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哪儿?”唐震云发现警车在四马路旁边停了下来,“这是什么案子?”
今天是他在静安巡捕房工作的第五天。在之前的半年,他一直在老闸巡捕房当个小小的探员,后来经由他在南京的上司举荐,才被调到了这里,当上了副探长。虽然升了职,但唐震云知道,他初来乍到,不可能像在南京那样,能独当一面。果然,他还有个职位比他略高一级的搭档,梁建。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案子。”梁建道。
唐震云从心底里就不太喜欢梁建,因为这个身高180公分,体重大概超过200斤的大个子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就没爽爽快快说过一句话。就比如今天,梁建一大早让他在巡捕房候命,随后带着他上了警车,但直到车停下来,他才发现,他们的目的地是四马路,此行当然绝非是为了找乐子,肯定是有案子要查,但梁建却闭口不谈。
“听说前几天有人在平望街附近捡了个人手?”他试探地问道。
这是他听几个下属警员说的。在他看来,这是巡捕房最近这阵子最值得关注的案子了,但奇怪的是,竟然没人特别留意它。
“呵呵,你听说了?”梁建干笑了两声,“是啊,是有这么一件事。”
“我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这案子吗?”
“案子?”梁建似乎不太赞成他的措辞。
“难道不是吗?”
“得先发现尸体,确定死者是被谋杀的,才能立案。”梁建又笑了笑,“这里跟你们南京可能不一样。你知道上海滩每天会发生多少起案件吗?你知道黄浦江上每天有多少浮尸吗?如果发现一只人手就要立案,那些无名尸怎么办?”
唐震云不知该作何回答。从他的职业本能来说,他很想提醒梁建,对于每一个非正常死亡的死者都应该认真对待,但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说,就太傻了。因为他初来乍到,在这个陌生之地还没站稳脚跟,眼下对他来说,跟这个比自己高一级的搭档和平共处,才是最重要的事。所以,他没再接口。
但他下车的时候,梁建算是给了他一个解释。
“新来的法医说,那是只女人的手,有手癣,好像还在死之前治过病。因为那只手是在平望街附近捡到的,所以我们今天过来问问。”
“在死之前?也就是说,那是只死人的手?”
“法医说是死后被砍下来的。”梁建若无其事地说着话,走进了前面不远处的平望街,唐震云跟上了他脚步,“你也知道,四马路这一带,多的是女人。──对了,你来过这里吗?”梁建笑着问他。
唐震云当然知道四马路是什么地方。不过,他不知道梁建这么问他是什么意思。
“没来过。不过我听说过这里。”他道。
“以后我带你过来好好玩玩。”梁建拍拍他的肩。
梁建要带他来玩玩?他没听错吧。他再看梁建脸上的表情,好像也不是在开玩笑。他有种一脚踩进泥潭的感觉。
梁建在一堆垃圾前站住了。
“那人就是在这里捡到手的。他说手上没包裹任何东西,就这么丢在一堆垃圾里面,”梁建低头看着那堆垃圾。
“不知道其余部分在哪里。”唐震云道,见梁建不说话,他接着道,“我想有几种可能,一是有人被谋杀了,手被砍了下来,还有一种就是有人在尸体上切下了手。──法医还说什么?”为了不让梁建觉得他太积极,他又加了一句,“我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说它就是被砍下来的,凶器可能是斧子,手法不专业,他还说死者大概是5月3日死的。”
“你刚刚说,死者有手癣,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附近的医院查一下?”唐震云又问。
梁建朝他笑了笑。
“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查过了,我们排查了附近所有的医院诊所,不管是中医西医还是非法经营的私人医生,结果发现,有四个住在慧安里的女人最近得过手癣,去医院看过。而慧安里──”梁建朝后望去,“就是离这堆垃圾最近的弄堂。我认为不会有人带着一只人手,满世界乱跑。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慧安里的某个人把手丢在了这里。”梁建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下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牵涉到命案,就像你说的,它很可能是从尸体上截取下来的。四马路这一带,没名没姓被买来的女人很多,如果谁病死了,可不见得有人会在乎……”
“如果有人病死了,谁会把她的手砍下来?”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梁建兀自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他说,“小唐,我得先告诉你,慧安里全是妓院和长三堂子。这里没有正常的住家。”
这对唐震云来说也不是新鲜事,他不明白梁建为什么要专门提醒他。
梁建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停下了脚步。
“我的意思是……”梁建打量了他一番,“别把自己太当个警察了。我们是去聊家常的,你也可以当自己是客人。要不然没人会跟你说实话。”
当自己是客人!唐震云真接受不了这种假设。警察就是警察,为什么问话还要当自己的是客人?这算哪门子的暗规矩?!
“我们只要去看看那四个得了手癣的女人是不是好好地活着就行了。”梁建边走边说,两人一起走进了慧安里。
唐震云虽然对四马路一带的妓院早有所闻,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来。他发现这里果然跟普通的居民弄堂不一样,弄堂里没有玩耍的孩子,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一个玻璃灯罩,上面写着字。弄堂里隐约传来婉转的琵琶声,好像还有人在唱苏州评弹。
“当红姑娘的名字都写在上面了。如果晚上来,这里会更热闹。”梁建掏出一本记事本,那上面写着四个女人的名字和住处,“8号沈晓春。”
“就在前面。”唐震云已经看见了门牌号。
梁建慢悠悠地走到8号门口,唐震云注意到门口的玻璃灯罩上写着一个名字“沈如春”,也就是说,在8号,最红的姑娘叫沈如春,而这个沈晓春估计是同一楼子的姐妹。
8号的老鸨沈四姐跟梁建好像是老相识,对他非常客气。
“哎哟,梁老爷啊,请都请不到呢,怎么今天有空来啊,快里面请,里面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沈四姐迈着小碎步在前面领路,“梦春啊,看见客人来了,还不快去倒茶,”路过院子的时候,她用嗲嗲的声音命令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
女孩答应了一声便没了踪影。
沈四姐把他们领进一间布置精致的客房,刚才那个叫梦春的女孩又出现了,她手里端着个木头盘子,里面放着茶和点心,她在沈四姐的示意下把盘子放在小案几上后就离开了。
沈四姐施施然在他们对面坐下。
“喝茶喝茶。”沈四姐客气地招呼着。
“沈阿姐,今天过来,一来是看看你,二来呢,也是有公事,晓春在不在?”梁建问道。
梁建对老鸨也很客气,还叫她“阿姐”。
“晓春。你找她?”沈四姐有些意外。
梁建喝了一口茶,“是啊,叫她出来给我瞧瞧。”
沈四姐走到门口跟一个上海娘姨低语了几句。
“晓春呢,我是叫她出来,不过,我要事先说明,她前阵子得了病,现在还没全好呢……”她又用小扇子遮住嘴,压低了嗓门道,“哎哟,这些苏北来的,又懒又脏,做什么都不肯洗手,结果就得了病……现在弄得我打都不敢打,怕她传给我……”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到了屋门口。
“姆妈,你叫我啊。”她轻声道。
“进来进来,梁老爷来看你了。”沈四姐向她招招手。
沈晓春低着头进了门。她脸上没擦粉,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么说,沈晓春还活着。唐震云几乎认为现在就可以走人了,但他回头看看梁建,发现后者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晓春啊,你知道我是在哪里当差的吧?”梁建拿起盖碗茶,又喝了一口茶。
沈晓春抬头看了一眼梁建,胆怯地点点头。
“那好,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得好好回答。”
“你是不是前些日子得了手癣?”
沈晓春脸一红,低下头去。
“好了吗?”
“还没完全好。”
“那好,我现在报几个名字,你说说你认识不认识。15号刘双珠,21号宋紫英,还有一个叫,朱丽云。”
沈晓春很认真地听了那几个名字,随后答道:“双珠姐姐跟我在一个医生那里看的病,她跟我一样,但她好得快,早就可以出局了。紫英我也知道,她刚来没多久,我看见她姆妈在打她,说她偷懒,后来知道,她也得了这个病。”
“那最后那个呢?”
沈晓春摇摇头,“这个不认识。”她又回头看沈四姐。
“你回去吧。”沈四姐朝她挥挥手。
梁建也不留她,沈晓春逃也似的奔出了屋。沈四姐看着她的背影,禁不住皱眉,“你看看她,逃命似的,也不知道谁会要她,谁要她,我马上给她。”
“四姐,这个朱丽云,你听说过吗?”梁建道。
“这里只有25号姓朱,过去那里开过一家叫朱雀堂的堂子,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们的姆妈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沈四姐又摇头,“现在都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我去门口看过,大门紧关着。难得看到有人进出。”
“那我问你,这附近有没有哪个姑娘突然不见了?”梁建又问。
沈四姐一脸茫然。
“我们这里,人来来去去都说不清楚的,但是……”她想了想,又摇头,“我想不起有谁不见了。”
“5月3日那天,这弄堂里,有没有谁家死了人?”梁建说完,又不忘笑着奉承两句,“我知道阿姐记性一向很好的,在这里,人面又广,消息肯定很灵通。”
沈四姐笑着摇起了扇子,“哎哟,你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也是在这里时间比较久罢了。要说5月3日谁家死了人呢,还真是没听说过,好像没人死。”
“那天有没有谁搬家?”唐震云忍不住插了一句。
沈四姐别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他,梁建马上接口:“这是我们小唐,南京来的。以后我带他来你这里白相白相……”
沈四姐的眼光在唐震云脸上打了几个转,才笑着开口:“唐少爷倒是第一次看见,以后要经常来啊……”她的语调让唐震云汗毛直竖。
梁建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尴尬,笑道:“你不要寻他开心了,他一本正经得很。对了,他刚刚问的,5月3日,有哪家搬家?”
沈四姐摇头,“没人搬家。”
梁建和唐震云在沈四姐那里又喝了几口茶才出门。
一出门,唐震云就忍不住问梁建:“你经常来吗?老梁?”
“来过几次。”梁建也不避讳。
唐震云觉得有些话最好还是事先说说清楚。他不想干涉任何人的爱好或工作方式,但他也不希望别人干涉他。
“老梁,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公事,我没这爱好。”
老梁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叫你过来玩,也就是喝喝茶,你以为,就你那点薪水,就能跟她们入洞房了?得了吧。吃几颗瓜子蜜饯就差不多了。”
“反正如果你是来玩,不用叫我。”
“在南京的时候,难道你就没去过烟花巷?”
“当然没有。”
“一次也没有?”
“纯粹去办案的不算。”
梁建看着他又笑,“你还蛮有原则的。好吧。我知道了。”梁建拍拍他的肩,又指指前面,“我们去15号。”
15号的老鸨刘香凝对梁建也很客气,看起来,梁建也是这里的老主顾。刘双珠很快被叫了出来。
“哎哟,昨晚去钱公馆出个局到半夜才回来,他们又拉我打牌了,烦也烦死了……”刘双珠说话时还打了个哈欠,刘香凝看见马上打了她一下。
“没规矩!”刘香凝骂道。
刘双珠还想再打哈欠,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哎哟,梁老爷,不好意思啊,姆妈刚刚叫我时,我还在梦里呢。”
梁建照例问了几个问题,但刘双珠跟沈晓春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至于25号的朱家她则几乎一无所知。
离开15号后,唐震云建议他们直奔最有嫌疑的25号,但梁建却还是坚持先去21号。
“慢慢来,别急。万一宋紫英不在呢?”梁建道。
但正如唐震云所料,他们进门时,宋紫英就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
梁建照例问起25号的事。
宋家老鸨宋秀姐现出一副看不上的表情,“他们25号啊,我倒真不清楚,他们那边是怎么回事!说没人住吧,可前几天,我看见一个姑娘被拉了回来。”宋秀姐幸灾乐祸地冷笑,“可看他们也不像做生意的样子,平时连灯也不点一盏。”
“才一个姑娘?”梁建道。
宋秀姐又是一阵冷笑,“顶多两个。”宋秀姐用肥胖的手指作了一个“二”的手势,“我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姑娘回来,那姑娘一看就知道不是干这个的,呵呵,我看她不像买来的讨人,倒像是骗来的女学生。”
在25号门口,有个穿灰色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的男人在正在闷头抽烟。听说警察来访,他颇为意外。
“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呢?”梁建问他。
那个男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要是知道她去哪儿了倒好了。上个月房租她就没付,我来催了她好几次,她说,她马上就会有一大笔钱进账,让我不要急,再等几天,结果呢?我今天过来一看,哪还有什么人,早跑得没影了。”
原来这人就是房东。
“我们在查一宗杀人案,可能跟这里的人有关。”梁建道。
男人被吓了一跳。
“杀人案?!”
“你这个房客叫什么名字?”
“她姓朱,她叫朱玉荷。玉器的玉,荷花的荷。合同上是这么写的。我们是一年的租约,她付了九个月的房租,等我来收那最后三个月的房租时,她就一拖再拖,后来干脆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房东气哼哼地说。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梁建又问。
“我在报上登了出租启事,她就找上门来了。她说她要开一家堂子,那没什么稀奇,这里都是干这个的,要不然,房租也不会开那么高。我说了房租之后,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原本以为是个大方的主,谁知道,唉!”男人长叹了一声。
“那她长什么样?”
“模样不错,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烫着卷发,穿着紫红色旗袍,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帽子上的网纱遮住了半个脸,我猜啊,她是谁家的小妾,老头子死了,手里呢,有点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出来自谋生路了……这弄堂里的阿姐,有好几个都是这样的情况……噢,对了,这女人的左边眉毛下面还有一颗痣。”
男人说话时,唐震云已经踏进了25号的天井。
这里跟前面几户人家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底楼是客堂和天井,楼上是姑娘的闺房。只不过,这里的客堂要显得粗陋很多,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和摆设,窗帘也是旧的,屋子中间冷清清地摆着一张木头圆桌,桌上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的蔷薇花已经枯萎。这是不是说明主人已经离开好几天了?
屋子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气味。
梁建也跟着房东一起慢悠悠走了进来。
“我听说她不常来啊,人家都说这里没人住。”梁建道。
“我也听说了,这也难怪,你进去看过就知道了,她没个做生意的样子,我租给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连个窗帘也不知道换换,”男人提起这个房客,就一脸的不满意。
“你见过这里头的姑娘吗?”
男人摇头,“我就见过那个朱玉荷,喏,门口那个灯,还是她找我帮忙,请人装上去的。”
“但人家的灯罩上都写着当红姑娘的名字,可这个灯……”梁建道。
“她说她准备好再写上去。可我看啊,她手里压根就没什么姑娘……”男人又直摇头,“怨不得这弄堂里的人都在背后看她的笑话。”
梁建在客堂里转了一圈,“这里里外外你都看过了吗?”
“我没细看,我也是刚到不久,只发现人没了。我刚刚想去弄堂里问问,你们就来了。”
“我上楼去看看。”唐震云跟梁建打了声招呼,就兀自上了楼。
二楼有两个房间,一大一小,都放着床,看起来,两张床上都睡过人,因为床单上都有清晰的人形。他估算了一下人形的长度,大约都是160厘米。两个人差不多高,也可能是同一个人,他想。
两个房间的布置颇为不同,大的那间是中式布置,中式木床,丝缎被褥,绣花枕巾,中式木床,中式案几。另一间略小一点的房间则是西式布置,一张宽敞的大床,洋气的木头家具和梳妆台,床边的墙上还挂着张女明星的照片。而更令他惊异的是,房间里居然有个书架,书架上还放着几本中学课本。唐震云虽然从未光顾过妓女的房间,但他知道,在妓院里是不太可能出现中学课本这样的东西的。
这是谁的?朱玉荷的?还是那个被她带回来的女孩的?那个女孩又是谁?
他带着满腹疑问,打开了西式房间的衣柜门,正如房东所说,衣柜是空的。看来确实有人收拾了衣服离开了。他又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中学课本随便翻了几页,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其中一页留白处的钢笔字所吸引:朱雀堂,朱雀堂,朱雀堂。
书的主人连续写了三遍“朱雀堂”,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震云决定把每一本课本都翻一遍。最后,他在其中一本英语课本的扉页上发现一个英文名字:Rose。而在另一本国文课本里找到了一所中学的名字,文景女中。看起来,这个文景女中的Rose曾经来过这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课本会留在这里。她会不会就是断手的主人?
他听见脚步声,知道梁建也上了楼。
“你发现了什么?”果然,梁建的头从门口探了进来。
唐震云把Rose的课本递给了他。
梁建看了一眼,又放下。
“文景中学离这里不远,也就三站路的距离。没准她来过这里。”说完,他走进了盥洗室,那里有个时髦的浴缸,看起来还是新的,唐震云刚刚已经粗略检查过了。
梁建进去了一会儿就走出来了,唐震云看见他走到楼梯口,拿起了挂在墙上的电话机。
“喂,小陈吗?马上带两个人过来,顺便把法医也一起带来,这里有点东西让他看看。”梁建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唐震云问他。
“浴缸里有一颗牙。”
唐震云一惊,连忙奔进浴缸,果然看见在浴缸塞子的旁边,有一颗小小的牙齿,但一看就知道是人的牙齿,刚刚怎么没看见,他猜想可能是塞子挡住了他的视线。难道凶手在这里分了尸?否则该怎么解释这颗牙齿的存在?
他走出盥洗室,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梁建,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这时,有人在楼上叫他。
“小唐。”
他快步登上楼梯,却发现梁建面色不对。
“怎么啦?”他忙问。
梁建指指壁橱。
唐震云走过去打开壁橱,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确切点说,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她光着身子,光着头,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唐震云很快发现,她只有一只手。
“她就是手的主人。”他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她的头发到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是光头?……”梁建的脸色阴沉地说。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唐震云和梁建又把25号整栋楼里里外外全部检查了一遍。结果,他们在底楼厕所旁边,发现一个地洞,在那里有三具腐烂的女尸,跟他们之前发现的一模一样,那三具女尸都是光头。坑里还存放了一公斤左右的印度香料。唐震云想,怪不得这屋子里的味道这么奇怪。
“妈的……”梁建低头看着藏尸坑的女尸,身子摇晃了一下,看起来好像要中风了。
“你怎么了?”
梁建推开他,快步走到天井,长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一年前,我们也曾经从黄浦江里捞上来两具尸体,跟今天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女人被扒了衣服,剃光了头……所不同的是,那两个是五六十岁的老女人……”
“你们当时立案了吗?”唐震云问道。
梁建掏出手绢捂住嘴,干呕了两声才回答他:“立什么案!都是无名尸!黄浦江每天都有很多无名尸。我们登了寻人启事,没人来找过。”
“那尸体还在吗?”
梁建没回答。
“那……现在这样可以……立案了吗?”唐震云又试探地问他。
“不立案,我叫法医来干什么?”
唐震云感觉梁建脸色不好。
“你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关切地问道。
梁建摇摇手,“法医马上就要来了,我等他。”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推开了25号的门。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大步走了进来。唐震云认识他们,在捕房他跟他们几个都打过交道。
“夏医生呢?”梁建问道。
“他在后面,他在检查弄堂口的那堆垃圾。”一个警察回答。
法医姓夏?这个姓氏让唐震云禁不住有点发呆。
“他是哪里人?”他马上问。
“说来也巧,他也是南京人。”梁建答道。
法医,姓夏,也是南京人,难道是……唐震云的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名字,但他马上就急着否定了,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不可能是夏漠。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身不由己地拔腿奔了出去,他现在急着要看看,这个姓夏的法医到底是不是他想到的这个人。
他一路小跑,来到平望街的时候,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墙角查看什么。
自从大半年前,夏英奇和夏漠两人离开夏宅后,他就一直在寻找两人的踪迹,但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他们似乎最初在郊区的一家旅馆住过三天,后来又搬走了,旅馆的工作人员对他们印象不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本来打算在静安巡捕房把工作安定下来之后,就干脆在报上登张寻人启事,可没想到,现在居然就这么碰上了……
“夏漠!”他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减缓了脚步。
夏漠一抬头,看到是他,先是一愣,随即就喜出望外地站起身朝他走来,“你?!唐震云?是你吗?哈哈,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唐震云猜想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定很可笑。他确实还没缓过神来,他没想到,大半年来,他费尽心机四处寻找的人居然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嗨,你怎么会在这里?”夏漠问道。
难道真的有那么巧的事?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现在是法医。”夏漠炫耀般把自己的工作证拿出来给他看。
他才没心思检查什么工作证。
“你们那时候怎么就走了?英,英奇她好吗?”说起夏英奇的名字,他就有点不利索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马上就提起她,但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大半年前,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跟她顺顺利利地结婚,可谁知,她竟然乘着夜色跟她哥哥夏漠两人一走了之。
夏漠歪头在看他。
“你问我们那时候为什么会走?那是英奇的意思。”夏漠笑着说,“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后自己去问她好了。喂,唐震云,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调来静安巡捕房了。”
“为了她吗?”夏漠问得很直接。
他想摇头否认,但忽然想到,夏漠自始至终都是支持他跟她在一起的,所以,他似乎没必要隐瞒他。
“是。”他道,随后狠狠推了夏漠一把,吼道,“你知道我找了你们多久吗?”
夏漠一个趔趄差点摔跤,但脸上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现在不是碰到了吗?这叫天意,知道吗?”夏漠笑着说。
这时,一个警察从弄堂深处跑了出来。
“夏医生,夏医生,探长让你马上过去。那里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我这就去。尸体多躺一会儿又不会飞走,急什么啊。”夏漠嘴里嘟嘟囔囔地提起了他的工作箱。
唐震云还是没法相信夏漠此刻就站在他面前,居然还是法医。虽然凭他对夏漠的了解,他知道夏漠完全能胜任这份工作,但是,夏漠之前可从来没出来工作过。在他的印象中,夏漠就是个依靠妹妹养活的寄生虫、书呆子,而且还很可能是南京下毒案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居然跟他一样,成了警方的人。他真有点难以接受。
“你什么时候变成法医的?”他忍不住问。
“那只手就是我发现的。我捡起来去报了案。后来,他们就来找我了。”夏漠跟他并肩前行,“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知道吗,这半年我一直在等你,哈哈,今天终于等到了。今晚你来我家吃饭吧。”
夏漠今天对他还真热情,这真难得。他也很想接受邀请,可是……
“她要是不想见我怎么办?”唐震云道。
夏漠看看他,“她当然不想见你,但你干吗由着她。好了,反正我邀请过你了,你要不要来自己考虑。”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弄堂口,“──哎哟,慧安里啊,名不虚传啊……”夏漠开始左顾右盼起来,唐震云看见不远处有个穿紫色短褂的女孩在朝他们笑,他仔细一看还真认识,那就是之前给他们端过茶的沈家姑娘梦春。
“你们现在住哪里?”唐震云又问。
“我们在贝当路买了个小房子……”夏漠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梁建已经迎了上来。
“三楼有一具,底楼有三具。”梁建走到了夏漠跟前,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三楼的那具尸体看起来就是手的主人。她缺了一只手。”
夏漠没说话,一脚跨进了25号的天井。
“你认识他?”梁建道。
唐震云含糊地点点头。此刻,他脑子里全是夏英奇的影子。他已经接受了夏漠从天而降的这个事实,而这个事实逼近到他眼前时,就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选择,那就是,是去见她,还是不去见她。她显然是不想见他,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匆匆逃离。而她执意要离开的理由,他也不是不知道,是因为他大伯前几年的所作所为:大伯用诡计夺走了她家的当铺,打残了她哥哥,还杀了她年幼的弟弟。他相信没有谁经历过这些事后还能淡然处之。他理解她为什么会解除婚约,为什么会视他为路人,因为他大伯姓唐,他也姓唐。本来,他以为在夏宅所经历的一切会让他们的关系回到从前,但最终,她还是不告而别。
这半年来,他也不是没想过放弃,但每次想到她将会永远离开他的生命,他就觉得前面一片黑暗,寸步难行。她应该明白他的心意,应该知道他有多想跟她在一起,而他能感觉到,她也是喜欢他的,但因为他那个大伯,她也许最终还是会把他推开。
“喂,小唐,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梁建身后拍了他一下。他发现梁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没作任何解释,也没心情解释,便匆匆走进了25号。
唐震云看着三楼壁橱里的蜷缩女尸被抬了下来。夏漠跟在尸体后面。
“她是不是手的主人?”他问夏漠。
“大概吧,死亡时间与手的主人相同,大致都是5月3日;她的死因是勒毙,凶器是一根腰带。”夏漠随手朝身后一指。
唐震云看见一个警察正将一根丝缎腰带装进一个证物袋。
“她的两只脚上都有撞伤的痕迹,这说明凶手在勒死她的时候,她的脚在地上乱蹬过,可能在这一过程中,她的脚撞到了旁边的桌子椅子,所以壁橱里肯定不是第一现场,而只是一个藏尸处,她那只剩下的手的手腕上有捆绑的痕迹,也有手癣药膏的味道……所以,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说话间,夏漠已经拐进了底楼,他径直走向那个藏尸坑。
几个警察正围在藏尸坑旁边,看见他后,立刻让开了一条道。
夏漠蹲在坑旁,用手拨开最上面那具尸体身上的泥土和碎石。
“这个看起来至少死了一个多月了。”他低头检查尸体的皮肤,又检查尸体的脖颈处,“也是被勒死的,手腕处有捆绑的痕迹。”他又把注意力转向另一具尸体,“这个大概死了四个月了,”他正要检查第三具尸体,忽然好像看见了什么,他把手从第三具尸体的下方伸了下去,唐震云感觉他在用力拉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泥坑深处居然拉出一根骨头来,“好了,我纠正一下,这里有四具尸体,而不是三具,这人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大声对站在不远处的梁建说。
随后,夏漠将尸骨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才放到一边。
不管唐震云心里对夏漠有多少疑问,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夏漠是他认识的所有法医中最称职的一个,光“乐于亲近尸体”这一点就足以让其他法医相形见绌。
这时,夏漠又变戏法似的从泥坑里拉出两根人骨。
“呵呵,这应该是女人的大腿骨。”他拿着一根骨头仔细检查,“她的死因不得而知,不过,她被人砍过两刀,骨头上面有刀痕,这当然不是致命伤,但足以让她卧床不起……好了,我现在找找她的头骨……”
夏漠又把手伸进了泥坑。这一次,他从里面挖出一根带坠的链子。
“这个给你。”他把链子交给了离他最近的唐震云。
唐震云拿着链子来到梁建面前。梁建打开了链子底下的坠子,那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有一张女人的小照片。梁建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他们很快发现照片的背面写着几个小字,玉荷留影。
唐震云禁不住跟梁建面面相觑。
难道这就是朱玉荷的照片?那她跟这几具女尸有什么关系?
梁建开始东张西望寻找房东的踪迹。
这时唐震云看见房东正面容憔悴地站在大门口看着一具尸体被抬出去,他一只手用手绢捂着嘴,身子好像还在发抖。唐震云有些同情他,这栋房子本来可以让这位房东稳赚不赔,可现在,出了这么不吉利的事,他这房子将来还能租给谁去?
梁建拿着链子走向房东。
“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你见过的朱玉荷?”梁建把小相框递到他面前。
房东低头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是她。”
“你肯定不是她?”
房东叹气,“我见过好几次,怎么会认错呢?我见过的朱玉荷可比这个好看多了。”
梁建看着照片上的女子沉吟片刻。
“好吧,你现在去把租房合同拿来,然后,你得跟我们的人去画一幅朱玉荷的肖像。”
房东唯唯点头,又干呕了几声。
“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他望着第二具被抬出去的女尸。
这时,夏漠提着工具箱走了出来。“得找人把这个坑里的东西都挖出来。”他道。
梁建听了这句,立刻朝那几个警察挥挥手,“都干什么呢?!赶紧把坑里的尸体都给我抬出来!小心点!你!”他又指着其中一个,“去外面找两个工人来,要他们带上工具,把坑里的泥全部挖干净。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给我弄回捕房去!”
那个警察答应了一声,匆匆奔出了弄堂。
夏漠望着那个警察的背影,“有没有想过尸体可能不止你们发现的这些?”
“你说什么?”梁建问完这句,就是一阵狂咳,“对不起,对不起,我呛了一下。”他用手绢捂住嘴终于止住了咳嗽,“你是说,这房子里的尸体还不止我们看到的这些?”
“我觉得吧,底楼的地板好像高了一些。”夏漠道,“还有二楼中式房间,床后面的那堵墙比楼上的厚……”
他的话让唐震云听得心惊肉跳,他再回头看梁建,后者已经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