”
唐震云喝了一口,虽然他品不出茶的优劣,但冷茶配笋丁肉包正好解腻,“你这儿倒是什么都有。”他笑着说。
夏漠没说话,把那个大碗推到他面前,他一看,里面还剩下两个大肉包。
就在这时,法医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梁建快步走了进来。
“小唐,你倒惬意,在这里吃包子。”他一进门就笑着打趣。
唐震云有点尴尬,此时他手里的第二个包子才刚刚咬了一口。
“你吃你吃,”梁建忙道,“我等会儿也得去外面找点东西来垫垫饥,今天忙了一上午。”说话时,他的眼睛溜过那个只剩下一个肉包的大碗。
唐震云连忙把大碗递了过去,“这是夏医生的,老梁,你要不要来一个。”他朝夏漠看了一眼,后者只是笑笑。
梁建也不客气,伸手就把包子拿了起来。
“不错不错,”梁建咬了一口连连点头,“这一定是夏医生的妹妹做的吧。”
夏漠没接口,兀自给梁建倒了一杯冷茶,“是不是有事找我?”他问道。
梁建这才想起正经事,“确实有事。刚刚医院那边来了电话,说那两具尸体还在,我让人今天下午就去拿。不过呢,因为他们之前做过解剖实验,所以尸体可能已经不完整了,我让他们把解剖报告一起拿过来。”
夏漠点头。
梁建一边吃包子,一边又朝唐震云看过来,“今天上午,孙梅的父母已经来认过尸体了,他们确定那是孙梅无误。所以,我们明天去孙梅家里跟她父母聊聊,因为她母亲今天看起来情绪不太好……这也难怪。孙梅还有个弟弟,在3岁那年得肺病死了,孙梅现在是她唯一的孩子了……”梁建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了嘴,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夏小姐手艺不错,代我谢谢她了。”他笑着对夏漠说。
“她看起来好像不太难过。”夏漠道。
“你说谁?”唐震云问。
“他说的是孙梅的母亲。”梁建拿起茶杯猛喝了一口,“她父亲呢,全程都没什么表情,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她母亲呢,看见尸体的一刹那竟然笑了两声,然后才哭了出来,反正哭哭笑笑,也不知道她是喜是悲,我暂且把她的这种反常行为看作为是悲伤过度好了。”他又喝了一口冷茶,“所以我觉得我们明天去更合适。到时候再看看他们怎么说。”
“那我们今天下午去哪里?”
“今天下午我准备去找找温肃生的父亲。我刚刚让他们查了温肃生的户籍资料,原来他出生梨园世家,他父亲叫温玉亭,唱小生很有点名气。──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梁建煞有介事地问道。
这不废话吗?唐震云心想。
“我跟你一起去。从那边回来时,我想再去看看朱玉荷。今天左腾龙说的事,她一个字都没向我透露过。”他现在觉得朱玉荷这种躲躲藏藏的行为很值得怀疑。
梁建朝他一笑,“干吗还费事去找她?我让人等会儿把她带过来。等我们回来慢慢审她好了。”
夏英奇推开亭子间的房门,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
“天哪,这是什么味道?!”陈太太在她身后叫了起来。
“真臭!”另一个女人捂住了鼻子。
她也禁不住捂住了鼻子。单纯从气味来判断,她认为可能是食物腐败的味道。
屋子里极其脏乱,地上满是垃圾和杂物。一些脏衣服被扔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那里面不仅有夏天穿的单衣,冬天穿的厚外套和毛衣,还有一些内衣裤,其中一条裤子上有一摊很明显的黑色污渍,看起来很像是未清洗的经血,她禁不住泛起一阵恶心,连忙别过头去;书桌上有几个没洗过的碗,她勉强挪动步子靠近书桌,立刻发现碗里已经爬满了白色的小虫──那是蛆吗?
“夏小姐,我们就不进来了。这味道实在不好闻。”这时,王太太在门口对她说话。
“好的,我也马上出来。”
夏英奇想,不知道警察会不会来这里来搜查。估计看到眼前的场景,他们也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个房间里。
可是,孙梅平时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吗?是什么样的人愿意住在这样的房间里?她为什么不收拾一下?是因为懒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或者就像哥哥常常说的,是一种“精神崩溃症”?为什么?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了这样?还有,即便她的“精神”有问题,她母亲呢?难道她从来不进女儿的房间?如果她进来,很难想象她会不闻不问,至少应该把那几个吃过的饭碗收拾一下吧。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母亲?
夏英奇忍不恶心,走过去打开了书桌的抽屉。
那里面有一些剪碎的照片。夏英奇拿起其中的一小片,发现那是半张美云的脸。她再找了找,又发现了韵丽的脸。她最好的两个朋友,她把她们的照片剪成了碎片。这是为什么?她又在抽屉的底部找到一张照片,那是个年轻男子的照片,但他脸上却被划了个叉。
书桌共有一大三小,四个抽屉,她很快发现,所有的抽屉里几乎没一件完整的东西。多半都是碎照片和杂志碎片,还有一些似乎是衣服碎片和报纸碎片。夏英奇拿起其中一张碎片,那似乎是两个月前的一份《良友》杂志,上面登的是某电影女星的介绍。
“夏小姐,我们先走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王太太又说话了。
“好的,好的。我马上过来找你们。”她应了一句。
王太太和她的姐妹们下了楼梯。她隐约听见陈太太的声音,“……哎哟,想不到孙梅邋遢成这样,怪不得她妈要骂她……”
可孙梅的母亲不是骂她女儿邋遢,她说她女儿是个妓女!
夏英奇朝床上望去。那里也放着不少杂物,在枕头旁边,有一支口红和两双丝袜。令她意外的是,那都是新的。那是孙梅自己买的吗?如果是这样,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难道真的像她母亲所说,孙梅在偷偷出卖她自己吗?
她又打开了衣柜门。这时,她听到身后一阵响动。她回头一看,原来孙梅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亭子间门口。
“她睡了。”他道。
夏英奇知道,他指的是他太太。
“她今天一定不好受。”她说道,又试探地问道,“孙梅是哪天离开家的?”
她不确定他能回答这个问题。
果然,他摇了摇头,这大概是表示,他不清楚。也许他根本已经忘记他还有个女儿了。她过去见过这样的人,酒精不仅腐蚀了他的身体,也摧毁了他的大脑。
“我听说,梅梅还有过一个弟弟。”但她仍想试着跟他说话。
他点点头。
“他是怎么死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尽力想救他……但没成功……他还是死了……”
夏英奇记得在抽屉里那些被剪碎的照片中也有孩子的影像。
“孙梅喜欢她弟弟吗?”她问道。
男人没回答。
这时,她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样的男人能维持家计吗?孙梅念书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就跟唐震云一样,她也禁不止会想到房子的事,这房子是他们租的还是买的?如果是租的,那租金可不便宜,这么一个废物男人有能力付租金吗?如果是买的,那是谁买的房子?
“孙梅不太喜欢收拾房间啊。”她道。
男人仍然没反应,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整个房间,对屋里的臭味完全没有反应。
“孙先生,我想买这弄堂里的房子,请问你们这房子买来花了多少钱?”她问道,她想尽量把眼前的男人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
这问题让那男人慢慢抬起了头。他费力地转动眼珠,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
“记不得多少钱了,小华出生的那年,我们买的房子。”他道。
“那时候,您大概还在银行做事吧?”
他点点头。
“那现在,您在哪儿高就?”她尽量友善地问道。
他摇摇头,没说话。
不出所料,他没在做事。那他们家是谁在养家?
“这里有房子出租吗?”她又问。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珠卡在眼眶里一动不动,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的灵魂好像飞出了他的头颅,他就像完全没有意识的木偶那样纹丝不动地看着她。她忽然有点害怕,她意识到他就堵在房门口,在这间拥挤肮脏的亭子间里,如果他突然发狂,朝她冲过来,她一点退路都没有。
“孙先生,我想我该走了,王太太还在等我……”她想借机离开,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开口了。
“孙梅住在上面……”他道。
她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
男人则朝上面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