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我与妻子正在共进早餐,我们的女佣送来一封电报。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发来的,电报内容如下:
能否抽空驾临数日?不久前得到英国西部为博斯科姆比溪谷惨案事来电。若能驾临,不胜荣幸。该地空气与风景绝佳。望十一时十五分从帕丁顿起程。
“亲爱的,你看如何?”我妻子看着我说,“你想去那里吗?”
“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现在手头上的事务很多。”
“噢,安斯特鲁瑟会帮助你完成工作的。你最近脸色有些苍白。我想,换一个环境或许对你有好处,况且你总是对福尔摩斯调查的案件抱有浓厚兴趣。”
“想起我从他经手的案件中获得的启发,我如果不去,未免太对不起他。”我答道,“但假如我去的话,就要立刻收拾行囊,因为现在离约定起程的时间只剩半小时了。”
在阿富汗我曾经度过了数年的戎马生涯,至少使我具备了动作敏捷、几乎能够随时出发的能力。
我需要随身携带的生活必需品并不多,因此在半小时以内,我就已经带上旅行包坐上了马车,向着帕丁顿车站飞奔。歇洛克·福尔摩斯正在站台上来回踱步。他身穿一件很长的灰色旅行斗篷,头戴一顶很紧的便帽,他那瘦长的身躯便显得更为突出了。
“华生,你能来真的是太棒了,”他说,“能有一位完全可靠的人与我在一起,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当地的协助往往毫无用处,或者有偏见。你去占住那角落里的两个座位,我现在买票去。”
在车厢之中,只有我们两个乘客,福尔摩斯随身带着不少各类报纸,他在那些报纸当中不断地翻找着,不时停下来读一会儿,有时还会记一些笔记,有时会陷入沉思,直到我们已抵达雷丁。他突然将全部报纸都收拢到一起,扔在行李架上。
“你此前听说过关于本案的任何情况吗?”他问。
“一无所知。我已经有几天时间没看报纸了。”
“伦敦的各种报纸对本案都没有详细报道。我一直在翻看最近几天的报纸,希望可以掌握更多的具体情况。据我推断,本案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极难解决的简单案件。”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语病。”
“不,这话没错,这其中蕴涵着一个极深刻的真理。异常现象几乎总是能够提供给你线索。但是一个越是没有特点的寻常罪行,就越是难以确认其是谁犯下的。然而,这起案件,他们目前已经认定是儿子谋杀父亲的严重刑事案件。”
“这样说来,是一起谋杀案了?”
“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但我在有机会亲自勘察本案之前,我绝不会想当然地随便认同这一结论。我现在就将目前所了解到的全部情况简明扼要地告诉给你。
“博斯科姆比溪谷在赫里福德郡境内,位于罗斯(英格兰中西部的一个郡)附近,属于乡下。约翰·特纳先生是当地最大的农场主之一。他在澳大利亚发了大财,多年前回到故乡。他将其拥有的农场之一,哈瑟利农场,租借给也曾经在澳大利亚生活过的查尔斯·麦卡锡先生。他们两人是在澳大利亚相识的。因此当他们回到家乡定居时,很自然地毗邻而居。显然特纳先生更为富有,所以麦卡锡先生成为其佃户。但至少从表面看来,二人依然像过去一样,保持着彼此间完全平等的关系。麦卡锡先生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特纳则有一个同龄的独生女儿。他们二人的妻子都已去世。他们好像一直不愿意与周围的英国邻居有任何社交往来,过着形同隐居的生活。麦卡锡父子俩爱好运动,因此经常出现在赛马场上。麦卡锡雇用了两位仆人,一男一女。特纳一家人口就多了,大概有五六口人。这就是我现在所了解到的这两家人的基本情况。现在再说一下具体经过。
“六月三日,也就是上周一下午三点左右,麦卡锡先生从他位于哈瑟利的家中外出,步行至博斯科姆比池塘。该池塘是从博斯科姆比溪谷流下的多条溪流汇集而成的一个小湖。上午,他曾与其仆人前往罗斯,并告诉仆人他必须抓紧时间处理完事务,因为下午三点钟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从那个约会以后,他就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哈瑟利农场与博斯科姆比池塘之间的距离为四分之一英里,当他途经这一地区时,曾有两个人看到了他。一位是个老妇人,报纸没有提及其姓名,另一位是特纳先生雇用的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这两位证人都发誓说,麦卡锡先生当时是单独一人走过这里的。那位猎场看守人还证实在他看见麦卡锡先生经过的几分钟后,麦卡锡先生的儿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腋下夹着一支枪也从同一条路上走过。他确信儿子与父亲之间的距离是足以保证尾随跟踪的。而在他晚上听说发生惨案之前,他还没有把儿子是在追踪父亲的事联系起来。
“在猎场看守人看着麦卡锡父子走过并直到消失后,还有其他人看见过他们。博斯科姆比池塘周围有着茂密的树林,杂草丛生,芦苇遍地。一位十四岁的女孩——博斯科姆比溪谷庄园看门人的女儿佩兴斯·莫兰,当时正在附近的树林中摘花。她说,她在那里看到了麦卡锡先生与其儿子在树林边接近池塘的地方似乎曾经发生过激烈争吵,她听见老麦卡锡先生大声责骂儿子;她还看到儿子举起手,似乎想殴打父亲。她被两个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于是迅速跑开,并在回家后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并表示害怕他们会立即打起来。她刚把这事说完,小麦卡锡就跑了过来,声称他父亲死在了树林里,向看门人寻求帮助。他当时极为激动,也没看到他的枪和帽子,他的右手上与袖子上都有新鲜血迹。他们跟随他赶到事发现场,便发现尸体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死者头部被人用某种沉重的钝器猛击,凹陷了下去。从伤痕推断,很有可能是被他儿子用枪托打的,那支枪就扔在旁边的草地上,离尸体只有几步远。在这种情形下,那位年轻人立即被逮捕了,第二天传讯时被宣布犯有‘蓄意谋杀’罪,第三天提交到罗斯地方法官进行审判,罗斯地方法官现在已经将本案提交到巡回审判法庭进行审理。这便是验尸官与法庭对本案判定的主要事实经过与依据。”
我立刻说:“我简直再难想象还有比这更狠毒的案件了。假如能够以现场证据来证实罪行的话,那么这就是一个典型案件。”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以现场作为证据其实很多时候都是靠不住的。它表面上似乎可以直观展现并证实某种情形,但是倘若你略微改变一下观点,那你也许会发现它同样可以明确无误地证实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但我也得承认,目前的情况对那位年轻人很不利。他或许的确就是凶手。在附近也有几个人,其中包括农场主的女儿特纳小姐,认为他是清白的,并且已经委托了雷斯垂德办理本案,为维护小麦卡锡的权益而进行辩护,——你也许还记得雷斯垂德就是在‘血字的研究’那件案子里的那个人——但是,雷斯垂德认为本案相当棘手,因此向我求助。这就是我们两个绅士要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赶往那里,而不是吃饱早饭后待在家里享清福的原因。”
我说:“我觉得本案的案情实在太明显了,恐怕你在处理本案时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笑着说:“没有什么要比明显的事实更容易让你上当的了。况且我们或许能够凑巧找到其他的,某些在雷斯垂德看来并没有用处的明显事实。我说,我们将会运用雷斯垂德所根本不具备的能力或难以理解的方法来确认或推翻他此前的看法。你很了解我,我这样说,你不会觉得我是在吹牛吧。随便举个例子,我很清楚地看见你卧室的窗户是靠右侧的,而我怀疑雷斯垂德先生连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都未必注意到。”
“你怎么会知道这一点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对你非常了解,我清楚你有着军人所独有的整洁习惯。你每天早晨都要刮胡子,在如今这个季节里,你会借着阳光照射来刮。你刮左脸颊时,越向下就越难刮干净,这样等到刮至下巴底下时,那已经很不干净了。这样不难看出,左侧的光线要比右侧暗。我无法想象你这种喜爱整洁的人,在两侧光线对等的情况下,会将胡子刮成这样,因此我推断你的窗户朝右。我拿这件小事作为观察问题与推理的例证。这是我的特长,这很可能会对即将开展的调查有所帮助。因此对于传讯过程中提出的一两个次要问题更值得仔细思考。”
“什么次要问题?”
“看来当时并没有立即逮捕他,而是返回哈瑟利农场之后才予以逮捕的。当巡官通知他被捕时,他表示并不奇怪,说这是他罪有应得。他的这种话自然将陪审团心中仅存的一点怀疑也消除掉了。”
我不禁喊道:“那么说,他自己已经认罪了?!”
“并没那么简单,因为随后就有人提出,他其实是清白的。”
“在出现这么多事件后,才有人有异议,这实在是让人疑心。”
福尔摩斯说:“恰恰相反,那是目前我在黑暗当中所看到的最引人注目的光芒。无论他多天真,也不会愚蠢到连当时情形对他极为不利这一点都不清楚。假如他被捕时表示出惊讶或假装愤慨,我会将它当做很可疑的行为来看待,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表示出惊讶与气愤必然是不自然的,而对于一位富有心计的人而言,这却像是一条妙计。他坦承当时的情形,这说明他如果不是无辜的,那便是一个有着极强自我克制力的坚强的人。而他说出罪有应得这种话,假如你思考一下,就会认为同样是有道理的,因为在父亲去世那天,他没能尽到为人子者应尽的孝道,居然还与他父亲发生了争吵,甚至还像那位作为重要人证的小女孩所说的,还曾举起手几乎要殴打父亲。我看他说出罪有应得的话,是由于其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也证实他其实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而并非罪犯的一种表现。”
我摇头说:“有很多人在拥有远比本案少得多的证据的情况下,就被判处了绞刑。”
“确实有很多人被判绞刑。但很多被绞死的人都是冤枉的。”
“那个年轻人自己是怎样陈述案情的?”
“他的供述对于支持他的人们来说,并没有多大的鼓舞意义,不过其中倒是有几点有启示意义。你可以在报纸当中找到,你自己看吧。”
他从那一堆报纸中抽出一份赫里福德郡当地报纸的其中一页,点指着关于那位不幸的年轻人对本案供述的部分。我安稳地坐在车厢里,开始专心阅读起来。内容如下:
死者的独生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当庭证供如下:
“我曾前往布里斯托尔,并逗留三天,而在上周一(3号)上午返回家中。我到家时,父亲不在,女佣告诉我,他与马车夫约翰·科布驾车赶往罗斯了。我到家后不久,就听到马车驶入院子的声音,我从窗口张望,见他下车之后很快从院子走向外边,我当时并不清楚他要去哪儿。于是我拿起枪朝着博斯科姆比池塘那边走去,准备去池塘另一边的养兔场去查看一下。就像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在其证词中提到的,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他。但是他误认为我在跟踪父亲,那是他弄错了。我根本不清楚父亲就在我前面。当我走到离池塘只有一百码的地方时,我听到了‘库伊’的呼喊,这喊声是我们父子间经常使用的信号。于是我赶紧向前走,看到父亲站在池塘边。他当时看到我似乎非常惊讶,并且很生气地问我来这儿想干什么。我们于是说了一会儿话,随后就开始争吵,并且差点就发生了打斗,因为我父亲的脾气非常粗暴。我发现他的火气越来越大,已经难以控制了,于是我就离开了他,转身想回哈瑟利农场。但是我才走了一百五十码左右,就听到背后发出了一声可怕的惨叫,我赶紧跑回来,发现父亲此时已经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头部受了重伤。我把手里的枪扔到一边,将他抱起,但他几乎立即就断了气。我跪在他身旁愣了几分钟,然后跑到特纳先生的看门人那儿去寻求援助,因为他的位置离我最近。当我赶回父亲身边时,我没看到任何人在那儿附近,我根本弄不清楚他是怎么遇害的。他的人缘并不算好,因为他待人冷漠,举止也让人害怕。但是即便如此,据我所知他并没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对本案就只了解这么多。”
验尸官:“你父亲弥留之际对你说过什么吗?”
当事人:“他极为含糊地说了几句,但我只勉强听到他似乎提到一个‘拉特’。”
验尸官:“你认为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事人:“我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觉得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验尸官:“你与你父亲发生的最后一次争吵的起因是什么?”
当事人:“抱歉,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验尸官:“看来我必须坚持要求你予以回答。”
当事人:“我真的不可以告诉你。但我能够对你保证,这与随后发生的惨祸毫无关系。”
验尸官:“有没有关系是要由法庭来裁决的。我不告诉你,你也应该知道,拒绝回答这个很关键的问题的话,假如日后提出诉讼,可能会对你非常不利。”
当事人:“我依然坚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验尸官:“你说‘库伊’的呼喊是你们父子间经常使用的信号?”
当事人:“对。”
验尸官:“那么既然他还没看到你,甚至还不清楚你已经从布里斯托尔返回就喊出了这个信号,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事人(显得非常慌乱):“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一位陪审员:“当你听到惨叫声,并且看到你父亲受重伤倒地时,你难道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或东西吗?”
当事人:“没有确切的东西。”
验尸官:“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当事人:“当我急忙跑回那片空地时,思维很乱,非常紧张,我头脑当中只想着我父亲。但是我有这样一个很模糊的印象:在我向前跑时,在我左侧地上有一个东西。它似乎是灰色的,类似于大衣之类的东西,也可能是方格呢的披风。当我从父亲身旁站起时,我回身去找,但那东西已经消失了。”
“你是说,在你去找人寻求救援之前,那物体就已经不见了?”
“是的,已经消失了。”
“你无法确认它是什么东西?”
“无法确认,我只是感到在那里有件东西。”
“它距离尸体有多远?”
“大约十几码。”
“离树林的边缘又有多远?”
“差不多相同的距离。”
“那么倘若有人拿走它,也是在你距它仅有十几码远的时候。”
“对,但当时我是背对它的。”
对麦卡锡的问话到此结束。
我边看专栏边说:“我认为验尸官最后问的几句话对于小麦卡锡可谓是相当严厉。他有理由在证人提供的供词出现彼此矛盾时进行提醒,那便是他父亲在没看到他时,就发出了二人之间的信号;他还提醒证人注意,他拒绝说出导致他与父亲发生争吵的原因,以及他在转述死者弥留之际时所说的支离破碎,让人不知所云的话。他已经提醒过了,所有的这一切都对他极其不利。”
福尔摩斯感到好笑。他半躺在软垫靠椅上,说:“你与验尸官都试图突出最具说服力的要点,使得整个事件对这位年轻人更加不利。但是你没发现自己的推断也同样存在矛盾,你一会儿说这年轻人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一会儿又说他想象力匮乏,这不是很难自圆其说吗?说他想象力匮乏,是由于他没能编造他与父亲吵架的原由来获得陪审团的同情;说他想象力过于丰富,因为他提到的所谓死者弥留之际发出的‘拉特’的话,还有那件突然消失不见的衣服。并非如此,华生,我现在是本着相信这位年轻人所说的是事实的观点前去调查本案的,我们看看基于这一观点能够让我们推断出什么。这是我收藏的彼特拉克(意大利著名诗人)诗集袖珍本,你拿去看看吧。我在到达案发现场之前,不想再谈论这个案子了。我们一起去斯温登吃午饭。我看至多再有二十分钟就能到达那里了。”
在我们路过风景如画的斯特劳德溪谷,渡过河面宽阔、波光粼粼的塞文河后,终于来到了罗斯这个风景秀丽的小镇。一个细高个、类似侦探、诡秘而略显狡诈的男子正在站台上为我们接站。虽然他遵照了附近乡镇的习惯,穿上了浅棕色的风衣并打上了皮绑腿,我依然一眼就看出他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我们与他共乘马车来到赫里福德阿姆斯旅馆,他在那里已经帮我们预订了房间。
当我们喝茶时,雷斯垂德说:“我已经租了一辆马车。我清楚你的个性,你恨不得能立即前往案发现场去。”
福尔摩斯回答说:“你实在太尽心了。去不去完全取决于晴雨表是多少度。”
雷斯垂德听了这话为之愕然。他说:“我没听懂你这话的意思。”
“晴雨表上显示多少度?我看大约为二十九度。无风,万里无云。我这里已经准备了满满一盒香烟,而这儿的沙发比多数农村旅馆那些讨厌的陈设要好很多。我想今晚我大概不需要马车了吧。”
雷斯垂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显然已经依据报纸上的相关报道下定了结论。本案的案情是非常清晰的,你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清楚。当然,我们也的确不好拒绝这样一位女士的请求。她久闻你的大名,她希望能够征求你的意见,尽管我多次告诉她,只要是我都办不成的事,你也同样办不到。啊,上帝呀!她的马车已经到这儿了。”
他刚说完,一位我此生所见过的最具魅力的年轻女士急匆匆走进了这房间。她蓝色的双眼晶莹明亮,双唇微张,两颊略显红晕,她当时显得异常激动而又忧心忡忡,连女性的矜持也顾不上了。
她叫了一声:“噢,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同时开始不断打量我们二人,最后终于凭借女性的直觉判断出了真正的福尔摩斯,“你的到来让我备感荣幸,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你说明,我清楚詹姆斯绝非凶手。我希望你在侦查的伊始就清楚这一点,不要存有怀疑。我们从小就彼此了解,我对其缺点也再清楚不过,他这人心肠非常软,连只苍蝇都不愿意伤害。所有真正了解他的人都坚信这种控告实在是荒谬至极。”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能够为他澄清冤屈。请相信我,我必定会尽力而为。”
“你已经看过证词了吧。你已经有结论了?你是否看出其中存在漏洞与毛病?难道你自己不觉得他是无辜的吗?”
“我想他确实很有可能是无辜的。”
她把头向后仰,用轻蔑的目光望着雷斯垂德大声说道:“好啊!你注意听着!他已经给了我希望。”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膀。他说:“我看他的结论下得太草率了吧。”
“但他必然是正确的。噢!我清楚他是正确的。詹姆斯绝不会干出这种事。而他与他父亲发生争吵的原因,我绝对肯定,他不愿对验尸官说明是因为这其中牵涉到我。”
福尔摩斯问:“那是怎样的事,为何牵涉到你呢?”
“时间已不允许我有任何隐瞒了。詹姆斯与他父亲因为我出现了相当大的分歧。麦卡锡先生迫切希望我们可以结婚。我与詹姆斯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挚。当然,他现在还年轻,缺乏生活经验,并且……并且……唔,他还不想现在就立即结婚,所以他们发生了争吵。我确定这是他们吵架的主要原因之一。”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父亲呢?他赞同这门婚事吗?”
“不,他也持反对意见。赞成这件事的仅有麦卡锡先生一人。”
当福尔摩斯以怀疑的目光看她时,她那美丽的脸忽然红了。
他说:“感谢你向我提供了这个情况。假如我明天去你家登门拜访,我能否见见你父亲?”
“我恐怕医生不会赞同你与他见面的。”
“医生?”
“对,你没听说吗?我父亲身体欠佳已经有很多年了,而他现在身体已经垮了。他不得不常年卧病在床,威罗医生认为他的健康已经极度糟糕,神经系统严重衰弱。麦卡锡先生是当年在维多利亚唯一认识我父亲的人。”
“哈!在维多利亚!这非常重要。”
“是的,在那里的矿场。”
“这就对啦,是在金矿场。据我所知,特纳先生就是在那里发家的。”
“对,确实如此。”
“谢谢你,特纳小姐。你给我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假如你明天有任何消息的话,请立即告诉我。你一定会去监狱探视詹姆斯的。噢,假如你去了,福尔摩斯先生,请一定告诉他,我清楚他是无辜的。”
“我一定会的,特纳小姐。”
“我现在必须回去了,因为我爸爸病情非常严重,而且我离开他时,他总是很不安。再见,上帝保佑你们万事顺利。”她离开时,也与进来时一样激动而又匆忙。我们随后听见她乘坐的马车在街上疾驰而去的声音。
雷斯垂德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严肃地说:“福尔摩斯,你真让我感到羞愧。你为什么要让那位女士对毫无指望的事一直抱有希望呢?我并非心肠软的人,但是我觉得你这样做未免有些太残忍了。”
福尔摩斯说:“我认为自己有办法为詹姆斯·麦卡锡平反昭雪。你是否得到了准许到监狱里去探视他的命令?”
“有,但仅有你我二人能去。”
“那我要重新考虑是否要外出了。我们今晚还有时间乘火车前往赫里福德去探视他吗?”
“时间很充裕。”
“那么我们就这样办吧。华生,我怕你会认为事情进展过于缓慢,但我这次外出只需一两个小时就足够了。”
我与他们一起走到火车站,随后在这个小城镇的街头闲逛了一阵,最后返回旅馆。我躺到旅馆的沙发上,拿起一本黄色封面的廉价小说,希望可以从中找点乐趣,消磨时间。但是那种无聊的小说情节与我们正在调查的案件相比,实在太肤浅而了无新意。因此我的注意力始终不能集中到小说上,最后我将那本小说扔到一边,开始集中精力思考今天的案件。假设那位不幸的年轻人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从他与父亲分别,到听见父亲的惨叫而匆忙赶回到那个林间空地的短暂时间里,究竟出现了什么怪事,发生了怎样异乎寻常的灾难呢?这是一个极度骇人听闻的案件。但是这会是怎样的一个事故呢?难道我无法凭借我身为医生的直觉从死者身上的伤痕中看出些问题吗?我拉铃叫人送来当地出版的周报。周报上刊载有完整的审讯记录。在法医的验尸报告中提及:死者脑后的第三左顶骨与枕骨的左侧因受到沉重钝器猛击而出现破裂。我在自己的头部模拟了打击的状况,显然死者是被来自背后的击打杀害的。这一情况应该说对被告是有利的,因为有人看到他是与父亲面对面争执的。但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他就是无辜的,因为死者也可能是被他绕到身后打死的。无论如何,提醒福尔摩斯注意这个或许是有价值的。另外,死者弥留之际喊了一声“拉特”,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不大可能是昏迷中说出的呓语。一般而言,受到突然一击而即将死去的人是不会说呓语的,那么这话就有可能是在暗示凶手。但它到底说明了什么呢?为了想出合理的解释,我费尽了心思。此外还有小麦卡锡发现灰色衣服的事,倘若确有其事,那么凶手必然是在逃跑时,身上穿的衣服掉落下来,或许是他的大衣,而且他居然胆子大到在小麦卡锡跪下的瞬间,在距离他背后只有十几步的地方把衣服拿走!这个案件实在是太复杂、太不可思议了!对于雷斯垂德的观点,我并不感到奇怪。但因为我对福尔摩斯的推理与调查能力有着绝对的信心,所以只要他能够不断找出支持小麦卡锡是无辜的事实,那么我相信为其平反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福尔摩斯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因为雷斯垂德在城里住下了,所以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他坐下说:“晴雨表的水银柱依然很高,希望在我们勘察现场以前千万别下雨,此事关系重大。同时我们进行这种细致的勘察工作必须要精神饱满、保持敏锐的洞察力才行。我们不希望在因为长途跋涉而感到极为疲惫时去进行勘察工作。我已经与小麦卡锡见过面了。”
“你从他那儿弄清楚了哪些事情?”
“没能了解到什么事情。”
“他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吗?”
“他提供不了任何线索。我曾经认为他其实是清楚凶手是谁的,而他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而故意为他或她进行掩饰。但是到了现在,我已经确信,他与其他人一样,都对本案感到困惑不解。他并不是一个机敏的人,虽然相貌很英俊,不过我看出他的心地还算忠诚可靠。”
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情愿与特纳小姐这样富有魅力的姑娘结婚的话,那我觉得他实在是太没眼力了。”
“噢,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很让人痛苦的事情呢。其实这个年轻人在心里已经爱特纳小姐爱到发狂了。但是约在两年前,当他还只是个少年时,也就是他对她的感情还不够深挚时,她曾经前往一所寄宿学校读书,历时五年。而在此期间,小麦卡锡在布里斯托尔受到一个酒吧女郎的勾引,居然与这个女郎登记结婚了,你看他多傻。不过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而你可以想见他在干了傻事后有多着急,这件事如果宣扬开来,又会带来怎样的恶劣影响呢?他害怕接受因此可能带来的后果。当他父亲在临去世前与他谈话时,竭力要求他立即向特纳小姐求婚,他就是因为干了那件傻事而焦躁不已,以至于与父亲发生了争吵。而且他现在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全靠父亲接济,而他父亲非常刻薄,倘若他知道了这件事,必然会完全抛弃他,那他就完了。前三天他去了布里斯托尔,与他的那位做酒吧女郎的妻子待在一起。当时他父亲并不知道他在哪儿,和谁在一起。请对这一点特别留心,这非常重要。但坏事反而成了好事。那位酒吧女郎得知他被关起来,还涉嫌弑父,可能被处死后,直接就把他抛弃了。她还写信告诉他,她本来就是有夫之妇,丈夫在百慕大的码头上工作,所以他们两人并不是合法的夫妻关系。我想这个消息对于最近受尽苦难的小麦卡锡来说算是一种安慰。”
“但是假如他是清白的,那又是谁杀的人呢?”
“哦!关于凶手的真面目,我提醒你尤其要注意两个问题:第一,死者与某人相约在池塘见面,而那人不会是他儿子,因为他儿子正在外地,他不清楚他何时才能回来;第二,被害人在知道他儿子回来之前,曾大喊‘库伊’!这两点将是破解本案的关键。现在,假如你愿意的话,让我们来谈论一下乔治·梅瑞秋斯(英国文学家)吧。其他的次要问题等到明天再说吧。”
正像福尔摩斯所预言的,当天并没下雨,一清早就阳光灿烂。上午九点,雷斯垂德坐马车来接我们。我们随后动身前往哈瑟利农场与博斯科姆比池塘。
雷斯垂德说:“今晨有重大新闻。据说是庄园里的特纳先生病情十分危重,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福尔摩斯说:“我想他应该是个老头儿吧。”
“六十岁左右,他旅居国外时身体就已经垮掉了,他身体不佳已经有些年月。现在这件事更是让他大受打击。他与麦卡锡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此外他可以说还是麦卡锡的大恩人,因为我听说他将哈瑟利农场租给麦卡锡,是不收租金的。”
福尔摩斯说:“真的!这确实很有趣。”
“噢,确实如此!他总是想尽各种方法去帮助他,这附近的人们都称赞他的仁慈。”
“确实如此?麦卡锡先生看起来原本是一无所有的,他接受了特纳如此多的恩惠,居然还强烈要求自己儿子与特纳的独生女结婚,而且特纳小姐将来肯定是其全部财产的继承人,而且其态度又如此骄横,好像这不只是一项计划,而是只要提出来,其他人都必须遵循的命令一样。你们难道不对此感到怀疑吗?特别是我们清楚特纳本人对这门亲事是持反对态度的,这不就更加奇怪了吗?这些可都是特纳小姐告诉我们的。你没有从这些情况之中推断出什么吗?”
雷斯垂德边对我使眼色边说:“我们已经利用演绎法推理过了。福尔摩斯,我认为,不要轻率发表空洞的议论与想当然的猜测,光是专心调查案情就已经很有难度了。”
福尔摩斯很幽默地说:“你说得很对,你确实感觉核实案情很困难。”
雷斯垂德略显激动地说:“无论如何,我已经掌握了一个你看起来很难知晓的事实。”
“那是……”
“那便是麦卡锡确实死在他儿子手里,与此矛盾的一切说法都是错的。”
福尔摩斯笑着说:“唔,月光总要比迷雾明亮(英文中“月光”一词兼有空话、蠢话的意思,这里是一语双关)。那边不就是哈瑟利农场吗,你们看是吗?”
“是的,就是那里。”
这是一所面积相当大、建筑样式非常华美、让人感到舒适的双层石板瓦顶楼房,灰色墙壁上长有大片黄色的苔藓。但是现在窗帘低垂,烟囱没有烟,一派颇为凄凉的景象,仿佛本案的恐怖气氛依然沉重地笼罩着这里。我们叫门,在福尔摩斯的请求下,女仆给我们看了她主人去世时所穿的靴子,也查看了他儿子穿的靴子,尽管不是事发时穿的那双。福尔摩斯在对这两双靴子的七八个不同位置进行了仔细检查后,请女仆把我们带到院子里,我们在院子里沿一条弯曲小道步行到博斯科姆比池塘。
当福尔摩斯开始热切地探究细节与线索时,他就会与本来判若两人。只见过贝克街的那位沉默的思想家与逻辑学家的人,此时将很难认出他。他的脸色时而涨红,时而阴沉得发黑。他双眉紧锁,变成了两道很粗的黑线,眉毛下方的双眼放射出刚毅的光芒。他低下头,两肩向前躬起,嘴唇紧闭,他那细长的颈部,青筋暴起,好像鞭绳一样。他鼻孔大张,简直就像是渴望捉住猎物的野兽一般。他完全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进行侦查,此时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会毫不理睬,顶多会有一个急促而不耐烦的粗暴回应。他安静地迅速横穿草地的那条小路前进,然后穿过树林走到了博斯科姆比池塘。那里有块沼泽地,地面很潮湿,而且整个地区都是这种环境,地面上遍布脚印,小路与路边两侧长有短草的地面上也有脚印。福尔摩斯时而匆忙往前走动,时而停下不动。有一次他略微绕了一圈走到了草地里。雷斯垂德与我跟在后面,这位官方的侦探始终抱有冷漠而又蔑视的态度,而我则很有兴致地注视着福尔摩斯的每个举动,因为我坚信他的每个举动都是有道理的。
博斯科姆比池塘是方圆约有五十码、四周遍布芦苇的一小片池塘,它位于哈瑟利农场和特纳先生私人花园之间的边界上。池塘的对面有一片树林,我们能够看到耸立在树林之上的房屋的红色尖顶,这是富有的特纳先生的住址标志物。靠近哈瑟利农场的这边池塘的树林之中,树木非常茂密,在树林边缘到池塘一侧的那片芦苇之间,有一片仅有约二十步宽的狭长湿草地。雷斯垂德将发现尸体的具体位置指给我们,那里地面非常潮湿,我能够清楚看出死者倒下时留下的痕迹。而对于福尔摩斯而言,我从他脸上显露出的热切表情与锐利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在这片已经被诸多人调查过的草地上,他将能侦查出大量被别人忽略的线索来。他绕周围跑了一圈,就如同一只已经嗅到目标气味的警犬一样,随后开始询问雷斯垂德。
他问:“你此前跑到池塘那里想干什么?”
“我当时使用草耙在池塘里进行打捞。我想也许凶器或其他物证会在池塘里。但是,我的上帝啊……”
“噢,得啦!我没时间听你没完没了地闲扯!这里到处都是你向里拐的左脚脚印。一只鼹鼠都能够追踪你的脚印,而脚印延伸到芦苇边就消失了。唉,如果是我的话,就根本不必像他们那样如一群水牛般地在池塘里打滚,而是立即到这里来,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看门人带领那群人就是从这里走过的,尸体四周方圆六到八英尺的区域都遍布他们的脚印。但是,这里有三对与这些脚印并不相连,并且是同一双脚留下的脚印。”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在地上铺好防水油布,并趴在上面以便看得更清晰,接下来的话,与其说他是讲给我们听,还不如说他正在自言自语:“这些都是小麦卡锡的脚印。他来回两次经过这里,其中的一次他在快速奔跑,因为脚印很深,而且几乎看不清脚后跟的痕迹。这足以证实他的供词是真话。他看到父亲躺在地上就迅速跑回来。那么这就是他父亲来回踱步时留下的脚印。那么,这又是什么呢?这就是小麦卡锡站着时枪托顶端留在地上的痕迹。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呢?哈哈!这又会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印迹呢?脚尖的!是脚尖的!并且是方头鞋尖,这并非普通靴子!这是走过来时的脚印,那是走过去的,随后又是再次走来的脚印……当然这便是为取回大衣而留下的脚印。那么,这些脚印是从哪个地方延伸来的呢?”他来回寻找,有时脚印不见了,有时脚印又再次出现,一直追寻到树林边缘;跟踪到一棵大山毛榉树——那是周围最大的树之一——的树荫下。福尔摩斯继续向前追踪,一直走到那一边,然后再次趴到地上,并且发出了得意的叫喊。他在那儿趴了很长时间,不断翻动落叶与枯枝,将一个在我看来似乎是泥土的东西装进了一个信封里。他不仅用放大镜检查地面,而且还不断翻查树皮。苔藓旁有一块锯齿形的石头,对此他也进行了仔细检查,还将它收了起来。然后他沿一条小路穿过树林,一直走到公路边,相关痕迹在那里消失了。
他说:“这是一件相当有趣的案件。”此时他才恢复常态,“我想右边的那所灰色房屋肯定是门房,我应当去那里和莫兰说句话,或许写个便笺给他。之后我们就可以坐马车回去吃午饭了。你们可以先走到马车那儿,我随后就来。”
我们走到马车那里并等待了十分钟,随后我们坐马车返回罗斯,福尔摩斯随身带着从树林里捡到的那块石头。
他拿出那块石头告诉雷斯垂德:“你或许会对这个有兴趣。这便是凶手使用的凶器。”
“我看不到这块石头有什么标记。”
“确实没有标记。”
“那你怎么知道是这块石头呢?”
“石头压住的草还绿着。说明这石头放到那儿只有几天时间。找不出这石头从别处挪动的痕迹。这块石头的形状与死者伤痕正好吻合。此外现场没找到任何其他武器的痕迹。”
“那么凶手又是谁呢?”
“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是左撇子,右腿有些瘸,穿一双后跟极高的猎靴与一件灰色外套,抽印度雪茄,并使用雪茄烟嘴,在他口袋里装有一把用来削鹅毛笔的小刀,刀刃已经钝了。此外还有几个迹象,不过以上这些估计已足以让我们找出凶手了。”
雷斯垂德笑了。他说,“我依然持怀疑态度。将理论说得头头是道并不难,但是与我们打交道的陪审团可是讲求事实与证据的。”
福尔摩斯冷静地回答:“我们当然有其他办法。你按你想的办法去做,我来按我想的办法去做好了。今天下午我将会很忙碌,很可能要乘晚班火车返回伦敦。”
“让本案就此搁置吗?”
“不,案子已经完结了。”
“但是那个疑团呢?”
“那个疑团已经解开了。”
“那么罪犯到底是谁?”
“就是我刚才所描述的那位先生。”
“但是他的真实身份呢?”
“要找出这个人到底是谁并不难。毕竟住在那一带的居民并不算多。”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膀说:“我是一位讲求实际的人。我不可能凭你的几句话就去那一带到处乱跑,去搜寻一位左撇子的瘸腿人。那样我会被整个苏格兰场的人笑话。”
福尔摩斯平和地说:“好吧,我可是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的寓所已经到了。再见,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写一个便条给你。”
雷斯垂德下车后,我们返回旅馆,我们抵达旅馆时,午饭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当中,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就是处于困惑之中的那种表情。
在餐桌收拾完后,他说:“华生,你现在就坐到这把椅子上,听我说几句。我还不能完全确定如何去处理本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来抽根雪茄吧,听我说一遍我的看法。”
“好,请讲。”
“唔,在考虑整个案件时,小麦卡锡的供述当中有两点应该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尽管我的看法对他有利,但你的看法对他不利。第一点就是他说他父亲在看到他之前就叫出了‘库伊’。第二点是死者临终前说了‘拉特’。其实死者当时说了好几个词,但他儿子只听清了这一个词。我们必须从这两点出发来研究案情,我们在一开始可以先假设这小伙子所说的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
“那么‘库伊’是什么意思呢?”
“唔,显然这个词不可能是说给他儿子听的。他当时以为儿子依然在布里斯托尔。他儿子听到‘库伊’这个词纯属偶然。死者当时喊这个词应该是为了引起即将与其见面的那个人的注意。而‘库伊’则是澳大利亚人的俚语,并且只有那里的人才这么说。因此我们可以假定麦卡锡要会见的那个人应该也在澳大利亚生活过。”
“那么,‘拉特’又是什么意思呢?”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将其在桌上展开。他说:“这是一张维多利亚殖民地(英国在澳大利亚的一块殖民地)的地图。我昨晚打电报到布里斯托尔,将它要来的。”他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说,“你念一下这个地名。”
我说:“阿拉特。”
他把手举起来说:“你再念一遍。”
“巴勒拉特。”
“这就是死者临终前喊的那个词,而他儿子只听清了这个词的最末两个音节。他当时是用尽全力想把凶手的名字说出来——生活在巴勒拉特的某人。”
我赞叹道:“实在是太奇妙了!”
“这是很明显的。好,你看,我已经把将要调查的范围极大缩小了。现在依然假定小麦卡锡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个人也就穿着一件灰色外套。对于一个拥有灰色外套的,来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原本仅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现在就已经相当明晰了。”
“那是自然。”
“而且他还很熟悉该地区,因为要到达这个池塘,必须穿过农场或穿过那个庄园,这个地方陌生人基本上是进不来的。”
“确实如此。”
“所以我们今天不辞辛劳地来到这里勘察现场。我检查了整个现场,了解清楚了整个案情的细节,我其实已经等同于将凶手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愚笨的雷斯垂德。”
“你是怎样知道凶手的那些细节的?”
“我的办法你是清楚的。那便是通过观察细节并从中推断出事实。”
“我知道你能够从他走路的步幅大小大致判断他的身高。他的靴子也能够从他的脚印来判断。”
“确实如此,他穿的靴子很特别。”
“但是他腿瘸这一点,你是怎么看出的?”
“他的右脚脚印总是没有左脚脚印那样清晰。可见右脚能用上的力气较小。这种情况下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瘸子,右腿有残疾,不敢用力。”
“那他是左撇子这一点是从哪看出的呢?”
“你应该还记得法医对死者伤痕的描述。那一击是紧靠在他背后击打的,并且打在其后脑的左侧。你试想一下,倘若不是左撇子打的,那怎么会打在左侧呢?当麦卡锡父子谈话时,凶手必然站在树后。他在那里抽烟。我在树后发现了雪茄灰,我对烟灰的鉴别很有一套,所以能够肯定他抽印度雪茄。我在这方面曾经花费巨大的精力,我曾撰写过专题文章来论述多达一百四十种不同的烟斗丝、雪茄与香烟的灰烬,这你是清楚的。发现烟灰之后,我继续在周围勘察,便在苔藓中发现了他丢弃在那儿的烟头。那确实是印度雪茄的烟头,这种雪茄与在鹿特丹制作的雪茄差不多。”
“那关于雪茄烟嘴的事呢?”
“我发现烟头没有直接在嘴里叼过,由此可见他用了烟嘴。雪茄烟的末端是用刀切开的,而并非用牙咬开,但切口很不齐整,因此我推断用的是一把刃口很钝的,平时削鹅毛笔的小刀切的。”
我说:“福尔摩斯,你既然已经几乎掌握了凶手的全部特征,那他已经无所遁形了,你即将挽救一位清白的年轻人的性命,就像你亲手斩断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一样。但那位罪犯的真实身份到底是……”
“约翰·特纳先生前来拜访。”旅馆侍者打开房屋起居室的门,将访客带进来,并通报了一声。
进门来的那人看上去比较面生,相貌堂堂。他行动缓慢,一瘸一拐,肩部下垂,显得很老迈,但他那布满皱纹、坚定刚毅的脸与结实的四肢,能够让人们感受到极强的体力与个性。他那弯曲的胡子、银灰色的头发与极富特色的下垂眉毛组合在一起,使得他仪表不凡,显得尊贵而富有权威,但他脸色灰白,嘴唇与鼻子呈现出深紫蓝色。出于医生的职业敏感,我立即看出他已罹患不治之症,而且时日无多。
福尔摩斯热情而有礼地说:“请坐到沙发上。你已经收到我的便条了?”
“收到了,看门人把便条交给我了。你说希望与我在这里见面,以避免出现流言飞语。”
“我想假如我前往庄园去找你,人们一定会议论纷纷的。”
“你为什么要见我呢?”他以倦怠、绝望的目光看着我的同伴,仿佛他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似的。
福尔摩斯说:“确实如此。”这话是在回答他的目光,而非回答他的问话,“是这样的。我已经弄清了麦卡锡的一切。”
这个老人垂下了头,用手捂住脸。他叫道:“上帝宽恕我吧!但我是绝不会让那位年轻人蒙受不白之冤的。我发誓倘若巡回审判法庭判定他有罪,我会站出来说出真相的。”
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
“如果不是顾惜我亲爱的女儿,我早就说出真相了。那会让她极度痛心的……当她获知我被捕时,她不知道会多伤心。”
福尔摩斯说:“或许还不至于被逮捕吧。”
“你的意思是?”
“我并非官方侦探。是你女儿将我请到这里进行调查,我目前是帮她办事。无论怎样都必须让小麦卡锡无罪释放。”
老特纳说:“我已经时日不多了。我罹患糖尿病多年。医生说我的寿命也许已经不足一个月了。但是我宁愿死在自己家中,也不愿死在监狱里。”
福尔摩斯站起来到桌前坐下,随后拿起笔,放上几张纸。他说:“只要你说出事情的真相,我会将情况如实记录下来,然后你在记录上签字,华生医生可以作为证人。日后我可能会出示这份供述,但只在当小麦卡锡处于危急关头,实在万不得已时才会这样做。我答应你,除非绝对必要,否则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这份供述。”
那老人说:“这样也不错。我能否活到开庭审理的时候还是个未知数,所以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我只是不想让我女儿感到震惊与悲伤罢了。现在我会坦白一切,其实事情的经过相当漫长,但我把事情讲出来却很简单。
“你并不了解老麦卡锡这个人,他其实是个魔鬼。我并没有诋毁他的意思,这都是事实。愿上帝保佑你千万别有把柄落到他手里。这二十几年来,他始终抓住我不放,他毁了我的一生。我首先告诉你我是怎样落入他的掌控的。
“那是19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我们在澳大利亚开矿。当时我还年轻,极易冲动,也并不安分,什么事情都想干。我与一些坏蛋混在一起,整天吃喝玩乐,在开矿方面几度失利,后来干脆当了强盗。我们这个团伙共有六人,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时而抢劫车站或是拦截开往矿场的马车。我当时给自己起了一个‘巴勒拉特的黑杰克’的化名,当地人即使到了今天,还依然称我们为巴勒拉特帮。
“一天,一个运输黄金的队伍从巴勒拉特出发前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半路伏击了它。那个运输队共有六名骑兵护送,我们也有六个人,可谓势均力敌,虽然我们刚一交火就打倒了四个骑兵,但最终我们也有三人阵亡,这才成功抢到了这笔巨额财富。我用手枪顶住一位马车夫的头,他就是那个老麦卡锡。上帝啊,倘若我当时立即一枪打死他,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但是当时我饶了他一命,尽管我当时看到他那双微张的鬼祟双眼始终盯着我,似乎是想把我的全部相貌特征牢牢记住。我们得到了运输队押运的大批黄金,成为大富豪,并来到英国定居,并没有受到这里人的怀疑。在英国,我与伙伴分道扬镳,各行其道,我下定决心从此要过上安分守法的平静生活。我买下了这份当时正好在出售的产业,并拿出一部分钱来做好事,多少弥补一些我当年杀人越货时犯下的罪孽。我还结婚并有了女儿,尽管我妻子过早去世了,但还为我留下了可爱的小艾丽斯。甚至当她还只是一个婴儿时,她的小手似乎比任何人更有效地将我引上正道。总之,我从此就彻底悔过自新,尽最大努力去弥补我过去犯下的罪。本来这一切都很美好,但后来麦卡锡的魔掌伸过来抓住了我。
“我当时去城里办理投资的相关事宜,我在摄政街与他狭路相逢,他当时形同乞丐,还赤着脚。
“他牢牢拽住我的胳膊,小声威胁我说:‘杰克,我们再次见面了。我们将与你亲如一家。我们仅有父子二人,你收留我们吧。倘若你不同意……英国可是个法制国家,只要我大喊一声,就能引来警察,那样你就完了。
“唔,他们就这样跟我回了家,此后我再也无法摆脱他们,就这样他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下来,还不用交一分钱租金。从此我永无宁日,总是无法忘记过去,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那奸诈的、狞笑的面孔总是跟着我。艾丽斯长大成人后情况更为糟糕,因为他很快看出我非常害怕女儿知道我的过去,甚至超越了对警察的恐惧。我必须对他的要求予取予求,否则他会不择手段地威胁我,我只好把所有的东西,包括土地、金钱、房子等都给了他,直到最后他向我索要一件绝不能给的东西,那就是我女儿艾丽斯。
“你瞧,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众所周知,我年纪大了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他希望他与他儿子能在日后得到我所有的财产,那么最简单也是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他儿子与我女儿结婚,这也是他的最终目标。但是对这件事我坚决反对。我绝不能让女儿嫁进他们家,并非我讨厌他儿子,而是由于他身上流着他老子的血,这就足以让我厌恶这门婚事到了极点。我坚决不同意,麦卡锡不断威胁我。我告诉他不论他用多么狠毒的方法,我都不会让步。后来我们约定在那个池塘见面,来商讨最后的解决方法。
“当我去到那儿时,我看到他正与他儿子说话,我只好抽着雪茄并躲在一棵树后等待,等到他单独一人时再过去。但当我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时,我的愤怒已经无法抑制了。他极力敦促他儿子尽快与我女儿结婚,根本不考虑她本人的意见,仿佛她是路边的妓女一般。一想到我与我钟爱的一切竟然要受到这种人的主宰,我已经气得发狂了。我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虽然我还很有力量,但我清楚我的一生即将完结。但我女儿不能再受他摆布!只要我让他永远闭上嘴,那么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我女儿日后的幸福都可以得到保证。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这样做了,把他杀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那样做。我确实罪孽深重,为了赎罪让我遭了大半辈子的罪也是应得的。但我女儿是无辜的,让她受苦的话,我绝对不允许。我把他打倒在地时,觉得自己打倒的是一头穷凶极恶的野兽,心中没有丝毫不安。他的惨叫使他儿子迅速赶回来,此时我已跑进树林里躲了起来,但我不能不再跑回去拿走我逃跑时遗留下的大衣。先生,这就是全部真相。”
老人在写好的供述上签了字。福尔摩斯立即说:“好啦,我无权对你进行审判。但愿我们永远不会受到这种诱惑而无法自控。”
“先生,我也希望如此。你打算怎么做呢?”
“考虑到你的健康情况,我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你自己也清楚,不久之后你即将接受天国的审判。我一定会保存好你的供述。倘若小麦卡锡被判有罪,那我将不得不出示这份供述。如果麦卡锡被判无罪,那么它将永远不为人知,无论在你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将为你保密。”
老人庄重地说:“再见。当你自己即将去天堂时,想起曾经让我安然离去,你一定会感到更加安宁的。”说完,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缓缓走出了房间。
福尔摩斯沉默良久,随后说:“愿上帝保佑我们!为什么命运总是对贫苦而又无援的芸芸众生做这种恶作剧呢?我每次听到此类案件时,都会想起巴克斯特的话——‘歇洛克·福尔摩斯破案的原因是依靠上帝保佑。’”
詹姆斯·麦卡锡最终被巡回法庭宣告无罪释放,因为福尔摩斯写了一些有理有据的申诉意见,并把这些意见交给了辩护律师。在与我们谈话后,老特纳又活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安然去世了。现在在那里很可能出现这样的场景:小麦卡锡与特纳小姐一起过着幸福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们头上曾经笼罩着那样巨大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