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英奇把汤热了一下从厨房端了出来。
“他还没回来?”哥哥下楼问道。
夏英奇看了一眼钟,快7点半了,唐震云去了赵家也快半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
“应该快了吧。”她道。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哥哥在餐桌前坐下。
她点点头。
“他把下毒案的资料都烧了。他说不会再提。”她道。其实,正是听到他说了这句话,她才真正下了决心。
哥哥朝她笑,“看来这次他很有诚意。”哥哥说话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她问道。
“你嫂子留下的几件小首饰,我留着也没用。你结婚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就把这些都给你吧。”
夏英奇看着那个灰色的小布包,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哥哥18岁那年,父亲做主,为他娶了一房妻室。女孩的父亲是个守旧的老顽固,来过夏家几次,每次都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他对她父亲让她12岁就当掌柜这件事颇有微辞,所以可想而知,嫂子自小就没上过学,进门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起初父亲一直担心哥哥这个留过洋的书呆子会看不起目不识丁、相貌平平的媳妇,但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哥哥和嫂子感情极好。她从未见过比嫂子更温柔体贴的妻子。一方面,嫂子受的是旧式教育,她把哥哥当天神一样崇拜,另一方面,她又把哥哥当孩子一样宠溺,无论哥哥提出什么荒唐要求,她都会尽量满足。有一次,哥哥想要用童子尿做医学实验,两人还相约了一起去育婴堂偷尿。所以说,嫂子不仅仅是哥哥的妻子,还是他最好的朋友、知音和精神支柱。她知道,嫂子难产死后,哥哥就没再真正开心过。
“这些你自己留着作纪念吧。我用不着。”她把小布包又推了回去。
哥哥笑道,“我留着有什么用?她又不会回来……也幸亏她不会再回来了……不管怎样,这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你收下就是了。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看她不收,他又笑,“你不收,我也会当了换成钱给你,到时候你又说当铺坑了我……”说话时,他又把小布包推到她面前。
听到最后这句,她才把小布包抓在了手里。
“我替你收着。”她道。
“好了,你嫁了人,我也就放心了。”哥哥叹了口气,他又拿出一张清单来,“这是你结婚要买的东西,我草拟了一张清单,你看看。我看酒席也就算了,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再说结婚这种事,毕竟跟别人没什么关系,我看就我们三人到上海有名的粤菜馆去吃一顿算了,家具是没必要重买了,但床铺被褥还是应该置办一下的,我让他再给你买几件新衣服。”他又抬头打量她,“你来上海也有段日子了,我看人家女孩都剪了时髦的短发,你既然要结婚了,也该变变发型了,还有啊……”她觉得,对于她的婚事,哥哥比她还上心。说真的,事情来得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就答应了下来,但真的说出了口,她竟然一点都不后悔,这一点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虽然,她一直对自己说,她不能跟他在一起,但她又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待他对她说,他爱她,他要娶她,他要跟她在一起……
“喂,我说了那么多,你听见了没有?”哥哥在跟她说话。
“我觉得……有点太快了……”她说话时,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难过,又哽咽了起来,“哥,你说,我答应他,是不是太草率了……”忽然之前,她的心又开始摇摆不定,跟他结婚,会不会害了他?将来,如果她做出对他大伯不利的事,他也许不会阻止她,但他会不会就此对她另眼相看?他能爱她多久?
“草率的决定往往才是最真心的决定。”哥哥温柔地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撮合你们吗?因为我知道你爱他,──在我们家,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人是幸福的。这就是我的愿望。我不希望你为了那些破事,毁了你一辈子的幸福。所以你要问我这个决定是不是草率,我说是的,但你问我这个决定对不对?我说,对。”
对,她一直就爱他,她心里很明白。
“好吧。”她用手绢抹去眼角的泪花,“就算我做对了。”她把哥哥写的清单攥在手里,决定晚上临睡前好好看一遍。她也的确想去剪一个跟美云差不多的短发,那该多清爽利落。
“对了,你结婚之后,我能把你嫂子再挖出来吗?”哥哥突然问道。
这句话把她吓了一跳。
嫂子去世后,哥哥曾经把嫂子的尸体挖出来放在床上,陪着他达两年之久。直到父亲干预,嫂子才被送回了坟地。
“哥,还是让嫂子安息吧。”她轻声道。
“好吧。”哥哥讪讪地笑笑,“我也就是问问。”
有人在敲门。
“新郎官来了,我去开门。不知道他调查得怎么样。”哥哥兴高采烈地跑向门口。
接着,唐震云手里拿了一个布袋一头扎了进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哥哥问道。
“我去了没多久,赵美云就打来个电话,说是去同学家了,要明天回来。”
夏英奇听见这句,长舒了一口气,“她跟她妈今天大吵过一架,我劝是劝了,不过,估计她心里的气还没消呢。”她见他站着,便道,“快过来吃饭吧,菜都凉了。”
唐震云的心情很好,马上就坐到了饭桌前。
哥哥又去厨房拿来了酒。
“今天咱们喝两杯,我的酒量不行,我们就意思意思吧。”哥哥道。
“我的酒量也一般。”唐震云说道,又朝她望过来,“我们明天去注册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
唐震云这才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过来想握她的手,她赶紧躲开了。
“那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她不想在哥哥面前跟唐震云太亲热,所以赶忙岔开了话题。
“她父亲还没回来,她母亲在忙着洗碗,只有她弟弟一个人空着,我就跟他聊了两句。他说赵美云跟孙梅一起拍过照,我就让他给我把赵美云的影集找了出来,”唐震云从刚刚带回来的布袋里取出一个小红本,“这是赵美云的专有相册,这里面有她跟孙梅的合影。你看看是不是有点眼熟。”他把相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了哥哥。
哥哥看了一眼相册里的照片,“看起来,八九不离十,虽然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但差不多这就是那个断手的主人了。”他又把相册递给夏英奇。
夏英奇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本影集。照片里的赵美云剪了短发,和梳着麻花辫子的孙梅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她注意到她们身后有一条河。她估计这照片是她们不久前在公园拍的。因为她知道赵美云把长发剪短也就是前两个月的事。
“哥,你刚刚说没头发是什么意思?”夏英奇问道。
“今天我们在四马路慧安里的一栋民居里找到10具无发女尸。也就是说,都是光头。我看头发都是被扯下来的,凶手多半脑子有点问题。”哥哥把相册放到了一边,拿起了筷子,“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我都快饿死了。唐震云,今天你有喜事,你得多吃一点。”
唐震云笑着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吃英奇做的菜。”
“比不上大饭店,不过我觉得已经便宜你了。”
唐震云笑着朝她看过来。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以前嫂子教我做了不少菜和点心。”夏英奇低声道。
一说起嫂子,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嫂子虽然不识字,但厨艺很精湛,不仅会做各式中餐,结婚后,为了让留过洋的丈夫能经常打打牙祭,她还自己琢磨着怎么做西餐,每隔几个星期,她就会为哥哥做一顿“改良版”的西餐,煎牛排配法式蘑菇汤,是她的最常做的两道菜。除此以外,她还非常热衷于做各种中式小点心。当时夏英奇忙完铺子的事后,常常去厨房帮嫂子的忙,所以久而久之,她也学到了不少烹饪手艺。
“很好吃。尤其是这个鱼羹,好鲜啊。”唐震云笑着说。
她连忙拿来小碗给他盛了一碗。
“美云刚刚是从哪里打电话过来?”她问道。
“她来过电话之后,我又打了过去,是她同学接的。那的确是她同学家。”唐震云道,“她同学说,赵美云不想回去,然后赵美云本人又跟我说了几句,她说她有件事得好好想想。所以,我约她明天去巡捕房见面。她同意了。”
夏英奇仍然觉得赵美云的突然离家有点奇怪。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刚刚明明说好,要等你们过去的。”
“看起来你跟赵美云好像很熟。”唐震云一边吃菜一边说道,“我就想问问,你知道,她家那房子是租的呢,还是买的?因为听赵美云的弟弟说,他父亲在百货公司当会计,我看收入也一般,他怎么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但要说租吧,我又觉得,他们没必要租这么大的。”
他一定是想知道,我们这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夏英奇想。
“她那房子是赵先生的母亲留下来的,这是赵太太说的,”她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我们这房子……”
她注意到唐震云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看来他真的很想知道,我们这房子是怎么来的。“这房子是我从父亲的朋友那里买的。他年纪大了,走不动路,我们在这里照顾了他一阵,他去世后,留下遗嘱把房子低价转给了我。”
这当然是谎话,她实在不想跟他说这笔房款的来历。其实,她觉得他根本没必要打听这些。这跟他根本没任何关系。
“如果你对房子的事有疑问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看着他。
“我不是有疑问。”他立刻道,“可能我这个人比较喜欢较真吧……”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大概是感觉到了一点微微的敌意,他连忙解释道,“英奇,我不是在审问你,我只是想多了解你,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隔阂,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她没说话。
忽然之间,她觉得答应这门婚事是个错误。他真的会不计较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吗?他是那么正直善良的人,能容忍她那点小小的算计和邪恶吗?他会吗?尽管他说得很好听,他信任她,但如果他真的信任她,包容她,他就不会纠结他们的房子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哪有钱买房子?会不会干了什么非法的事?他一定心里在问这个问题。
想到这里,她蓦然站了起来。
“震云,我觉得我们的婚事,还是先缓一缓吧,”她道,“因为你是好人,而我不是。”她假装没看见他脸上深受打击的表情,起身离开。
她上楼的时候,听见哥哥在埋怨他:
“你没事瞎问什么!”
唐震云觉得自己好像刹那间从地狱到了天堂,然后又被从天堂里狠狠地踢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脑子里只是一直在回想着,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为什么起先说得好好的,突然之间又什么都变了。
他知道他提到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房子。
所以,这么看来,她用来买房子的钱可能来得并不正大光明。要说他完全不计较,他真说不清,但要说,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毁了他的婚事,毁了他跟她的未来,他确定那肯定是不值得的。那天晚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蠢事。
然而,当他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他又忽然发现,她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有些事,他的确仍然没想清楚。
如果将来,她一旦变成一个她嘴里所说的“坏人”,他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爱她?他能包容她吗?他可以丢弃他的那些亲戚,丢弃他的家族,但他能为了爱她而放弃他心里的正义感吗?还有,将来她会“坏”到什么程度?把他大伯一家都杀了?谋夺他们家的财产?为了做这些,再牺牲一些无辜的人?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他真的可以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吗?他能做到吗?──这些他确实还没完全想清楚。
可是,真的要放下她吗?他好像又做不到。
他该怎么办?
次日清晨,他在去巡捕房之前,又打了个电话到她家。
他就想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生气。经过彻夜的思考,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放弃她。他等着跟她在一起已经等了太久了,他不想再等了。不管他是否能把事情想清楚──也许一辈子都想不清楚──他都要跟她结婚。他就是要跟她在一起。
“是震云啊。”是她本人接的电话,“哥哥上班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他听不出她是否在生他的气,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他想,她也许是喜欢他,但肯定没像他爱她爱得那么深,要不然,她不会那么冷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英奇,我今天想跟你见个面。”他道,“我知道我昨天说了不该说的话……”
“好吧。”
他心里一动。
“你来吃晚饭。”她的声音很平静,然后,她好像是假装高兴地说道,“等会儿我先去赵家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留话给哥哥,他会告诉你的。”
“好的。我晚上过来。”他道。
他挂上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木。她那么爽快地请他去吃晚饭,不知道会不会有话要跟他说。比如,把镯子还给他?她会不会再次提出分手?
他带着这样的疑问,心神不宁地离开了家。
唐震云到达巡捕房的时候正好是早上8点。梁建已经在那里喝他的普洱茶了。
“夏医生有事要告诉我们。”梁建放下茶杯对他说,“听说他今天早上5点不到就来了。还没见过这么爱跟尸体打交道的法医。”
不知道夏漠今天见到他,会跟他说什么。唐震云心里惴惴不安。
“我们已经找到那个朱玉荷了。”在走向法医办公室的路上,梁建告诉他,“昨天晚上他们找到了朱玉荷的户籍,然后对比了链子上的照片,是同一个人。但是……”
唐震云猜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但是照片给房东看,他说不是跟他签合同的女人。”
“所以说,有人用了朱玉荷这个名字签了租房合同,而真正的朱玉荷另有其人。”
“没错。你今天就去跑一趟。”梁建道。
他们顺着楼道走向底楼的停尸房,法医办公室跟停尸房连在一起。他们进去时,夏漠穿着工作服正低头检查停尸床上的一具女尸。唐震云发现,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另三张床上各自平放着一具光头女尸,而每具尸体的前胸都有一条“Y”形的刀痕,看起来,这些尸体夏漠刚刚作过解剖。
“夏医生。”梁建打了声招呼。
夏漠抬起了头。
“这应该就是孙梅,Rose。我又把她的脸好好看了一遍,跟照相簿里的人一模一样,”他面无表情地说,眼光冷冷快速扫过唐震云的脸。
这时唐震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把昨晚得到的信息告诉梁建。
“夏医生的邻居,一个女中学生的朋友失踪了,她就叫Rose,她也在文景中学念书。”他简短地说道。
梁建惊异地看着他,立即道:“那我们今天就安排认尸。”
“认尸之后,尸体还会留在这里吗?”夏漠问道。
“一般会等案件侦查结束后才会还给他们。”梁建道。
“那就好。”夏漠低头看着尸体,“我今天要告诉你们的是,她怀孕了。孕期大概两个月。”
“她怀孕了?”唐震云马上想到了昨天夏漠跟他提起的那个陈祖康。
“到目前为止,”夏漠道,“我验了四具尸体,只有她一个人怀孕。另外,孙梅的头发不是被剃光的,而是被剪光的,还剪得参差不齐的,有的地方剪刀似乎还戳到了肉里……”他指指孙梅头上的一个伤疤。接着回头望向另外的那三具尸体,“她们几个的年龄在20岁到30岁之间。孙梅比她们略小了一点。”
“有人专找年轻女子下手?”梁建道。
“可是,梁探长,你昨天说,一年前黄浦江上有同样的光头女尸,但那些都是老年人。”唐震云提醒道。
“是吗?”夏漠的目光转向梁建,“尸体还在吗?”
梁建摇头,“她们被送到了康健医院,他们那里有解剖课,有时候会作些解剖培训。──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最好能弄回来。”夏漠道。
“好吧,我这就去打电话。”梁建道,“但我不敢保证她们还在……”
梁建快步走向法医办公室门口,发现唐震云没走,禁不住回过头来。
“我有话要跟夏医生说。”唐震云忙解释道,“等会儿我就去找那个朱玉荷。”他又补充了一句。
梁建点头。
“她的户籍我会放在你桌上。”梁建满怀狐疑地看了他和夏漠一眼,走出了法医办公室。
等梁建一走,唐震云立即问夏漠:“她昨天后来怎么说?”
夏漠继续低头查看孙梅的尸体,“她还能说什么?她不想结婚了呗。她觉得太草率了。她觉得你们将来会矛盾不断。她说与其将来离婚,还不如就不要结婚。”
唐震云心头一沉,他想问现在他该怎么办,又问不出口。
夏漠抬头看他一眼。
“她说的也有道理,两人结婚,要的就是心心相印,干什么都一条心,你要是老是怀疑这怀疑那,两个人你瞒着我,我瞒着你,那日子是没法过下去的。”
“我没有怀疑她……”他低声道,“我只是,我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想过了,从现在开始,我不问那些了,我就是一心一意想跟她在一起。”
夏漠低头看着孙梅的尸体,好像看见了什么,他用手握住孙梅的下巴,使劲掰开她的嘴,用一只手电筒朝里照了照。随后,他放开尸体走到屋子的另一头,从工具盘里拿了一根钳子,又走回到尸体旁边。
“唐震云,我老实跟你说吧,房子的事,只是个开始,我跟她,我们两个在今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会按照我们的方式去赚钱,去赚很多钱。不一定合法,但我们不会去伤害谁,这一点,我跟你说清楚。我们会寻找一个合适的灰色地带。”
“灰色地带?”
“对,介于白跟黑之间。所以说,如果你想要跟她在一起,那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我们一伙,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另一个就是,对我们做的事,装聋作哑──你自己考虑吧。”夏漠把钳子插入孙梅的喉咙,从里面扯出一团黑色的东西来。
“这是什么?”
“是头发。她的嘴里被人塞了一团头发。这应该发生在她临死之前,我猜她可能是在大喊大叫,然后,有人情急之下,就把一团头发塞到了她嘴里。”夏漠道。
“也可能是她自己吞的。她为了想留下什么证据。”唐震云道。
夏漠又走到另一具尸体面前,用刀划开了女尸的喉咙。随后唐震云看见他再一次用钳子从死者的喉咙里取出了一团头发。
“看起来,这应该是算是一个特征。”夏漠道,说话时,他又走到另一具光头女尸面前,低下了头。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夏漠就从四具女尸的喉咙里取出了四团头发。
“是凶手把头发塞在了她们的嘴里,原因不得而知。”夏漠道。
唐震云承认这的确是个特征,但他不知道,这对破案有什么帮助。也许只能说明,凶手对头发有奇特的爱好。
“我是个警察,我不可能支持你们违法。”他道。
“早猜到你会这么说了。”夏漠开始低头检查一具女尸的下身,“在被杀之前,没有性交的痕迹。”
“只要不是真的作恶,那我顶多不参与。”他知道他回答得不够坚决。
夏漠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又走到另一具女尸面前,“唐震云,你肯定没谈过恋爱。”他俯下身子,头几乎蹭到尸体的表面,“好了,这个在死前没有过性行为。”
夏漠又走到一具女尸面前,进行同样的检查。
“这个也没有性交的痕迹。凶手可能是个女的,至少看起来,她对性没兴趣。她的关注点全在头发上,剃了她们的头发,把头发塞在她们的喉咙里……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个秃子。一个身心都纠结在头发上的女人。”
“现在的嫌疑人就是那个签租房合同的朱玉荷。”他抬头看了夏漠一眼,“──我是没谈过。”
“所以,你不知道,人家都是先谈恋爱后结婚的。”夏漠重新回到孙梅的尸体前,“我觉得你跟英奇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你们应该先谈谈恋爱,你为什么不请她去看看电影,吃吃饭,跳跳舞?”
“我不会跳舞。”
“我只是举个例子。”夏漠低头检查尸体的下身,“啊……”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
“怎么了。”
“她居然有性交的痕迹。她在被杀前,跟人发生过关系,”他用小刀切开尸体的皮肤,露出黑褐色的内部器官,唐震云看到这一场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哦,不,不是性交,应该是性虐待,有人把什么东西插在了里面,”他把钳子伸进去,取出一个颜色模糊的小东西。他把它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接着把它丢进了一盆清水。
“这是什么?”
“你最近吃过玉米吗?”
他一愣,“玉米?”
“现在玉米好像刚刚上市。有人把一根玉米塞进了死者的阴道,然后又取了出来,然后又塞进去,又取出来,这么来来回回好多次,导致内部严重挫伤,这对死者来说,应该是一个非常痛苦和羞辱的过程。凶手对孙梅有不同于其他人的感情,她恨孙梅,不然不会那么做。这是一小颗生的玉米粒。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是情敌?”
“英奇昨天说,孙梅的表哥跟庆丰里15号的女人有染。”
“好了。你现在又多了要去拜访的人了。”夏漠双手撑在停尸床上,看着他,“我昨天跟英奇聊了聊。我突然觉得你们也不一定非要马上结婚。”
“你的意思是……”
“就是说,你们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但是,我觉得你们也可以先把那些东西放在一边,先相处一段日子,也可以彼此增进些了解。毕竟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还是慎重一些好,你说呢?”
“那结婚的事……”
“结婚的事先暂缓。她现在同意跟你交往一段时间。”夏漠转身从桌上拿来一张报纸递给他,“她还没看过电影,这上面有电影广告……”
唐震云接过了报纸。他不得不承认,夏漠的这个建议非常合理。他确实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他几乎没跟她说过什么话。早年订婚之后,他因为工作忙,也因为总觉得结婚后有的是时间跟她相处,其实很少去找她,后来她家出了事,她就把他推得远远的,他想接近她,却无从入手。所以说,他对她的了解其实非常有限。他不知道她的喜好,更不知道她的生活习惯。其实,就连她的脾气性格,他都完全摸不透。夏漠说的对,也许他是该先学着谈场恋爱再说。
夏英奇自从前一晚跟哥哥深谈过之后,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
哥哥的意思是,先跟唐震云交往一段日子,看看他的脾气性格和生活习惯是不是跟她能合得来,到时候再考虑结婚的事。她觉得哥哥说得有道理,虽然她喜欢唐震云的男子气概,也知道他正直善良,是个好人,但两人要生活一辈子,光知道一个人的品性是不够的,还得多了解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比如,她都不知道,他多少天会洗一次澡,多少天会换一次衣服。其实她早就发现,她判断一个男人是否值得去爱,最重要的一点,居然不是看这个人品德是否高尚,而是看这个人是否爱干净。而其实,她觉得爱干净的男人多半不会差到哪儿去。
至少,她现在注意到,他不抽烟,所以从不吐痰,在相处的过程中,他从来没在路边方便过,指甲也算干净,虽然鞋上污垢不少──他肯定自己从来都没注意过这些──但她觉得唐震云能做到这几点,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所以,她决定接受哥哥的建议,先试着做他的女朋友,别的事先放在一边。
她看了下座钟,这时是早上10点,她决定先去一趟赵家,问问美云的情况。这时候,她相信美云应该已经去上学了。她从碗柜里拿了一包小点心,这是哥哥前几天从临街小店里买回来的西点,她向来不喜欢吃甜食,所以打算拿些送给赵太太尝尝。
但令她颇为意外的是,给她开门的人居然是赵先生。赵先生头上戴着帽子,手上提着个包,好像要出门。
“夏小姐?”赵先生看到她也颇为惊异,“有事吗?”
赵先生这时候居然没去上班,这真是件稀奇事。
“赵先生,赵太太在吗?”她问道。
“她啊,她大概出去买菜了吧。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我这里有些西点,想给赵太太尝尝,我知道她喜欢吃甜的。”她把那包西点递给了赵先生。
“谢谢,谢谢。”赵先生客气地接过了纸包。
看见赵先生想关门,夏英奇忙道:“赵先生,美云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啊,她妈接她回来的时候是晚上10点多。”
原来是赵太太把美云接回来的,不是她自己回来的。
“那她现在呢?上学去了?”
“可能吧。书包不在了。”赵先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我想她应该是去上学了吧。”赵先生说到这里,又笑了笑,“不好意思,夏小姐,我知道她经常过去麻烦你。”
“没关系的。我跟美云很投缘。”她道。
赵先生朝她点点头,“她最近有些事想不开,多亏夏小姐开导她了。有些事,我们当父母的也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她谈。再说,她总觉得我们偏心中平,其实哪有这种事。你当姐姐的,凡事都跟比自己小8岁的弟弟比,是不是也太小心眼了。她都17了,换作以前,都是该结婚的人,可你看看她,现在还跟小孩子差不多。”赵先生叹气。
赵先生还是第一次跟她说那么多话。在他说话时,夏英奇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他一番。按理说,赵先生跟赵太太应该年龄相仿,但赵先生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脸上没有皱纹,皮肤细腻,身材匀称,声音也更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她又想起了赵太太额头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这对夫妻走在一起,其实更像姐弟。
“美云确实不太懂事。”夏英奇笑着点头,“我本来以为她昨天自己会回来,没想到还是赵太太亲自去接她的。”
“她跑到同学家,也是给人家添麻烦,要不然,人家也不会打电话来叫她妈去接她。她妈好不容易把她弄回来,她又吵个不停,烦死人了……”赵先生皱眉摇头。
“美云大概因为朋友的事,最近心情不好。”
赵先生不置可否。
“赵先生,你认识美云失踪的那个同学吗?”夏英奇问道。
“我听我太太说,以前来过我们家的那个孙梅失踪了。听说那个孙梅的家境不太好,我看啊,”赵先生顿了顿,“也可能是她自己跑出去讨生活了。”
她明白赵先生的意思。
“美云昨天回家前,本来说,要在家等着巡捕房的人来找她的,后来怎么突然又从家里跑了出去?”这事她一直想不明白。
“她最近为了她那个同学,一直神经兮兮的。昨天我回来的时候,她妈刚把她接回来,她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进了房间。”赵先生的神情显得很无奈,同时看了看手表。
夏英奇连忙道:“不好意思,我耽误你时间了,赵先生,等美云回来,能不能让她来我这儿一趟?”
“好的,我一定关照她。”
夏英奇匆匆告辞。
在回来的路上,她想,她得打个电话到美云的学校去问问。
如果美云在学校,她就打算中午约美云出来见个面。不管怎样,这是哥哥和唐震云在静安巡捕房工作的第一个案子,她想尽可能地帮帮他们。
“对,我就是朱玉荷。”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子出现在唐震云面前。户籍资料显示,上海名叫朱玉荷的女性共12位,但年龄在50岁以下的,也就只有两个。一个是家住南市的家庭妇女,目前身怀六甲,要生她的第5个孩子,而另一个就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小学教师,40岁的朱玉荷。
唐震云取出证件给她看,“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些问题。”
朱玉荷脸上带着好奇,打开了门。
“是什么案件?”她一边问,一边在前面引路,一直把他领到她住的二楼。
这间屋子不过10平方大小,但布置得很温馨,还有个放满了献花的阳台。
“是杀人案。”他答道。
她惊讶地看着他,“杀人案?可我只是在小学教教国文而已,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她笑着说。
在跟她见面之前,唐震云就确定她不会是凶手,因为房东已经看过她的照片,证明她不是他所见过的那个朱玉荷。但根据户籍照片,他和梁建都认出来,她就是那个相框里的女子。他从包里取出那根夏漠从慧安里藏尸坑里找到的链子递给了她。
“你看看这个你认不认识。”
朱玉荷看到相框里自己的照片,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是你吗?”
“对,这是我。”她道。
“我们是在一处杀人现场找到的。那你有没有把这根链子送给过别人。”
朱玉荷没说话,起身走到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手绢包来,她走到唐震云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包,里面是一根几乎一模一样的链子。但相框里的照片却是另一个年轻女子。
“她叫左屏,屏风的屏。她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毕业那年,她要去北平结婚,因为她的未婚夫想去北平,所以我们就一起去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链子,送给对方,作为临别纪念。”朱玉荷叹气,“本来我们约好,她结婚的时候寄请柬给我,我也顺便好去北平玩些日子,但后来我就再也没收到过她的信。”
恐怕这个女子根本就没离开过上海。
唐震云接过那根链子,仔细端详照片里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他觉得这女子有点眼熟,但知道这肯定是错觉,因为他猜想,被埋在藏尸坑底部的遗骸八成就是她。
“你们分别是哪一年的事?”他看着照片问道。
“那是18年前的事了。我们那一年刚从文景女中毕业,”朱玉荷道。
“你们是文景女中的学生?”这可真巧,他心想。
朱玉荷点头,“我们是文景女中的第一届毕业生。”
“还记得你们分别的具体日期吗?”
“好像是7月1日。”朱玉荷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影集,“这些都是我跟左屏,我们年轻时拍的照片。”
唐震云看着影集里的照片,朱玉荷接着说,“我记得那天下午,是我送她去的车站,她那天晚上要去参加她表姐的婚礼。她说,等婚礼结束,她就会跟未婚夫一起去北平,听说她未婚夫的姑姑很有钱,在北平,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我记得左屏说,她去北平后,一旦安定下来,就会跟我联系……但后来,她就再也没来过信。”
“可以把这个借给我吗?”他摇了摇手里的影集。
朱玉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不过希望你看完之后,能还给我。”
“当然。那你后来有没有联系过她父母?”
“我找过她父亲。但她父亲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左屏跟她父亲的关系一向都很疏远。她母亲又在她6岁那年就去世了。她父亲娶了一个继室,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继母对她也不太好,所以,她父亲也越来越不喜欢她。她结婚,她父亲也没给她嫁妆,因为那不是她父亲满意的结婚对象。”
“她未婚夫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唱戏的。唱昆曲。苏州人。这样的人,她父亲当然不会满意,她父亲希望她嫁给一个生意人。我记得,当时他们父女吵得很凶,有一段时间还断绝了来往,后来左屏的姨妈出面劝解,两人才算和好,她父亲勉强同意她结婚,但跟她说明了,不会给她嫁妆。左屏也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她对她父亲说,她一分钱都不要。”朱玉荷叹了口气,“左屏的父亲是个老顽固,当年左屏去学校念书,也跟他吵了很久,她父亲才同意。所以,左屏如果在婚后不想跟她父亲联系,我觉得也可以理解。”
“你见过她未婚夫吗?”唐震云又问。
朱玉荷笑着点头。
“她带我去看过他唱戏,唱的是《牡丹亭》。那阵子,左屏很迷恋昆曲,听她自己说,戏散场后,她就等在外面,一直等那个男人卸了妆出来,求他给个签名。那个男人大概也觉得左屏长得挺漂亮,当天晚上就请她去吃了小吃,两人就是这样认识了。再后来,那男人教她唱戏,唱着唱着,就唱到一起去了。”她笑着叹气,“……我也曾经劝左屏要考虑清楚,因为,因为我有个叔叔是个戏迷,他知道不少戏园子里的事,他跟我说,这男人有不少风流韵事,在跟左屏好的同时,他还有两三个女友。但左屏不肯听,她就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认定的事不会改变。”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他姓温,叫温肃生。不过,”朱玉荷微微蹙眉,“自从左屏跟他走后,我也没再听说过他的事。他好像再也没唱过戏。我那时还托我叔叔去昆曲那个圈子打听过,他们都说,他走后,就没回来过。”
温肃生,唐震云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跟左屏的失踪有着必然的联系。
赵太太显得很疲惫。
“夏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赵太太,我刚刚给美云的学校打电话,他们说,她今天没去上课。”夏英奇道,她不是没看见赵太太有多累,但她真的觉得她现在所说的事很重要。
赵太太眼神呆滞地看着她,忽然眼一闭,身子一个踉跄像要摔倒,夏英奇忙扶住了她。
“赵太太,你怎么了?”
赵太太又睁开了眼睛,“我没事,就是头晕,这几天没睡好,心里烦……”她摇着头,站直了身体,“你说美云她没去上学?”她强打起精神问道。
“是啊,赵太太,我刚刚打电话去问过。”她扶住赵太太,“……先别管这些了,你脸色不好,赵太太,我还是扶你进房休息一会儿吧。”
赵太太点点头。
夏英奇扶着她,一直把她送到二楼她的卧室。等赵太太斜靠在床上后,她又给赵太太端来一杯水。
“她这几天像疯了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多半又是去她同学家里了……”赵太太喝了水之后,好像缓过气来了。
“那赵太太,你有没有那个同学的电话,我等会儿打一个试试?”
赵太太指指床对面的五斗橱。
“写电话号码的本子在第一格抽屉里。”
夏英奇按照赵太太的指引从第一格抽屉里找到了电话簿。
“她同学叫王韵丽。你打过去好了。她昨天晚上就是去了她家。”赵太太喘着粗气说道。
“赵太太,昨天晚上给美云打电话的是她的哪个同学?”她又问。
“就是这个王韵丽,她打电话给美云。然后美云就像没头的苍蝇那样,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夏英奇见赵太太说话声音渐轻,好像要睡着的样子,忙道:“赵太太,你别担心,她可能又跑到同学家去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先走了。”
赵太太点了点头,“谢谢你这么关心美云。”她哽咽地说。
“应该的。”
夏英奇看赵太太闭上了眼睛,便轻轻带上门走出了房间。
她下楼的时候,路过赵美云所住的亭子间,稍稍犹豫了一下,她便轻轻推开了亭子间的门。
美云的房间她来过两次,她大致知道美云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鞋一般就放在书桌下面的一个柜子里,衣服则分为当季和过季的。一般过季的衣服折好后被放在屋子角落的两个樟木箱里,当季的衣服或被挂在衣柜里,或被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美云的书包则一般都被很随便地放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椅子上没有书包。美云出门时随身带着书包。
她环顾四周,又翻了翻抽屉,没发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唯一让她有点不解的是,美云的书桌上好像有点空。她记得之前来过的两次,都曾经看见她桌上放着几个相架。那是美云拍的漂亮小照。可现在相架却没了。
她拉开书桌的第一格抽屉,一个小盒子出现在她眼前。前不久美云曾经在她面前显摆过这个小盒子里的东西,她记得那是一枚翡翠戒指,据说那是孙梅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还惊讶,孙梅怎么会送那么贵重的礼物给美云,因为从小在当铺验货的她,一眼就看出来,那枚戒指可是有年头的,价值不菲。不过,她当时也没多问,现在,当她低头看到那个盒子时,同样的问题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为什么孙梅会送那么贵重的礼物给美云?这戒指,孙梅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她打开小盒子,发现里面是空的。美云把戒指带走了?她打算干什么?把戒指用来换钱?这么说来,美云是真的离家,不打算回来了吗?
她又逐一拉开书桌的抽屉,当她打开最后一格抽屉时,之前的疑问解开了,原来,那几个相架就被塞在那里,只不过相框都摔破了。这肯定是美云哪次发火的结果。不过,她又查了一遍,发现美云那些漂亮的小照都不见了。
她正想再仔细查看那几个抽屉时,门外的楼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而且听起来,那脚步声分明是朝她所在的亭子间走来的,她一阵慌乱,情急之下急忙钻进了床底下。
她在床底下缩着身体,屏住呼吸,这时就见门被轻轻推开了。如她所料,是赵太太走了进来。她真担心赵太太会撩开床单,朝床下看。
但其实,赵太太只是坐在床边抽泣了起来。她大约哭了整整10分钟,才站起身。这时,外面响起了电话铃声。赵太太急急跑了出去。
夏英奇蹑手蹑脚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她听见赵太太在楼道里打电话的声音:
“……哎哟,你在哪儿!”这是赵太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美云打来的,“……你声音小点好不好?!……我现在在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你不要乱说话!……美云!你在哪里?你告诉我!……你先别说那么多!你在哪里!你告诉我……好好好,你就在那里,我马上过来……很多事你不知道的,你不要乱说……”说到最后,赵太太像是恳求她的女儿。
没过一会儿,赵太太终于挂上了电话,夏英奇听见她在底楼的客堂里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出了门。夏英奇听见关门的声音后又等了差不多五分钟,才偷偷溜下楼,走出了赵家。不管怎样,听起来,美云有消息了,她也总算放下了心。
夏英奇回到家,就给美云的同学王韵丽打了个电话。
是王韵丽的母亲王太太接的电话,得知美云又没去上学,她表示非常不屑。
“哎哟,她又没去上学啊。她爸妈给她交的学费,可算是扔在水里了。”
夏英奇又问起前一天晚上的事,王太太颇为戒备。
“你说你是她邻居?”
“是啊。”夏英奇道,“但我哥在巡捕房做事,昨晚本来说好要跟她谈谈孙梅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跑了。听说还是你家韵丽给她打了电话。”
“你哥在巡捕房做事?”这个细节引起了王太太的兴趣。
夏英奇决定再投点诱饵。
“是啊。王太太,我告诉你啊,他们昨天在四马路的慧安里发现了尸体。”
“啊,真的?!”
“他们怀疑那就是孙梅。”
“啊,有这种事?!”王太太大惊。
“是啊,我哥让我找美云问问孙梅的事,你看,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夏英奇顿了顿,“王太太,你知道孙梅这个人吗?”
“哎呀,我怎么会不知道啊。她整天在我家晃来晃去的。”
“那你现在有空吗。我过来一趟……”
“行啊,你过来你过来,”王太太答得很爽快,“我现在正好一个人,闲得无聊。你过来正好跟我说说四马路的事,我想听。”
接着,王太太给她报了一个地址。
夏英奇放下电话后,拿了自己的随身小包,就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她在王韵丽家的门口碰到了身材矮胖,梳着传统发髻,一脸笑容的王太太。
“哎呀,夏小姐,光听电话,可不知道你长得有这么好看。”王太太热情地把她领进了门,“快请快请。”
王太太住的也是新式里弄房子,房子的格局几乎跟她家一模一样,只是天井略小了一点。
“谢谢你啊,王太太。”
“哎呀,谢什么,你来给我解闷,我是巴不得呢。”
王太太笑盈盈地把她领进了底楼的客堂间。她一进屋,就是一愣。屋里居然另有三个女人坐着,她们都在打毛线。
“王太太,你说你是一个人。”
“哎呀,你打完电话之后,她们正好来找我打麻将,我说你要来,还跟她们说了四马路的事,她们就说,先不打牌了,听听你怎么说。”
夏英奇心里有些打鼓了,跟那么多人聊四马路的事,到底好不好?而且,其实她也只知道些皮毛,该怎么跟她们说?
“我还是先问问昨晚上的事吧。”她道。
“没事,你问你问。”王太太把早已准备好的茶端到她面前,“别站着了,夏小姐,坐下说话吧。”
“美云昨天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啊,她是6点45分左右到的。她说她想在我家住一夜……”王太太看了一眼她的姐妹们,“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们家房子又不大,她是外人,又是个女孩子,我还有个儿子,这总归不大方便吧。”另几个女人都点头,“我让她回去,她看我不想让她住,起先还哭呢,后来我看都快9点了,她还没走,我就说,母女哪有隔夜仇啊,我给你妈打电话,让她来接你。她没说话,我就给赵太太打了个电话。半个钟头后,赵太太就来了。”
“我前几天看赵太太在路上走,好像很累的样子,哎呀,原来她有那么个不听话的女儿,要我是她,早就打断这丫头的腿了!”另一个女人插嘴道。
“您也认识赵太太?”夏英奇好奇地问道。
“她当然认识。我们有时候打牌三缺一,就会叫她来凑个数。”那女人道,“她啊,整天就是忙老公,忙完老公忙儿子,忙完儿子忙女儿,整天就是这样忙来忙去的,自己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看她现在老的,看起来比她家老赵老了10岁都有……”
另两个女人点头,“怪不得她老公会……”其中一个捂住嘴笑了起来。
“赵先生怎么了?”夏英奇忙问。
那女人跟王太太对视了一眼,似乎得到许可后,她才开口,“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次我去百货公司买东西,看见他跟一个女售货员在楼道里说悄悄话,那样子别提有多亲热了,他还拉着那女孩的手呢……”那女人用手绢捂住嘴,小声道,“那个女孩看起来比美云大几岁,他肯定是嫌他老婆太老了……”
“我看八成是外面的莺莺燕燕见多了,就看不上她了,”另一个凑趣道,“你们知道吗,有一次我在市场碰到赵太太,看见她篮子里放了好多牛鞭……”
“真的?要死了!”另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别看他们赵先生只是在百货公司算算账,我看哪,男人到哪儿都一个德行。”王太太轻蔑地撇撇嘴。
夏英奇今天仔细打量过赵先生,他确实看起来是比赵太太年轻,五官也算端正,不过倒看出来他还挺风流。
“赵先生是这种人?”她插嘴道,“从外表看,好像蛮老实的。”
另一个笑道:“男人可不能看表面……你年纪轻,不懂这些……其实他跟他太太早就分房睡了……”
王太太很惊讶,“这事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去她家打牌,她家儿子说的。我去上厕所,中平说,让我去三楼他爸的房间上厕所,二楼的厕所坏了。我就悄悄问他,你爸怎么住三楼?他说,他爸一个人住三楼。那我问她,你妈住哪儿?”
“你的嘴可真碎!”王太太骂道。
“哎呀,我也是一时好奇嘛。中平说,他妈一直就住二楼。所以说,她老公不跟她住一起……怪不得她要买牛鞭给她老公了……”这女人捂住嘴低声笑起来。
另几个女人也心领神会地抿嘴笑起来。
夏英奇也只能敷衍地笑笑,但这话题她是越来越听不下去了。这群女人在津津乐道地议论人家夫妻的私事,可她们自己真的过的比赵太太好吗?恐怕也未必吧!何况,她一直觉得夫妻俩分房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当年她父亲就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事实上,在父亲生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大部分时候都住在自己的西厢房里。她从没觉得父亲这么做是在冷淡母亲。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有需要独处的时候。哪怕是夫妻也是如此。
“王太太,孙梅过去是不是也常来你家?”她岔开了话题。
这句话好像是问到了王太太的心坎上。
“哎哟,可不是吗?就因为我家离学校近,她经常来,我不是说了吗,有时候不赶她,她还不走。那个赵美云也常来,她们三个在学校最要好。”
“那昨天韵丽是不是给美云打过电话?”
王太太有点茫然,“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问她好了。”说话间,她走到客堂间的后门口,拉开门,朝楼梯间叫,“韵丽,韵丽,你下来。”
原来王韵丽在家。
“韵丽没去念书?”夏英奇问道。
“不念了。她下周就要订亲了。”王太太摸着手腕上的手镯,略带点得意地笑着说,“女孩子用不着念那么多书,还是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是个正经。”
其他几个女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王韵丽才慢腾腾走下楼。她是个身材偏胖的女孩,看起来比美云高一些,她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紫色旗袍,看起来就像个刚刚生产过的少妇。
“妈,你找我?”韵丽问。
“是这位夏小姐有话问你。”王太太指指夏英奇,接着又道,“她哥哥可是在巡捕房做事的,她要问的是孙梅的事?”
韵丽诧异地朝夏英奇望过来,“是不是找到孙梅了?”
这问题夏英奇倒不太好回答,她道,“韵丽,你先回答我,你昨晚上是不是给美云打过电话?你跟她说什么了?我听她妈说,她一接完电话就离开家到这儿来了。”
“我昨天是给她打电话,我跟她说,孙梅来了一封信,寄到了我家隔壁。”
夏英奇大惊,“孙梅的信?”
“是啊。”
“她在信上说了什么?”
“信是寄给她的,我没看,本来等着她拆了我们一起看的。但她趁我没注意就自己拆了信,之后就死活不肯给我看那信,气死我了!”
“那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说孙梅让她保密。”韵丽看到茶几上有点心,就随手拿了一块放在嘴里,“不过,她后来还是说了,她说孙梅怀孕了……”
“要死了,她怀孕了!”王太太叫了起来,“怪不得躲起来了。”
“那她究竟有没有给你看过那封信?”
韵丽摇头,“她不给我看。但我觉得孙梅让她保密,也就是这件事。她不让我看,我就不看好了,有什么稀奇。”
“那她这信是哪天寄到的?”
“隔壁的陆太太说,大概是上个月十几号寄到的,但是他们上个月一家都出门了,到昨天才回来,他们开了信箱才发现有一封给美云的信。陆太太也认识美云,知道她是我的同学,就把信交给我了。”
“孙梅怎么会把信寄到陆太太家?”夏英奇觉得这很奇怪。
王太太插了进来,“我看她八成是要寄到我们家,结果写错了地址。”
“但既然是寄给美云的,为什么又要寄到你家呢?”夏英奇觉得就算写错地址,也应该寄给赵美云的邻居,而不是王韵丽的邻居。
“不寄到美云家里,是因为美云的妈爱乱拆她的信。美云跟我们说,凡是寄给她的信,她妈都要拆,所以,美云跟我说好了,如果有人要寄信给她,就直接寄到我家。但我家的信箱上个月坏了好多天,我估计她知道这事,所以才特意寄到了陆太太家。她肯定不想让那封信随便被丢在窗台上,因为那阵子邮差见没有信箱,就随便往厨房外面的窗台上一丢。”王韵丽说到这里,憨憨地笑了起来,“本来,我还在担心孙梅会不会出事了呢,现在看起来,她就是找个地方躲了起来,这我也就放心了……”她又拿了块点心塞在嘴里吃了起来。
这时,王太太的一个牌友在旁边清了清喉咙,“夏小姐,我听王太太说,警察在四马路的慧安里找到了尸体?”
夏英奇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王太太突然叫了起来:
“哎呀!你不要吃了好不好,你看看你,快走快走。越吃越肥!”
王太太把她女儿韵丽一路赶出了客堂间。
“不要在她面前说这些,”王太太关上客堂的后门走回来时,低声说,“我倒是不在乎,但她要是知道孙梅出了事,还不得哭死。”
“那到底有没有这事?”那女人问夏英奇。
夏英奇点头,“有这回事。警察怀疑是孙梅。他们看了孙梅的照片,说跟发现的尸体是同一个人。他们应该会很快安排她家里人认尸的。”
几个女人都面面相觑。
“真吓人。她跑到四马路去干什么?”其中一个道。
“你刚刚没听到韵丽说吗?她怀孕了,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她肯定就是躲在四马路那里……”
“你们都认识孙梅?”夏英奇忽然发现,眼前的这几个女人似乎跟孙梅都很熟悉。
“当然了,她经常来的嘛。她家就住这条弄堂,”一个女人回答了她,“这位陈太太还是她家的邻居呢。”
原来如此。
“那我倒要问问了,”夏英奇决定跟那几个女人聊聊孙梅,“她经常来,还跟你们住得那么近,你们应该很了解她吧。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个女人听了她的提问都笑了起来。
“说实话,孙梅这个人脾气蛮好的,”陈太太道,“每次见到人,她都是笑眯眯的,我从来没见她跟人吵过架。我住她家隔壁,她妈脾气那才叫坏,整天嘴里不三不四的,可她妈再怎么骂她,都没见她回过嘴。”
“她们三个女孩,美云脾气最坏。”王太太接口道,“我家韵丽呢,平时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可真的发起戆劲来,连她爸都怕她三分。孙梅呢,要我说,就是个软柿子,谁都可以捏她一把。她在家是她妈的出气筒,在学校也常常被人欺负,听说,在学校每次被人打,都是美云替她出头的。”
“我看她是因为长得最瘦小才被人欺负,她比同龄的美云和韵丽都矮。”另一个女人道。
“听说,她有个表哥……”夏英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太太打断了。
“人家长得有模有样,家境又好,怎么可能看上她!就他们家这情况……”王太太道。
“那人家可是真怀孕了。”陈太太提醒道。
王太太鄙夷地冷哼一声,“谁知道她勾搭上了哪个男人。夏小姐,我不是要说她坏话,不过,这个孙梅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一个女人问道。
王太太憋气地冷哼一声。
“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她给韵丽的哥哥写过情书。她把情书塞在他书包里,幸好让我先发现了。我就拿了那封信,把她找来谈了一次,我跟她说,我儿子将来是要留洋的,是绝对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让她死了这条心。她哭哭啼啼地说以后不敢了。”王太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我本来以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我家了,可谁知道,她后来照来不误!所以说,别看她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她脸皮比谁都厚。说难听点,就是不要脸。是个男人,她都要跟对方搭两句。我上次听我家韵丽的老师说,她给他们的英语男老师也写过情书,后来还单独去过那个老师的宿舍……”
几个女人发出一阵啧啧响。
“既然你说了,那我也说件事!”陈太太放下手里的毛线,激动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她跟我弟弟出去跳过舞。我弟弟前一阵从重庆过来,住了也就是一个多月吧,不知道怎么的,她就跟我弟弟搭上了话,有一天晚上,我弟弟带她出门去跳了舞,两人十点多才回来。我弟弟一回来,我就好好骂了他一顿。他说是孙梅缠着他……你们看看这女孩子,脸皮多厚,自那以后,我就懒得再跟她说话,……还有还有,过去,她经常来我们家吃饭,一坐就坐半天,我赶她走,她都不走,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总不能为这种事叫巡捕房吧……”
王太太笑了出来,“她也经常去找美云,每次去,都在她家吃饭,赵太太有一次碰到我,也跟我叹苦经,说不知道拿这个孙梅怎么办。”
“她会不会只是不想回家?”夏英奇道。
几个太太安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陈太太才叹了口气道:“这倒也是,她父亲是个酒鬼,自从生意失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整天醉醺醺的,至于她妈,本来就脾气不好,后来生了个儿子病死了,人就不对了,整天找茬骂人,尤其是骂孙梅,总说她是赔钱货什么的,所以她在家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所以她才想早点出来做事。”王太太道,“就在她失踪的前几天,我还听到她在跟韵丽说,她想找份工作,干什么都行。”
他们正说着话,客堂间的后门突然被推开了,韵丽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
“妈,妈,警察刚刚把梅梅的爸妈送回来,我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韵丽说完,还没等她妈反应过来,就匆匆从后门跑了出去。
几个女人同时愣了两秒钟。陈太太突然站了起来。
“我也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她说着就快步走向客堂的后门,另外几个也坐不住了,都纷纷站了起来。
她们一行五人一起穿过客堂后门,来到后弄堂,此时,就见韵丽在15号门口抹眼泪,她身边则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紫红色旗袍的瘦女人。那是孙梅的母亲吗?夏英奇想不到孙梅的母亲居然是个漂亮女人。
“这是怎么了?”王太太快步走了过去。
韵丽哭道:“妈,他们说孙梅死了。他们刚刚是去认尸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这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几个女人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王太太则神情略带惋惜地走到孙梅的母亲面前问道:“是梅梅吗?”
“是她。”孙梅的母亲神情呆滞答道,“他们还说她怀孕了。”
没人想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把女儿的丑事当街说出来,一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有王太太低声劝道:“孙太太,你女儿才死,这事不要随便在弄堂里乱说。要是被人听见,你说多难听……”
孙梅的母亲冷笑一声,“你们不就想听这些吗?!装什么好人!再说,她成天勾引人!现在也是她自作自受!”
“怎么说,她也是你女儿,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陈太太皱眉道。
其他几个也随声附和,“就是啊,她刚死,哪你有这么当妈的。”
孙梅的母亲白了陈太太一眼,“别装好人了,是谁跑来跟我说,孙梅在勾引她弟弟?我告诉你,她跟你弟弟睡觉,你弟弟给了她1块钱!对,她就是个暗门子!她从去年就开始了!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她就是为了早点离开这个家!她说她不想看见我!她说我跟她爸都是废物!你们当她是好脾气啊!她毒得很呢!她暗地里咒我死!咒她爸死!……”说到最后,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
几个女人都被她说的这堆话震住了,一时间无言以对。直到孙梅的母亲忽然瘫倒在地,众人才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