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认为……”我说。
福尔摩斯急切地说:“我应当这么做。”
我自认为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但是,我必须承认,福尔摩斯就这样把我的话打断,着实令我有些不舒服。所以,我紧皱起眉头,严肃地向他说道:“说真的,你,福尔摩斯,你有时候的表现真是叫人下不来台啊。”
对于我的抗议,福尔摩斯并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在集中精力地思考着。他的面前放着一口未动过的早餐,他把一只手放在下巴底下,再把纸条从信封里抽出来,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纸条,随后,他轻轻拿起信封,把它高举在灯的前方,开始认真地研究起那枚信封的封口和外观。
不一会儿,他好像有了结果,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猜这封信出自波尔洛克,尽管我从前仅仅见识过两次他的字迹,但这次我仍然可以确定,这就是他所为。在书写希腊字母时,把ε的上面写成花体,波尔洛克一贯如此。这么说来,如果这封信真是出自波尔洛克之手,那么,他就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事了,否则他才不会这么干呢。”
毫无疑问,这会儿,福尔摩斯先生只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跟我谈话。可说实在的,我对这番话却相当感兴趣,这使我忘记了先前的不快。
于是,我接着问道:“你认为,这个波尔洛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亲爱的华生,关于波尔洛克,我只能这样对你解释。很显然,这并不是个真正的名字,不过只是一个符号,或者说是一个人的身份代号;但是,隐藏在这个代号背后的,却是一个复杂敏感、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物。上次我收到他的信时,他毫无避讳地对我说起过这一点,波尔洛克不是他的真名,并狂傲地向我宣布,在这人海茫茫的城市里,绝对别想着找到他的真身。而事实上,他之所以这么狂傲,跟他自身关系不大,而是他跟这里无数的大人物交好。你这么想,野狼和雄狮,或者一条鲭鱼和一条鲨鱼——一句话,一个普通的、没什么了不起的生物跟一个穷凶极恶的怪物如果联合起来,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况且,现在看来,那头怪物也许不仅仅是凶恶,而且是阴险十足。所以说,亲爱的华生,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头这样的野兽。对了,你听人谈起过一个叫做莫里亚蒂的教授吗?”
“是不是那个手段多端的著名罪犯,在贼党里面,他的名声就好像……”
“华生,可别说外行话。”福尔摩斯在一旁不太高兴地自言自语。
“我是在说,就好像在大众里一样默默无闻。”
“嘿!华生!有时候,你的聪明劲儿一般人还真比不上呢!”一转眼,福尔摩斯又兴奋起来,他大声地说着,“真想不到,有时候你说话还很幽默呢。亲爱的华生,这次我想我要时刻谨慎。但是,我们把莫里亚蒂称为著名罪犯,这从法律上来说并不成立,你是在公开地诋毁人家——这就是这件事情的奇妙之处!莫里亚蒂是这个世纪最大的野心家,是黑社会的首脑,是诸多恶行的幕后黑手,是可以操纵国家命运的人!是的,没错,就是这样。话说回来,公众对他却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甚至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指责,他平时那谦卑的处世态度、优雅的举止是多么绅士,多么让人难以忘怀。所以说,单凭你刚才说的那几句,他就能够让你尝尝被审判的滋味,甚至法官也会同情他,让你拿一年的薪水去赔偿他的名誉。除此之外,他还是著名畅销书《小行星力学》的作者,《小行星力学》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准,连整个科学界的人士都提不出任何批评意见。如此一个莫里亚蒂教授,怎么可以随意中伤呢?满口胡言乱语的华生医生和遭到诋毁、诽谤的莫里亚蒂教授——哈哈,也许这就是你们两个人分别的头衔!这可真不赖呢,亲爱的华生,但别忘了,除非这些小爪牙把我弄死,否则,总有一天我们会获胜。”
“上帝保佑,希望这一天赶紧来临!”我充满热情地回应说,“呃,福尔摩斯,你一开始好像是在说波尔洛克……”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么这个叫波尔洛克的,应该是属于这个系统里面的一个环节,距离我们的终点也许不太遥远。依我看,波尔洛克这个环节可能并不那么牢固——这个你知我知就好了。或者我们这么说,这个波尔洛克也许是这个系统里最弱的一个环节。”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如果这个环节薄弱的话,那么全局也不见得有多坚固。”
“我亲爱的华生,你说得太对了。所以,这个波尔洛克对我们而言相当有用。在我看来,波尔洛克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良知。比如,我有时候会暗地里送给他几张英镑,在这点物质鼓励下,他时不时地会带给我一些有用的信息,说它有用,就是因为这些信息没准会帮助我们制止某些可能发生的恶行,而不是在事后去查找罪犯。我并不怀疑,假如我们手里有密码的话,或许我们可以验证一下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话。”
说着,福尔摩斯把信封里面的那张纸在桌面上铺平,我站在他身后,跟他一起注视着纸上那些奇怪的文字,那张纸上的内容大概如下:
534 C2 13 127 36 31 4 17 21 41
DOUGLAS 109 293 5 37 BIRLSTONE
26 BIRLSTONE 9 47 171
“天哪,福尔摩斯,这些乱码一样的字符都是些什么呀?”
“这再明显不过,这些符号是想用来传达秘密信息的。”
“但我们手中并没有密码本,他给我们这封信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如果放在现在,几乎是没什么用处的。”
“放在现在,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其实有很多密码,对我而言,读懂它们就像读懂每天的报纸一样简单。这些东西有益于人的智力,并且,肯定不会让人感觉厌烦。但这个可能略有不同,因为这张纸上所写的很明显指的是书里面某个页码上的某些词。如果我们不知道是哪一本书的话,那么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白费。”
“照你这样说的话,那这张纸上为何还会出现道格拉斯(DOUGLAS)和伯尔斯通(BIRLSTONE)这两个单词呢?”
“这还不清楚,当然是因为那本书上没有这两个词了。”
“可他为什么不指出是哪本书呢?”
“我的华生啊,你生来聪明,头脑超群,这让你的朋友们都觉得十分开心;单凭着这点机智,你也不会把密码本和密码信放在一起啊。因为如果一旦信件投递错误,那事情就败露了。但如果是像现在这么做,只有当两封信都出了纰漏的时候,才会出乱子。我们的第二封信现在差不多应该到了,如果接下来的那封信里没有解释的文字,或者能查阅这些符号的原书,那就出乎我的意料了。”
果然,几分钟之后,福尔摩斯的小仆人毕利走了进来,送来了我们期待的第二封信。
“笔迹是一模一样的,”福尔摩斯一边打开信封,一边说道,“而且居然签了名。”当他打开信封的时候,兴奋地接着说,“喂,华生,我们终于有了些进展。”但是,在他读完信的内容以后,又皱起眉头来。
“上帝啊,这可让人有点失望!华生,我想我们的期待要化为泡影了,但愿波尔洛克别遭遇什么不测。”
我拿过来信,看见信中这样写着: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我不想再继续干下去了。这实在是有点危险,他对我有些怀疑了,这我看得出来。当我写完这个通信的地址,并想把密码索引送给你的时候,他却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多亏我将信盖住了。要是被他看见了的话,那对我就十分不利了。可是,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了不信任的神色,所以麻烦您把上次寄去的密码信烧毁吧,那封信现在对您没有任何帮助了。
弗莱德·波尔洛克”
福尔摩斯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搓弄着这封信,皱着眉头,眼睛凝视着壁炉。
“可这也许并没有什么,是他做贼心虚而已。他觉得自己是贼党中的叛逆者,所以可能从那个人的眼光里看出了一些谴责的神色。”福尔摩斯这么说道。
“我想,那个人就是莫里亚蒂教授吧。”
“没错!他们那些人,不管是谁,只要一提到‘他’,都知道那指的是谁。因为他们那些人里面只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他’。”
“可是他又能如何呢?”
“哼!这可是个大麻烦。当有一个欧洲的一等聪明人与你作对,而他背后还有黑社会撑腰时,那么,一切皆有可能。不管怎么讲,我们的这位朋友——波尔洛克显然是吓糊涂了。不信的话,你可以把信纸上的笔迹和信封上的进行对比。不难看出,信封上的字是那个人忽然来访之前写下的,所以笔迹清晰有力,而信纸上的那些字就非常潦草,以至于很难让人辨清。”
“那他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干脆放下不管不就行了么。”
“他怕那样一来,我就会去刨根问底,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对,”我说,“当然了,”我皱着眉头,拿起原来用密码写成的那封信,仔细地看着,“唉,明明知道这张纸上有个很大的秘密,但又没办法把它破译出来,这简直要把人急疯了。”
福尔摩斯推开他一口没动过的早餐,又把他默然沉思时的伴侣——烟斗给点着了。“我很奇怪!”他把身子靠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天花板,说道,“说不定是你那马基雅弗利的才智,错漏了一些东西。让我们以简单的思维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这个人编写密码信的蓝本是一本书。我们就从这点入手吧。”
“你可要想好,我认为这是相当没把握的出发点啊。”
“那么,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把范围缩小。当我把思想集中到这点上的时候,这件事似乎就没那么难以推断了。对于这本书,我们手上有没有什么可供查清的依据?”
“感谢上帝,一点儿也没有。”
“嗯,我看也未必能糟糕到这个地步。这封密码信的一开始是一个大534,不是吗?我们可以假设,如果534是密码出处的页数,那么这本书一定不薄了。哈哈,这样我们就有了一点儿进展。接下来,对于这本厚书的种类,我们有些什么别的可以依据么?比如说,信里面的第二个符号是C2,你认为它是什么意思呢?亲爱的华生。”
“一定是在说第二章喽。”
“说不准啊,华生。我是这样认为:既然现在已经指出了页码,那再指明章数就是多此一举了。再说,如果534页还在第二章的话,那么,这本书的第一章就一定长得让人吃不消了。”
“也许是代表第几栏!”我喊道。
“聪明,华生。今天早晨的你,还真是才华横溢呀。如果它不是第几栏,那我可就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所以现在你看,我们假设有一本很厚的书,每页分成两栏来排印,每一栏里又相当长,因为在这信中,有一个词的标数是293。现在我们的推理是不是进行不下去了呢?”
“恐怕是到头了。”
“不要小看自己,我亲爱的华生。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再动脑筋想想!假如这本书是一本不太常见的书的话,我想他早就会寄给我了。现在的情况是,在他的计划受到挫败之前,我并没有收到过他寄的书,他只是想要通过信件把线索告诉我。至少他在信中是这样说的。这就足以证明,这本书一定是我自己可以轻易找到的。他有这样一本,所以他猜我也会有。总之,华生,我想这是一本相当普通的书。”
“你说得没错,这些推理听起来合情合理。”
“现在,我们已经把探讨的范围缩小到一本厚书上了,书分成两栏排印,并且应该是一本很常见的书。”
“圣经!”我兴奋地叫道。
“很好,华生,听起来不错!但是,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觉得还不够好。即使我接受对我的赞扬,我也没法列举出一个莫里亚蒂党徒手边不大会有的书来。另外,《圣经》的版本实在太多了,很难想到有哪两个版本页码会都相同。所以说,这本书显然是版本统一的书,他知道他书上的534页和我书上的534页肯定完全一致。”
“唉,好像符合这种条件的书不是很多啊。”
“没错,而我们的出路恰恰也就在于此。我们的查找范围又缩小到只有一个版本,并且人人又都会有的一本书了。”
“萧伯纳的著作!”
“不对,华生,这也还是有问题的。萧伯纳的文字虽然很是简洁,但他的词汇量极其有限,如果词汇量不大,那么就很难用来传递消息。所以,我们还是把萧伯纳的著作排除吧。出于这个理由,我认为字典也不太适合。那么,还有什么书籍呢?”
“年鉴!”
“哈哈,太好了,华生!如果你这次没能猜中要害的话,那我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认为是一本年鉴!让我们来仔细想想惠特克年鉴的条件吧。这是本几乎人人都有的书,并且它足够厚,分两栏排印,虽然一开始的词汇很简练,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快到结尾的时候就很啰唆了。”福尔摩斯从写字台上把这本书拿了出来,“这是第534页,第二栏,我看这是很长的一栏,是在讲英属印度的贸易和资源问题的。华生,请你把这些字记下来!第13个字是‘马拉塔’,我担心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第127个字是‘政府’,虽然这个字对我们和莫里亚蒂教授都稍微有点离题,但至少还是有意义的。现在我们继续,马拉塔政府做了些什么呢?哎呀,下一个字是‘猪鬃’。天哪,我的好华生,我们失败了!真叫人伤心!”
福尔摩斯说话时的语气虽然好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可他那颤动的眉毛却折射出内心的恼怒和失望。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盯着炉火。突然,福尔摩斯的一声叫喊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他奔向书柜,把另一本黄色封面的书拿了出来。
“哈哈,亲爱的华生,这次我们吃了太过时髦的亏了!”他大声叫嚷道,“咱们追求时尚,所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今天是1月7日,我们很及时地把这本新年鉴买到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波尔洛克很可能是根据上一本旧的年鉴来拼凑出他那封信的。毋庸置疑,如果他能把那封说明信完成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一点告诉我们的。现在我们看看第534页都讲了些什么内容,哦,你看,第13个字是‘There’,这样看来就有希望了。第127个字是‘is’,两个字连起来——‘There is’(有),”福尔摩斯愈发地兴奋起来,在他数一个个字的时候,他那细长而激动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危险’,哈哈!棒极了!华生,快把它们记下来。
福尔摩斯一面破译那密码,我一面在膝上把它草草记在一张书写纸上。我不禁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奇怪的词句。
“‘有危险即将降临’,接下来是‘道格拉斯’,连起来是——‘有危险即将降临到富绅道格拉斯身上,此人现住在伯尔斯通村伯尔斯通庄园,十万火急。’你瞧,华生!你觉得我这个推理和它的结果怎么样?假如鲜花店里有桂冠这种商品出售的话,我一定要搞一顶来。”
“不过,他表达意思的方法真是够古怪的啊。”我郁闷地说道。
“正相反,他干得真是妙极了,”福尔摩斯说,“事实上,当你只在一栏文字里寻找那些用来表达你的意思的字眼时,你的确很难找到,所以只好留下一些东西,让你的收信人依靠他的头脑去理解。很显然,这封信的意思十分清楚,有些坏人正在跟一个叫道格拉斯的富乡绅作对——事情已经十万火急了。这就是我们的研究成果——而且是非常完美的分析呢!”
有的时候,福尔摩斯的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即使没达到自己要求的高标准结果,但对于自己比较成功的工作成果还是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这不,当毕利推开门,把苏格兰场的警官麦克唐纳带进屋子的时候,福尔摩斯还在为自己刚才的成绩而开怀呢。
早在18世纪80年代末期的时候,我们的亚历克·麦克唐纳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声名远播,他那时不过只是个青年警察而已,但是,他经手的案子都办得相当漂亮,所以,那时他在侦探界也是颇受信赖的一员了。麦克唐纳体形健壮,身材高大,冷眼一看就知道他有着过人的体力;他那巨大无比的头盖骨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在说明他有着敏锐的智力和洞察力,这种机智在他那两道浓眉底下不断地闪烁着。他性格倔犟,沉默寡言,说话时总是带有很重的阿伯丁港口音。
在此之前,福尔摩斯已经帮过他两次忙,那两起案子均告成功,而福尔摩斯自己得到的唯一酬劳,就是享受用智力去解决困难的快感。因此,这个苏格兰人对他的这位业余同行无比尊敬。这表现在,无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都会老老实实地来向福尔摩斯请教。一个人如果平庸的话,往往很难看见比自己高明的东西;但如果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却能立即洞察到他人的天赋。麦克唐纳很有才能,同时,他也深知向福尔摩斯求助并不是什么有损身份的事,因为福尔摩斯无论在才能上还是在经验上,都是绝对一流的。福尔摩斯本身不太擅长交友,但他对这位高大的苏格兰人却并不讨厌,每见麦克唐纳,他总是一脸的笑容。
“您来得真早啊,麦克唐纳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允许我先祝你顺利,但我担心不会是又有什么案子发生了吧?”
“哈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如果你不说‘担心’这个词,而是说‘希望’,倒还比较符合你的逻辑。”这个警官微笑着回答,“真不赖,一小口酒就能把我这一身的寒气驱赶掉。谢谢,我不抽烟。我还得赶路,因为一件案子发生之后,最初的时刻往往是最珍贵的,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了,但是……”
说到这里,警官忽然停了下来,表情惊异地凝视着桌上的那页纸——也就是我刚才记下密码信的那张。
“道格拉斯!”他结结巴巴地吼道,“伯尔斯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先生。哎呀,你是在变魔术么?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两个名字的?”
“是华生医生和我两人偶然从一封密码信中破译出来的。怎么,这两个名字出了什么事情吗?”
麦克唐纳一脸茫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福尔摩斯,然后语气低沉了下来,说道:“正是这样,伯尔斯通庄园里的道格拉斯先生在今天凌晨被人杀死了!”
这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时刻,我想,我的朋友也许就是为这样的时刻而生的。如果说这个消息让他吃了一惊,或者说哪怕令他有所激动,那都言过其实了。尽管他的本性里并没有残忍的成分,但由于长期过度兴奋,他变得愈发冷漠。然而,他的感情虽然淡漠了,但他理智的洞察力却是极其敏锐的。这个简短的消息让我感到恐怖,但一旁的福尔摩斯显得颇为镇静,丝毫不露声色,就像一个化学家看到结晶体从过饱和的溶液里分离出来一样。
“意外!意外而已!”他说道。
“但是,看起来,你好像并不感到吃惊啊!”
“亲爱的麦克先生,这不过只是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已,绝不是吃惊。事实上,我也并不感到吃惊,因为我从某方面接到一封匿名信,并知道这封信相当重要,它警告我说危险正逼近某个人。一小时之内,这个危险已经变成了现实。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它不过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罢了。”
福尔摩斯把这封信和密码的来源向那位警官简单阐述了一下。麦克唐纳双手托着下巴坐着,两道粗重的浓眉蹙成了一团。
“本来,今天早晨我是想去伯尔斯通的,”麦克唐纳说,“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想问一下你和你的这位朋友是否跟我一起去。不过,从你刚才的话来看,我们在伦敦没准可以办得更好一些。”
“我倒不这样认为。”福尔摩斯说。
“真是见鬼!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警官大声说道,“我预计在一两天之内,报上就该登满‘伯尔斯通之谜’这个消息了。但是,如果在罪行还没有发生之前,就已经有人在伦敦预测到了,那这还算是个谜么?或许我们只要逮捕这个人,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那是一定的,麦克先生。可是你打算怎么去捉住这个所谓的波尔洛克呢?”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问,麦克唐纳把那封信翻转过来说:“看起来,这封信是从坎伯韦尔邮寄过来的——当然,这对我们也没什么太大帮助。如果名字是假的,这当然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对了,你是不是说曾经给他送过钱吗?”
“没错,送过两次。”
“是通过什么方式送给他的?”
“我把钞票邮寄到了坎伯韦尔邮局。”
“有没有办法去看看是谁取走的?”
“没办法的。”
听见福尔摩斯如此干脆的回答,警官显得很吃惊,他有些诧异地问:“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我是个一贯遵守信用的人。早在他第一次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他不会去追查他的行踪。”
“你觉得他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
“那是当然,一定有的。”
“那个人是不是我曾经听你提到过的那位教授?”
“哈哈,你真聪明,一点儿也不错!”
麦克唐纳向我瞥了一眼,微微一笑,又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不瞒你说,我们犯罪调查部都觉得你对这位教授是有一点儿偏见的。对于这件事情,我自己也曾去调查过。那位教授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很有学问、非常可敬的人啊!”
“说得不错。我很高兴你们竟很赏识这位天才。”
“老兄,怎么能不佩服他呢!听完你的看法之后,我就决心去看看这个人。我和他还就日食的问题闲谈了一会儿,我也忘了是怎么谈到这个上面去的。不过,他那时拿出了一个地球仪和一个反光灯来,简单地演示了一下,原理就明明白白的了。除此之外,他还借给我一本书,不怕你笑话,虽然我在阿伯丁受过不错的教育,但这本书我还是读不太懂。他头发灰白,面容瘦削,说话时神态严肃,像极了一个认真负责的好牧师。在我们分手的时候,他还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就像父亲在你走上凶残冷酷的社会之前为你祝福似的,这种感觉亲切极了。”
听完这番话,福尔摩斯大笑了起来,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好极了!简直好极了!麦克唐纳,我的好朋友,现在你来告诉我,这次感人肺腑、让人印象深刻的见面,我想大概是发生在教授的书房吧。”
“你猜得没错。”
“一个相当精致的房间,是么?”
“非常精致,甚至可以说是华丽,福尔摩斯先生。”
“那么,你坐在他写字台的对面,是这样么?”
“正是这样。”
“他的脸在暗处,而太阳照射着你的眼睛,这也没错吧?”
“对,虽然是在晚上,但我记得当时的灯光就是照在我脸上的。”
“那是一定的。你有没有留意到,教授座位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画?”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当然是不会漏过什么的,这点还是拜你所赐。不错,我看见那张画了——是一个年轻女子,斜睨着人,两手托着头。”
“你可知道,那是让·巴普蒂斯特·格罗兹的油画。”
警官正了正身子,摆出了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让·巴普蒂斯特·格罗兹,”福尔摩斯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指尖相抵,继续说道,“他是一位法国画家,在1750年到1800年之间曾经显赫一时。当然,这指的是他的绘画生涯。跟格罗兹同时代的人对他的评价一般都相当高,至于现在的评价嘛,是比那时候还要高的。”
警官两眼露出迷茫的神色,说道:“我们最好还是……”
“我们没有跑题,正是在谈这件事情啊,”福尔摩斯打断了警官的话,“刚才我所说的这一切都跟你所称之为‘伯尔斯通之谜’的这个案件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可能正是这一案件的中心呢。”
麦克唐纳好像求助似的眼光看着我,勉强地微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对我而言,你的思路运转得有点快。这中间你省略了一两个环节,让我摸不着头脑了。这个已死的画家到底和伯尔斯通事件有什么联系呢?”
“所有知识对于侦探来说,都是很有用处的,”福尔摩斯说道,“在1865年,格罗兹一幅名为‘牧羊少女’的画,在波梯利斯拍卖时,卖到一百二十万法郎——按英镑算的话,也在四万之上——即便是这样一件细小的琐事,也可以勾起你无限的遐想呢。”
很显然,这的确引起了警官的深思,他正在认真地注意听着。
“我可以提醒你一下,”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如果从几本可靠的参考书中来判断的话,教授的薪水每年大约是七百镑。”
“那他是怎么买得起……”
“就是这样啊!他是怎么买得起的呢?”
“没错,这的确值得注意,”警官深思道,“福尔摩斯先生,请你继续讲下去吧,我真是开始感兴趣了,这简直太妙了!”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笑了起来。他就是这样,每当他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称赞的时候总会感到温暖——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性格。他又问道:“去伯尔斯通的事怎么样了呢?”
“别着急,我们还有一些时间,”警官看了看手表说,“有一辆马车正在门口恭候大驾,我想花不了二十分钟我们就能抵达维多利亚车站。但是,说到这幅画,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记得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好像从未见到过莫里亚蒂教授啊。”
“是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那么,你又是通过什么知道他房间里的摆设的呢?”
“哈哈,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之前,我曾三次去他房中看他,其中有两次是用不同的借口等候他,但在他回来之前,我就先行离开了。当然,还有一次,就不太方便对你这个著名侦探说了。那是最后一次,我自作主张地把他的文件核查了一番,并取得了意外的成果。”
“难道说你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
“不,一点儿也没有,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文件,而这正是令我感到惊讶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知道这幅作品背后的含义了,至少,它说明莫里亚蒂是个异常富有的人。他是如何得到这些财富的呢?他还没有结婚,他的弟弟不过是英国西部车站的小站长,他的薪水每年大约有七百镑。而他,竟可拥有一张格罗兹的画作!”
“嗯?”
“这样一推论,自然不难理解。”
“你这番话的意思是在说他有着巨大的收入,并且这个收入是凭借不可告人的手段得来的吗?”
“没错。当然,很多其他的蛛丝马迹也让我这样认为,这些疑点仿佛隐隐约约地通向整张巨网的中心,而在那里,有个毒虫却一动不动地潜伏着。现在我只提起了一个格罗兹,是因为那是你亲眼所见的。”
“是的,我承认你说的这些话非常有意思,或者说,简直是奇妙极了。但是,我还是不太懂,你可不可以讲得再清楚一些。比方说,他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私铸硬币,伪造钞票,还是偷来的?”
“你听说过关于乔纳森·怀尔德的故事吗?”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是不是一本小说里面的人物?我对于小说里所出现的侦探大多是不感兴趣的。那些家伙做任何事总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况且,很多时候,他们只不过是灵机一动罢了,也算不上是办案。”
“请记住,乔纳森·怀尔德不是小说里的人物,也不是侦探,他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大概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
“这样说来,这个人对我没什么用处了,你知道,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
“亲爱的麦克先生,我认为,你现在最应该去做的事情,就是闭门读书三个月,每天读十二个小时以上的犯罪史。要知道,任何事物之间都有着纵横错杂的关系,甚至这次莫里亚蒂教授事件也是这样。乔纳森·怀尔德是伦敦罪犯们的幕后黑手,他凭借着他那诡谲机灵的大脑和他庞大的组织体系从伦敦的罪犯那里收取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时代像车轮一样地旋转,同一根轮辐总是还会再次转回的。以前发生的一切,将来一定还是要发生的。我要给你讲一两件关于莫里亚蒂的事情,我想你会有兴趣听的。”
“只要是你讲的,我就一定有兴趣。”
“偶然间,我发现了莫里亚蒂锁链中的第一个环节。那就是,这条锁链的一端是这一位穷凶极恶的人物,另一端则有着数百个扒手、打手、诈骗犯和靠耍弄花招骗钱的赌棍,其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罪行。而给他们出谋划策的,正是我们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法律对这位‘参谋长’和对莫里亚蒂本人都是一样无能为力。说起来,你想知道莫里亚蒂教授给了他多少钱吗?”
“倒是很愿意知道。”
“一年差不多有六千镑。你知道这是美国的商业原则,也就是他绞尽脑汁的代价。我之所以了解这件事,也是出于偶然。要知道,这个数字可比一个首相的收入还要多。从这一点来看,我们不难想象莫里亚蒂的庞大收入,以及他所从事的活动规模有多大了。另外还有一点:最近,我曾特意搜集了莫里亚蒂的一些支票——当然,不过是一些他支付家庭用度的无嫌疑的普通支票。但有趣的是,这些支票居然是从六家不同的银行取出来的。你觉得这一点又说明了什么呢?”
“相当奇怪!可从这一点我们能得到什么结论呢?”
“很显然,他不喜欢别人高谈阔论他的财富,谁也别想知道他的财产到底有多少。我觉得他开了至少有二十个银行账户,其大部分财产很可能存在利翁内信贷银行或者是国外德意志银行。如果你有一到两年的空闲时间的话,我建议你好好研究一下莫里亚蒂教授这个人。”
这次的谈话给麦克唐纳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他听得很感兴趣。但一瞬间,他那种讲究实际的苏格兰人性格又使他马上转回到眼前的案子上来。
“不管怎么说,把钱存到哪里都是他的自由,”麦克唐纳继续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你讲了这么多有趣的小故事,让我听得都跑了题。真正重要的正如你所言:那位教授和现在这桩案子肯定是有联系的,也就是你从波尔洛克那里收到的警告信上所说的那一点。我们能否再继续往前推进一步呢?”
“也好,我们不妨来想想他犯罪的动机。根据你所说的实际情况来推测,这是一宗莫名其妙的、或者至少是一起很难解释的凶杀案。现在,假定犯罪的起因正像我们所怀疑的那样,可能有两种不同的动机。首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莫里亚蒂用一种铁的手腕来统治他的党羽,他的纪律一定是异常严格的。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处死这一种惩戒形式。现在,我们假设这个被害人道格拉斯曾经以某种方式背叛过他的首领,而他那即将临头的厄运却被这个首领的某个部下知道了。接下来的就是对他的惩戒,而且这个惩戒也会被所有的人知道——其目的不过是要起到震慑作用,要使部下都感觉到死亡的恐怖。”
“好!这算得上是个意见,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另一种看法,那就是这起惨案是按照比较正常的路数由莫里亚蒂全程策划的。我想问一下,那里是否遭到过抢劫之类的破坏?”
“应该是没有,这个我并没听说过。”
“如果没发生过的话,那么,第一种假设的可能性就不大,而第二种假设也许很接近事实。莫里亚蒂可能是在分到了一些赃物的情况下参与策划的,如若不然,就是别人给了他很大的利益,让他主持这个邪恶的勾当。这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的第三种可能,我们都必须去伯尔斯通寻求答案。我对咱们的这个对手可是太了解了,他才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能让咱们联系到他的线索呢。”
“那么,这样看来,咱们是非得到伯尔斯通走一趟了!”麦克唐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地吼道,“喂!这可真比我想的要晚太多了。先生们,我只能给你们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就这样吧。”
“哈,你太小看我们了,对我们两人来讲,五分钟足够了。”福尔摩斯跳了起来,他迅速脱下了睡衣,并把外套换上,说道,“亲爱的麦克先生,等我们上了路的时候,请你把这些情况都详细地说给我听吧。”
然而,这个“一切情况”却是少得可怜,但它却足可以让我们相信,我们所面临的这个案子是很值得让某位专家密切关注的。当福尔摩斯认真地聆听那些虽然很少,但却值得注意的细节的时候,他面露惊喜,停不下来地搓弄两只瘦手。这漫长而又无聊的几个星期总算是熬过去了,眼下总算有个非常合适的案件来发挥他那些不一般的才华了,这种特殊的才能,就好像上天赋予他的特殊禀赋一样,当它没有用武之地的时候,就会令它的主人感到厌烦。那样的话,即便是无比灵敏的头脑,也会因为整天无所事事而逐渐变得迟钝。
只要是福尔摩斯遇到了要他解决的案件,他的眼睛就会变得很有神,他苍白的脸颊就会微微泛红,那种急于探明真相的心理使得他变得神采奕奕。他坐在车子上,上身微微向前倾斜,集中精神倾听麦克唐纳讲述关于这个案子的一些情况。警官向我们解释说,这个案子正等待着我们到苏塞克斯去解决呢。警官是根据一份潦草的报告进行讲述的,这份报告是清晨的时候通过送牛奶的火车给他带过来的。地方官员怀特·梅森是他的好朋友,每当其他地方的人需要帮助的时候,麦克唐纳总是比苏格兰场收到通知要快出不少。而对于这样一宗让人没法下手的案子,一般需要由大城市的专家来解决。他念给我们的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麦克唐纳警官:
这封信是专门写给您的,除此之外,另有公文会送到警察局里。请拍电报告诉我,你是坐早晨的哪一班车到伯尔斯通这里来,这样我好方便我迎接大驾。如果我没法脱身的话,也会派其他人去接站。这个案件非比寻常。所以请您火速前来,千万不要耽误任何时间。如果您能邀请到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的话,我将更为荣幸,我想,他会发现一些正好符合他心意的事情。如果不是其中有一个死人的话,我们差一点儿就会觉得全部案子已经戏剧性地完结了呢。唉,说起来,这个案子可真是不简单!”
“你的朋友似乎还算得上聪明。”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先生,如果让我说的话,怀特·梅森可是一个头脑灵活、精力充沛的人。”
“好吧,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话要告诉我们么?”
“咱们遇见他的时候,他会把一切情况告诉给我们的。”
“话说回来,你又是如何猜到道格拉斯先生惨遭毒手这个事实的呢?”
“哦,那是随信而来的正式报告上提到的。但是,那份报告上并没用‘惨遭’这两个字,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正式的术语,报告上只是说死者名为约翰·道格拉斯,以及提到了他的伤是在头部,被火枪射中的;除此之外,它还提到案发的大概时间是午夜时分;还说不难判定,这个案件无疑是一桩谋杀案,不过还没有对任何人进行拘捕,主要是因为这个案件具有非常复杂的背景和一些相当离奇的元素。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现在我们所能得知的全部状况。”
“好,我知道了。那么,麦克先生,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如果我们在现在这种根据不足的情况下过早地作出一些判断的话,对我们的工作是相当有害的。现在,我只能肯定两件事——苏塞克斯的死者和伦敦的一个智囊。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查清楚。”
诸位,现在先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放在一旁,我来描述一下在我们到达发案地点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当然,这些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只有这么讲,你们才能了解到事件的相关人物以及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特殊背景。
伯尔斯通坐落在在苏塞克斯郡北部的边缘地区,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这里有一片老旧的半木半砖的房屋,几百年来从未改变,但近年来,由于这里风景优美、位置优越,所以一些富人迁居到此,他们的别墅在四周围的丛林中隐约可见。
当地人认为,这些丛林是维尔德大森林的边缘,大森林一直延伸到北部的白垩丘陵地区,逐渐变得稀疏。由于人口数目日益庞大,一些小的杂货店也开设起来,所以,它的远景显然可见,几年之内,伯尔斯通就会从一个相对古老的小村子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城镇。事实上,这里现在是一个相当大的农村地区的中心,因为离这里十或十二英里远的地方,是离这里最近的繁华城镇——滕布里奇韦尔斯市。
在离村子半英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很古老的园林,以其高大挺拔的山毛榉树而闻名于世,这里就是陈旧的伯尔斯通庄园。这个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建筑物的一部分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代兴建,当时的休戈·戴·坎普司在英王赐给他的这个庄园的中心处建了一座小型的城堡,不幸的是,这座城堡在1543年被一场大火摧毁。直到詹姆士一世时代里,一座砖瓦房又在这座封建城堡的废墟上重新修建起来,甚至连原来那座城堡四周围的已被大火熏黑了的基石,也派上了用场。
这个庄园里面的建筑相当特别,有很多山墙和菱形小格玻璃窗,跟17世纪初它的建造者所遗留下来的没什么两样。而原来起到护卫功能的两道护城河却有了不小的变化,外河已经干涸,被重新开垦,成为了一个菜园子。那道内河倒是依然存在,虽然现在只有几英尺深了,但却环绕着整个庄园,宽度达到四十英尺。此外,还有一条小河流经这里,所以,这里的水流尽管略显浑浊,但却从不像壕沟里的死水那样不干净。庄园大楼底层的窗户离水面不足一英尺。
如果想要进入这座庄园,必须通过一座吊桥。这座吊桥的绞盘和铁链早已生锈并且毁坏了。然而,这座庄园里面的新住户竟奇迹般地把它修复成功了,现在,这座吊桥可以随意地吊起。事实也是如此,这座吊桥现在每天晚上都吊起来,早晨再放下去。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恢复了以往封建时代的习惯,只要一到晚上,庄园就变成了一座孤岛——请注意,这个事实跟即将轰动整个英国的这个案件有着不小的联系。
在道格拉斯买它之前,这所房子已经有多年没有人住了,看起来甚至有荒废、坍塌的危险。道格拉斯的家里只有两口人,就是约翰·道格拉斯以及他的夫人。从人品或者性格方面来说,道格拉斯可不是个普通人。他年龄在50岁上下,面容粗犷,有一双十分敏锐的灰眼睛,大下巴,蓄着灰白的小胡子,他的身材瘦长而结实,其健壮机敏丝毫不减年轻时。他总是一脸的和善,看起来和蔼可亲,喜气洋洋。但是,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有些不拘礼仪,偶尔会使人产生这样的一种印象:道格拉斯在年轻的时候也曾体验苏塞克斯郡社会底层的生活。
然而,尽管那些教养颇高的邻居喜欢以好奇而谨慎的眼光对待他,但由于他时常慷慨大方地给当地各种福利事业捐款,参加他们的烟火音乐会和其他晚宴,加上他有着一副受人欢迎的男高音歌喉,并且还会经常满足大家的要求给人们唱一支优美的歌曲,所以道格拉斯在村民心中的形象非常出色,很得人心。他看起来相当富裕,据说那些钱都是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金矿。从他本人和他的夫人的日常谈话中,人们不难了解到,道格拉斯曾经在美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由于道格拉斯举手投足慷慨大方,所以大家对他的印象格外好,而他那履险如夷、临危不惧的精神更是大大地提高了他的声誉。尽管他的枪法并不算高明,但每次的狩猎集会他都会应邀参加,并与别人较量,他会凭借着自己的决心一路坚持下来,而且成绩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差。有一次,教区里牧师的住宅忽然起火,当本地的消防队宣告没有办法扑救大火之后,他仍无所畏惧地冲进着火的房子里抢救财物,从此便一鸣惊人。因此,约翰·道格拉斯虽然来这个地方不超过五年,但这里却没人不知道他了。
与道格拉斯的情况差不多,他的夫人也很受当地人的爱戴。按照一般英国人的习惯,如果未经他人介绍,不会有很多人去拜访一个迁来本地的异乡人的。其实,这点对她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关系。因为她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而且,她的长处在于一心一意地照顾丈夫和料理家务。据传,她本是一个英国的女子,在伦敦和道格拉斯先生相逢,那时道格拉斯正在鳏居,而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高挑,肤色较深,体态苗条,比她丈夫年轻了整整二十岁。不过,年龄的悬殊差距似乎对他们美满的家庭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
有的时候,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会说,道格拉斯夫妇的相互信任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道格拉斯夫人之所以不愿多谈她丈夫过去的生活,是因为她也不够了解。极少数的观察敏锐的人曾注意到并在私下里有过议论:道格拉斯太太有时会有一些神经紧张的表现,每当她丈夫回来得晚的时候,她就会显得十分不安。平静的乡村总是喜欢四处传播流言蜚语,庄园主夫人的这个弱点当然也不会被人们放过,而当事件发生之后,这一点在人们的心中就会变得更为重要。
还有一个人,说实在的,他只不过是有时在这里暂住一下,不过由于这件案子发生的时候,他恰好也在场,所以在人们的议论中,他的名字就显得特别突出了。这个人名为塞西尔·詹姆斯·巴克,来自汉普斯特德郡黑尔斯洛基市。
塞西尔·巴克这个人身材高大,行动灵活,因为他经常出入庄园,所以伯尔斯通村里主要的大街上人人都认识他,他在庄园也颇受欢迎。对道格拉斯以前的生活,人们都不知道,唯有这位塞西尔·巴克先生,他仿佛知道关于道格拉斯的一切事情。巴克本人无疑是个英国本地人,但是据他自己说,他第一次结识道格拉斯是在美洲,而且在那里两个人建立了十分密切的关系,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不过从表面看来,巴克不过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光棍而已。
从年龄上来看,巴克要比道格拉斯年轻一些——他大概有四十五岁,他膀大腰圆,他的脸形像一个职业拳击家,他还有着浓重的黑眉毛和一双目光逼人的黑眼睛,人们可以想象,在打仗的时候,巴克甚至用不着他那本领高强的双手,就可以从敌方阵营中清出一条路。巴克对骑马不感兴趣,也不喜欢狩猎,唯一的爱好是叼着烟斗在这个古老的村落里四处闲转,不然就跟主人一起——主人不在的时候他就跟女主人在一起——在景色优美的乡村中驾车四处游玩消遣。
“巴克么?他可是一个性情随和、慷慨大方的绅士啊,”管家艾姆斯这样评价道,“不过,唉,我可不敢和他顶牛!”巴克与道格拉斯的关系非常亲密,与道格拉斯夫人也是一样——但这种友谊似乎有点不对劲,不只是对道格拉斯来说,甚至连那些仆人也能感觉到道格拉斯的这个烦恼。巴克,他就是在这桩祸事发生的时候在这个家庭里的第三个人物。
至于在这所老房子里面的其他一些居民,只有艾姆斯和艾伦太太还值得一提——大管家艾姆斯是一个古板、拘谨、文雅,而又十分能干的人;而艾伦太太则是个健康而快乐的人,她分担了一部分女主人的家务管理工作。房子里的其他六个仆人和1月6日晚上发生的事件没有丝毫关系了。
在半夜11点45分的时候,第一次报警就传到当地的警察局里,这个警局的日常工作由来自苏塞克斯保安队的威尔逊警官主管。塞西尔·巴克非常激动地向警局的门冲过去,用尽全力敲起了警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着说:庄园里出了一桩惨案,约翰·道格拉斯先生被人杀害了。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又急急忙忙地返回了庄园,几分钟之后,警官也赶到了犯罪现场。警官是在向郡当局紧急报告了这桩惨案之后,在12点多赶到犯罪现场的。
等到警官到达庄园的时候,发现吊桥已经被放下,楼里面灯火通明,他们全家都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像一群没头的苍蝇。众多仆人脸色惨白,彼此紧挨着站在庄园的大厅中,管家惊恐万分,无法抑制地搓着双手站在门口,只有塞西尔·巴克一个人看起来还比较镇静,他打开了离入口最近的那扇门,招呼警官跟着他进来。这时,村子里活跃而有本领的医生伍德也赶到了这里。三个人一起走进了这间充满了不幸的房子,不知所措的管家也紧跟着他们走了进来,并随手把门带上了,因为他不想让那些女仆看到这幅可怕的场景。
死者仰卧在屋子的中央,四肢摊开,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晨衣,里面穿着夜服,赤脚穿着毡拖鞋。医生跪在这具尸体的旁边,并把桌上的油灯拿在了手里,他经验丰富,只看了受害者一眼,便明白受害者已经没有救活的可能了。受害者的伤势十分严重,他的胸前摆着一件让人感到不解的古怪武器——火枪,枪管从扳机往前大约一英尺的地方被锯断了。为了达到同时发射的效果,两个扳机用铁丝缠在了一起,这样就可以产生更大的杀伤力。当然,射击的距离很近,并且几乎全部火药都射在了脸上,所以死者的头被炸得粉碎,惨不忍睹。
乡村警官忽然遭遇到这样重大的事故,他显得有些困惑不安。“在长官没来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惊恐地凝视着那具可怕的头颅,小声地说道。
“到目前为止,我们什么都没有动过,”塞西尔·巴克说道,“我对天发誓,你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切跟我刚才发现时的一模一样。”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什么时间?”警官掏出随身的笔记本准备记录。
“当时是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我还没有脱衣服,正坐在卧室壁炉旁取暖,就听到了一声枪响。怎么说呢,好像声音也并不是很响——就像被什么东西捂上了似的。我狂奔下楼,跑进那间屋子时,也超不过半分钟。”
“那时的这扇门是开着的吗?”
“没错,它是开着的。和你现在看见的一样,可怜的道格拉斯倒在地上,他睡房里的蜡烛还在桌上点着,没有熄灭。后来又过了几分钟,我才想起来把灯点上。”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没有的。随后,我听见道格拉斯太太从楼上走了下来,我赶紧跑了过去,把她拦在外面,好不让她看见这幅可怕的场景。女管家艾伦太太也来了,扶着道格拉斯太太走开。之后,艾姆斯来了,我们就又重新回到那间屋子。”
“可是,我听说过,你们的吊桥整夜都是吊起来的。”
“是的,没错。在我把它放下来之前,吊桥都是吊着的。”
“那么,凶手又是如何逃脱的呢?这根本不可能!我想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自杀的。”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不过你看!”说着,巴克把窗帘拉到一边,让他看那几乎已经完全打开了的玻璃窗。“你再看看这个!”他又把灯放低些,照在木窗台上,上面的血迹像是一只长筒靴底的印痕。
“你认为有人蹚着水穿过了护城河吗?
“正是这样!”
“按照你的说法,如果你在罪案发生后半分钟之内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罪犯当时肯定还在水中。”
“对,这点我确信无疑。那时我要是跑到窗前看看就好了!可是正像你刚才所能看见的那样,窗帘挡住了窗户,所以我根本没能想到这一点。后来,我听到了道格拉斯太太的脚步声,我第一反应就是千万不能让她走进这间屋子。当时的场面实在是太可怕了。”
“没错!实在是太可怕了!”医生看着那个被炸得粉碎的头颅和它周围的可怕血印说,“自从伯尔斯通火车撞车以来,这样可怕的重伤还是第一次。”
“不过,依我看,”警官说道,他那迟钝的脑子、局限的常识使他的思路仍然停留在洞开的窗户上,“你说有一个人蹚着水过护城河逃走,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我想问你,既然当时吊桥已经吊起来了,他又是如何进到这间屋子里来的呢?”
“啊,先生,问题就在这里啊。”巴克说道。
“今天的吊桥大约是几点钟才吊起来的?”
“傍晚6点钟左右吧。”管家艾姆斯回答说。
“我听人说起过,”警官说道,“通常情况下,吊桥是在太阳西下的时候吊起来。那么在现在这个季节,每天日落的时间是在下午4点30分左右,而不是傍晚6点。这点你们怎么解释?”
“今天道格拉斯太太在请客人们吃茶点,”艾姆斯说道,“客人不离开我是不能把吊桥吊起来的。所以只得待客人离开之后,我才能做这件事。”
“这么说来,”警官又说道,“我们假定有人从外面进来,那他们一定是在傍晚6点钟之前通过吊桥来到这里,而且一直藏到半夜11点钟之后,直到道格拉斯先生走进屋中。”
“正是这样!道格拉斯先生有个习惯,他每天晚上都要在庄园四周巡视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他上床睡觉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看看烛火是否正常。可他进入这间屋子里时,那个人正在这里等着他,他见道格拉斯先生进来了立即就向他开枪,随后丢下火枪越过窗子逃跑了。我觉得就是这样。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到有其他的解释能跟眼前的事实相符合。”
警官简单察看了尸体,他从死者身旁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张卡片,卡片上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姓名开头大写字母V.V.,它的下面是数字341。
“这是什么?”警官举起卡片问巴克。
巴克好奇地看着卡片。
“我敢肯定我以前见到过这个,”巴克说道,“十有八九是凶手留下来的。V.V.341。我搞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警官一边来回翻看着名片,一边问道:
“V.V.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某个人名字的开头大写字母。医生,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壁炉前面的地毯上摆放着一把大号铁锤,看样子做工不错,既坚固又精致。
塞西尔·巴克指了指壁炉台上的铜头钉盒子说道:
“你看,道格拉斯先生昨天换油画来着,我曾亲眼看见他站在椅子上取下原先的画,并把这张大画挂在上面,取画时这把铁锤就派上了用场。”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把铁锤放回刚才发现它的地方吧,”警官困惑不解,用手搔着头说道,“唉,看来只有头脑聪颖机敏的警探才能搞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还是请伦敦的警探来处理这个案子吧。”他举起了灯,围绕着屋子慢慢地走着。
“喂!”警官好像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把窗帘拉向一旁,大声问道,“这里的窗帘大约是几点钟拉上的呢?”
“大约下午4点钟刚过,”管家回答道,“那时候我们刚刚把灯点起来。”
“哈哈,这就几乎可以肯定了,一定是有人藏在了这里,”警官把灯拿得更低了,在墙角处,长筒靴子泥污的痕迹非常明显。
“我敢肯定,巴克先生,你看这泥污,几乎完全证实了你的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凶手是在下午4点到6点之间偷偷溜进屋子里的。他之所以溜到了这间屋子里来,我想是因为这是他最先看到的一间,他必须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所以就躲在了这个窗帘的后面。这一切看来很明显。依我分析,他的目的主要是想偷盗室内的财物。可是,恰好碰上了道格拉斯先生,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痛下毒手,然后溜之大吉。”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警官,”巴克说道,“不过,我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在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呢?我们为什么不趁着凶手还没走远,把这个村子仔细搜查一番呢?”
警官想了一想,说道:“在早晨6点钟之前,这里是没有火车的,所以他应该不能乘着火车逃走。如果他双腿湿淋淋地在大路上步行的话,一定会有人注意上他的。所以在没人来跟我换班以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这儿的。同时,在这件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想你们也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伍德医生拿着灯,仔细地检查着道格拉斯先生的尸体。
“这是什么记号?”他问道,“跟案情有什么联系吗?”
死尸的右臂袒露在外面,直露到胳膊肘。大约在前臂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古怪的褐色标记——一个圆圈,里面有一个三角形,图上的每一条痕迹都是凸起着的——在灰白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这好像不是针刺的花纹,”伍德医生的目光透过眼镜紧盯着这个标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记号。这个人曾经烙过烙印呢,就像那些在牲口身上的烙印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实说,对于这个标记,我也不太清楚,这十年以来,我曾多次看到他臂上的这个标记,但我也没打听过。”塞西尔·巴克说道。
“我也见过的,”管家说道,“每当主人挽起衣袖的时候,我就会看见这个标记。但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或者这个标记跟案情没有什么联系了,”警官说道,“但这件事终究有点奇怪,唉,牵涉到这一案子的每桩事都这么怪。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管家指着死者伸出的那只手,惊呼道:“天哪!他们把他的结婚戒指给拿走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
“没错,不信你看!主人的左手小指上一直戴着纯金结婚戒指,结婚戒指上面还戴着带有天然块金的戒指,中指上戴着盘蛇形戒指。现在盘蛇戒指和天然块金戒指都还在,可唯独那枚结婚戒指消失了。”
“他说得没错。”巴克说道。
“你的意思是,道格拉斯先生的结婚戒指是戴在另一只戒指下面的?”警官问道。
“一直是这样的!”
“那么这凶手,或者说不管他是谁吧,他首先要把这个天然块金戒指取下来,然后再取下结婚戒指,最后再把块金戒指给套上去。”
说到这里,这位尽职的乡村警官摇起头来,又说道:“依我看来,我们还是把这个案子留给伦敦警方去办吧。怀特·梅森可是一个精明人,这里的案件没有怀特·梅森应付不了的。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来这里帮助我们了。不过我想,我们最好指望伦敦方面能把事情办得圆满,不怕说出来被大家笑话,要让像我这样的人来办这种案子,实在是非常吃力啊。”
天还没亮的时候,苏塞克斯的侦探长就接到了伯尔斯通警官威尔逊的急电,他乘着一辆轻便的单马车从总部急忙赶过来,马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他又乘坐清早5点40分的那班火车把报告递交到了苏格兰场。中午12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在伯尔斯通的车站迎接我们了。怀特·梅森先生面容安详,性情沉稳,他身材微胖,穿着一件宽大的花呢外套,红润的脸刮得十分干净,两条略向里弯曲的大腿看起来刚劲有力,脚上穿的是带绊扣的高筒靴子,这一身装扮使他看起来像是个矮小的庄稼汉,或者是个即将退休的猎场看守人,再或是说他像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但唯独不像地方警署里的刑事警官。
“亲爱的麦克唐纳先生,你听我说,这可真是一桩很不寻常的案子。”怀特·梅森反反复复地强调,“新闻界的记者们听到这件案子肯定会像苍蝇一样蜂拥而至,我希望在他们来管这闲事并把一切印迹弄乱之前,我们就先处理完自己的工作,你觉得如何?在我的记忆中,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离奇的案子呢。福尔摩斯先生,我敢肯定,这里的某些情况肯定会使你感兴趣的,你信不信?还有你,华生医生,一般来说,在我们结束工作之前,医生总是要发表一些意见的,我期待着你的表现。诸位,你们住在韦斯特维尔阿姆兹旅店,因为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来安顿你们了,不过我听说那里的房子倒是还算不错,也很干净。仆人会把你们的行李送过去的,不用担心。现在,先生们,请跟我来,好吗?”
这位活跃的苏塞克斯侦探表现得十分谦虚,让人心生好感。跟着他走了十来分钟,我们就到了住处。我们收拾整顿了十分钟,然后就坐在小旅店的休息室里,开始议论这件案子的基本情况。对于这些,我在上一章已经详细地叙述过了。麦克唐纳有时会作一些笔录,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带着惊讶与钦佩的表情仔细聆听,那副样子就好比植物学家鉴赏稀有的花朵一样。
“真是奇怪!”听完案情介绍之后,福尔摩斯说,“真是奇怪极了!抱歉,我想不出以前有什么案子比这个更奇怪了。”
“哈哈,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怀特·梅森显得非常兴奋,他说道,“我们在苏塞克斯算是赶上时候了,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从警官威尔逊手里接过的资料全部都告诉你了。我可是拼着老命赶过来的!哎呀!事实证明,也许我根本用不着这么紧赶慢赶的。因为这里并没有什么事需要我立即去做。警官威尔逊差不多已经掌握了全部的情况。我只是简单核对了一下,并且作了一些研究,现在多少有了一些我自己的看法。”
“你对这个案件怎么看?”福尔摩斯红着脸,急切地问道。
“是这样,我认为,我们首先应该把那个铁锤仔细地检查一下,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医生伍德也在一旁帮忙。铁锤上我并没找到任何施用过暴力的痕迹。我原本还在想,也许道格拉斯先生曾用这把锤子进行过自卫,这样那个锤子上面就会留下一些痕迹,但现在的情况是,锤子上面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当然,这可什么问题都证明不了,”警官麦克唐纳说道,“因为有很多使用铁锤作为凶器的案子,铁锤上并没留下过任何痕迹。”
“你说得没错。这也许并不一定能证明道格拉斯先生没有用过它。但是,如果要真留下了一些痕迹,那对我们可就有大用处了,虽然事实上却没有。后来,我又仔细检查了那支火枪,那是一支大号的铅弹火枪。正如警官威尔逊所指出的那样,它的扳机紧紧地缚在了一起,所以只要你扣动后面任何一个扳机,那两个枪筒就会同时发射。我想,不管是谁作了这样的处理,他都是下定决心不让他的敌手逃脱厄运的。这支被处理过的枪不过两英尺长,任何一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藏在外衣里。枪上虽然没有制造者的全名,可是两支枪管间的凹槽上却刻着‘PEN’这三个字母,名字的其他字母就都被锯掉了。”
“那上面是不是一个花体的大写字母‘P’,而另外两个字母,也就是‘E’和‘N’则较小,是这样的吗?”福尔摩斯问道。
“一点儿也不错。”
“那我知道了,这是宾夕法尼亚小型武器制造公司所制造的,那是美国的一家很有名的武器工厂。”福尔摩斯说。
怀特·梅森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的朋友,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农村赤脚医生望着来自哈利街的专家一样,眼前的这位专家一句话就可以解开许多让他感到困惑不解的疑难杂症。
“嘿!福尔摩斯先生,这点很有用的。你说得没错。奇怪!真是让人惊讶!难道你把世界上所有武器工厂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福尔摩斯挥了挥手,岔开了这个无聊的话题。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美洲火枪,”怀特·梅森继续说道,“我以前似乎在某些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记载,截短的火枪是在美洲某些地区普遍使用的一种武器。我们撇开枪管上的字母不说,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一些迹象证明:进到屋里,并开枪杀死主人的可能是个美国人。”
麦克唐纳摇了摇头说:“老兄,你想得可真是太远了。我压根还没听到过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所庄园里有其他人进来过呢。”
“那么,这敞开的窗户、窗台上的血迹、墙角的长筒靴印、奇怪的名片,还有这支火枪又怎么解释呢?”
“那里的一切都是可以伪造出来的。我们知道,道格拉斯先生本身就是个美国人,或者说他曾长期在美国居住。巴克先生也是这样,你没有必要从外边弄个美国人来为你所见到的一些美国人的作为寻求解答。”
“呃,但是那个管家艾姆斯……”
“他怎么样?这个人可靠吗?”
“我了解到,他在查尔斯·钱多斯爵士那里待过十年,性格很好,可以说是非常可靠。他是在五年前道格拉斯买下这座庄园的时候到这里来的。他说他在庄园里从来没见过这支枪。”
“为了便于隐藏,这支枪已经被改造了。枪管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截短的,很多箱子都装得下这枪,他又怎么能发誓说在庄园中没见过这样的枪呢?”
“啊,不管怎么说,他说他确实从来没有见到过啊。”
麦克唐纳显得很无奈,只好摇了摇他那天生固执的苏格兰人的脑袋。
“我还是不能相信有什么外人曾经到过这间屋子。我请你认真考虑,”每当麦克唐纳辩论失败的时候,他的阿伯丁口音就会变得更重,“如果说这支枪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并且这些怪事是一个外来人干的。我请你好好想一下,你这样的假设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天哪,老兄,这简直不可思议!甚至也不符合一般的常识。福尔摩斯先生,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来。请根据我们刚才听到过的事实来判断一下吧。”
“好,麦克先生,说说你的理由吧。”福尔摩斯以一种非常平和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们假定凶手存在的话,他肯定不是一个偷窃犯。这点毫无疑问,因为那只戒指和地上的那张卡片都在说明这是出于某种私人恩怨的、有预谋的凶杀案。好,如果有一个人溜进屋中准备蓄意谋杀,假如他还懂得一点儿事理的话,他一定会想到,如果要从这里逃跑一定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所房子的四周围全都是水。此外,他该如何选择谋杀的武器呢?我想你一定认为,他会选择世界上声音最小的武器。这样才能不惊动别人,并且在达成愿望之后顺利跳出窗子,蹚过那条护城河,从容不迫地从现场逃掉。这样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他身上带着的是声音很大的武器——比如枪,他明知道只要枪声一响,整个庄园的人就会迅速地跑到事发地点,而且极有可能在他蹚过那条护城河之前,人们就能发现他,难道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完全不符合情理嘛。”“明白,你的理由的确足够充分,”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点头回答说,“的确需要很多理由来证明。怀特·梅森先生,我想问你,你当时有没有立即跑到护城河的对岸去勘察有没有人蹚水上岸的痕迹?”
“当然,福尔摩斯先生,那里没有一丁点儿的痕迹。不过因为对面是石岸,所以我也没指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难道连一点儿足迹或手印都没有么?”
“哈!怀特·梅森先生,我们现在马上动身去庄园那边看看怎么样?我想那里或许会有一些小的线索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启示。”
“我当然建议你去看看的,福尔摩斯先生,但我想在我们去那里之前,最好让你先把一切情况了解清楚。我是怕,如果有什么触犯了你……”这会儿,怀特·梅森表现得有点犹豫,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以前跟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处理过一些案件,”警官麦克唐纳说道,“他为人一向光明磊落。”
福尔摩斯微笑着说:“按照我个人对这个工作的理解,之所以我参加办案,是想让正义可以得到申张,所以我才协助警方做工作。话说回来,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的话,那肯定是因为他们首先想不跟我合作,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去跟他们争名夺利。同时,怀特·梅森先生,我也有权利要求按我自己的思路办案,并且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交出我的成果——自始至终,而不单是只在某些阶段上拥有这个权利。”
“当然,我根本没有怀疑过,你能参加办案,这是我们的荣幸。请相信,我们一定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给你,”怀特·梅森热诚地说,“请随我来,华生医生。到时候,我们可都盼望着能在您的书里占据一席之地呢。”
怀特·梅森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起沿着素朴的乡村街道走着,街道的两旁各有一行榆树,十分挺拔。在远处,是一对古代的石柱,多年的风吹雨淋使得它们略显斑驳,上面长满了苔藓,石柱顶上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原貌,它们原本是伯尔斯通的两个后脚立起来的石狮子,算是这里的标志性建筑。顺着蜿蜒曲折的车道往前走不远,就会看见四周的草地和栎树,人们只有在英国的农村才能看到这种别致的景色。然后是一个急转弯,眼前浮现出一片幽长、低矮的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典型古别墅,这个别墅的砖已经变成了暗褐色。此外,还有一个旧式的花园,花园两旁都有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紫杉树。我们继续前进,走到庄园跟前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幽美宽阔的护城河和一座木吊桥,护城河里的水在寒冬的阳光下就像一股水银,泛着美丽的亮光。
细细数来,自从这座古老的庄园建成开始算起,光阴荏苒,迄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它映衬出了数百年的沧桑巨变和悲欢离合。更奇妙的是,由于年代久远,现在从这些古老的墙上仿佛可以显现出犯罪的前兆来,还有那些古怪的、高耸着的屋顶以及突出的山墙,它们似乎都在为那恐怖的阴谋作着掩护。老实说,当我看到那几扇阴沉沉的窗子和前面一片黯淡的景色的时候,我感觉到发生这样一件惨案,真的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
“你看,这就是那扇窗户,”怀特·梅森指着一扇窗户说道,“在吊桥右边的那一扇,它现在正像昨晚发现时那样敞开着。”
“如果一个人想要从这里钻过去,这扇窗户可有些狭窄。”
“哈,或者他是个瘦子呢。我们并不需要用你的推论来向我们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比如你和我这样的身材,应该是完全可以挤过去的。”
福尔摩斯走到了护城河的边上,朝着对面望去。然后他又仔细检查了突出的石岸和它后面的草地的边缘。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仔细勘察过这里了,”怀特·梅森不屑地说道,“可这里的确是什么线索也没有,没有任何能说明这里有人上岸的痕迹,而且,他为什么一定要留下那些痕迹呢?”
“是啊,他为何要留下痕迹?我多问一句,这里的护城河水一直是这样浑浊的吗?”
“一般来说它都是这种颜色。因为在河水流下来的时候,总是夹杂着不少泥沙杂质什么的。”
“这条护城河里面的水大约有多深?”
“我想想……这里的两侧水深有两英尺左右,中间差不多有三英尺深。”
“这么说来,我们就完全可以排除那个人在蹚过护城河时被淹死的这个幼稚的想法了。”
“不会的,即便是小孩子也不会淹死的。”
我们顺利通过吊桥,一个身材消瘦、看起来性格古怪的人把我们迎了进去。他就是管家艾姆斯。可怜的老人由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脸色十分难看,整个身子也是颤颤巍巍的。乡村警官威尔逊则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他尽职尽责,现在仍然守在现场的屋子里。医生早已离开了。
“有什么新的状况吗,威尔逊警官?”怀特·梅森问道。
“没有的,先生。”
“好,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你已经够辛苦的了。假如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们会再派其他人去请你过来。管家最好在门外等着我们。请让他通知道格拉斯太太、女管家和塞西尔·巴克先生,我们现在有话要问他们。先生们,现在请允许我先把我的想法说给你们听,然后你们再得出自己的看法。”
一路上,这个乡镇专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有冷静、清楚的头脑和丰富的常识,也对事实有着绝对的尊重。凭这几点,在他的本行事业里,他应该是会有不小的发展的。福尔摩斯每次听他说话时都是专心致志的,丝毫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乡镇专家也很欣赏。
“这案子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这是我们现在的第一个问题。先生们,我说得没错吧?如果说是自杀,那么我们就不得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这个人开始先把结婚戒指摘下并藏了起来,然后他穿着睡衣,走到这间屋子里,在窗帘后面的墙角处踩上泥印,以便使人产生错觉——有人在这里等候着他,并将窗户打开,把血迹弄到……”
“不,我们绝对不这么认为。”麦克唐纳说道。
“那就没错了。所以我想,这肯定不会是自杀,那么就一定是他杀了。现在,我们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凶手究竟是外来的人,还是这个庄园里面的人呢?”
“是的。能不能先让我们听听你的看法?”
“要我说的话,这两种可能要下结论都不太容易,但是真相一定是这两种情况的其中之一。我们不妨先假设是庄园内部的一个或几个人干的。这样,在万籁俱寂,但人们还没睡熟的就寝时间,他们躲在这里抓到了这个道格拉斯,然后用着这世上最古怪并且声音最大的武器去杀掉他,以便搞得整个庄园都听得见,但这武器又是庄园内从没见过的。这个理由看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你说是吗?”
“没错,我想也不会是这样的。”
“好,那么我继续,这里的人都说过,在听到枪响之后,最多不会超过一分钟,这个庄园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到了现场。虽然塞西尔·巴克先生自称他是第一个赶到这里的,但艾姆斯和其他所有的仆人也都到了。难道能说,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罪犯竟能做出在墙角留下脚印,把窗户打开并在窗台上留血迹,从道格拉斯先生的手指上取下结婚戒指等等一系列事情吗?这显然不太可能。”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同意你的这个看法。”福尔摩斯说道。
“好,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回过头来说,这也许是外来的人作案。虽然我们仍然面对很多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那么不可能的了。我想这个人是在下午4点30分到6点钟之间进入庄园的,换句话说,就是在黄昏和吊桥吊起之间这段时间里。在这段时间里,因为道格拉斯太太在招待一些客人,所以房门是打开的,这个人可能没遇到什么阻碍就偷偷地溜了进来。他可能只是个一般的小偷,也可能与道格拉斯先生素有私怨。既然道格拉斯先生在美洲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而这支猎枪又像是一种美国武器,那么,这样看来,出于私怨的可能性比较大。他偷偷地溜进了这间屋子,然后藏在窗帘的背后,一直藏到半夜11点多。这个时候,道格拉斯先生走进了这间屋子,他们交谈的时间很短——如果真的交谈过的话——因为道格拉斯太太曾提到过,她丈夫还没离开她几分钟,她就听到枪声了。”
“没错。那支蜡烛也可以说明这点。”福尔摩斯说道。
“你说得太对了,那支蜡烛原本是全新的,现在烧了还不足半英寸。所以我推测,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先把蜡烛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才遭到枪击的。如若不然,他遭到枪击后一跌倒,蜡烛肯定会掉在地上。这点说明他刚走进这间屋子里时没有遭到袭击。后来巴克先生到这里时,才熄灭了蜡烛,并把灯点上了。”
“毫无疑问,的确是这样的,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好,按照我刚才的说法,我们来假想一下当时的情形。道格拉斯先生先是走进屋来,然后点燃了蜡烛,并把它放下。这时候,一个人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手中拿着这支火枪。他向他索要这枚结婚戒指——天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想大概会是这样。出于恐惧,道格拉斯先生把结婚戒指给了他。然后道格拉斯先生就被那人毫不留情地——也可能是在一场搏斗之后——以这样可怕的方式开枪打死了。这期间,道格拉斯可能想到过要自卫,并拿起过后来我们在地毯上发现的那把铁锤。道格拉斯先生死后,凶手丢下火枪,一起丢下的大概还有这张写着‘V.V.341’的奇怪卡片——不管它代表什么意思——然后通过这扇窗户迅速地逃了出去,并在塞西尔·巴克先生发现罪案的时候,蹚过了护城河成功地逃跑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么解释你觉得如何?”
“你说得合情合理,也非常有趣,只是有点不能令人信服。”福尔摩斯说道。
“嘿!老兄,你这可真是一派胡言,简直没有比这更不合情理的了。”麦克唐纳大声吼道,“我们都知道,道格拉斯先生被人杀害了,不管凶手是谁,我都可以向你们证明,他一定是用其他办法作的案。他让他逃跑的退路就那样被切断,目的又是什么?如果说四周安静,没有声音是他逃跑的一个绝佳条件,那么,他使用火枪来犯案,又怎么能说得通呢?喂,福尔摩斯先生,既然你刚才说怀特·梅森先生的推论没法让人相信,那你就应该给我们指点迷津了。”
在整个漫长的讨论过程中,福尔摩斯一直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任何细节,不肯放过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眼儿。他双眉紧蹙,下面的那双敏锐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沉思不语。
“亲爱的麦克先生,请别着急。我想我还是需要更多的事实,然后才能进行推论,”福尔摩斯跪到死尸旁边,一边检查尸体一边说道,“唉!这个伤疤的确很吓人,能不能把管家找过来一下?……艾姆斯,我听说你以前见到过道格拉斯先生前臂上有奇怪的标记,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个三角形的烙印,是这样的吗?”
“没错。先生,我经常看见。”
“你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个烙印的含义吗?”
“没听说过,先生。我对上帝发誓。”
“好,依我看,这一定是火烙的标记,烙的时候,必须要承受很大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艾姆斯先生,我注意到道格拉斯先生的下巴后方有一小块药膏。在他活着的时候,你注意到这点了吗?”
“是的,先生,我注意到了。那是他昨天早晨刮脸时一不小心弄破的。”
“嗯?以前你见过他刮破脸吗?”
“先生,很久没有见过了。”
福尔摩斯有点兴奋地说:“这倒是值得研究!当然,也许不过是巧合罢了,但是,这也能说明他当时有点紧张,没准儿他也预感到了危险的存在。艾姆斯,昨天你发现主人有什么比较反常的情况吗?”
“说到这个,先生,我的确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他的情绪好像有些波动,整天都坐立不安的。”
“哈!由此看来,这次枪击事件不是完全没有征兆的。我们已经有些进展了,不是吗?麦克先生,或许你还有其他什么问题?”
“没有的,福尔摩斯先生,你到底是个经验丰富的人,让我不得不敬佩。”
“好,接下来,我们来研究一下这张写着‘V.V.341’的卡片吧。看质地,这是一张粗纸制成的硬卡片。在你们庄园里是否有过这样的卡片?”
“我想没有,至少我从来都没见过。”
福尔摩斯踱着步子,走到写字台的前面,他从每一个墨水瓶里小心翼翼地蘸些墨水,并将它们洒到了吸墨纸上。
“我想,这张卡片绝对不是在这里写成的,”福尔摩斯说道,“这里的墨水都是黑色的,而那张卡片上的字却略带一些紫色,并且写的时候用的是粗笔尖,而这里的笔尖都是细的。我觉得,这张卡片应该是在别的地方写成的。艾姆斯,这上面的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先生,我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麦克先生,你认为呢?”
“我觉得这个有点像是某种秘密团体的名称,会不会跟道格拉斯先生前臂上的标记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这样认为。”怀特·梅森说道。
“好,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假设。从这点出发,看看我们的问题有多少能说得通。我们假设那个团体派一个人来杀道格拉斯先生,他设法钻进了庄园,在屋子里等着道格拉斯先生,并用这支火枪打掉了他的脑袋,然后蹚过护城河逃跑了。那么,他之所以要在死者的身边留下这样一张卡片,无非只有一个目的:等到报纸上一登出来,这个团体的其他党徒就能知道,这个仇已经报了。这些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完全可以说得通。那么,武器可有的是,为什么他单单挑选火枪呢?”
“是啊,这点说不通。”
“还有,那枚丢失的戒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对呀。”
“看看时间,现在已经两点多了吧,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凶手。但是自从天亮之后,我想在这方圆四十英里之内,每一个警察都在寻找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外来人。”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
“好。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如果他在附近有个藏身之地,或者是他事先准备好了一套替换的衣服呢,那他们现在不是已经把他放过了吗?”说着,福尔摩斯又走到了窗户旁边,用他的放大镜仔细地看了看窗台上的血迹,并说道,“明显得很,这是一个很宽的鞋印——大概是八字脚。真奇怪,不管是谁看见这个脚印,都会说这个鞋底的样式倒是不赖。但是,当然了,痕迹还是有点不清楚。这旁边的桌子底下放着的是什么呢?”
“是道格拉斯先生的哑铃,福尔摩斯先生。”艾姆斯回答道。
“什么?是哑铃?可是这里只有一个啊,另外一个哑铃在哪儿?”
“我不清楚,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本来就只有这一个,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这东西了。”
“一个哑铃……”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这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外表精干的人正探头看着我们。我一下子就猜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之前听人讲过的塞西尔·巴克。他用极度傲慢的目光迅速扫视了大家一周。
“很抱歉,诸位,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巴克说道,“不过,你们或许应该听听最新的情况了。”
“最新的情况?是抓住凶手了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人们已经发现他的自行车了。这个家伙把他的自行车扔在这里了。请你们来看看,现在就放在大厅门外一百码的地方。”
我们往外走去,看见几个仆人和闲汉正站在马车道上检查那辆自行车,车子原本是藏在常青树丛里,后来才被人们发现的。这是一辆用得很旧的拉奇·惠特沃思牌的自行车,车子上溅上了很多泥浆,好像骑过很远的路。车座的后面有一个工具袋,里面有油壶和扳子等工具,可是车主究竟是谁,却还没什么线索。
“如果这些东西都曾登记并编号了,对警方就有很大帮助哩,”警官说道,“话说回来,现在咱们能找到这件东西,也的确应该谢天谢地了。就算我们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里,但至少我们能搞清楚他是从哪儿来的了。不过,这个家伙到底为何要丢下这辆车子呢?这倒是件怪事。他后来又是怎么走的呢?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这件案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根本看不出一点儿眉目来呢。”
“真的看不出丁点儿的眉目来吗?”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问道,“哈哈!我看不一定!”
我们又重新回到了那间屋子里,怀特·梅森轻声地对大家发问:“你们刚才说要对书房进行检查,现在你们检查完了吗?”
警官麦克唐纳回答说:“暂时告一段落。”福尔摩斯也同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你们是否愿意听一听这个庄园里面其他人的证词?我们可以用这间餐室吧,亲爱的艾姆斯,就请你先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吧。”
管家艾姆斯的讲述简洁明了,说服力很强,给人留下一个诚实、可靠的印象。艾姆斯还是在五年前道格拉斯先生刚搬到伯尔斯通这里时才受聘用的。他所了解到的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个腰缠万贯的绅士,是在美洲发迹起来的。道格拉斯先生性格和蔼可亲,善于体贴他人——当然,或许艾姆斯对主人的这个性格还不算完全习惯,不过,一个人不能做得面面俱到。在道格拉斯先生家里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他从来没见到过道格拉斯先生有什么异常的迹象,反而,道格拉斯先生可以说是他所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虽然道格拉斯先生叫人每晚都要把吊桥拉起来,但这只是因为那是庄园古老而该死的习俗而已,道格拉斯先生不愿意打破传统,他希望能把这个习惯保留下去。道格拉斯先生日常生活很简朴,他很少去伦敦,几乎也不离开这个村子,但是,在他遇害的前一天,他曾去往滕布里奇韦尔斯市买了一些东西。也就是那天,艾姆斯发现道格拉斯先生情绪有些不对劲,坐卧不安,一反常态,他的性情变得急躁,很容易发火。案发的当天晚上,艾姆斯还没睡着,他正在房子后面的餐具室里收拾碟子什么的,忽然听到铃声响了起来。事实上,他并没有听到枪响,因为厨房和餐具室在这所庄园的最后面,中间还间隔着好几重关着的铁门和一条长长的走廊,所以无论换了谁,也是没法听到的。艾伦太太也是因为听到急促的铃声才赶紧跑了出来,他们一起跑到大厅里,然后看见道格拉斯太太正颤颤巍巍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虽然她走得并不是那么稳当,但艾姆斯隐约觉得,道格拉斯太太好像不是特别惊恐,至少他没看出来。道格拉斯太太一走到楼下,巴克先生就从书房里面冲了出来,他千方百计地拦住了道格拉斯太太,不让她进去,并央求她回到楼上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赶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吧!”巴克先生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已经死了,我们谁都无能为力。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先回去吧!”
巴克先生就这么说了一通,道格拉斯太太就回到楼上去了。令人奇怪的是,她表现得十分沉稳,既没有大喊大闹,也没有尖叫。女管家艾伦太太陪着她一起上了楼,并留在卧室里。这时,艾姆斯和巴克先生两人重新回到了书房,他们所看到的场景跟后来警局来人所看到的一切没什么两样。那时,油灯还点着,但蜡烛已经熄灭了。他们从窗子里面向外远眺,但由于夜晚非常黑,所以他们也没发现什么。再后来,他们奔回到了大厅里,艾姆斯在这里摇动卷扬机放下吊桥,巴克先生就匆匆地去往警局报案。
以上这些就是管家艾姆斯的证词。
而女管家艾伦太太的说法跟艾姆斯的说法基本一致。艾伦太太的卧室到前厅要更近一些,当时她正准备就寝,忽然听见了一阵铃声。她的耳朵有点背,所以并没有听见枪响,话说回来,其实书房离得也不算近。她只记得听见了一个声音,她把那个声音当做了大一点儿关门声。就这,还是早得多的事情,至少在铃响的半个多小时之前。在艾姆斯跑到前厅里的时候,她是跟艾姆斯一起过去的。她看见脸色苍白的巴克先生从书房中走了出来,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激动。这时,巴克先生看见了道格拉斯夫人正在下楼,于是就拦住了她,并力劝她回到楼上。道格拉斯夫人好像也说了些什么,但几乎听不见。
“请陪着夫人,并把她扶上去。”巴克先生对艾伦太太这样说道。
之后,艾伦太太听了巴克先生的吩咐把道格拉斯的夫人搀扶到了卧室里,并竭力地安慰着她。道格拉斯夫人的样子很可怕,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她浑身发抖,但也没有表示要再下楼去看看。她双手抱着头,身上只有一件睡衣,呆坐在卧室壁炉旁边。整个晚上,艾伦太太都在陪着她。而对于其他仆人来说,那时候他们大多已经睡着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警察到来之前,他们才知道庄园里出了状况。这些仆人基本上都住在庄园的最后方,所以也不可能听见什么枪声。
艾伦太太说完了,除了悲伤和吃惊以外,福尔摩斯他们在盘问里并没得到什么新情况。接下来是塞西尔·巴克先生,最早的目击者,他讲述了当时的情况。对于案件,除了他已经告诉警察的之外,几乎没补充什么新情况。他个人十分相信凶手是从窗户那里逃出去的,他认为窗台上的那些血迹就是最好的证据。此外,联想起当时的吊桥已经拉起来,所以刺客也没什么其他方法可以逃走。但他却解释不清楚刺客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如果说那辆自行车的确是刺客的,那么他为何不骑走呢?刺客当然不可能淹死在护城河里,因为那里的河水最深处也不过只有三英尺。
巴克先生觉得,关于凶手,他有一种非常肯定的看法。众所周知,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个非常沉默的人,不怎么爱说话,对于他以前的那些生活,更是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当他年纪还不大时,就从爱尔兰搬到美洲了。后来,他的状况越来越好,口袋里的钱也越来越多。巴克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和道格拉斯先生初次相逢,他们当时想在加州的一个叫做贝尼托坎营的地方经营一些矿业。正当事业发展得如日中天的时候,谁也没曾想道格拉斯却突然把它变卖掉了,并举家迁至英国来。随后,巴克也把这份产业卖掉了,并搬到了伦敦。于是,他们的友谊又逐渐恢复起来,两人甚至变得十分要好。道格拉斯留给巴克的印象是:似乎总有一种危险在威胁着他,他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安全感。道格拉斯忽然离开了加州,在英国这么平静的地方租下了这个房子,巴克认为这些都跟他说的那种危险息息相关。巴克先生猜想一定有个什么决不饶人的组织,或者是个秘密团体,一直在暗地里追踪着道格拉斯,其目的就是想把他杀死。虽然道格拉斯从来没提起过那是个什么团体,也没说过他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那些人,但道格拉斯偶尔的只言片语使得巴克萌生了以上那些想法。据他猜测,那个卡片上的字跟那个秘密团体一定存在着某种关系。
“你在加州和道格拉斯先生一起工作了大约多长时间?”警官麦克唐纳问道。
“差不多有五年。”
“那时候,道格拉斯先生是个单身汉吗?”
“没错,那时他是个鳏夫。”
“他有没有提起过他的前妻什么的?”
“几乎没有,我只记得他说过前妻是德国血统,有一次我看见了她的相片,长得很美。就在我和道格拉斯认识的前一年里,她得伤寒病不幸去世了。”
“你知不知道道格拉斯先生以前跟美国的某个地区有一些特殊的联系?”
“你是在说芝加哥?我听他提起过那里,他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并且在那里工作过。此外,我还听他说起过产铁、产煤的一些其他地区。他生前可是去过很多地方。”
“他对政治热衷吗?你觉得那个秘密团体是不是跟政治有关系呢?”
“不,我敢肯定,他根本不关心政治。”
“你觉得他以前有没有做过一些犯罪的事?”
“我觉得没有,因为在我的一生里,还从来没碰上过像他这样正直的人。”
“他在加州的时候,生活上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平时,他很喜欢去山上,来我们的矿区工作,他总是去那些人少的地方,也正因此,我才敢说是有人追踪他。后来,当他那么突然地离开加州去英国,我就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他是曾经接到了某种警告。在他走后的一星期里,有五六个人跟我打听过他的行踪。”
“是什么人跟你打听他?”
“嗯,怎么说呢,那些人看上去有点冷酷。他们一来到矿区,就打听道格拉斯在哪里。我对他们说,道格拉斯先生已经去欧洲了,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不难看出,他们对他有点不怀好意。”
“这些人应该是美国人,也是加利福尼亚人,对吧?”
“这个嘛,我是不太了解加利福尼亚人的。但他们的确都是美国人,不过他们肯定不是矿工,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希望他们赶紧离开。”
“这是六年多之前的事儿了吧?”
“差不多有七年了。”
“你们在加利福尼亚一起住了有五年,所以,这桩事不是差不多有十一年之久了么?”
“没错。所以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不共戴天的冤仇,以至于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没法忘怀。看来,形成这份冤仇的原因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说不定这就是道格拉斯先生一生中的禁忌,令他永远也无法释怀。”
“但是,一个人要是大难临头了,他为什么不求助警察对他进行保护呢?”
“也许这种危险不是一般人可以保护的。有一件事我想你们应当清楚,道格拉斯先生出门的时候总是带着武器的,他的手枪几乎从来不离开他的衣袋。但不幸的是,昨天晚上他只穿了睡衣,那把手枪被放在卧室里了。我觉得,当时他一定是认为吊桥一拉起来就安全了,所以放松了警惕。”
麦克唐纳继续说道:“我想把时间弄得更清楚一些。我们来算算,道格拉斯离开加利福尼亚州已经差不多有六年了,可你是第二年就随之而来了,对吗?”
“没错,先生。”
“他再婚到现在也有五年了,也就是说,你是在他结婚前后来的吧。”
“大约是在他结婚前的一个月。嘿,我还是他的男傧相呢。”
“你以前认识道格拉斯夫人吗?”
“不,我没见过这个人。在这之前,我离开英国差不多有十年之久了。”
“可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能跟她常常见面了,是吧?”
巴克望着那个侦探,眼神有点古怪。
“也可以这么说,的确是经常见面,”巴克回答道,“至于这一点,我想解释的是,你去拜访你的好朋友,总不能避开他的妻子吧。如果你在想这里面会有什么牵连的话……”
“抱歉,巴克先生,我什么也没有想。但是,凡是跟这案件有关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有责任问清楚,我并没打算冒犯你。”
“可你刚才的责问就是有些无礼。”巴克生气地回答说。
“不,这不过是我们需要了解一些事实而已,弄明白这些事实对谁都有好处。容我再多问一句,你跟道格拉斯夫人的友情,道格拉斯先生有没有表示过反对呢?”
巴克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的两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你没有这样提问的权力!”他大声说道,“这跟你所调查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我一定要提这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好,如果这样,那我拒绝回答。”
“哈哈!你当然可以拒绝回答,可你必须知道,你拒绝回答的本身就是已经回答了,因为如果没什么需要特殊隐瞒的事情的话,你就不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了。”
巴克的那双浓重的黑眉皱起来,他绷着脸站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又微笑着仰起脸说道:“嗯,不管怎么说,我想你们毕竟是在例行公事。我不应该从中作梗。我只想请求你们可千万不要再去烦扰道格拉斯夫人了,因为现在这些情况已经够她受的了。我不妨直说,可怜的道格拉斯的确有个不小的缺点,那就是他的嫉妒心。他对我十分友好——也可以说没有人对朋友比他对我更好了。同时,他对自己妻子的爱情也是非常专一的。他愿意把我叫到这里来,也经常派人去找我。但是,如果我和他的妻子在一起说话,或是我们之间稍微显得有些友好的时候,他的醋劲就上来了,他立马就会勃然大怒,并说出最肮脏、粗野的话来。这种场面我可经历了不止一次,我也曾多次发誓不再来这里。但在事后,他又给我写了忏悔的信,请求我不要计较这些,我也拿他没办法。不过,先生们,你们可以听我说一句总结的话,那就是,我想,全世界大概不会有人像道格拉斯夫人这样爱自己的丈夫了;我还敢说,天下也没有比我更为忠诚、老实的朋友了。”
这番话说得热情四射、真挚感人,但是,警官麦克唐纳好像并不为所动,还是没有转移开话题,他继续问道:“道格拉斯先生的结婚戒指被人取走了,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没错,看来像是这样。”巴克说道。
“你说‘看来像’是什么意思啊?你不知道这个事实么?”
这时的巴克显得有些惶恐不安,他说道:“我说‘看来像’的意思是,也许是他自己把戒指摘下来的呢。”
“事实上,这只戒指既然已经找不到了,不管是谁取下的,我想在场的人都会由此联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婚姻跟这桩惨案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巴克无奈地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膀。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不能硬说它会令人想起什么,”巴克答道,“但是如果你暗示: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什么理由,但都牵扯到道格拉斯夫人的名誉问题的话,”说这话的一瞬间,他两只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怒火,随后他显然是拼命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如果是那样,那你们的思路就算是大错特错了。我要说的话大概就这么多。”
“好了,现在我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你了。”麦克唐纳显得有些不太高兴,冷冷地说道。
“等等,还有一个小问题。”福尔摩斯问道,“当你刚刚走进这间屋子时,桌上只是点着一支蜡烛,是这样的吗?”
“对,你说得没错。”
“你是从烛光中看到了道格拉斯先生的尸体吗?”
“是这样。”
“然后你就马上按铃求援了吗?”
“是的。”
“他们来得快吗?”
“在一分钟之内吧,就全都来了。”
“但是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蜡烛好像已经熄灭了,油灯已经点上,这好像有点不对劲吧。”
说到这里,巴克又露出那副犹豫、迟疑的神态。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福尔摩斯先生,”他停了一下,才继续回答说,“蜡烛的光很暗,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让这间屋子更亮一些。恰好这灯就在桌子上,所以我就顺手把灯点上了。”
“是你把桌上的蜡烛吹灭的吗?”
“是的。”
福尔摩斯并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巴克不慌不忙地扫视了我们每个人一眼,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我隐隐觉得,他的行动似乎反映出一种对立的情绪。
随后,警官麦克唐纳派人给道格拉斯夫人送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大概意思是说,他很想去她的卧室去拜访一下,可是道格拉斯夫人却回答说,她准备在餐室中跟我们见面。现在,她走进来了,她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身材颀长,容貌秀美,但好像不怎么爱说话,至少看起来是相当冷静、沉着的一个人。我本以为道格拉斯夫人一定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谁知却完全不是那样。她的脸色的确不怎么好,苍白憔悴,很像一个受过极大震惊的人,但她的举止却是镇定自若,她那纤长美丽的手扶在桌上时,和我的手几乎一样,没有丝毫的颤抖。她有着一双哀怨而美丽的眼睛,她扫视了我们大家一周,出其不意地向我们问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天啊,难道这些是我的想象么?为什么她提问的时候带着惊恐的语气,而不是希望的口气呢?
“我们已经采取了所有可行的措施,道格拉斯夫人,”麦克唐纳说道,“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忽略任何事情的。”
“请不要担心金钱方面,”她面无表情、语气平和地说道,“我想让你们尽一切力量去把这件事查清楚。”
“或许,你可以给我们讲一些有助于查清这件案子的事吧。”
“我担心我表述不清楚,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的。”
“根据塞西尔·巴克先生所言,你实际上没有看到,换句话说,你好像并没到发生惨案的屋子里面去,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没进去,巴克让我回到楼上去了。他恳求我,让我回到卧室去。”
“说得不错,看来的确是这样。当时你是听到了枪声,然后就立即下楼了?”
“对,我穿上睡衣就下楼了。”
“从你听到楼下的枪响,到巴克先生在屋子的外面阻拦你,中间大约间隔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有两分钟吧,我想,在那样的时刻,时间是不太好估计的。巴克先生请求我不要进去,他对我说大家都是无能为力的。再后来,女管家艾伦太太就把我扶回楼上了。上帝啊,现在回想起来,这可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你能不能在大体上告诉我们,你听到了枪声是在你丈夫下楼多久之后?”
“不,这很难说。因为他是从更衣室下楼的,所以他出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因为他害怕失火,所以每天就寝之前他都要亲自在庄园里走一圈。我认为他唯一恐惧的东西大概就是火灾了。”
“这正是我想说的问题,道格拉斯夫人,你和你的丈夫是在英国才认识的,是这样么?”
“是的,我们结婚已经有五年了。”
“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在美洲发生过的什么危及到他的事情?”
道格拉斯夫人沉思了片刻,才回答说:“对,我有种感觉,感觉有一种危险时刻都在围绕着他,使他不得安宁,但他始终不肯跟我商量。顺便说一句,这可不是因为他信不过我,我们夫妻的关系非常好,一向恩爱无比,我想他不过是不想叫我担惊受怕罢了。他认为如果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就会惊慌失措,所以他一直也没告诉我。”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时,道格拉斯夫人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接着说道:“丈夫一生保守着的秘密,爱着他的女人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你认为这可能吗?我当然是通过很多方面才了解到的:从他避而不提及他在美洲生活的那段日子;从他偶尔流露出来的某些言语;从他注视某些不速之客的方式;从他采取的一些防范措施。我甚至完全可以肯定,他肯定有一些实力强大的仇人,他知道他们一直没有放过他,所以他总是在提防着他们。我深信这一点,所以这几年来,每当他回来得比较晚的时候,我就寝食难安。”
“我可不可以多问一句,”福尔摩斯说道,“他的哪些话引起了你的注意呢?”
“恐怖谷,”夫人回答说,“这就是我不停追问他的时候,他一直用的词语。他说:‘我一直身陷在恐怖谷之中,到现在也没法摆脱。’‘难道我们真的永远也摆脱不掉这“恐怖谷”了吗?’看到他更失常时,我有时会这样问他。有一次,他对我郑重其事地说:‘有时我想,我们好像真的永远也摆脱不掉了。’”
“你也肯定问过‘恐怖谷’是什么意思吧?”
“是的,我当然问过,可是一提到这儿,他就一脸阴沉,连连摇头说:‘我现在还处于它的阴影笼罩之下,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愿上帝保佑,希望这不会落在你的头上。’我想,这大概是一个真正的山谷,或者他以前在那里住过,居住期间可能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我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这样。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们了。”
“他有没有提到过什么人的名字?”
“这个好像是提到过。我想想,大约是三年之前吧,他外出打猎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在发烧时曾说过一些胡话。我现在只记得他不断地重复一个名字,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显得相当愤怒。那个名字是麦金蒂——身主麦金蒂。后来他的病痊愈了,我就问他:‘身主麦金蒂到底是谁,他主管的是谁的身体?’他哈哈一笑回答说:‘谢天谢地,他可不管我的身体。’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全部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不过,我想,身主麦金蒂和‘恐怖谷’之间应该是有着某种联系的。”
“还有一个事情,”警官麦克唐纳继续说道,“你是在伦敦的一家公寓里跟道格拉斯先生相识的,并且在那儿与他订婚,是这样吗?你们的恋爱过程是怎样的,有什么神秘的事吗?”
“恋爱过程总是会有的,这点毫无疑问,但整个过程也的确没什么神秘的。”
“哈!他就没什么情敌吗?”
“没有,因为那时我根本还没有男朋友啊。”
“你肯定听说他的结婚戒指被人取走了,对于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看的?如果说是他以前的仇人跟踪他到这里并且痛下毒手,那么,又为什么要把他的结婚戒指拿走呢?”
说到这里,道格拉斯夫人唇边又掠过了一丝微笑。
“这个我实在说不好,”她回答道,“我也想不通里面的原因。”
“好了,我们不再多耽误你时间了,在这样的时候还来打扰你,我们感到很内疚,”麦克唐纳说道,“当然,我们也还有一些其他疑问,那就等以后遇到时再来问你吧。”
道格拉斯夫人站了起来,我注意到,跟刚才一样,她又迅速地扫视了我们一周,然后,她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一躬,就走出了屋子。
“她可真个美丽的女人,”在道格拉斯夫人关上门之后,麦克唐纳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巴克这个人一定经常来这个庄园。他大概是个很招女人喜欢的男子。另外,他承认死者是个爱吃醋的人,也知道道格拉斯的醋意到底是怎么来的,再加上结婚戒指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我的朋友两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忽然,他站起身来,拉响了那个传呼铃。
“艾姆斯,”当管家走进来的时候,福尔摩斯问道,“你知不知道塞西尔·巴克先生现在身在何处?”
“我去找找看,先生。”
不一会儿,艾姆斯就回来了,他告诉我们巴克先生正在花园之中。
“艾姆斯,你有没有印象,那天晚上你跟巴克先生在书房的时候,他脚上穿着的是什么?”
“我记得,福尔摩斯先生。他脚上穿的是一双拖鞋,在他要出去报警的时候,我才把长筒靴子递给他。”
“那么,现在这双拖鞋在哪里?”
“应该还在大厅里的椅子下面。”
“艾姆斯,多谢。我们想要分辨出哪些是外来的脚印,哪些是巴克先生的脚印,这很重要。”
“明白,先生。我确定我注意到那双拖鞋上面也有一些血迹了,甚至我的鞋子上也是一样的。”
“没错,根据当时室内的情况来看,的确是这样的。很好,艾姆斯。如果我们想要找你,我们会再拉响铃的。”
没过几分钟,我们就来到了书房里,福尔摩斯已经把那双毡拖鞋从大厅里取回。正如艾姆斯所言,那两只鞋底上都沾上了黑色的血迹。
“奇怪!”福尔摩斯站在窗前,把鞋子放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并自言自语,“这真是太奇怪了!”
说着,福尔摩斯忽然像一只猫那样猛地跳了过去,并俯下身子把那只拖鞋放在窗台上的血迹上面。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完全吻合。他默默地朝着那几位同事笑了笑。
顿时,麦克唐纳显得异常兴奋,他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大声说道:“嘿!老兄!这就对了!这个痕迹是巴克先生自己印在窗上的。这可比别的靴印要宽出一些,我记得你还说过这是一双八字脚。不过,我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呢,福尔摩斯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啊,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的朋友自言自语地说道。
一旁的怀特·梅森捂着嘴轻声偷笑,又以职业上特有的那种得意的心情搓着他那双大手,满意地大声说着:“我就说嘛!我就说这桩案子很了不起,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假啊。”
不难想象,那三个侦探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再去核查,所以我就先独自回到乡村旅店了。在回去以前,我在这古朴的花园里散了散步,花园在整个庄园的一侧,一排排古老的紫杉环绕在四周,修剪得奇形怪状。花园里是一大片连绵的草坪,草坪的中间有一个典型的古式日晷仪。整个园子的景色非常好,我畅游在其中,顿时心旷神怡起来,紧张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了下来。在这样幽静清雅的环境中,我想任何人都能忘掉那间阴森森的书房和地板上那个血迹斑斑、四肢伸开的尸体,或者只是把它当做一场噩梦,不当它真的发生过。然而,正当我在花园中散步的时候,忽然又遇见了一件怪事,使我又不得不重新想起这桩惨案。
我刚才提过,这个花园的四周点缀着一排排的古老紫杉,十分夺目。而在距庄园楼房最远的那一边,紫杉显得很稠密,甚至形成一道树篱。在这道树篱的后面,还有个长方形的石凳,这个石凳从楼房的这边走过去是很难发现的。待我走近那个地方,居然听见了有人在说话,先是一个男人低低的声音,而后是一个女人娇柔的笑声。我灵机一动,直接走到了这道树篱的尽头,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就看清了那两个人——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道格拉斯夫人的样子令我很吃惊,因为刚才在餐室里,她表现得是那么平静、拘谨,而现在,她脸上一切伪饰的悲哀都已消失不见了,双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辉,她的面部被巴克的妙语逗得开了花。巴克坐在她的旁边,两手交握在一起,双肘支在膝上,向前倾斜着身子,一发现我,两人立即恢复那种严肃的伪装——只不过有点晚。他俩只是匆匆继续聊了一两句话,巴克就站了起来,并走到了我身旁,对我说:“先生,请原谅,你应该就是华生医生吧!”
我略有不快地向他点了点头,或者说,我当时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内心对他们的糟糕印象。
“我们猜就是你,因为你和福尔摩斯先生的友情可是路人皆知的。你是否愿意过来和道格拉斯夫人聊上一会儿?”
我阴沉着脸,跟他走了过去,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书房地板上那个脑袋几乎被打飞了的尸体。现在离惨案发生不过几个小时而已,而他的妻子竟然在花园的灌木丛后面公开调情。我很冷淡地向道格拉斯夫人打了个招呼,刚才在餐室时,我曾因她的不幸遭遇而备感同情,但是现在,我已经对她心生厌恶。
“唉,现在,恐怕你会觉得我是一个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人了吧?”道格拉斯夫人叹着气说道。
我耸了下肩膀,对她说道:“这跟我没关系的。”
“或者,未来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公正地对待我,只要你了解……”
“抱歉,道格拉斯夫人,可华生医生的确没有必要了解什么,”巴克急忙说道,“他不是才亲口说过,这些跟他没关系嘛。”
“没错,”我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我还想要散散步呢。”
“请等一等,华生先生,”道格拉斯夫人几乎是在用恳求的声音对我说道,“有一个问题,你的回答可能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权威,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却相当重要。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了解他和警局的关系。如果说有人把一个秘密告诉给他,他是不是一定会转告那些警察呢?”
“对,这是个问题,”巴克用相当恳切的语气说道,“福尔摩斯先生到底是独立处理案件,还是要跟警局一起解决呢?”
“这样一个问题,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谈。”我回答道。
“我求求你,请告诉我吧,华生医生,我相信你一定能帮助我们,只要你在这点上给我们稍稍指点一下,对我们的帮助就很大了。”
道格拉斯夫人的声音是那么诚恳,以至于我霎时间忘掉了她刚才的那些轻浮举动,感动得只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请放心,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是一个独立的侦探,”我说道,“一切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并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解决案件。但与此同时,他也很尊重那些跟他一起办案的官方人员,对于那些能帮助官方把罪犯缉拿归案的事情,他也决不隐瞒。除此以外,别的我就不能多说,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详细些,大可以去找福尔摩斯先生本人问问。”
说完这些,我就向对方致意告别了,他俩仍然坐在那道树篱挡住的地方。我走到树篱的尽头,回头看见他们仍坐在那里激烈地谈论着;但是因为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这边,所以这就很明显,他们是在讨论刚才跟我的对话。
整个下午,福尔摩斯都在和他的两个同伴在庄园里研究案情,直到傍晚时候才回来,我让人给他端上来一些茶点,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当我把下午遇见的这件事情讲给福尔摩斯之后,福尔摩斯说道:“我并不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什么隐秘的事情。华生,也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但是,如果我们以谋杀或者同谋的罪名去逮捕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显得有些狼狈了。”
“那么,你觉得这件事的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听到这句,福尔摩斯显得很有兴致,他不无幽默地说道:“嘿!我亲爱的华生,等我把这第四个鸡蛋消灭掉,我就把全部情况都告诉给你。虽然现在我不还敢说这个案子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了——事实上还差得很远。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那个遗失的哑铃……”
“什么!那个哑铃?!”
“哎呀,亲爱的华生,难道你还没想清楚么,那个丢失的哑铃就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啊。好了,好了,你也别一副沮丧的样子,因为,这个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说说,我想无论是警官麦克,抑或是那个头脑精明的当地侦探,还都没有留意到那个丢失的哑铃是多么重要。只剩下一个哑铃!你想想吧,华生,好好琢磨一下运动员只有一个哑铃的情况!那一定会酿成一种畸形的发展,没准很快就会有脊椎弯曲的危险。真奇怪,华生,这太不正常了!”
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他的双眼里偶尔闪耀出调皮的神态,注视着我那副沮丧而狼狈的样子。
每当我的这位朋友食欲如此旺盛的时候,说明对于这个案子他已经是有了几分把握。这点我很了解,如果还是没有头绪的话,他可能会日夜焦躁,寝食难安,每当那时,他就会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那样集中全部精神,随之而来的,他那消瘦、渴望成功的脸庞就变得愈发枯瘦。
吃光了那些茶点之后,福尔摩斯点着了手里的烟斗,惬意地坐在这家老式乡村旅馆的炉火旁边,他语气轻松,不紧不慢地开始谈起这个案子来。与其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及无数次推理的论述,倒不如说这不过是他自言自语的回忆。
“谎言。亲爱的华生,这是一个出奇的、很大的、不折不扣的、超出我们预料的弥天大谎,我们在一开始就碰上了它,这也就是我们的出发点。现在我知道,巴克的证词完全是一派胡言,不过他的话被道格拉斯夫人进一步证实了。由此推理,道格拉斯夫人也是在撒谎,他们两个人都撒谎,而且肯定是串通好了的。所以现在我们的问题就很清楚了,就是要查清楚他们撒谎的原因。他们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想隐瞒的真相又是什么?华生,我们来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查到这谎言背后的真相。
“我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在撒谎的呢?主要因为他们捏造的技术不够高明,甚至违反了基本的事实。请多想一想吧!依他们所言,在凶手杀完人之后,在几十秒的时间内从死者手指上摘掉这个戒指,况且我们知道,这个戒指上面还套着另一只戒指,然后他再把这另一只戒指套回原处,还要把这张奇怪的卡片放在受害者身旁——这样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法做到。当然,你也可能提出疑问,因为那戒指也可能是在他没死之前就被摘下去了的。但是,华生,请不要忘记,桌上的蜡烛只燃烧了很短的时间,这一点说明,死者和凶手两人见面的时间也是很短的。在这之前,我们曾听说过道格拉斯的胆子很大,所以他应该不是那种一被吓唬就自动交出结婚戒指的人。不,道格拉斯先生不会的,华生,灯点着之后,凶手独自一人和死者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关于道格拉斯先生的死因,很明显能看出是枪杀,所以,开枪的时间可能比他们刚才所说的要早一些。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肯定没有错。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场阴谋,是由两个听见了枪声的人,也就是道格拉斯夫人这个女人和巴克这个男人干的。别忘了,我们知道,那个窗台上的血迹是巴克先生自己故意印上去的,其目的就是想给我们造成假线索。
“现在,我们必须问自己一个这样的问题:这桩凶杀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直到夜里10点30分左右,庄园里的仆人们还在这屋里忙来忙去,所以谋杀应该不是在这之前发生的。到了夜里10点45分的时候,许多仆人都回到了住处,只剩下管家艾姆斯还留在餐具室工作。你下午离开我们的时候,我曾做了一些实验,我发现只要房门都关上,无论麦克唐纳在书房里发出多大的声音,在餐具室里也是根本听不见的。
“但请注意,女管家的卧室就不一样了。那间卧室离走廊的距离不算太远,当屋子里面发出非常响的声音时,我在那间卧室是可以听到一些的。而对于本案来说,我们知道是从很近的距离进行射击——虽然火枪被作了一些处理,不会特别响,但在如此寂静的晚上,在艾伦太太卧室还是应该可以听见的。你还记不记得,艾伦太太的证词里曾说过她有一些耳聋,尽管是这样,她还是提到过,在警报发出的半个小时之前,她听到了一声类似于关门的声音。我们知道,警报发出前半小时大概应该就是夜里10点45分的时候,我觉得当时艾伦太太听到的就是枪声,那才是本案真正的发生时间。
“我们先假设当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但我们现在必须查清楚另一个问题:如果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夫人不是凶手,那么,从夜里10点45分他们听到枪声走下楼梯开始算起,直到夜里11点15分他们拉铃叫来仆人为止,这段时间里,他们俩做了些什么。他们为什么不马上报警呢?我想这一点很重要,一旦这个问题查明,我们离真相就又接近了一些。”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两个是串通好了的,”我说道,“道格拉斯夫人在自己的丈夫死之后刚几小时,就在后院里举止轻浮地聊天、发笑,如果不是事先有所预谋,那她一定是个没有心肝的东西了。”
“说得不错。你发现没有,甚至当道格拉斯夫人陈述案情的时候,她也不像是个被害人的妻子。华生,我对女性并没有特殊的感情,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但是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那种只是听了别人的话就不去看丈夫尸体的妻子,平时应该也是几乎不把丈夫放在心上的。如果我要是娶妻的话,华生,我一定会给我的妻子灌输一种感情,当我的尸体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时,她决不会随着管家妇走开。他们的这种安排非常低劣,哪怕是最没有经验的侦探,也会因为这里没有出现任何妇女的悲号而备感吃惊的。就算没有其他的原因,单凭这件小事也会认为这是一场阴谋。”
“那么,如此说来,你现在是不是能断定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这两人就是罪魁祸首了?”
“哈哈,你的这个问题可真是太直接了,”福尔摩斯一边向我挥舞着烟斗,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说道,“这个问题可真像是一颗对我射来的子弹,如果你认为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知道了这件谋杀案的真相,并且合谋策划,隐瞒了真相,那我打心眼里同意你,一定是这么干的。不过鉴于你那击中要害的前提还不是那么清晰,我们不妨先解决一些其他的疑难问题。
“我们这样想,如果他们两人因关系暧昧而沆瀣一气,而且决心除掉那个碍手碍脚的道格拉斯先生。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大胆的设想,因为通过我们多方面的调查,这一点几乎不太可能。我们得到的结果正好相反,有很多证据说明道格拉斯夫妇两人异常恩爱。”
我想起花园中那张美丽的面孔,对福尔摩斯说道:“我敢说这都不是真的。”
“好,就算他们如你所想。我们先假定他们是一对诡计多端、内心阴险的人,他们企图在这一点上骗过所有人,而且一心想杀死道格拉斯。在这种情况下,碰巧道格拉斯也正在面临着某种危险……”
“可是,那只是听到的一面之词啊,也许什么也证明不了。”我说道。
福尔摩斯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亲爱的华生,我知道,你概括地说明了你的看法,你的看法是,从一开始,他们所说每一句话就都是假的。按照你的想法,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团体,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也没有什么‘恐怖谷’,没有什么名叫麦金蒂的大头目等等。当然,你的这个说法或者也算是一种不错的总归纳。那么,让我们来看看这样想会让我们得到什么结果。他们捏造了许多东西来证明犯罪原因,然后,他们配合着这种说法,把自行车丢在了花园里,作为凶手是个外来人的物证。而窗台上的血迹也是出于同一目的;尸体上的卡片也是如此,卡片可能就是在屋里写好的。所有的这一切都符合你的假设,华生。但现在,我们跟着就要碰到这样一些异常棘手、难于处理、处处摸不到头绪的问题了。为什么他们从所有的武器中单单选出了这样一支截短了的火枪,而且又是产自美国?他们是怎样确认火枪的射击声不会吵醒别人,而使别人向他们奔来呢?毕竟,像艾伦太太那样把枪声错当成了关门声不过是偶然的现象而已。亲爱的华生,为什么你所说的一对罪犯会蠢到这种地步呢?”
“好吧,我承认,这些问题的确很让我困惑。”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如果一个女人想跟她的情夫合谋对自己的丈夫下毒手,他们难道会摘下结婚戒指并拿去炫耀,以至于把自己的罪行搞得路人皆知吗?华生,这完全不合情理嘛。”
“对,这的确不太可能。”
“再说,如果丢下一辆藏在外边的自行车是他们想出来的主意,那这样做真的会有什么意义吗?即使最愚蠢的侦探也必然会说,这明显是故布疑阵啊,因为一个亡命徒如果想要逃跑的话,首要的东西可就是自行车呀。”
“好了,我承认我确实想不到该如何解释了。”
“哈哈,对人类的智力来说,对于这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事件想不出个解释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我来指出一条看似可能的思路吧,你可以把它当做是一次智力练习,不要顾忌它的对与错。我承认,这不过是一种想象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不是经常说,想象是真实之母吗?
“我们先假定,道格拉斯这个人在过去的确做过一些不太好的勾当,这就使得他遭到他人的暗中追杀,我们先设想凶手是个从外面进来的仇人。出于某种我目前还解释不清的原因,这个仇人取走了道格拉斯先生的结婚戒指。我们姑且认为,这种宿怨是他在第一次结婚的时候酿成的,也正因如此,凶手才会把他的结婚戒指取走。
“而在这个仇人逃跑之前,巴克和死者的妻子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眼前的一切忽然使他们认识到,如果他们俩抓住了凶手,那么,一件骇人听闻的丑事就会被公诸于世。于是他们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宁可把凶手放走。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完全有可能悄悄地放下吊桥,然后再悄悄地拉上去。出于某种原因,凶手逃跑时,认为步行比骑自行车要安全许多,所以他决定把自行车丢掉。目前为止,这些推测都是可能发生的,没错吧?”
“没错,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可能的。”我回答得有些勉强。
“我们一定要充分想到我们所遭遇的这件事的特殊性,亲爱的华生,这点可千万不要忘了。现在,我们来继续刚才的推测,我觉得,巴克先生与道格拉斯夫人这两个不一定是罪犯的人,在凶手逃离作案现场之后,他们会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既没有证据说明不是自己行凶,也没法证明他们不是纵容他人行凶。于是他们开始急急忙忙、笨手笨脚地应付这种情况,这也够难为他们的了,巴克用他沾了血迹的拖鞋在窗台上做了痕迹,伪装出凶手跳窗逃走的样子,在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们才拉响了警报。不过,这个时候距离案发时间已经有整整半个小时了。”
“你想怎样证明刚才你说的这一切呢?”
“好,如果是一个外来人的话,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会被追捕归案,这种证明当然是说得通的。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嗯,你知道,科学的手段是无穷无尽的。我想,如果我能单独在书房里待一晚上,大概会对我有不小的帮助。”
“什么?!独自一个人待一个晚上!”
“没错,我想现在就过去。我已经跟那个憨厚仁慈的管家艾姆斯谈过这个问题了,他这个人肯定不是巴克的心腹。我想坐在那间屋里,看看室内的气氛能否给我带来一些灵感。我的朋友,华生,你尽管笑话我吧。你知道,我是笃信守护神的。好,我们走着瞧吧。顺便问你一下,我记得你有一把很大的雨伞吧?有没有带过来?”
“在这里。”
“很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借用一个晚上。”
“这当然不是问题,但是,你要是想把它当做武器的话,可是有点蹩脚……”
“嘿!没那么严重的。我亲爱的华生,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求你来帮忙了。现在的情况只是我想借这把伞用一用。现在,我只是在等候我的同事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他们现在正竭力查找那辆自行车的主人呢。”
傍晚时候,怀特·梅森和警官麦克唐纳调查回来了。他们显得十分兴奋,说是调查有了很大的进展。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承认,我之前确实怀疑过是不是外来人干的,”麦克唐纳说道,“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经认出了那辆自行车,还找到了一些关于车主的外貌情况,所以,这一趟算是没白忙活。”
“你们这么一说,就好像这案子马上就可以结了似的,”福尔摩斯说道,“我衷心地恭喜你们二位啊。”
“别说风凉话了。我是从这个事实入手的:道格拉斯先生遇害之前曾经去过滕布里奇韦尔斯市,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情绪似乎就有了一些波动。也就是说,正是在滕布里奇韦尔斯市的时候,他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明显得很,如果一个人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话,那就可以推测大概是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来的了。我们把那辆自行车带在了身边,并把它给各旅馆看看。说来也巧,那辆车马上被伊格尔商业旅馆的经理给认出来了,据他所言,那辆车的车主名叫哈格雷夫,两天之前曾在旅馆住过,那辆自行车和一个小手提箱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登记说是来自伦敦,但却没有确切的地址,那个小手提箱也是伦敦出品,里面的东西也是英国货,但是,那人本身却是个美国人。”
“很好,非常好,”福尔摩斯欣喜异常,他继续说道,“你们的确干了一件漂亮的工作,我和我的朋友却还坐在这里编造各种推论,真是惭愧。麦克先生,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教训呢,还是得多做一些更为实际的工作啊。”
“当然,这话说得没错,福尔摩斯先生。”警官麦克唐纳得意地说道。
“但是,他们调查的结果跟你的推论也并不冲突啊。”我提醒说。
“这个也说不定。不过,我们先来听听结果如何吧,麦克先生。这个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很显然,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小心翼翼的。他既没有书信也没有文件,衣服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在他卧室的桌上,摆着一张本郡的自行车路线图。昨天早上,他吃过早饭之后就骑着车离开了旅馆,直到我们刚才去查问为止,也没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情况。”
“而这,正是使我困惑不解的,福尔摩斯先生,”怀特·梅森说道,“如果这个人不让别人有所怀疑,他就肯定会返回旅馆,并且像一个与事无关的游客那样待在那里。像现在这样,他应当清楚,旅馆的主人肯定会去向警察报告的,这样一来,他的失踪和那场凶杀案就会被联系起来了。”
“他也许是这样想的。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捉到他,至少证明了他还是相当机智的。说说,他的外貌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么?”
麦克唐纳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
“哈!在这里,我已经把他们刚说过的话全部记录下来了。他们似乎说得不够详细,不过,那些管事的、茶房和女侍者所说的情况基本相同。那人的身高在五英尺九英寸上下,年龄在五十岁左右,头发略显灰白,胡子也是,他还有个鹰钩鼻子和一张令人生畏、凶残无比的脸。”
“好,请打住,这差不多是道格拉斯本人的真实写照了,”福尔摩斯继续说道,“道格拉斯正好是五十岁上下,须发灰白,身高也是差不多。你还得到其他什么情况没有?”
“还有一些关于衣着的信息。他身穿一件双排扣夹克,外面披一件黄色短大衣,头顶戴着一顶便帽。”
“关于那支火枪,有什么新的进展?”
“那支火枪不过两英尺长,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放到他的手提箱里。当然,他也可以随意地把它放在大衣里,带在身上。”
“你觉得你得到的这些信息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噢,福尔摩斯先生,你高估我的智商了。”麦克唐纳说道,“你可以相信,我听到这些情况后,不出几分钟就发出了电报。我想,等我们捉住凶手时,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判断了。不过,恰恰在这件案子停滞不前的时候,我想我们是前进了一大步。至少,我们知道一个名叫哈格雷夫的美国人在两天之前来到了滕布里奇韦尔斯市,随身携带一个手提箱和一辆自行车,箱子里装了一支截短了的火枪,所以他是蓄意来进行犯罪活动的。昨天早晨,他骑着自行车来到这个地方,并把火枪藏在大衣里。根据我们的了解,大概没有人见到他进来。不过,他到庄园大门口好像也用不着经过村子,而且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也不在少数。大概他当时就把他的自行车藏到月桂树丛里,他自己也可能一直藏在那里,注视着庄园里面的一举一动,等候道格拉斯先生的出现。在我们看来,在室内使用火枪这种武器也许是件怪事。但是,他本来是打算在户外使用的,要知道,火枪在室外使用可有一个很明显的好处,因为它不会打不中,而且在射击运动爱好者聚居的地方,一两声枪响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会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
“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福尔摩斯说道。
“令他遗憾的是,道格拉斯先生始终没有出来。凶手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很明显,他丢下了自行车,在黄昏的时候走向庄园。随后,他发现了吊桥是放下来的,而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毫无疑问,他就利用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有人碰到他,他可以随便编个什么借口。但是,他根本没有碰到这样一个人。他很顺利地溜进了他最先看到的屋子里,并隐藏在窗帘的后面。从那个地方,他能清楚地看见吊桥已经被拉了起来,他知道,作案之后唯一一个逃生的办法就是跳过那条护城河。他一直等到半夜11点15分,道格拉斯先生进行睡前的例行检查走进这间屋子,他一点儿也没犹豫,按照之前制订好的计划向道格拉斯开了枪,之后便逃之夭夭了。他也许能猜到旅馆的人会说出关于他的一些特征来,这点对他十分不利,于是,他干脆把自行车直接扔在了这个地方,另行设法去往伦敦或者他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躲了起来。福尔摩斯先生,你说我的推理怎么样?”
“说得不错。麦克先生,按照我们掌握的这些情况来看,你分析得很清晰,而我的结论是:罪案发生的时间比我们得知的要早半小时左右;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夫人两个人串通好了,隐瞒了一些真实的情况;也许正是他们帮助杀人犯逃跑了,或者,至少是在他们进屋之后,凶手才逃走的;他们还伪造了凶手从窗口逃跑的痕迹,十有八九是他们自己放下了吊桥,为的就是让凶手顺利逃走。以上是我对这个案子前一半情况的分析。”
这两个侦探耸了耸肩。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假如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就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那个伦敦警官说道。
“我也没法理解,”怀特·梅森补充说道,“在我的印象里,道格拉斯夫人一生好像都没去过美洲。那她又怎么可能跟一个美洲来的凶手有瓜葛,并包庇这个凶手呢?”
“你说的这些疑问,我也正在考虑,”福尔摩斯说道,“我今天晚上打算亲自去调查一下,说不定会发现一些有助于查清真相的线索。”
“用我们帮忙么,福尔摩斯先生?”
“不,不用麻烦了!我的需要非常简单,只要等天色一黑,我带上华生医生的雨伞出发就足够了。还有忠实、憨厚的艾姆斯,毫无疑问,他会给我行些方便的。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我的思路始终围绕着一个看似与案件不相干的基本问题上:为什么一个人锻炼身体的时候只使用单个的哑铃?”
午夜时分,福尔摩斯晃晃悠悠地调查回来了。我们住的屋子有两张床,当然,这已经是这家小旅馆给我们最大的优待了。福尔摩斯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入睡,他进门时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哦,你回来了,福尔摩斯,”我睡眼蒙眬,喃喃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他手持着蜡烛,站在我身边,显得有些沉默,然后,他那瘦削而高大的身影向我俯过来。
“我说,亲爱的华生,”他低声说道,“如果说,你现在跟一个头脑失去控制的白痴、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你不感到害怕么?”
“一点儿也不怕。”我有些吃惊地回答说。
“啊,运气还算不错。”他说着。然后,这一夜他就再也没说话。
第二天清晨,我们吃过早饭之后就去往当地的警察局,在那里,我们看见怀特·梅森和警官麦克唐纳正在小会客室里秘密地商量着什么。在他们面前的办公桌上,堆积着很多电报和书信,他们正在认真地整理、摘录,有三份整理好的已经放到一边了。
“早上好,诸位,你们还在追踪那个奇怪的骑自行车的人吗?”福尔摩斯兴高采烈地问道,“关于这个暴徒,你们有什么新的情况?”
麦克唐纳显得有点沮丧,他指了指桌子上那些像小山一样的信件,说道:“目前从南安普敦、德比、东哈姆、诺丁汉、莱斯特、里士满以及其他十四个地区都传来了关于这个人的报告。其中莱斯特、东哈姆和利物浦这三个地方有一些明显对他不利的报告。事实上,他已经受到了足够多的关注,好像全国到处都在搜寻这个亡命徒。”
“唉!”福尔摩斯略带同情地说道,“现在,怀特·梅森先生,还有你,亲爱的麦克先生,我想向你们提出一个相当中肯的忠告。还记得吗,当我们一起分析这个案子的时候,我曾提出过一些条件: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工作,也不会对你们说一些不成熟的见解;我有我自己的计划,我会逐步执行这个计划,直到得出让我满意的结果为止。所以,目前为止,我想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们我的所有想法。另一方面,我也说过,我对你们一定是光明磊落、有一说一的,我不能看着你们把精力都浪费在毫无用处的工作上面,那样可就是我的责任了。所以,现在我要向你们提出忠告,这句忠告只有三个字:‘放弃它。’”
听完了这一席话,警官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两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惊奇地瞪着眼睛望着这位鼎鼎大名的侦探。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件案子已经没法继续查下去了么!”麦克唐纳大声说道,他显得有些生气。
“不,我是觉得你们这样查下去只会白白浪费许多时间,并且得不到你们想要的结果。对于这个案子嘛,一定是会真相大白的。”
“但是,你也应该清楚,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并不是我们虚构出来的啊。我们有他的外貌特征,他的自行车,他的手提箱。我想这个人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了,为什么我们不迅速抓他归案呢?”
“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错也没有。毫无疑问,他肯定是躲在某个地方了,而且我敢确定,我们一定能够抓住他。但是,我不愿让你们到利物浦或是东哈姆这些地方去浪费时间,我认为我们可以找到破案的捷径。”
“嘿!福尔摩斯,你要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事情的话,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麦克唐纳生气地说道。
“你是了解我的工作方法的,麦克先生。现在,我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保一下密,因为我需要设法来证明一些细节,这并不难办到。然后我就会和你们告别,回到伦敦,并把我的一切成果都留给你们分享。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就太对不起你们了。因为这次的案子实在是够新奇、有趣,这就让我很满足了。”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昨天晚上我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跟你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基本上还同意我们的判断。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你对本案的看法大为改观了呢?”
“好吧,既然你们问到了这里,我也不妨先给你们讲讲。昨天我不是跟你们说了,我昨夜在庄园中待了几个小时。”
“那么,你在那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啊!请允许我现在先给你们一个算不上精彩的回答。顺便提一下,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这座古老庄园的介绍资料,它写得十分简明。这份资料在本地烟酒店只要花一个便士就能买到。”说着,福尔摩斯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小册子的皮上印着的是这座古老庄园的一幅版画。
紧接着,他又说道:“亲爱的麦克先生,你能想象么,当一个人处在古老的环境气氛中,被深深打动的时候,这本小册子对于案子的调查是很有帮助的。嘿,你们先不要不耐烦,因为我敢跟你们保证,即便这份资料实在是有些简短、粗糙,但它也可以使人在头脑中想象出这座庄园昔日的场景。诸位,现在请允许我给你们读上一段吧:‘伯尔斯通庄园是在一些古建筑物的遗址上建造的,它兴建于詹姆士一世登基后的第五年里,是现存的詹姆士一世时代有护城河的宅邸最完美的典型建筑……’”
“你别拿我们寻开心了,福尔摩斯先生!”
“啧!啧!麦克先生!我就知道你会有些不耐烦。好吧,既然你们对这个小册子上的资料没什么兴趣,那我就不再挨个儿字念了。不过我想告诉你们,这里有一些很精彩的描写,谈到1644年反对查理一世的议会党人中的一个上校取得了这块地;谈到在英国内战期间,查理一世本人也曾在这里藏匿了许多天;最后还谈到乔治二世也在这里居住过;你们必须承认,这里面有许多问题都跟这座古老的别墅息息相关。”
“对于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福尔摩斯先生,但是,这跟我们的案子没有关系啊。”
“没有关系?你是说它跟我们的案子没有关系吗?天哪,我亲爱的麦克先生,干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须要足够开阔。请相信我,各种概念的互相作用,以及各类知识的间接使用在处理案件时往往是相当重要的。请原谅我这么说,虽然我只是一个犯罪问题专家,但总归年纪要比你大一些,也许经验也会多一些。”
“好吧,这一点我承认,”麦克唐纳言辞恳切,他接着说道,“你有你的道理,这点我是无法干预的,但是……你做起事情来未免显得有些转弯抹角。”
“好吧,我们先把以前的那段历史暂时忘记,让我们回到案子上来。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昨天夜里,我曾经去过庄园,但我既没有见到道格拉斯夫人,也没有看见巴克先生。是的,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们,不过我听说,道格拉斯夫人似乎没那么忧伤了,那时她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很显然,她的胃口不赖。进入庄园之后,我只是专门去拜访了那位可敬的管家艾姆斯先生,并且和他亲切地说了一会儿话,最终,他答应让我独自在书房里待上一段时间,并且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
“什么!昨天晚上你是单独和这个尸体待在一起么!”我忽然喊了出来。
“别担心,华生,现在不是一切正常了么。麦克先生,你也允许我这么做了。现在,这间屋子已恢复了原貌。我虽然只在里面待了一刻钟,但却有很多启发。”
“你在那间屋子里面都做了些什么呢?”
“哈!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我不过是想找到那只丢失了的哑铃。因为我始终觉得,在这件案子里面,它显得尤其重要。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把它找到了。”
“找到了?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你瞧,现在我们已经在真相的边缘徘徊了,请允许我进一步做下去,如果能再稍微前进一步,我就能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好答应让你根据自己的想法去做,”麦克唐纳说道,“不过,刚才你说让我们放弃这件案子……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亲爱的麦克先生,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们一开始的目标就错了,你们根本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应该调查的对象。”
“可是……我们不是正在调查伯尔斯通庄园里约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被害案……”
“是的,没错。但请不要把精力浪费在那个骑自行车的神秘先生身上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不会对你们有任何帮助的。”
“依你看,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会详细地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前提是你们愿意去做。”
“好,我不得不承认,你的那些奇怪的做法总会收到一些意外的效果,我一定按照你说的意思去办。”
“怀特·梅森先生,你觉得怎么样呢?”
怀特·梅森这个乡镇侦探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福尔摩斯先生和他古怪的侦探方法对他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好吧,如果警官麦克唐纳认为这样是正确的,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怀特·梅森终于开了口。
“太棒了!”福尔摩斯说道,“好,那么我建议你们两位去乡间愉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对我说,从伯尔斯通小山边一直到威尔德的景色非常优美。尽管我对这个乡村不算熟悉,没办法向你们推荐好吃的饭馆,但我想你们一定会找到不赖的地方吃顿丰盛的午餐。晚上,你们可能会感觉疲倦,但心情肯定不错……”
“福尔摩斯!您的这个玩笑开得可真是有点过火了!”麦克唐纳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吼道。
“好吧,别动怒,我亲爱的朋友。随你们的便好了,这一天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点什么,”福尔摩斯说道,他和蔼地拍了拍麦克唐纳的肩膀,“随你们的便,但请记住一点:务必在黄昏之前到这里来见我,务必来,麦克先生。”
“这听起来还像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说的话。”
“唉,我刚才所说的,其实都是很好的建议,你们是否接受,随你们的便,我并不强迫。但在我需要你们在场的时候,请一定要出现。现在,在我们分别之前,我需要你给巴克先生写一个便条。”
“这没问题!”
“如果你方便的话,那我就直接口述了,你准备好了吗?亲爱的先生,我认为,我们有责任排光护城河的水,以便我们能找到一些……”
“这是不可能的,”麦克唐纳说道,“我之前已经作过调查了。”
“别打岔,亲爱的!继续写吧,按照我说的写下来就好。”
“好吧,请继续。”
“……以便于我们能找到一些与我们的调查相关的什么东西。具体的我已经安排妥当了,明天清早工人们就会来上工,并把护城河里面的水引走。我想我还是先说明一下比较好。”
“不可能!”
“现在,请签个名吧,四点钟左右,派人给巴克先生送去,等到那时我们再在这间屋子见面。见面以前,大家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我完全可以向你们保证,调查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差不多黄昏的时候,我们再次聚在了一起。这时,福尔摩斯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我怀着好奇的心理,而两个侦探显然是有些不满。
“好吧,先生们,我们都到齐了,”我的朋友严肃地说道,“现在,请跟我一起去把一切情况都考察一下,然后你们就会有自己的判断了。今天晚上天气有点冷,我也说不准我们到底要去多长时间,所以你们最好是多穿一些衣服。别忘了,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到现场。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出发。”
几个人当然没什么反对的意见,于是我们开始向着庄园出发。庄园的花园四周有栏杆围着,我们顺着花园一直走,直到一个地方,那里的栏杆有一个不大的豁口,我们穿过豁口顺利地溜进了那个花园。天色越来越暗,我们跟着福尔摩斯走到一大片灌木丛附近,那片灌木丛的位置就在吊桥与正门的对面。此时,庄园的吊桥还没有拉起来。福尔摩斯蹲下来藏在了月桂树丛后面,我们三个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藏了起来。
“现在我们要怎么做呢?”麦克唐纳显然又是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唐突地发问。
“请尽量不要出声,我们要耐心地等待。”福尔摩斯回答说。
“我们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我认为你应该对我们坦诚一些!”麦克唐纳有些气急败坏。
福尔摩斯笑着说:“我记得华生以前曾说我是现实生活中的剧作家,怀有艺术家一样的情调,每次都想进行一场完美的演出。亲爱的麦克唐纳先生,如果我没法使得这次演出效果辉煌并且轰动,那我们现在干的这件事就真是够无聊的了。请问,直截了当地告发,一刀见血地处决——这些无聊透顶的结案方法能演出什么好剧呢?只有在现在这个时候,你们才会感觉到猎人预期得手时的那种激动心情。如果整个案子像一份既定的时间表那样运转,那就没什么可激动的了吧。我只请你们能再耐心一点儿,麦克先生,一切马上就会揭晓了。”
“好吧。我倒希望在我们大家冻死之前,这样的事情真的可以变成现实。”这个伦敦侦探有点无奈地说道。
我们几个人在树丛后面等了很长时间,眼看着暮色逐渐吞噬了这座阴森而狭长的古堡,护城河里仿佛升起了一团阴冷潮湿的寒气,这使我们感觉十分寒冷,牙齿都禁不住地打战。庄园的大门口只剩下一盏灯,那间放着尸体的书房里有一盏固定的球形灯。四周一片漆黑,鸦雀无声。
“我们到底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啊?”麦克唐纳问道,“我们究竟在守候什么呢?”
“我可不打算像你那样计算等了多久,”福尔摩斯厉声回答道,“如果罪犯能把他们的犯罪时间安排得像列车时刻表那样精确的话,那对我们大家倒是很方便。至于我们到底在这里等什么……快看,那就是我们在守候的东西啊!”
福尔摩斯说这话的时候,那间书房里亮着的黄色灯光被一个来回走动的人影遮挡住了。我们隐身的月桂树丛到书房窗户的距离不足100英尺,不一会儿,窗子吱的一声忽然打开了,我们隐约地看见里面有一个人的头和身子探到窗外来,正向暗处张望着。他向前方凝视了片刻,鬼鬼祟祟的,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紧接着,他向前俯下了身子,我们听到河水被轻微搅动的声响,大概是这个人正在用手里的东西搅动护城河水。再后来,他忽然像个渔夫一样,把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捞了上来,并把它拖进了窗子里。
“马上!”福尔摩斯大声吼道,“就是现在!快过去!”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说,我们大家摇晃着已经麻木的四肢都站起来,紧紧地跟在福尔摩斯的身后。只见他迅速地跑过桥去,用力拉响了门铃。随后,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艾姆斯正惊讶地站在门口,福尔摩斯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地把可怜的艾姆斯推到了一旁,我们大家也跟着他一起冲到了屋子里,我们所等候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桌上的油灯再度散发出我们刚才在窗外看到的那种光芒,现在,油灯正拿在塞西尔·巴克的手里,我们冲进来的时候,他把灯不太友好地举向我们。灯光映射在他那果敢、坚强、刮得光溜溜的脸上,他的双眼正在喷射怒火。
“你们在找什么?”巴克喊道,“你们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露出他那像鹰一样敏锐的目光,迅速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写字台下面那个浸湿了的包袱上面。只见福尔摩斯二话不说,猛扑了过去。
“巴克先生,我就是找这个,这个里面裹着哑铃的包袱是你刚从门外的护城河里捞上来的。”
这时候,巴克的脸色变得有点难堪,他盯着福尔摩斯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并不难,因为这个包袱是我把它放在水里的。”
“什么?是你把它放在水里的?你!”
“对了,或者我应该说这是我重新放入水里面的,”福尔摩斯镇定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一直反复提起缺一只哑铃这件事吧,麦克唐纳先生,我一直想让你注意这点,可你总是忙于其他的事,对这点几乎不关注,而这点,恰恰是本案的关键。亲爱的管家艾姆斯先生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可以留在这间屋子里面,我用华生医生的雨伞,昨晚已经把这个包袱钩了上来,并且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当然,我们首先要确认的是,到底是谁把它放到水里面去的。于是,我们便使了个小计策,宣布要在明天把护城河水抽干,当然,这样一来,那个把这个包袱藏起来的人就一定要把它取出来,而这只有在天黑了之后才能去做。我们这边的四个人都亲眼看见了究竟是谁把包袱捞上来了。我想,巴克先生,现在该由你说说了。”
说完这些,福尔摩斯就把这个湿的包袱放在了桌上油灯的旁边,并将捆着的绳索打开了。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哑铃来,把它放到墙角。随后,他又抽出一双长筒靴子。
“你们好好看看,这可是美国式的。”福尔摩斯指着鞋尖的部分说道。他又把一柄带鞘的杀人长刀放在桌子上面。最后,他解开了一捆衣服,里面有一双袜子、一整套内衣裤、一身灰粗呢衣服,以及一件黄色的短大衣。
“你们看,这些衣服,”福尔摩斯指着它们说道,“除了这件大衣之外,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衣物,但这件大衣能给人以很大的启发。”
福尔摩斯把这件大衣举到灯的前面,用他那消瘦的手指在大衣上比画着继续说道:“请你们仔细看看,在这件大衣的衬里这儿,好像特意做了一个口袋,应该就是为了有宽敞的空间去放那支截短了的猎枪的。而这件大衣的衣领上有成衣商的签条——美国维尔米萨镇的尼尔服饰用品店。我之前曾在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藏书室里花了很长时间来学习这个知识,了解到这个维尔米萨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小镇,位于美国一个著名的盛产煤铁的山谷的谷口。巴克先生,我记得你同我谈起道格拉斯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时,也曾经说起过产煤地区的事。那么我就不难由此得出推论:道格拉斯先生身旁的卡片上的‘V.V.’两个字,很可能就是代表维尔米萨山谷,也许就是从这个山谷里派出了刺客,再进一步说,这个山谷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恐怖谷。这点好像已经不言自明了,现在,亲爱的巴克先生,实在抱歉,我好像是有点妨碍到你了。”
在福尔摩斯对这一切进行剖析的时候,塞西尔·巴克脸上的表情可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一会儿是气恼无比,一会儿又是惊奇不已,忽而犹疑不决,忽而惊恐万状。最后,他用带着一点儿挖苦语气的话反问道:
“你既然知道得这样详细,福尔摩斯先生,何不再给我们多讲一些呢?”
“哈哈,多讲一些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巴克先生,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由你自己来说才会体面一些。”
“哦,难得你是这样想的?好吧,那我也只能告诉你,如果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隐私的话,那也肯定跟我没有关系,叫我说出来你可真是找错人了。”
“巴克先生,如果你是这种态度的话,”麦克唐纳冷冰冰地说,“那我只好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证之后再正式逮捕你了。”
“随你们的便好了,我才不怕。”巴克有些目中无人。
现在看来,从巴克先生这里好像也套不出来什么了,只要看看他那副坚强的表情,立即就会明白,他这样的人,即使对他施以酷刑,也很难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打破了这个僵局。原来,道格拉斯夫人一直站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话,现在,她走到屋子里来了。
“别这样,你对我们已经很尽力了,塞西尔,”道格拉斯夫人说道,“不管这个事将来会变得怎样,现在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单是很尽力,而且是过分尽力了吧,”福尔摩斯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太,我很同情你,在这件案子里,可能我也有一些过失,因为你之前曾经通过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向我表达过你有隐私要告诉我,不过我当时并没有照你的暗示去做。现在看来,很多问题还是没有说清楚,我劝你还是把道格拉斯先生请出来吧,让他自己把事情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听完福尔摩斯的这一席话,道格拉斯夫人险些要瘫倒在地上了。这时,我们看到有一个人好像从墙里冒出来一样,正从阴影里向我们走过来,我和两个侦探也不由得惊叫了起来。
这时,道格拉斯夫人转过身子,立刻和他拥抱起来,巴克也握住了他的那只伸过来的手。
“杰克,这样最好了,”他的妻子反复说道,“我相信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没错,的确是这样最好,道格拉斯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敢说你早晚会发现这样最好。”
这个人慢慢从阴影处走到了亮处,他眨着还有些不太适应的眼睛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这副面孔我们再熟悉不过——一双勇敢刚毅的灰色大眼睛,凸出的方下巴,剪短了的灰白色胡须,嘴角偶尔浮现出笑容。他把我们这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竟向我这边走来,并递给我一个纸卷。
“久仰,久仰,”他说道,他的声音既不像英国人,也不像美国人,不过倒是十分悦耳动听,“你是这些人中的历史学家。没错吧,华生医生,但我敢拿全部财产和你打赌,你可能从未见过我刚才给你的那些资料。你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随意撰写它,不过,只要你拥有了这些事实,我相信读者就一定会感兴趣的。我隐藏了两天,把这些故事写成了文字。你和你的读者们可以随意使用这些材料。这里面写的就是恐怖谷的故事。”
“道格拉斯先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福尔摩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希望听你讲讲现在的事情。”
“别担心,我会告诉你们的,先生,”道格拉斯说道,“我说话的时候,可以吸烟吗?好,多谢,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自己好像也很喜欢吸烟。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两天,明明知道身上还带着烟草,但却没法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
道格拉斯抽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雪茄,倚着壁炉台,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但却没想到是以现在这种方式跟你相会。在你还没有来得及阅读这些材料之前,”道格拉斯向我手中的纸卷示意,“你将会说,我给你们讲的故事还算新鲜。”
警探麦克唐纳非常惊奇地注视着这个新来的人。
“天哪,这可真是把我难住了!”麦克唐纳终于大声说道,“如果你是伯尔斯通庄园的约翰·道格拉斯先生,那么,这两天来躺在这里的死者又是谁呢?还有,你刚才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唉,麦克先生,”福尔摩斯摆了摆手,说道,“看来你还是没去读那本出色的地方志,那上面明明写着国王查理一世避难的故事。在那年头,没有保险的藏身之处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深信,我们终究会在这幢别墅里面找到道格拉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你把我们捉弄得好苦啊。”麦克唐纳生气地说道,“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那些你早已知道的荒谬事上。”
“亲爱的麦克先生,这些可不是一下子就弄清楚了的。对这个案子的全盘见解,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明白的。只有到了今天晚上,才能得到证实,所以我劝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好好休息一下。请问,此外我还能多做些什么呢?当我在护城河里发现这个包袱的时候,我立即猜到了,我们所看见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约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来的那个古怪的骑自行车的人。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结论了。所以我只好找出约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其中最大的可能是,道格拉斯先生在他的妻子和朋友的帮助下隐匿在这个庄园里,等待能够逃跑的最佳时机。”
“厉害!你的推断非常正确,”道格拉斯先生赞叹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如果从你们英国的法律下逃脱了,那么我大概也逃得过美国法律的裁决。不过,话说回来,由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我会把我的故事说给你们听,你们自己去判断好了。警探先生,你不用费尽心机地警告我,我是不会在真理的面前退缩让步的。
“我并不打算从头开始说起,因为一切都在这上面写着呢,”道格拉斯指着我手中的那个纸卷说道,“在这里面,你们可以看到无数荒诞不经的怪事,这些事实都可以归结为一点:出于多种原因,有人和我结怨,他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整死我。只要我活着,他们也活着,这世界上就没我的安身之所。他们从芝加哥追我到加州,最终把我赶出了美国。然后我来到了这里,在我结婚之后,我想我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了。
“我从来没对我的妻子讲过这些事情,我认为她没有必要知道。一旦她要是知道这些,那么,我想她就不会再有安宁的时刻了,一定会经常惊恐不安。现在,我觉得她对这些事已经知道一点儿了,因为我有时在不经意间总要露出一两句来。但是,直到昨天为止,在你们见到她之前,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她把她所了解到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你们,巴克也是这样,因为这件案子发生的当天晚上,时间非常紧张,我来不及对他们细讲。现在她才知道这些事,我真希望自己能早些告诉她。不过,亲爱的,这可并不容易啊。”道格拉斯握了握妻子的手。
“好,先生们,请听我继续说。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有一天我去滕布里奇韦尔斯市买东西,忽然,我在大街上瞥见了一个人。虽然只一瞥,但由于我对这种事情异常敏感,所以我当时就知道他是谁了。那正是我众多仇敌中最邪恶的一个——多少年来,他一直像饿狼追捕驯鹿一样不放过我。我知道麻烦来了,于是便回家作了一些准备,我想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1876年,有一个时期,我的运气非常好,这在美国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现在仍不怀疑,好运气跟我同在。
“等到了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在戒备着,也没有到花园里去。我以为这样会好一些,要不然的话,我很可能就会死在他那支截短了的火枪下。晚上吊桥拉起之后,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不愿再想这些事情了。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钻进屋里来守候着我。我的警惕性很高,还没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发觉有危险了。我在想,当一个人性命有危险的时候——有一种第六感官会发出警告。当时的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信号,霎时间,我看见了窗帘下露出的那一双长筒靴子,当时我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时候,我手中只有一支蜡烛,但房门是敞开着的,大厅里面的灯光很清楚地照进来,我放下蜡烛,跳过去把我放在壁炉台上的铁锤拿到手里。忽然,他扑到了我的面前,只见刀光一闪,我举起铁锤向他砸去。很显然,我打中了他,因为我听见了那把刀子落地时发出的声音,他的动作很灵活,像一条鳝鱼一样很快就绕着桌子跑开了,不一会儿,他便从衣服里拿出了那把枪。我听见了他拉枪栓的声音,但我也不甘示弱,死死地握住了枪管,我们互相争夺有一分钟左右。
“他并没有丢弃手中的枪,但他始终保持着让枪托朝下。也许是在我们抢夺的时候震动了扳机,也许是我碰响了扳机,不管怎么说,反正那两筒枪弹都射到他的脸上,我终于认出这是特德·鲍德温。
“巴克听见声音连忙赶过来了,当时我正倚靠在桌边。再后来,我听见我的妻子也走过来了,巴克赶忙跑到门口去拦住她,因为这种惨烈的场面不能让一个妇女看见。我对巴克只讲了一两句,他很聪明,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是我们就等着其他的人随后来到,可是我们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于是我们断定,其他人也许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刚才发生的这些只有我们三个人清楚。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说实在的,我当时简直为这高明的主意而感到飘飘然了。因为我看见这个人的袖子卷着,请瞧瞧这里,他的手臂上露出一个会党的标记。”
说着,道格拉斯也卷起了自己的衣袖,我们看见了一个烙印——褐色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跟我们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就是看到了这个标记,我才灵机一动,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的头发、身材、体态都跟我一模一样。我甚至觉得,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这世上再没人能认出他的真面目了。于是,我把他的这身衣服脱了下来,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巴克和我就把我的睡衣给死者穿上了,而这死者就像你们后来看到的那样躺在地上。巴克和我把他的所有东西打成了一个包袱,然后把这个包袱从窗户往外扔了出去。而那张卡片,他本来是打算放在我的尸体上的,现在我把它放在了他自己的尸体旁。
“为了把现场伪装得更像一点儿,我又把我手上的几个戒指也戴在了他的手上,至于那枚结婚戒指,唉,”说到这里,道格拉斯把他那只肌肉发达的手伸了出来,说道,“你们可以看到,这个戒指我戴得实在是太紧了。从我结婚那天开始,就没摘下过它,如果想要拿下来的话,必须得用锉刀才可以。总之,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办不到的,所以,我只好让这件小事由它去了。另一方面,我找到了一小块橡皮膏,并把它贴到了死者的脸上,因为那时我的那个位置也正贴着同样的一块,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地方你大概是没注意到。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如果你当时不小心掀开了这块橡皮膏的话,就会发现下面根本没有任何的伤痕。
“以上我说的,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如果我能够躲藏一阵子,然后再找机会跟我的妻子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或许我真的有希望过上平静的日子了。唉,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那些魔鬼就不会让我得到片刻的安宁;可是,如果他们在报纸上看见了鲍德温暗杀成功的这个消息,那么,我的所有麻烦就可能都结束了。我没有充分的时间向巴克和我的妻子解释这一切,不过他们倒是能够心领神会。我对这幢别墅中的藏身之处了如指掌,艾姆斯也知道,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藏身之所会跟这件案子发生关系。我藏到那个密室中,剩下的事情就由巴克去解决了。
“对于巴克所做的一切,我想你们或者比我更清楚。他把窗户打开,把拖鞋的鞋印留在了窗台上,以造成凶手杀人后跳窗逃跑的假象。这件事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当时的吊桥已经拉起来了,所以除了这里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可逃了。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才拉起警铃来。在这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先生们,就是这样,你们想要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吧。我可是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们了。那么现在,请问英国法律应当如何惩罚我呢?”
大家都沉默不语,福尔摩斯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大义凛然地说道:“英国的法律基本还算公正,所以请放心,你不会受到冤枉的。但是,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的,他又是怎样进入到你的屋子里,进来之后他又藏在哪里了呢?”
“这些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福尔摩斯的脸色苍白而严肃。
“我担心这件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福尔摩斯说道,“以后的日子里,你也许会发现还有比法律的惩罚更大的危险,甚至比你那些来自美国的仇敌还要危险。道格拉斯先生,请一定要记住我的忠告,你要继续小心戒备才是。”
现在,亲爱的读者们,请不要感到厌倦,暂时跟着我一起远离这苏塞克斯的伯尔斯通庄园,也远离这个名叫约翰·道格拉斯的人。
我希望你们在时间上倒退二十年,在地点上向西方远渡几千里,让我们来一次远游。那么,我就会给你讲一个更加稀奇古怪、耸人听闻的故事——这故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以至于即便它是确凿的事实,你还会觉得难以置信。
请不要认为我在一个案子还没完结之前又介绍另一件案子,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请你们仔细地读下去,然后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当我把这些年代久远的事件讲完了的时候,你们也就解决了过去的哑谜,到时候,我们恐怕还要在贝克街的这间房子里再一次见面,在那里,这件案子跟过去其他奇异的事一样,都有着它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