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手里拿着一封刚收到的信,仔细地读过之后,他冷笑了一下——这已经是他最近乎于大笑的表情了——然后就把信扔给我。
“作为现代与中古、现实与幻想的混合产物,这封信写得真是到家了,”他说道,“你看看怎么样,华生。”
我读道:
旧裘瑞路46号1月19日
有关吸血鬼事由:
本小店的一位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叶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先生,今天来信询问关于吸血鬼的事。因为本店只经营机械估价,而此项业务不属本店经营范围,所以把您介绍给弗格森先生,希望能够解决他的疑难。您曾经办理过马蒂尔达·布里格斯案件,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故予介绍。
莫里森,莫里森-道得公司谨启
经手人E.J.C
“信里说的马蒂尔达不是女孩的名字,”福尔摩斯回忆说,“那是一艘船,和苏门答腊的巨型老鼠有关,那件案子如果讲出来会使公众吃惊的。可我们和吸血鬼有什么关系?难道在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吗?当然,有个案子就也比闲着没事儿强。但咱们这回好像进到格林童话里了。华生,帮帮忙,查查V类索引,看有什么线索。”
我回过身去取下书架上的那本大索引给他去查。福尔摩斯将书摊在腿上,面带愉悦地慢慢查阅着那些古老案宗,那里面积累着他毕生的知识。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的航程,”他说道,“这个案子特别糟糕。记得你还作了关于它的记录,但结局写得差了点。伪钞制造者维克多·林奇。毒蜥蜴,这个案子可了不起!女马戏演员维特利亚、范德比尔特与窃贼、毒蛇、奇异锻工维格尔,哈!我的老索引。真了不起,无所不包。华生,你听这个,匈牙利的吸血鬼妖术。还有,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案。”他兴奋地翻了半天,最后哼了一声,失望地将本子往桌上一扔。
“扯淡,华生,那纯粹是扯淡!那种非得用木桩钉在棺材里才不会出来走动的僵尸,跟咱们有关系吗?真是精神病!”
“但是,”我说,“吸血鬼也不一定就是死人吧?有的活人也有吸血的习惯。我在一些书上就看到有的老人为了永葆青春吸年轻人的血。”
“你说得没错,我的索引里就提到这样的传说。但是这种事咱们能信吗?这位经纪人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就不能脱离现实。世界对咱们来说已经够大的了,用不着掺和鬼怪的事。我认为不能轻信弗格森的话。下面这封信大概是他写的,或许能稍稍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苦恼。”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在他专心研究第一封信时,这封信显然并没有受到重视。他开始笑着读起这封信,读着读着脸上的笑容就渐渐转为专心紧张的表情了。看完之后,他靠在椅子上开始了沉思,那封信还夹在手指之间。后来他一惊,才从深思中回过神来。
“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华生,兰伯利在哪?”
“在苏塞克斯郡,就在霍尔舍姆的南部。”
“不太远吧?那么奇斯曼庄园呢?”
“那一带的乡间我倒是比较熟悉。那里有很多古宅,都是用几个世纪前的原房主的姓氏来命名的,什么哈维庄园、奥德利庄园、凯立顿庄园等等,那些家族老早就被人忘掉了,但那些姓氏却通过房子保留了下来。”
“不错。”福尔摩斯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那傲慢而善于自制的气质有个特点,就是即使他已经默默地、准确地将得到的新知识都装进脑袋,也很少会对知识的提供者表示感谢的。“我觉得咱们很快就会对奇斯曼庄园有更多的了解了。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所写,和我所预料的一样。对了,他还说你们两个原先就认识呢。”
“什么,认识我?”
“你自己看吧。”
说着他把信递给我。信首写的就是他刚才所念的地址。我读道:
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律师让我与你取得联系,但我朋友实在过于敏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是我朋友的事,是他委托我的。这位绅士五年前娶了一位秘鲁小姐,她是个秘鲁商业家的女儿,我的朋友是在经营进口硝酸的过程中和她认识的。她非常漂亮,但是因为国籍和宗教的差异,他们夫妇之间在感情和生活上总会出现隔膜。结果,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冷淡了下来,或许他认为这次婚姻是个错误。他感到自己妻子的性格中永远有些东西是他无法捉摸和理解的。这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她确实是个难得的温柔可人的妻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她都是绝对忠实地爱着自己的丈夫的。
现在说说主要问题,具体的细节还要和你当面谈。这里只说一下大体情况,以便请你确定是否想接受委托办理此事。不久之前,这位女士开始表现出与她原先的温柔本性不相称的一些奇怪行为。我的那位朋友结过两次婚,前妻给他留下一个儿子。这孩子已经十五岁了,他是个很讨人喜欢而且非常重感情的孩子,但是小时候受过外伤。有人曾经先后两次发现孩子的后母无缘无故地痛打他。一次是用手杖打的,还在他胳臂上留下了一大块淤青。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她甚至对自己亲生的未满周岁的小儿子也动过手。大约是一个月前,一次保姆因为有别的事离开了婴儿几分钟。婴儿突然间就大哭起来,保姆闻声赶紧跑回来,一进屋竟然看见女主人正俯身似乎在咬孩子的脖子,那脖子还有个正在向外流血的小伤口。保姆非常害怕,想马上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央求她不要去,为了让她保密还给了她五镑钱。女主人没有为此解释什么,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但这件事在保姆的心中留下了阴影,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严密观察女主人的一举一动,并且更加小心地看护婴儿,因为她非常爱那个孩子。可是她慢慢觉得,正像她监视女主人一样,女主人也在监视着她,只要她一离开婴儿,女主人就会抢到小婴儿跟前。保姆日夜保护着婴儿,而女主人也就日夜悄无声息地像狼等羊一样盯着婴儿。对你来说这件事一定难以置信,但我希望你能严肃地看待我的叙述,因为这关乎着一个婴儿的生死,也可能会令一个男子精神失常。
有一天终于瞒不住丈夫了。保姆已经支持到了极限,她将一切都告诉了男主人。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做白日梦,或许就像你现在所感觉到的一样。他深知妻子深爱着自己,而且她除了那次痛打继子之外,也一向是对他非常疼爱的。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亲生孩子呢?毫无道理。所以他告诉保姆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不应该想那么多,而且诽谤女主人是令人无法容忍的。就在两个人谈话的时候,突然传来婴儿大哭的声音。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进婴儿室。只见他的妻子正匆忙地从摇篮边站起来,而那婴儿的脖子上还流着血,床单也有血迹。想象一下他当时的心情吧,福尔摩斯先生。当他把妻子的脸转向亮处时,发现她嘴唇的周围满是鲜血,他吓得大叫起来。的确是她——毫无疑问——她吸了可怜的婴儿的血!
就是这么个情况。现在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也没有作任何解释。丈夫的精神濒临崩溃。他和我除了只听说过吸血鬼这个说法之外,对这类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们原以为那只是国外的一种古怪传说,谁知道就在英国苏塞克斯碰到了。算了,还是明天早上和你面谈吧。你能接待我吗?难道你能袖手旁观,看一个人精神崩溃吗?如果愿意接受委托,请致电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弗格森。我将在上午十点到你那里去。
罗伯特·弗格森
另外:我记得你的朋友华生曾经是布莱克希斯橄榄球队的队员,而那时候我正巧是李奇蒙队的中卫。在私人交往方面,这是我唯一能够提出的自我介绍。
“是的,我记得这个人,”我放下信说道,“那个大个子鲍勃·弗格森,他是李奇蒙队最好的中卫,为人非常厚道。而现在他对朋友的事都是这么在意,他就是这么热心肠。”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华生,我总是摸不透你的心思,”他说,“你总是会说些让我惊讶的话。好吧,请替我拍一封电报,就说:‘同意承办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可不能让他以为我是个二流的私家侦探。这案子当然是他本人的。请把电报发过去,到明天早上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弗格森准时大步迈进我们的房间。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身材细长、四肢敏捷的人,他身手矫健,绕过对方后卫的拦截不费吹灰之力。大概在人生的旅途中,没有什么能比这更难过了,那就是目睹一位在其全盛时期你曾认识的健壮运动员,最后变成了一把骨头。这个本是大块头的弗格森的身体已经坍陷了,两肩低垂,淡黄的头发也快掉光了。恐怕我给他的感觉也差不多吧。
“嘿,华生,你好。”他说。所幸他的声调倒依然那么热情。“我说,当初我把你隔着绳子扔到人群里时,你的身子骨儿可不是这样啊。大概我也好不了多少。我是最近这些天才见老的。福尔摩斯先生,看见你的电报,我已经知道了,我不能再装成别人的代理人了。”
“一切坦白才好办案。”福尔摩斯说。
“那是自然。可是你应该理解,把一个你必须保护的女人的事儿都说出来,那是多么令人为难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去找警察吗?但是我又必须保证孩子们的安全。福尔摩斯先生,告诉我,那是种精神病吗?是血亲遗传的吗?类似的案子你办理过吗?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帮帮我吧,我是没主意了。”
“这些都可以理解,弗格森先生。请坐下,安下心神,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向你保证,我并非对你的案子毫无办法,我相信完全能够解决。但是首先,你得告诉我,你采取了什么行动,你的妻子还和孩子们接触吗?”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非常温柔深情的女子。她真正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当我发现了这个可怕而且难以置信的秘密之后,她伤心到了极点,连话都说不出了,更没有回答我的责问,只是带着惊狂绝望的表情看着我,就那么看着我,然后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打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肯见我。一个随她陪嫁过来的侍女,叫做多罗雷思,与其说是一个仆人,她更像一个朋友。每天的饭都是由她给我妻子送去的。”
“这么说,目前孩子们没有危险了?”
“保姆梅森太太发誓再也不会离开婴儿。但是我更不放心的倒是可怜的小杰克,因为他已经被痛打了两次,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
“杰克没受伤吗?”
“没有。但是她打得非常狠。而且杰克是个可怜的跛足孩子。”谈到儿子的时候,弗格森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了。
“谁看到这个孩子的缺陷都会心软的。他在小的时候摔坏了脊椎,但是他的心灵是最可爱、最懂得疼人的。”
这时福尔摩斯又将昨天的信从桌上拿起来,反复念着,然后又问:“弗格森先生,你的宅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两个新来不长时间的仆人。还有个叫迈克尔的马夫,也住在宅子里。另外就是我妻子、我自己、小杰克、婴儿、多罗雷思和梅森太太。就是这些人。”
“我想你在结婚的时候对自己的妻子还不太了解吧?”
“结婚的时候我才和她认识几个星期。”
“侍女多罗雷思在她身边多久了?”
“好些年了。”
“也就是说她比你更了解你妻子的性格?”
“可以这么说。”
福尔摩斯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我觉得,”他说,“我去兰伯利应该比在这里更有用。这个案子应当去亲身调查一番。女主人现在不想走出卧室,我们也不想去打扰她。我们当然是住旅馆了。”
弗格森略微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要是你能来,两点钟就正好有一趟舒适的列车从维多利亚车站发出。”
“当然要去。我现在正好有空闲,可以全力处理你的案件。华生当然也会和我们一起去。但是在出发之前,还有些问题我必须得弄清楚。按照我的理解,这位不幸的女主人对两个孩子都下手了,包括你的小儿子和她自己的亲生婴儿,是吗?”
“没错。”
“但是下手的方式不同,是吗?她殴打了你的小儿子。”
“第一次用的是手杖,第二次是用手狠打。”
“她一直没有解释打他的原因吗?”
“没有,她只是说恨他,而且反复这样说。”
“对继母来说这是常有的。大概可以看做是对死者的妒嫉吧。她这个人喜欢妒嫉吗?”
“是的,她生性喜欢妒嫉,是用她那热带的深情来妒嫉。”
“你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既然他的身体活动不方便,那么他的智力大概发展得比较早吧。他难道也没有向你解释被殴打的原因吗?”
“没有,他说毫无缘故就被打了。”
“在那之前,他和继母的关系好吗?”
“他们之间从来说不上什么爱。”
“但你不是说他是个懂得疼人的孩子吗?”
“世上再没有像他那样忠心的孩子了。他把我看成自己的生命。他对我的一言一行都是非常关切的。”
福尔摩斯又把这些记下来,然后出了一会儿神。
“再婚之前,你和儿子的感情一定很深的。你们俩经常在一起,是吧?”
“没错,形影不离。”
“既然这个孩子很重感情,那他对已故的母亲必然是深爱的了?”
“极其深爱。”
“那他一定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孩子。还有个关于殴打的问题。你妻子殴打你儿子和神秘攻击婴儿是同时发生的吗?”
“第一次是的。她就像突然中了什么魔,拿两个孩子发泄。第二次只是殴打了杰克,保姆并没说婴儿有什么事。”
“这倒有点儿复杂了。”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有几个假设,有待时间或者新的线索去一一将其驳倒。这是个坏习惯,弗格森先生,但每个人都有弱点。我担心你的老朋友华生将我的科学方法说得有些夸张了。但是无论怎么说,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你的案件并不是无法解决。我们两点钟会准时到维多利亚车站。”
已经是11月了,黄昏时分阴沉多雾。我们将行李放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然后驱车穿过一条泥泞崎岖的苏塞克斯马路,最后来到了弗格森的那座偏僻而古老的庄园。那是座庞大的建筑群,中心部分看起来相当古老,而两边又很新,建有高耸的图德式烟囱和高坡度的长了苔藓的霍尔舍姆石板瓦。门前的石阶已经凹陷下去,走廊墙壁上刻着圆形的原房主的画像。房内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撑着天花板,地板上因此显出很深的凹陷。这样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隐约散发出一股陈年的发霉的味道。
弗格森带我们走进一间中央大厅。这里很宽敞,有一座很大的旧式壁炉,上面罩着铁皮,还刻有“1670年”的字样,里边燃着用上等木块生着的熊熊的炉火。
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这座房子无论是从时代还是地域上看都是个大杂烩。那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来源于17世纪这个房子最初的主人。墙的下半部却挂着一排富有现代意味的水彩画。而上半部还有一排南美风格的武器和器皿,应该是那位秘鲁太太带过来的。福尔摩斯站起身,以他那锐敏至极的观察力和好奇心,认真地研究了这些东西。看过之后,他满怀心事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道,“你看!”
一只原本卧在屋角筐里的狮子狗,这时朝主人慢慢地爬了过去,去舔他的手。它的行动看起来很吃力,后腿拖拉着,尾巴也拖在地上。
“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
“这只狗,它怎么了?”
“兽医也不清楚是什么病。半身麻痹,据说是脊髓炎。但是病症正在好转。不久之后它就会好了——对不对,我的卡尔罗?”
那只狗的尾巴微微颤了一下,表示赞同。它用悲凄的眼睛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知道我们正在谈论它的病。
“它是什么时候发的病?”
“就在一夜之间。”
“多长时间了?”
“大概有四个月了吧。”
“真奇怪,但是很有启发。”
“福尔摩斯先生,你觉得这病能说明什么?”
“至少证实了我的一个假设。”
“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对你来说这也许是猜谜游戏,但是对我来说却是生死攸关!我的妻子可能是杀人犯,而我的孩子们时刻都处于危险之中!福尔摩斯先生,千万别跟我开玩笑,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大个子中卫从头到脚都开始发抖。福尔摩斯将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安慰他说:
“无论最后得到什么结论,对你来说恐怕都是痛苦的。我会尽力为你减轻痛苦。但是目前我还不能说太多,但我在离开这里之前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愿如此!请两位原谅,我要到楼上去看看我妻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去后不久,福尔摩斯又去研究墙上挂着的那些器物。一会儿,主人回来了,从他那阴沉的脸色来看,事情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还带来一位细高、黄脸的女仆。
“多罗雷思,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弗格森说,“女主人就麻烦你照顾了。”
“她病得很重,”女仆大声说,两眼瞪着主人,“她不需要这些吃的。她病得很重。她需要医生。没有医生,我不敢和她一个人待在一起。”
弗格森用带有疑问的眼睛看着我。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尽力。”
“你的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会让他去,不必征得她的同意。她需要医生。”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侍女显得有些激动,身体开始微微战栗,我跟着她走上楼梯,来到一条古老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厚实的铁门。我看了一下这扇门,心里说,弗格森要想闯进妻子的房间可没那么容易呢。侍女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合叶响起刺耳的声音,那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她立即跟进来,回手又将门锁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看样子是在发高烧。她的神志只能说一半清醒,但我一进来,她就立即抬起头,用一双柔美而惊恐的眼睛瞪着我。一见是生人,她反倒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躺回到枕头上了。我上前安慰了她几句,她就安静地躺在那儿让我诊脉量体温了。脉搏跳动很快,体温也不低,但临床症状却是神经性的热病,而并非感染性的。
“她如果一直这样躺着,我怕她会死的。”侍女说。
女主人将她那烧红的俊美的脸转向我。
“我丈夫在哪儿?”
“在楼下,他很想见你。”
“我不见他,我不见他。”她的神志渐渐开始模糊了。
“恶毒啊,真是恶毒啊!我该对这个恶魔怎么办!”
“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别人谁都没办法。完了,全完了,无论我做什么,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说的一定是胡话。我实在是想不通,诚实的弗格森为什么会被说成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说,“你丈夫是爱你的。这事儿也让他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丽的脸庞转向我。
“没错,他是爱我。但是我难道不爱他吗?难道我不是爱他到了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让他伤心的地步了吗?我是这样爱他,而他竟然会把我想成那样。”
“他非常痛苦,但是他无法理解。”
“他是无法理解。但是他应该信任我。”
“你不想见见他吗?”
“不,不,我无法忘记他说的那些话,也无法忘记他脸上的那种神色。我不愿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什么。再请你向他传达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得到自己的孩子。这是我唯一要对他说的话。”她又把脸转了过去,然后面对着墙不再说话了。
回到楼下的时候,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在壁炉边坐着。弗格森消沉地听我讲述会见的情景。
“我怎么能把孩子交到她手中呢?”他说,“我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再有那样奇怪的冲动呢?我又怎么能忘记当时她从婴儿旁边站起时嘴唇上满是鲜血的情景呢?”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冷战,“在保姆那里,婴儿才是安全的,他必须和保姆在一起。”
一个俏皮的女仆将茶点端进来,她是这座庄园里唯一有现代感的人物。就在她开门的工夫,一个少年来到了屋中。他是个很容易吸引人目光的孩子,白皙的肤色,浅黄色的头发,一双看起来容易激动的浅蓝色眼睛,一看见父亲就闪现出激动而喜悦的光芒。他冲过去用两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就像个热情的女孩子。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不然的话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
弗格森有点不好意思,他轻轻拉开儿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边抚弄着他浅黄色的头发一边说,“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愿意来消磨一个晚上,所以我才回来得这么早。”
“他就是大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
“是的。”
这个孩子用一种敏锐但是在我看来并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我们。
“弗格森先生,那个婴儿在哪儿?”福尔摩斯说,“我们能看看他吗?”
“去叫梅森太太把孩子抱来。”弗格森说。那个孩子用一种奇怪的的步伐蹒跚走开了,以我做医生的经验来看,他患的是脊椎软骨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可爱的婴儿,黑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完美地融合了撒克逊和拉丁血统。弗格森显然对他非常疼爱,见到他之后就连忙把他抱到自己怀里亲切地爱抚着。
“真想不通怎么还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低头去察看婴儿那天使一样白嫩的脖子上的伤痕。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光刚好落到福尔摩斯身上。我发现他好像特别用心,脸上毫无表情,在看了一下父亲和儿子之后,他的目光又非常好奇地落在对面的什么东西上。我顺着他的目光寻找,却只能猜测他大概是在望向窗外那令人觉得抑郁的、湿漉漉的园子。但是百叶窗事实上是半关着的,看不见什么,但是他的目光还是盯在窗子上。之后他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婴儿身上。福尔摩斯不发一言地仔细检查了婴儿脖子上的那个小伤痕。最后他握了握婴儿挥舞在空中的小拳头。
“再见,宝贝。你生活的起点可真是奇特。保姆,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和保姆走到一边去谈了一会儿,看样子非常认真。我只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你的这些顾虑很快就会解除的。”保姆看起来是个脾气有点儿倔的人,不喜欢多说话,听了这些之后,她就抱着婴儿走了。
“梅森太太是个怎样的人?”福尔摩斯问。
“表面上虽然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非常疼爱这个孩子。”
“杰克,这个保姆你喜欢吗?”福尔摩斯突然问大孩子。那孩子富于表情的脸庞变得阴沉起来,他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的爱憎非常强烈,”弗格森搂住了孩子说,“还好我是他喜欢的人。”
杰克哼哼着将头埋进爸爸的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他。
“玩去吧!”他满含爱意地目送他出去,然后继续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这回是让你白跑了一趟,因为除了表示同情之外,你恐怕什么都做不了。在你看来,这一定是个非常复杂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的确是敏感,”福尔摩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他说,“但是我却还没发现哪里复杂。原来只是一个推理过程,但是当原先的设想被一步一步地证实了之后,那主观就变成了客观,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目的达到了。其实,我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有了结论,剩下的只是需要进一步地观察和证实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满是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福尔摩斯先生,”他的嗓子都快急哑了,“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别再让我担忧了。我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处境?我又应该怎么办?不管你是如何发现的事实,我只想知道真相。”
“我当然要向你解释,问题马上就要说明白了。但是你总得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吧?华生,女主人的健康状况允许我们会见吗?”
“她的病非常重,但神志还算清醒。”
“那好。我们只有当着她的面才能将事实澄清。咱们到楼上去见她吧。”
“但是她不愿见我。”弗格森大声道。
“她会的,”福尔摩斯说,他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华生,至少你能够进门,就有劳你把这条子交给女主人吧。”
我走上楼去,多罗雷思警惕地打开了门,我将条子递给她。一分钟之后,我听到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那是一种满含惊喜的喊叫。多罗雷思又把头探出来。
“她愿意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我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上楼来。一进门,弗格森就抢先两步奔向床头,但是他的妻子从床上半坐起来用手止住了他。然后他就颓然坐在一张沙发椅中。福尔摩斯鞠了一躬之后坐在他旁边。女主人非常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没有多罗雷思的事了吧,”福尔摩斯说,“噢,太太,好的,要是您愿把她留下我也不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很忙,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所以我要保证工作方式的简短扼要。手术做得越快,受到的痛苦就越少。首先我要你放心,你的妻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温存的人,她很爱你,而且还受到了非常大的冤屈。”
弗格森挺起腰来欢呼了一声。
“福尔摩斯先生,只要你能够证实这个,我一辈子都会对你感激不尽。”
“虽然证实了这点,但是另一方面却还免不了会使你伤心。”
“只要你能证明我妻子是无辜的,其他的我全不在乎。和这相比,世界上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那我就先把在家中形成的推理假设告诉你。吸血鬼这种说法在我看来是荒诞不经的。在英国犯罪史中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可是你的观察是正确的,你亲眼看见女主人在婴儿床边站起来,嘴上都是血。”
“那是我亲眼所见。”
“可是你难道没有仔细想想,吸吮流血的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可能吗?就在英国历史上,不是还曾经有一位女王用嘴吸吮伤口里的毒吗?”
“毒!”
“一个来自南美的家族。在我还没有亲眼看到你墙上挂的这些武器的时候,我就已经本能地料到它们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其他的毒,但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南美毒箭。当我看见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这正是我所期待找到的东西。要是婴儿被这种蘸有马钱子的毒箭所伤,如果不立即将毒吸出来的话,恐怕会致命的。
“还有那只狗!如果一个人计划使用毒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是不是要先试试?我本来没有想到这只狗,但是见到之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而这条狗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这回你该明白了吧?你的妻子害怕发生这种事情。她亲眼目睹了它的发生,她救了婴儿的性命,但是她却不能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因为她知道你有多么爱那个儿子,她怕伤到你的心。”
“原来是杰克!”
“刚才你抚弄婴儿的时候,我留心观察了杰克。因为窗户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他的脸清楚地映在窗户的玻璃上。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那么强烈的妒嫉和冷酷的仇恨,那是非常少见的。”
“我的杰克!”
“面对现实吧,弗格森先生。这的确很痛苦,他是出于一种被歪曲的爱,一种对你夸张的病态的爱,也有可能是对他死去的母亲的爱,而正是这种爱成为了他一切行动的动机。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婴儿的仇恨,婴儿的健美使得他的残疾和缺陷更加明显。”
“我的上帝!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得对吗?”
女主人把头埋在枕头里,一直在哭泣。听到福尔摩斯的问话,她抬起头望向她的丈夫。
“当时我怎么能对你说呢,鲍勃?我知道你将受到怎样的精神打击。我宁愿等待,等着由别人跟你说这些。当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全知道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他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我看对小杰克来说,远航一年是非常有益的,这是我的处方。”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只是还有一件事不太清楚。太太。我们能够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但是这两天你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把一切都跟梅森太太说了,她全明白。”
“的确如此,和我猜的一样。”
这时弗格森站到床边,伸出颤抖的双手,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想现在是咱们退场的时候了,华生,”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搀着忠实的多罗雷思的那只手,我搀着这只,好了,”将门关上之后,他又说,“其余的问题让他俩自己解决吧。”
对于这个案子,我只有一句话需要补充,那就是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福尔摩斯给回了信,全文如下:
贝克街1月21日
有关吸血鬼事由:
接19日来函后,我已对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进行了调查,结果圆满。承蒙贵店介绍,特此致谢。
歇洛克·福尔摩斯谨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