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克街寓所的壁炉前,我与福尔摩斯相对而坐,他说:“老兄,生活比人们可以想象出来的要神奇何止千百倍啊!真正存在的非同寻常的事情,我们甚至都无法想象。倘若我们能够携手飞出窗户,在这偌大的伦敦城上空,轻轻掀开一个个屋顶,窥探其中正在上演的各种非比寻常的事情:奇妙的巧合、密室里的筹划、闹别扭,还有让人惊奇的一连串案件,它们一代代地不断上演,引发了各种光怪陆离的事件,这会让一切老套的,读到开头就能猜到结局的小说,变得黯然失色而无人问津。”
我回应道:“但是我并不认同你的观点,报纸上所描述的各种案件,一般来说,都单调而又俗套。在警察的相关报告中,也都是一些毫无新鲜感的事件,我必须承认,结局不但无趣,更无艺术性可言。”
福尔摩斯说:“如果想要发现事件的真相,就必须积极运用一些选择与判断。警察的报告里可不会有这些,也许把笔墨都集中到对地方长官进行颂扬的陈词滥调上了,而非放在观察者观察到的,作为整个事件最核心、最关键的细节上。毫无疑问,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像司空见惯的事物那样不寻常了。”
我笑着摇头说:“我很理解你的这些想法。当然,因为你所处的地位,堪称是整个三大洲每一个陷入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顾问与绝佳助手,你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去接触所有超乎寻常的人与事。可是在这里——”我从地上拾起一张晨报,“让我们来进行一次试验,我在这张报纸上看到的首个标题是《丈夫虐待妻子》。这篇新闻占据了半个版面的篇幅,但是我不用看内容,就能完全猜到里边说的是些什么事。当然了,其中肯定会牵涉到另一位女人,狂欢滥交、推搡斗殴、拳打脚踢、满身伤痕,还有极富同情心的姊妹或房东太太之类的。就算是最拙劣的写手恐怕也再难想出比这更让人感到乏味的东西了。”
福尔摩斯接过报纸,大致扫视了一遍,回应道:“事实上你举出的例子,对你的论点来说是很不恰当的。这是邓达斯家分居的案件,案发时,我正将与本案相关的一些细节弄清楚。丈夫是一名激进的戒酒主义者,并没有第三者介入,他被指控的行为是养成了一种恶习,就是每次吃完饭后,总是取下自己的假牙砸向妻子。你会认为这个事件对于一般编故事的人来说,是想象不出的。医生,请来一点鼻烟,你要承认,从你举出的例子来看,是我说对了。”
他伸手取出他的旧金制鼻烟壶,壶盖的中间镶嵌了一颗紫水晶。水晶的光彩夺目与他本人的朴素作风与简单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于是我不得不进行一下评论。
“哈!”他说,“我忘记已经几周没见到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了答谢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所作出的贡献,而赠送给我的小纪念品。”
“那个戒指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瞧了一眼他手指上那个光辉璀璨的钻石戒指问道。
“这是荷兰王室赠送给我的,因为我帮助他们破解了一桩关系非常微妙的案件,但即使是对你这样一位始终诚恳地将我的一两件小事记录下来的老朋友,我也不方便透露出来。”
“那你手里现在还有什么案件吗?”我颇有兴趣地问道。
“大概有十一二件,但没有一件是非常有趣的。它们很重要,这你也知道,但并不有趣。我发现往往那些并不重要的事件之中有着可供观察与值得去分析其因果关系的余地与价值,这样一来,调查工作也就变得兴味盎然了。罪过越大,往往案件也就越发简单,因为罪行越大,通常其动机就极为明显。这些案件当中,除了从马赛发过来,要我经手主办的那个很复杂之外,其他的就全都乏善可陈了。但是也许再过一小会儿,就能有很有趣的案件主动找上门来,因为假如我没有犯下大错的话,现在就又有一位委托人上门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已经拉开窗帘的窗子前,往下望着那灰暗而萧瑟的伦敦街道。我从他的肩头往外看去,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士,脖子上围着厚毛皮围脖,头上有一顶插着大而弯曲羽毛的宽檐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那样卖弄风情的仪态,歪戴在一侧耳朵上面。在如此的盛装下,她却神色紧张、犹疑不决地往上窥视着我们的窗子,同时身子前后摇晃,手指焦躁不安地摆弄着手套上的扣子。突然,犹如游泳者从岸上一跃入水那样,她急速跑过马路,随后我们便听到一阵急促、刺耳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把烟头扔进壁炉,说:“这种现象,我从前就遇到过。在人行道上摇晃往往意味着出现了色情事件。她希望征询一下他人的意见,但又拿不准主意是不是把如此关系微妙的事情告知他人。不过在这事上也有所区别。当女人认为一个男人所做的事非常对不起她时,她就将不再摇晃,其预兆通常就是过于急躁,甚至要把门铃线都扯断了。现在这件事我们可将其看做是恋爱事件,但这个女子并不很愤怒,反而带着迷惘或忧伤。不过幸好她现在已经亲自登门拜访,我们马上就可以从她那里解开谜团了。”
他正说着这些的时候,有人敲门,穿着号衣(一种制服)的男仆进来说有一位玛丽·萨瑟兰小姐前来拜会。刚说完,刚才那名女士就出现在仆人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后面,仿佛是随着领港小船进港的大型商船。福尔摩斯以他素有的优雅大方而又彬彬有礼的非凡姿态迎接她,他随手关上门,微微鞠躬,请她在舒适的椅子上坐下,并在须臾之间,就用他独有的那种心不在焉的眼神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他突然问道:“女士,你的眼睛近视,又要打很多字,不感觉吃力吗?”
她回应说:“刚开始确实有些费力,但是现在已经不用看键盘就能找到字母位置了。”突然,她发现了福尔摩斯这话背后的含义,感到相当惊讶,抬起头望着他,她的宽阔而表情友善的脸上流露出害怕与惊奇的神色。她大声叫起来:“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说过我这个人吧,要不然怎么对我的情况知道得这么多呢?”
福尔摩斯微笑着回答:“我以前并不知道你,不过也不要惊讶,我的工作就是弄清楚一些事情。也许我已经把自己锻炼到可以发现常人总是忽略的问题。不然你又怎么会跑来向我求助呢?”
“先生,我是听埃思里奇太太说您非常有才能,所以才来拜会您的。警察与其他人都认为她的丈夫已经死去而没有寻找的价值了,而您却很轻易地找出了他。福尔摩斯先生,我企盼您也可以这样来帮助我。我并不是富翁,但除去打字赚到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收入外,凭我自己继承来的遗产,每年还会有一百英镑的收入。只要你能找出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我愿意将这些钱全部拿出来。”
福尔摩斯问:“你为何要如此匆忙地离开家来拜访我呢?”他十指相扣,眼睛盯着屋顶。
玛丽·萨瑟兰小姐此时原本茫然若失的脸上再次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说:“对,我确实是匆忙间出来的。由于看到温迪班克先生,也就是我父亲——对此事根本毫不关心,让我异常气愤。他不同意去报警,也不答应来拜会您,最后,他什么措施都不准备实行,只是没完没了地说:‘没事,不会有事的。’这让我太气愤了,我穿上外套,马上跑来找您。”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其实一定是你的继父,因为你与他并非同姓。”
“对,是我的继父。不过我称他为父亲,尽管听起来让人感到可笑,因为在年龄上他只比我大五年零两个月。”
“你母亲还在世吗?”
“是的,我母亲依然健在。福尔摩斯先生,在我的生父去世后不久,她便再婚了,并且那男人比她年轻近十五岁,这让我很难过。我父亲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那里做管道贩卖生意的。他留下一个不小的企业,这个企业原本是由母亲与工头哈迪先生继续共同经营的。但是,温迪班克先生刚来就逼迫母亲卖掉了这个企业,因为他的职业是推销酒的旅行推销员,地位比较高。他们把企业连同利息卖出,一共得到四千七百英镑。倘若父亲还健在,他会得到远超这个数目的金额。”
我原本以为福尔摩斯会对如此纷乱复杂与毫无头绪的叙述感到极度厌烦,没想到恰恰相反,他始终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他问道:“你自己的这份收入也是依靠这个企业得来的吗?”
“啊,先生,不是的。那是另外的一笔收入,在奥克兰的奈德伯父把他的财产遗留给我,属于新西兰股票,利率为四分五厘,股票金额为两千五百英镑,但我只可以动用其利息。”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说的这些事感到很有兴趣。你既然能够每年都得到一百英镑这样一笔很大的款项,加上你工作赚到的钱,你如果想旅行,并过上很舒适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我估计一位独身女士只要每年能有六十英镑的收入就足以生活得不错了。”
“就算比这个金额少很多,福尔摩斯先生,我也可以过得很舒适。但是您也可以体会到,只要我还在家里生活,就不愿意变成他们的负担,因此当我与他们住在一起时,他们就花我的钱,当然,这只是暂时状态。温迪班克先生每季度会将我的利息取出来交给母亲,我认为仅凭打字挣到的钱就足以让我生活得很好。每打一张可以赚到两便士,一天基本能打十五至二十张。”
福尔摩斯说:“你已经将主要情况对我讲清楚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就如同在我面前一样,讲话不用拘束。请你将与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关系彻底告诉我们吧。”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浮现出红晕,紧张不安地用手抚弄着短外衣的花边。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我父亲健在时,他们总是送票给他。后来他们也没忘记我们,把票送给了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同意我们参加舞会。他从来不愿让我们去外界的任何地方,参加任何活动。甚至我只是想去教堂做礼拜,他都会发脾气。但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必须前往。我就是要去那里,他有何种权利来阻止我呢?他说,父亲的全部朋友都要去那里,我们结识那种人并不合适。他还说,我缺乏合适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长毛绒衣服,几乎从未从衣柜中取出来穿过。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因为公司的事务要前往法国。母亲与我两个人,就陪同此前当过我们工头的哈迪先生一起赴会了。就在那里我遇到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想,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返回后,一定对你参加过舞会的事极为恼火。”
“是啊,但是他的态度并不恶劣。我记得他只是笑笑,耸了耸肩膀,还说不同意女人做她愿意做的事是毫无用处的,她总会喜欢什么就追求什么。”
“我懂了。我想,你是在舞会上遇见那位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
“是的,先生。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他。第二天他还到家拜访我,问我们是否全部平安返回家中。在此之后,我们还会见过他……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意思是说,我与他一起散步过两次,但此后我父亲就从法国回来了,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再也不能来我家了。”
“不能吗?”
“是的,您知道我父亲很讨厌那样的事情。如果能做到的话,他总是想尽各种办法阻止任何客人来访,他经常说,女人家理所应当安分地与家人待在一起。但是我却时常对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应该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子,而我还没有交际圈。”
“那么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后来又怎样了呢?他没有再设法来见你吗?”
“唉,父亲回来一周后又准备再次去法国,霍斯默来信告诉我,在他出发前最好暂时先不见面,这样比较保险。这一时期我们都是靠书信往来,而且他每天都会来信。我大清早就把信收起来,不让父亲发觉。”
“你那时与那位先生订婚了吗?”
“啊,已经订婚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首次散步以后就已经订婚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在莱登霍尔街的一家办公室担任出纳员,并且……”
“哪个办公室?”
“福尔摩斯先生,最大的问题就在这儿,我不清楚。”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就住在办公室里。”
“你居然不清楚他的住址?”
“不清楚……只知道在莱登霍尔街。”
“那么,你的信邮寄到哪里呢?”
“邮到莱登霍尔街邮局,等待他本人去领取。他说,假如直接寄到办公室,其他同事都会笑话他与女人通信。所以我提出用打字机把信打出来,像他所做的那样,但他又不同意,因为他认为我亲笔写出来的信就如同我直接与他往来,而依靠打字机写出的信,总像我们俩之间有一部机器阻隔似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正好说明了他有多喜欢我,哪怕是这种小事他也会想得相当周到。”
福尔摩斯说:“这恰恰最能说明问题了。我一直坚信小事是最重要的关键。你还能想起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其他小事与细节吗?”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宁愿和我在夜间散步,也不愿在白天散步,因为他说不愿受到他人注意。他举止很文雅,神情总是很悠闲,甚至说话的声音都非常柔和。他告诉我,他孩提时曾患有扁桃腺炎与颈腺肿大,此后嗓子一直不是很好,说起话来始终很含糊、细声细气的。他对衣着也十分看重,穿着总是整洁而素雅,但他视力欠佳,和我一样,所以要佩戴浅色眼镜,遮挡那些眩目的光亮。”
“好,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再次前往法国后又出现了什么状况呢?”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再次来到我家,并且提议我们赶在父亲回国之前结婚。他很认真,要求我将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我都必须永远忠诚于他。母亲认为他要我宣誓是对的,这也是他热情的表现。母亲从开始就对他很有好感,甚至比我还要喜欢他。于是就在他们一起谈论准备在一周内举办婚礼时,我提出父亲这方面的事来。但他们两人都一致认为无须担心父亲,只要事后告知他就行。母亲还表示她会将此事与父亲谈妥。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样做。因为他不过比我年长几岁,却必须要得到他的许可,说来多少有些可笑,但是我不愿偷偷摸摸地进行任何事情,因此我写信给父亲,寄往公司驻法国办事处的所在地——波尔多,但就在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信被退回来了。”
“那他并未收到那封信?”
“是的,先生。因为这封信邮寄到法国时,他恰好已经出发返回英国了。”
“哈哈!那才不是巧合呢。那你的婚礼是准备在星期五举行,是预定在教堂进行仪式吗?”
“是的,先生,但是很低调,丝毫没有张扬。我们准备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举办婚礼。婚礼之后前往圣潘克拉饭店吃早餐。霍斯默乘坐一辆双轮双座的马车来迎接我们。可我们有两个人,他就先让我们俩坐上那辆马车,当时在路上刚好遇到另一辆四轮马车,他就独自一人坐上那辆马车。我们先赶到教堂,四轮马车此后不久也抵达了,我们准备迎接他下车,却发现他根本没走出车厢。当马车夫查看车厢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车夫说,他无法想象人会到哪里去,因为他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到车厢里的。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上周五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音讯了。”
福尔摩斯说:“看来他如此对待你,简直就是对你的巨大侮辱。”
“啊,不,不是这样,先生。他对我非常好,体贴入微,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您看,他那天还对我说,无论出现何种变故,我都必须忠于他,即便出现意外导致我们分离,我也必须永远铭记我对他立下的誓约,他迟早有一天会要求我实践这誓约的。在结婚的当天清晨,说这样的话似乎让人感到怪异,但从此后发生的事看来,这似乎就有着别样的含义了。”
“可以肯定这确实是有含义的。那么你本人也相信他遭遇了出人意料的灾祸吗?”
“当然了,先生。我坚信他事先已经预见到了某种危险,否则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想他此前预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所以他失踪了。”
“但是你没设想过可能出现的是什么事端吗?”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你母亲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她非常气愤,并且告诉我永远都不要再提这件事。”
“那你父亲呢?你告诉他这件事了吗?”
“告诉了,他似乎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肯定出现了什么意外,但是我相信一定可以重新找到霍斯默。毕竟将我送到教堂门口就消失,无论对任何人而言,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好,假如他是借了我的钱,或者与我结婚并把我的财产转让给自己,这样或许还能说得通,但霍斯默对钱是丝毫不依赖别人的,对我的钱,就算只有一个先令,也从来不屑一顾。既然这样,还会出现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信都没给我来一封呢?唉,想起来真的是要把我逼疯了,彻夜难眠。”她从自己的皮手笼里拿出手帕,捂着脸开始放声痛哭。
福尔摩斯边站起边说:“我会为你调查这个案件的,我们必定能查出真相,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让我来担起责任,你不必再操心了。更重要的是,让霍斯默先生从你的记忆当中永远消失吧,就如同他突然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一样。”
“那么,您认为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吗?”
“恐怕是这样。”
“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把这个问题托付给我好了。我希望能得到这个人的准确而详细的描述,还有你如今保留下来的他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纪事报》上刊登过寻人启事,这就是那个广告,有他外貌的详细描述,这里还有他写来的四封信。”
“谢谢。你的通信地址是哪里?”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31号。”
“我知道你从没弄清过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在哪里工作呢?”
“他在芬丘奇特的法国红葡萄酒经销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的商行中担任旅行推销员。”
“谢谢你。你已经把所有的情况讲得很清楚了。请你将这些文件留下,并牢记我的忠告。整个事件就这样结束了,不要再让它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我真好,但是我做不到这点。我必须忠诚于霍斯默。只要他回来,我就与他立即结婚。”
这位女士虽然戴着一顶让人发笑的帽子,表情也茫然若失,但是她那颗纯朴的忠诚之心绝对是非常高尚的,让我们都肃然起敬。她将相关文件放在桌上,就转身离开了,我们答应她在必要时会立即通知她。
福尔摩斯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指尖依然顶着指尖,双腿向前伸展,仰望着天花板。随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了已经使用多年、遍布油脂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对他来说似乎是个顾问。点燃烟丝后,他后仰躺在椅子上,那浓重的烟雾萦绕在他身旁,他脸上流露出无限深思的神情。
他说:“这位女士本身就是很有趣的研究对象。我发现她本人比她那个小问题更加有意思。附带提一下,她的问题非常普通。假如查阅一下我的既往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话,就可以找到相同的例子,并且在去年,海牙也出现过类似案件。都是些很俗套的主意,我看其中只有一两个情节还算是新鲜的。可是这位姑娘本身却很发人深省。”
我说:“你似乎可以从她身上看出许多我所没能看出的东西。”
“不是没看出,华生,而是你没在意。你不知道应该关注哪里,所以忽略了几乎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我从未提醒过你关于袖子的重要性,从拇指指甲当中能看出的问题,或者从鞋带上可以发现大问题的事。好,你首先从这个姑娘的外表上看出了什么呢?你首先描述一下这个吧。”
“哦,她头戴蓝灰色的宽檐草帽,帽上插了一根砖红色的羽毛。身穿灰黑色短外套,上面缝着黑色珠子,边缘镶嵌着很小的黑玉饰物。上衣为褐色,比咖啡色要深,领口与扣子上镶嵌有窄条的紫色长毛绒。手套为浅灰色,右手食指被磨破了。她鞋的样式我并没注意观察。她略微发胖,戴有下垂的金耳环,总体而言是一位富家小姐,神态比较平常,舒适而自在。”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手,抿嘴露出了微笑。
“华生,我并不是在奉承你,你的进步确实很大。你的这些描述非常好。你虽然忽略了几乎所有的重要事物,但已经初步掌握了观察的方法。你在观察颜色方面非常敏锐。老弟,你绝不能凭借一般印象来判断,而是要集中注意力去观察细节。我首先注意的永远是女人的袖子。看男人,也许应该首先去观察他的膝盖为好。像你所注意到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判断痕迹的最重要材料。手腕再向上一点的两条纹理是打字员压住桌子的位置,所以非常明显。手摇式缝纫机虽然也会留下相似的痕迹,但是位于左臂,离大拇指也更远,而并非如打字痕迹那样,恰好横过最宽阔的部位。我随后观察了她的脸,发现在鼻梁两侧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于是我大胆提出近视与打字这两点猜测,这似乎令她感到非常惊奇。”
“这也让我感到很惊奇。”
“很明显我的猜测是对的。我继续向下看去,很惊奇又很有兴趣地发现,虽然她穿的是两只靴子,却截然不同,应该是分属两双鞋的。一只靴尖上带有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没有。其中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当中只扣住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只扣上了三个扣子。当你发现一位青年女性,穿戴非常整洁,但出门时却穿着不能配对的靴子,靴子的扣子只扣上一半时,那就说明她离家时异常匆忙,这实在算不上很复杂的推理吧。”
“还有什么呢?”我追问,我朋友的透彻推理,时常让我欲罢不能。
“顺便说一下,我发现她在走出家门前写了一张字条,但这张字条应该是穿戴整齐后才写的。你发现她右手套食指的部位破了,手套与食指都沾到了不少紫色墨水。这是因为她写字时太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过深。事情必然发生在今天早上,否则墨迹不会那样清晰地留到手指上,这一切虽然都不复杂,但却非常有趣。不过我还得回到正题上,华生,帮我念念关于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个寻人启事,好吗?”
我将那张启事凑到灯前。上面写道:十四日早晨,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失踪了。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体健壮,肤色淡黄,发色乌黑,略微秃顶,蓄有浓密漆黑的颊须与唇髭,佩戴浅色墨镜,说话习惯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镶边的黑色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侧带有松紧带的皮靴。背心上挂有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家事务所任职。如有人……”
“可以了,”福尔摩斯说,“对于那些信件,”他望了一眼,继续说,“很普通。除了曾引用过巴尔扎克的名言外,没有其他任何关于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但是有一点很值得关注,它一定会让你大为震惊。”
“这些信件都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光是这样,甚至连签名都是打出来的。请注意信的末尾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默·安吉尔’。标注了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外,没有其他信息,这非常含糊。这个签名非常重要,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做是有决定性意义的。”
“关于哪些方面的?”
“我的老伙计,难道你还没发现这个签名与本案间的重要关系吗?”
“我不敢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也许他是害怕如果有人对他的毁约行为提起诉讼,还能够借此否认信件是自己所写。”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但是我准备写两封信,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一封写给伦敦的一家商行;另一封写给那位小姐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询问他能否在明晚六点来与我们在此会晤。我们不妨与那边的男性亲属交流一下。好了,医生,在没有收到这两封信的回信之前,我们已经无事可做了,把这个小问题暂时搁置吧。”
我有极为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推理非常细致,并且精力过人,因此他在接受别人的委托,调查这个奇特的疑案时,所流露出的那种信心十足的态度,我想必然是极有根据的。我目前只知道他失败过一次,那就是波希米亚国王与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每当我回顾“四个签名”那桩怪事,还有与“血字的研究”联系在一起的非常不寻常的情况时,我认为假如连他都无法解决的话,那绝对是复杂到极点的疑案了。
我与他分别时,他依然在抽那黑色烟斗,我确信明晚再次来到这里时就会发现,他已经掌握了最终可以确认玛丽·萨瑟兰小姐的那位失踪新郎的真实身份与其究竟怎样失踪、为何失踪的全部线索。
当时,我正在治疗一位病情极为危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又在病床前忙碌了整整一天,直到接近晚上六点时,我才终于有了空闲,于是马上跳上一辆小马车直奔贝克街,多少有些担心会迟到,而无法为破解这件奇案略尽绵薄之力。我见到福尔摩斯时,他正独自一人在家,瘦长的身子几乎完全蜷缩到扶手椅里,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让人望而却步的一排排烧瓶与试管散发出强烈而刺鼻的盐酸味道,说明他一整天都在专心进行他酷爱的化学试验。
“喂,那个解决了吗?”我一边问,一边走进屋来。
“解决了,那是硫酸氢钡。”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谜案啊!”我喊道。
“哦,那个啊!我在思考我一直在进行实验的那种盐。虽然我昨天已经强调过,那个案子毫无神秘可言,但一些细节依然很有趣。唯一的遗憾是我担心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够处罚那个恶棍。”
“他是什么人呢?他抛弃萨瑟兰小姐有何居心呢?”我刚问完这个问题,福尔摩斯还没顾得上回答,我们就听见楼道里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后有人开始敲门。
“应该是那位小姐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给我的信中说,将会在六点钟登门拜访。请进!”
进来的男子身体强壮,中等身材,大约三十来岁,胡须刮得很干净,有着淡黄色的皮肤,一副殷勤而老于世故的样子,拥有锐利逼人的灰色双眼。他询问性地瞄了我们俩一眼,将那顶富有光泽的圆式帽子放在衣帽架上,略微鞠躬,随后侧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我想这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是由你写的吧,你在信里约定六点钟与我们见面,对吗?”
“对,先生。我恐怕稍微来晚了些,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呀。我对萨瑟兰小姐因为这种小事而来麻烦你感到很抱歉,我认为这事还是家丑不可外扬更稳妥些。她来求助你们,实际上是违背我的意愿的。你们也已经发现了吧,她属于那种爱发脾气、容易冲动的女人,她如果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情,就丧失了理智与自控能力。当然我对你们还并不大在意,毕竟你们与警察没有联系,但毕竟让这种家庭丑事散布到社会中,也不是光彩的事情。而且这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你怎么能找出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呢?”
“恰好相反,”福尔摩斯很平静地说,“我有足够的理由确信自己能够找出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温迪班克先生听了这话之后,身体猛然震动了一下,手套都掉到了地上,他说:“我听到你有这个能力,真是高兴极了。”
“奇特的是,”福尔摩斯说,“打字也如同手写一样,可以彰显出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全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的字总会有所区别。有些字母会比其他字母磨损得更严重一些,有些字母只磨损了一个边角。温迪班克先生,请看你打出来的这封信,字母‘e’总是有点模糊,字母‘r’的末尾总出现一些缺损。此外还有其他十四个更明显的特征。”
“我们之间的往来信函都是利用事务所中的这台打字机打出的,当然它已经有所磨损。”我们的客人回应着,发亮的小眼睛快速而难以察觉地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要让你明白什么样的研究才算是真正有趣的。”福尔摩斯继续说,“我准备在最近再撰写一篇较短的专题论文来论述打字机与犯罪之间的关系。这是我非常关注的一个研究方向。我手中有四封出自那个失踪男人之手的信,都是用打字机打出的,不但每封信里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末尾有缺损,而你假如愿意使用我的放大镜观察一下的话,我此前提到的剩余十四个特征也都完全吻合。”
温迪班克先生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拿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来听你的胡言乱语。假如你可以抓住那个人,就去抓他好了,等抓到他时,请通知我。”
福尔摩斯大踏步上前,将房门锁上,说:“那么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已经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呢?”温迪班克先生大喊道,连嘴唇都因为恐惧而发白了,努力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犹如被关进了捕鼠笼的老鼠。
“啊,你喊叫也是无济于事的,”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你是绝对无法否认的。事情已经再清晰不过了。你说我无法解决这样简单的问题,实在是太失礼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请坐,我们来好好谈谈吧。”
客人完全瘫倒在椅子上,脸色异常苍白,头上冷汗淋漓,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还达不到提起诉讼的程度。”
“对,恐怕确实不能提起诉讼。但是温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两个人来讲,这是我此前从没见过的,最自私、残忍、丧心病狂的鬼把戏了。让我先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说错了的话,你可以反驳。”
那个人蜷缩成一团躺在椅子上,脑袋几乎耷拉到了胸口,一副已经濒临崩溃的模样。福尔摩斯把脚放在壁炉的壁角上,手插进口袋中,身子向后仰,自言自语一般开始了讲述。
“这个男人为了金钱而与一个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女儿还在与他们共同生活,他就可以随时花她的钱。而就他们所处的地位而言,这笔钱的数额很是可观。而如果失去这笔钱,其生活境况将大为改变。所以他认为必须利用一切手段去保住它。女儿心地善良而又和蔼,个性比较温柔多情。显然像她这样品貌与收入都很出众的姑娘是不会没人追求的。假如她结婚的话,这也就意味着他每年将蒙受高达一百英镑的损失,可是她的继父怎样才能阻止她结婚呢?他显然最初是准备将她软禁在家中,禁止她与年纪相仿的异性进行交往。但是不久,他就发现这样做终究不能长久,她越来越不听话了,坚决捍卫自己的合理权利,最后竟然声称必然要赴舞会。如此一来,她的这个诡计多端的继父又能怎么办呢?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极为毒辣的计策。在妻子的默许与帮助下,他将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给具有明显特征的敏锐眼睛戴上墨镜,并给自己的脸部戴上了假胡须,将自己原本清晰话语伪装成柔声细气的耳语,因为女儿患有近视,使得他的伪装就更加难以被识破。他化名为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出现在女儿面前。他向自己的继女求爱,避免她再爱上其他男人。”
“我最开始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而已,”客人吞吞吐吐地说,“我根本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痴情。”
“那根本不是什么玩笑。但是那位年轻的姑娘的确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真的以为继父正身处法国,从未怀疑自己上了当。她由于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赞美而欢喜。而她母亲对那个男人的极力称赞也让她欢欣鼓舞。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频繁造访,因为一旦有所成效,事情就要不断继续进行。在见过几次面后,就订了婚,这就最终确保了姑娘不会再爱上别人。但是这个骗局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总是装作去法国出差也很是麻烦,所以就索性把事情来一个富有戏剧性的终结,并且给年轻姑娘的心留下永难消除的烙印,彻底避免她将来接受其他向她求婚的男人。于是,就导演了手按《圣经》发誓要白头偕老,举办婚礼当天早晨暗示会出现某种事情的种种闹剧。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从此对霍斯默·安吉尔坚贞不渝,而同时对他的生死难以确认,总而言之,也许会让她在今后的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不会接受其他男人。霍斯默陪她走到教堂门口,他就不能继续前行了,而是耍了一个花招,从马车的一扇门钻进去,又从另一扇门钻出来,随后悄悄溜走。我认为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全部经过,对吗?温迪班克先生!”
就在福尔摩斯陈述时,我们的客人终于找回了一点自信,他站起来,原本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情。
“也许这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真的很聪明,但你应该更聪明一点才对,这样你就能看出是你触犯了法律,而并不是我。我始终没有干出什么足以引发诉讼的事情,但是你现在将门锁上,光依靠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你因涉嫌‘攻击人身和非法拘押’而受到法院的起诉。”
“就如同你所说的,法律确实不能惩罚你,”福尔摩斯说着打开锁推开了房门,“但是再没有任何人比你更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了。倘若那位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话,他们应该用鞭子狠狠抽你的后背!真该痛打你一顿!”在发觉那男人脸上浮现出刻薄的冷笑后,他已经怒发冲冠了,接着说道:“这并非我对委托人所应该承担的责任,但是我的手头刚好有条猎鞭,我想我还是应该狠狠地抽你……”他快步走向鞭子,但是还没等鞭子拿到手,那个恶棍就已经玩命地跑出了房间,随后大门嘭地发出了巨响,我们从窗户里看到詹姆斯·温迪班克拼命地沿着马路飞奔而去。
“真是个无耻到极点的恶棍!”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露出嘲讽的笑容,再次坐进扶手椅里,“那家伙多次犯罪,终归有一天会因为罪大恶极而被送上断头台。从这几个方面看,这个案件也并非全无趣味。”
“我现在还是没能彻底弄清你的推理步骤。”我说。
“唔,第一步该想到的是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古怪行为必然是有所图谋的,同样很明了的是,我们发现唯一会从本事件中获得好处的人只有她的继父。然后发现,事实上两个人从来没有共同出现过的特征,总是当一个人不在时,另一个人才会出现。这都很具有启发性。墨镜与古怪的说话声,毛茸茸的络腮胡子都能猜测出那是伪装。这些也具有启发性。他用打字机进行签名,也可以推断出是害怕她认出是熟悉的人的笔迹。这个怪异的做法更让我怀疑。你不难发现将所有这些孤立的事实与诸多细节拼凑在一起,都指向了同一方向。”
“你怎么去证实它们呢?”
“一旦找出了犯人,就不难证实其罪行。我知道那个人所在的商行。我刚看到那份印刷出来的寻人启事,我就从那份启事所描绘的特征中,排除掉极有可能是伪装的络腮胡子、眼镜、声音等要素。然后将这寻人启事寄到商行,请他们分辨我去除伪装部分之后的外貌特征,是否与他们商行当中的某位出外旅行的人相似。我已经注意到了打字机包含的特点,我写信到他的办公室,邀请他来这一趟。如我预料的那样,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从回信中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与那个男人用的打字机有着各种完全相同的细微特征。同时邮局也给我送来了一封来自芬丘奇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来信,信中说外貌描述与他们那里的詹姆斯·温迪班克雇员在各方面都极为相符。这就是全部情况了。”
“那么萨瑟兰小姐怎么办呢?”
“倘若我将真相告诉她,她恐怕不会相信的。你或许也知道那句波斯谚语:‘打消女人心中的痴心妄想,要比从老虎爪下抢走幼虎还危险。”“哈菲兹(能够背诵完整古兰经的穆斯林信徒)的道理与贺拉斯(古罗马的抒情诗人)同样丰富,哈菲兹的人情世故也不下于贺拉斯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