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录像带

他们通过五楼墙外的露天凹槽很顺利地进入了隔壁的那栋楼。但是当他们从窗口跳下来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岔子,历晓天的脚扭了。

“哎呦!”他在黑暗中惨叫了一声,跑在前面的贝乐立刻转身奔了回来。

“怎么啦?”

“我……”他指指自己的脚,刚才着地的时候,他一不留神崴了脚,现在他脚痛、腿痛、屁股痛,连他的脖子和胸口也跟着痛了起来。

“能走路吗?”贝乐关切地问。

“能是能,不过好痛。现在我们去哪儿?”他苦着脸问,只觉得浑身不舒服,都有点后悔出这个主意了,开始想念自己房间的床和电脑。

“我得回家。我刚才急着给你送手表,录像带还没来得及看呢。你真的能走吗?要不然你就别跟我去了,你这样恐怕都走不出这个小区。”贝乐担忧地看着他的脚。

历晓天也想回家玩电子游戏,可他知道这不现实,即便他待在家里,今晚也不可能平静度过。老爸在家,校长的人分分秒秒都能在他面前告他的黑状。老爸一旦发火,就会像个燃烧的汽油桶,所以今晚他肯定不能回家。

“嘿!你想半路把我甩了是不是?谁说我不能走了?”他对贝乐说,随后硬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扶着墙站定,“怎么样?我不是挺好?”

贝乐又看了一眼他的脚。“那好吧,我扶你下去。”他道。

“可是,我们去你家安全吗?”历晓天忽然想到,校长也许会派人守在贝乐家门口。

贝乐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

“我先给我四叔打个电话,让他注意一下我们家周围,如果碰到鬼鬼祟祟的人,就让我四叔替我们清理了。”

“清理了?”历晓天眼前出现黑社会成员斗殴的血腥场景。

贝乐瞪了他一眼。

“想歪了吧!我四叔现在可是合法公民。清理的意思就是替我们赶走他们。别啰唆,快走吧!”贝乐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尝试着把脚踩在地上,虽然稍微一用力就疼,但似乎已经比先前好转许多。

“能走吗?”贝乐又问。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怎么去你家?打的怎么样?我身上有钱。”他道。

他们踩着台阶慢慢往下走。

“我是骑自行车来的,还是我带你吧。”贝乐道。

“你把车停哪儿了?”

“你家对面的超市门口。如果他们还没发现我们已经跑了,那辆车就还能用。等会儿我们去看下他们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站着。”

历晓天想,也对,如果他们没抬头往楼上看的话,应该不会注意到五楼的动静,再说就算找他爸妈说话,也该是教导主任或班主任之类的角色,不会是保安或校工。所以他们跟踪到他家后,一定是先报告校长,然后等校长下一步的指示。而等校长发完脾气,跟副校长商量完,再派合适的人来他家,至少也得二十分钟之后了。只要学校的人没进他的家门,就不会知道他和贝乐已经离开了家,所以也就不会离开现在的位置,跑去超市门口监视贝乐的自行车。

果然,等他们走到那栋楼的底楼时,远远看见那两个保安仍坐在原地抽烟。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闪着光,历晓天还能隐约听见两人在那里倒苦水。他们埋怨工作太辛苦,工资太少,而校长的脾气又太臭。

“他们在那儿。”贝乐轻声道。

“我知道。”他用嘴形回答。

“现在我们怎么走?”贝乐回头问他。

“只有一条路。”他往前一指,那是一个花坛,它在两个保安身后行成了一道屏障,“只要穿过去就是小区的主干道,我们可以从那儿直接走到小区的大门口,他们看不见我们。只是……”他没把话说完,因为他有点害怕,虽然没有路灯,而那两个人好像说得很起劲很投入,也不必在他们面前走过,但是要穿越的位置只距离他们三四米,只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稍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们。而且他的脚扭了,又跑不快。

“是挺悬的。”贝乐也承认,但他又道,“我们动作快点,直接穿过去,不要朝他们看,也许,他们不会注意我们。你跟人说话的时候会注意旁边走过去的人吗?”

历晓天摇摇头。

“所以啊,别怕。我们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他们肯定不会注意到我们。”

“可我的腿瘸了。”历晓天道。

“那你尽量别晃得太夸张,另外,我也可以站在靠近他们的那一边,用身体挡住你,你瘸腿就不会显得那么明显了。”贝乐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脚道,“我们得穿过去,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明白明白。”历晓天道。

他对自己说,只要能顺利穿过花坛,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贝乐的脑袋朝花坛方向一指,那意思历晓天明白,就是说,要开步走了。他朝贝乐点了点头。

他们一头扎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走路的姿态很显眼——瘸腿一旦加快速度,那可就瘸得更厉害了,虽然贝乐挡着他,但他仍担心那两个保安会看见他。他也不敢回头去确认,只怕一旦被自己猜中,他会丧失继续逃亡的信心。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终于,他一瘸一拐,忍着痛走到了花坛边。他跟贝乐一前一后,朝树阴里一钻,小区的主干道已经呈现在两人面前。

贝乐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他们没看见我们。你听……”

他侧耳倾听,果然听见两个保安还在高谈阔论,现在是关于某个保安朋友涨工资的话题,两人似乎还在激烈地争论。

>OK OK OK!

历晓天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暂时安全了。

由于贝乐的自行车后座太硬,而历晓天不想让他那刚刚受过伤的屁股再受折磨,所以他拒绝了贝乐要用自行车带他的邀请。他又不是没钱打的,干吗要受这份罪?

最后,他只用了一刻钟就到了贝乐的家。

贝乐还没到,是贝乐的五叔给他开的门。

“我跟贝乐约好……”他还没说完他的来意,一只肥胖的大手就从黑洞洞的屋里伸出来,抓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揪了进去。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重重的关门声。

“进来就进来嘛!啰唆什么!”五叔嘀咕了一句,径直丢下他走进了里屋。

他呆站在原地,一时还没缓过神来。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他正站在贝乐家的客厅中央,上次来这里时,他只注意到这里乱得出奇,现在发现这可能就是五叔的工作间。

不多久,五叔从里屋出来,打开了日光灯,历晓天看见他手里拿着一瓶红花油和一包棉花。

“贝乐马上就到,他刚才打电话来说他的自行车轮胎被扎破了,正在换胎。”五叔从一张堆满瓶瓶罐罐和各种电工工具的桌上拿起一个吃了一半的汉堡咬了一大口,“他说你受伤了,伤哪儿了?”

“我的脚扭了。”他指指自己的脚。

五叔看都没看他的脚,轻描淡写地说:“哦,这没问题,贝乐等会儿会给你治的。”

“他会治?”历晓天都不知道五叔在说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五叔道,“他也算是个小医生。”

“啊?”历晓天大吃了一惊。

“嘿嘿,我爸是个很棒的跌打医生,他从小跟我爸在F镇生活,当然学了两手啰。”五叔脸上现出几分得意。

“原来贝乐的爷爷是个医生啊。”

“哈哈,也不算是正式的医生啦。他从小在道观里长大,教他的都是些懂医术的道士,所以会那么两手,但跟普通的中医有点区别。反正他很少给人开药方,都是教人运气什么的,真的用药,也是他自己做的,不过这样倒也治好了不少人。”

“那贝乐也会给人治病,自己做药吗?”

“差不多吧。我爸在临死前,把什么都教给贝乐了。上两个礼拜那小子还给我治过腰伤。他的医术不错,现在我们附近的街坊都找他治些小毛病。”五叔骄傲地笑起来。

历晓天现在明白桌上的红花油和棉花是做什么用的了。不过,他还是不太敢相信,看上去只不过有点机灵劲的贝乐居然还是个小神医?

“听说你用过我做的激光枪和滑翔器了。感觉怎么样?”五叔问他。

这个问题立刻把历晓天的注意力引开了。

“哦,太棒了!五叔,你真厉害!”他兴奋地叫道,同时他开始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五叔,你还有什么新发明?让我开开眼界吧!”

“要说我的发明,那可是数也数不清。比如上个月刚弄好的电子探测仪。”五叔舔了舔手指上的沙拉酱。

“哦?那是怎么回事?”历晓天追问。

“说简单点,有了这个探测仪,假如有人在你家门外,他不说话,不走路,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在屋里也能知道有人在那儿,还能知道他在哪个位置。这是根据人的体温来设计的,只要我拿着它在屋子里转一圈,外面哪个地方有人,上面的指示灯就会亮起来。”五叔津津有味地啃着汉堡,历晓天脸上景仰的神情让他说得更起劲了,“还有高倍透视镜,就是把高倍望远镜和普通的眼镜结合在了一起。你戴上它,对面楼里发生什么,你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我现在希望技术能更进一步,举个例子,假如对面楼里的人在看书,我希望能看清楚书上的字,如果做不到这点,就不能算成功。”

“哇,五叔,你真是个科学家!你要不是个硕士也是个博士吧?”说完这句,历晓天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他知道贝乐的老爸是这个古怪家庭里唯一念过大学的人。

不过五叔并不在意,他乐滋滋地咬着汉堡道:“哈,博士,我连初中都没毕业。因为我讨厌上学,他们都嘲笑我。我那时的体重有三百斤,他们给我取外号,欺负我,扔我的东西,所以我到初二时就退学了。”

“可你发明这些肯定得用到不少知识,什么物理化学数学,难道这些都是您自学的?”历晓天更佩服了。

五叔脸上现出悲伤的神情,叹了口气道:“唉,这些都是我三哥教的,就是贝乐的老爸。我退学后,他从外面弄来好多各种各样的书,他说不上学不要紧,但总得学点东西。他让我从那些书里挑自己感兴趣的先看起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一本讲发明的书。那本书里教你怎么做各种能带来便利的小东西,比如什么懒人扫帚啦,小型吸尘器啦。我三哥知道我喜欢那些东西,就鼓励我自己做,他给我买来很多器材,教我怎么使用酒精灯和电笔,还教我查英文字典。唉,我过去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但没想到,看完那本书我做了生平第一个小发明,是一个自动点火机……我三哥说我会成为一个天才……他让我觉得我不是个傻瓜……”说着说着五叔就停了下来,他手中那半个汉堡举在半空中,过了好久才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接着,他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天,他哭了吗?

一个大人在自己面前哭!历晓天觉得万分尴尬,因为他一点都不会安慰人。

“嗯,五叔……贝乐大概还要多久能回来?”他试图岔开话题,但五叔好像没听见,继续喃喃自语。

“他们都说我三哥已经死了,但我偏不信。”他指指他的桌子,“看见没有,那玩意儿是我这几天刚刚弄好的,为的就是找到我三哥。”

可桌上乱七八糟地堆了各种零件,历晓天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

“一个解码器。”五叔兀自说道。

“那是干什么用的?”历晓天的目光在那张桌上搜索。

“用它可以解除电信局的系统密码。嘿,小子!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五叔朝他嚷道,“我不过是想找到我三哥失踪前一个月的手机通话记录。”

“可这些只要到电信局排个队就能查到啊。我爸每个月都会把自己的手机通话记录拉出来对一遍。”是不是违法,历晓天不想计较,他只是觉得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五叔晃着脑袋,嚼着最后一口汉堡道:“你说得对,过去我们也查过,但是他们说只有本人和警方才有那个权力。说到警方,那家伙表面上总是答应得很好,但一转身就把你说的全忘了。我不知道他是记性不好还是太忙了,总而言之,跟他说了一百遍,让他找一下我三哥失踪前都打过哪些电话,可他就是不办,好不容易催来一张,还是我三哥失踪当天的。我要的是失踪前一个月的,不过当然,我们还是在里面发现有几个电话很可疑,于是又让他去查,这下就没下文了。”五叔挠挠头,兀自笑起来,“那家伙后来被我大哥和二哥打了个半死,我也没脸再去找他了。”

“几个电话有疑点?那是什么意思?”

“你这小子的好奇心很强啊。好吧,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也没事——替我拿听可乐出来。”五叔指指历晓天背后。

历晓天这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个冰箱,他打开冰箱拿了听可口可乐给五叔,正想关上冰箱门,就听到五叔说:“等等,再到下面一层给我拿个冰淇淋。”

历晓天拉开冷冻层,发现里面放着两大盒纸杯冰淇淋,“有巧克力和香草两种口味,你要哪种?”

“巧克力的。你要不要来一个?”五叔问道。

“哦,不要。”历晓天向来不喜欢吃甜食。

他把冰淇淋递给五叔,又问道:“五叔,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发现有两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空号。”五叔将一听可乐“咚咚”倒在一个大杯子里,随后将那个纸杯冰淇淋整个倒入可乐中。

“对方屏蔽了自己的号码?”历晓天猜测道。

“他们说有这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对方是用分机跟我三哥通的电话。我们到电信局让他们帮忙查分机,但他们说要本人去。我们说贝海青都失踪了,他让我们拿出警方的证明,我四哥去警察局找那个办案警官,请他开张证明,他说要请示上面,结果这一等又是几个月。”

“后来呢?”

“后来那个警察就被我大哥他们揍啦。哈哈。”五叔幸灾乐祸地说着,开始大口吃起他的可乐冰淇淋来,“我四叔有个朋友在电信局工作,本来指望他能帮上忙,可那家伙凑巧在我三哥出事后没多久就辞职了,呵呵,你说怎么办?条条路都不通,最后还不是得自己想办法。”五叔张大嘴,将一大块冰淇淋送了进去,“其实要查分机也不难,只要解决技术上的一些小问题就能办到。可我对电信这块不熟,所以做得慢了点。前两年我都在补习这方面的知识,今年年初才开始正式弄,也搞坏了好几个。这个还是这两天才做成的。”

“那两个电话真的是用分机打的?”历晓天问道。

“呵呵,两个电话一个是屏蔽了自己的手机,另一个是用分机打的。”五叔从桌上的小竹篮里又取了个汉堡出来,历晓天发现那里至少放着五个大号的汉堡。

“你们查到了对方的号码,有没有跟他们联系过?”

“那还用说?”五叔笑着拆开汉堡的包装,吃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五叔?他们是不是跟贝乐父母的失踪有关?”历晓天越发好奇了。

五叔瞥了眼桌上的闹钟,说道:“也不知贝乐这小子还有多久才能到,得了,跟你说说就说说吧。反正你现在跟贝乐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对啊对啊,我们是同伙。”历晓天笑道。

“我是昨晚上查出来的。那个屏蔽自己电话的家伙,我们先叫他A好了。我们发现这个A在我三哥失踪前,曾经跟我三哥通过至少十个电话,而且每次通话时间都超过五分钟。一般如果不是熟悉的朋友,短时间里联系这么多次,多半跟生意有关。”

“对了,贝乐的老爸在失踪前曾经从银行提过两万块钱!”历晓天立刻想到了这件事。

五叔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嘿,你这小子不笨啊。”

历晓天抓抓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五叔接着说了下去。“贝乐也想到了这点,他怀疑他老爸提出那笔钱就跟一笔生意有关。今天一早,他就给那人打了电话。你猜怎么着?那个A原来是做旧书生意的。他说,我三哥失踪前曾经从他那儿买了三本古籍,用的款项就是两万块!”

“还真的被我们猜对了。”

“呵呵,是啊。那个人还说,他跟我三哥是在五月五日下午三点在S市市中心的一个酒吧见的面,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完成了交易,我三哥给了他两万块,他把书给了我三哥。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我三哥。”

“可是,贝乐的老爸为什么要买那三本书?他对古籍感兴趣?”

“那人说,我三哥曾跟他提过一句,说是要送人。”

“送人?”

“可不是?我实在想不出,这种东西他能送谁。”五叔困惑地摇了摇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喂,这是烤鸡腿汉堡,要不要来一个?”

本来看见五叔吃汉堡,历晓天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听到汉堡的名字,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他走过去在竹篮里拿了个汉堡。

“谢啦,五叔。”他笑嘻嘻地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包装,“那这跟另外那个分机电话有关系吗?”问完这句,他也学着五叔的样子狠狠咬了一口,哇,汉堡的味道真不赖。

“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现在还不知道,我和贝乐都打过另一个分机电话,但一直没打通,电话里总是传真的声音。”五叔说到这儿,身后忽然传来“哔”的一声,历晓天回过头去,却见门口鞋柜上有个小东西在闪着红灯。“呵呵,有人来了,就在外面,如果是贝乐的话,他马上就会按门铃。”

这就是电子探测仪?!历晓天正想开口问,就听到“叮咚”一声。

“是他。”五叔起身去开门。

历晓天跟在他身后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也许是别人呢?”他想,难道这电子探测仪还能测出对方的年龄、身高、体重?

“哈哈,因为这里只有贝乐会按门铃,那门铃藏在门口的一块木头后面,陌生人看不见。至于我四哥嘛,他只会用脚踢门。——对啦,我们可以跟他开个玩笑,我把你藏起来。”五叔说。

历晓天觉得捉迷藏是很小儿科的游戏,不过如果藏在暗处能吓唬这小子一下,也挺有意思。只是,这屋子太拥挤,太小了,他能往哪儿藏啊?

五叔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呵呵,你不用动,站在原地就行。不要乱动知道吗?”

他不明白五叔的意思,正想再问个仔细,却见五叔已经拉开了门。他们两个都以为会是贝乐站在门口,可没想到,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

两个人瞬间都呆住了。

“你是谁啊?!”五叔暴躁地问道。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在五叔面前晃了一下,又立刻收了回去。

这动作看上去好熟悉,难道是警察?!历晓天的心刹那间揪成了一团。他们这么快已经追到这里来了?他想如果不是五叔关照他别乱动,他很可能会一下子摔倒在椅子上。

“我们在找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他叫贝乐,他是不是住在这里?”那个警察面无表情地问五叔。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五叔像个白痴般呆立在那里,一只手拿着那个吃了一半的汉堡,另一只手则垂在面前。他没有回答警察的问话。

“喂,问你话呢!”那个警察微微提高了音量。

“他是我侄子。”五叔露出一副傻相。

“他现在在哪儿?”警察的目光在屋子里溜来溜去。历晓天觉得很奇怪,他明明站在房间的角落,为什么这个警察好像没看见他似的?难道他知道眼前这个男孩不是贝乐?——不好,他刚刚想到这儿,警察就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他赶紧心虚地低下了头。

这时,他蓦然看见五叔的一只脚正在有节奏地踩着地板。

“我问你。他在哪儿?”警察又问,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五叔回答得太慢了。

“他吗?我怎么知道?他吃完饭就出去了。”

“是吗?可我刚刚好像看见有个男孩在这里。他现在躲到哪儿去了?”警察说着话,慢慢逼近历晓天站立的地方,历晓天想后退,但立刻瞥见五叔在朝他皱眉头,好像在说,别动!小子!

他连忙站定不动,并屏住了呼吸。他感觉警察像只在寻找蛛丝马迹的猎狗,在他周围闻来闻去。他真的看不见我?为什么?我可是个大活人!难道……五叔又启动了什么秘密装置?他又朝五叔的一双肥腿望去,那双脚比他老爸的大概要大三号。他想,就算有一排按钮在地板上,它们也能遮住。

“我说过,他人不在那儿。吃完饭他就出去了。”

警察终于绕过历晓天,朝里屋走去。

“他平时住在哪个房间?”

“他啊,没个定性,有时候睡客厅的沙发,有时候睡地板,有时候就跟我睡一块。呵呵,这小子不计较。”五叔没有供出贝乐的阁楼。

警察好像回头瞪了五叔一眼,五叔这才诚惶诚恐地说:“好,我开灯,我开灯。”历晓天看见里屋亮起一盏台灯,那灯光的亮度简直就跟一根蜡烛差不多。

“你家就没有亮一点的电灯吗?”

“有是有,不过平时不开,怕费电。这样不是也能看见吗?我说过了,他不在。他吃完晚饭就出去了。”

警察没有说话,兜了一圈走出了里屋。

“你们找他干吗?”五叔跟在警察身后问道。

“我们有证据证明,他跟旭日中学的一起盗窃案有关。”警察朝挂着窗帘的窗子望去,窗后面就是街道,“你哥哥贝海罗还在对面开棋牌室?”他问道。

五叔木然地注视着警察的脸,没说话。

警察站在门口,慢悠悠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历晓天怕自己闻到烟味会咳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约过了三秒钟,五叔才开口。“他就在对面开棋牌室,要叫他过来吗?”他问。

“不用,我马上过去。”警察道。

他们在怀疑贝乐的四叔吗?

“我听说你侄子跟你们两位叔叔关系很好。他回来后,我希望你能带他来警察局把事情说明白。毕竟他还是个未成年人,什么都好说。”警察一边吸着烟,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尽量赶来。”

五叔接过名片的时候,警察又开口了,“躲是没有用的,只有把事情说出来,才是出路。我想,你应该懂得我在说什么。别以为你们可以把他藏一辈子。”

警察说完就走出门去。

五叔手里拿着那张名片,在门口呆立了两秒钟,才抬起脚在他刚才踩过的地方,重重踩了三脚,“好了,没事了,小子。”他对历晓天说。

“你是在对我说吗?”历晓天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手里还拿着一个汉堡。他咬了一口,忽然觉得肚子很饿。

“不对你说,我还对谁说?”五叔走到桌前坐下,将那张名片扔进了废纸篓。

“他刚才怎么没看见我?你用了什么办法?”历晓天一边啃汉堡,一边问。

“光。”

“什么?”

“就是利用光的折射产生的视觉差把你给隐形了。所以我才没开后面的灯,那会影响隐形效果的。”五叔道。

“可是,他一开始看见我了。”

“光的速度很快。我是背不出那个数字啦,但我告诉你,它很快,快得你都想象不到,所以那个臭警察只看到你的影子一闪,他多半会以为自己看错了。”五叔说着,又担忧起来,“不过,警察都赶来了,这事看来真的是闹大了。”

“我们没偷书,我肯定没偷!”历晓天立刻申明。

“贝乐也没偷。如果我跟他合作,无论偷什么都偷得到,而且不会被人发现,可我们没那兴趣。我只想安心过我的小日子,而他呢,只想搞清楚他父母的事,所以这件事……一定有问题,我看八成是别人偷了书想嫁祸给你们。”

这个观点贝乐之前也说过。

“那个女孩说,她是四年前才最后一次看到那本书在柜子里的,那就是说,那本书不一定是贝乐闯进去的那天被偷走的。”五叔又开始吃他的汉堡了,“也许是别的时候,搞不好还是四年前。”

“四年前?”历晓天一愣,难道就是贝乐父母失踪的那天晚上被偷的?想想看,那天晚上,都有谁在那栋楼里?校长、副校长、武主任、老太太、楚宁,还有……贝乐的父母。除了老太太和楚宁,每个人都有嫌疑。

那会不会是贝乐的父母?他们偷了书后就逃走了,从此音讯全无,也许只有等到所有人都忘记他们后,他们才会突然出现。

这可能吗?

“小子,你在想什么?”五叔问他。

历晓天想,他才不会笨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这个会为了三哥的失踪哭哭啼啼的胖子听了他的话后,一定会暴跳如雷。

“没什么,”他假模假样地走到窗前,“我是在想,那些警察会不会安排人在外面等着。”他拉开窗帘,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扇窗竟然全让石头封住了。“这是……”

“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对面偷看我?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很多人都很坏,他们不仅喜欢窥探别人,还喜欢看你倒霉!”五叔走过来,重新拉好了窗帘。

那样的话,这屋子就没有窗子了。

“你不需要透气吗?”历晓天问。

“贝乐的阁楼不是有窗吗?”五叔凶巴巴地说,他张大嘴还想说什么,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抓起了电话,“喂!……哈,你在哪儿?”这个开场白引起了历晓天的注意,是贝乐打来的吗?

“什么?你在那儿!……你看见他们了?……是啊,他们说要去找你四叔,你可得藏好了……”果然是贝乐!历晓天心头一阵兴奋。听起来,他没被警察发现。

“……那这边这个怎么办?就是你的小朋友啊……好,可以,我让他带过来……哦?你打过电话了?有结果了?嘿,你小子还真有效率!……他怎么说?……有这种事?……行,我明白了……他们刚走,大概就在附近……对,他们不可能盘查过路人,当然不能,这可不是拍电视……呵呵呵……”五叔低声笑起来,“四哥安排得不错啊,行行,这我就放心了……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是八点……行啊,你去忙你的,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反正你知道,你不回来,我是睡不着的……对了,还有,小心点!臭小子!”

五叔挂上了电话。

“他怎么说?他在哪儿?”历晓天一迭连声地问道。

“他在对面我四哥的棋牌室里,警察刚刚走,但他们没发现他,他藏起来了。现在他要你过去。”

“我过去?”

“还让你带上这个。”五叔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盘录像带。历晓天认出那就是他今天从保安室偷出来的监控录像。

“他要在那边看录像?”

“可不是!看完后,他说他得去调查一件事,就是那个分机电话的事,这小子一向喜欢自作主张。他打电话给那人,还约人家出来见面,嘿嘿,那人还真的答应了,时间就在两个小时后。他说你会跟他一起去。”五叔瞥了他一眼。

“那没问题。”历晓天立刻道,“可我们怎么走?警察一定会派人守在附近的。”

“别担心,我四哥早就安排好了。有车会送你们过去。”五叔懒洋洋地指了指门,“快走吧,他等着你的录像带。”

“可我恐怕到不了对面就会被抓住,我一出去就会被警察发现的。”他担心极了。

五叔回头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睛笑起来。

“我四哥已经安排了一个卖茶叶蛋的和一个卖袜子的等在楼下,等会儿他们会一边一个夹着你过马路的。警察监视人,自己也得躲起来,他们不会光明正大等在那里。你懂吗?他们会藏在边上,只要没站在你正对面,你就能过关。反正也就几米路,快走吧……”五叔的目光瞥向闹钟,忽然像被针刺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怎么啦,五叔?”

五叔没回答,历晓天只看见他在慌里慌张地寻找电视机遥控板。等他找到后,他“啪”一下按下开关,然后把他沉甸甸的屁股压在沙发上,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屏幕,看那架势好像要把电视机吃了。电视里很快出现几个年轻男女相拥热舞的场景,绚丽多彩的舞台灯光,热辣性感的舞姿,热情奔放的拉丁舞曲,五叔的嘴里开始哼哼有词,眼睛则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有这么好看吗?历晓天想,如果是自己看见这种跳舞镜头,他早就换台了,但他看见五叔的头跟着音乐有节奏地晃动起来,身体也开始左右摇摆。

“我要看电视了,快走吧!”五叔不耐烦地催促他。

“哦。”他答应着走向门边,开门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五叔,后者正痴迷地摇晃着身体,嘴里还哼哼有声。

哈,天才发明家还是个舞蹈迷,这可真让他意外。

五分钟后,历晓天被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矮个男人带到了棋牌室的顶楼,贝乐正在那里等他。

“你总算来了,我在这里等得都快疯了。”贝乐从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跳起来,径直朝他走过来。历晓天发现,他身上换了件闪闪发光的黑外套,头发上还喷了五颜六色的粉,最可笑的是,他的裤子竟然是金色的,“我是不是变样了?”看见他在注视自己,贝乐得意地笑着转了个身,还故意扭了下屁股。

历晓天做出想吐的表情。

“你看上去就像个杂技演员。——喏,给你。”他把录像带丢给贝乐。

“这是我四叔给我搞的,他说这儿的人,就得这么打扮。我刚刚藏在他们那群打牌的人当中,还真的混过去了。”贝乐将录像带塞进录像机,按下了按钮,开始看录像。

历晓天则坐在沙发上喘气,刚刚穿马路时的紧张感正在渐渐消失,现在他觉得很累。

“你睡会儿吧。我等会儿叫醒你。”他听见贝乐在对他说话。他哼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在睡着的那一刻,他想,这时候要是有警察冲进来,他也不管了,他就想睡!就算杀人犯,也有休息的权力。

再说,仔细想想其实他也只是偷了一盘录像带而已,这种罪行应该不用坐牢,顶多赔五十块钱,再给他一个警告处分。五十块!这种赔偿额度,不用老爸出面,他自己就能应付。至于警告嘛,也只是个警告而已,其实就算被开除,他也不怕。他是爸妈的独子,他才不信他们会就此让他放弃学业,他们一定会先想办法贿赂校长,如果这一招行不通,他们就会给他另找学校。只要肯出赞助费,S市的中学还不是任他挑?当然,不用上最好的,但起码上个区重点中学是没问题的,而最重要的是,他的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但也不是很差,一般来说都在十五名上下浮动。要知道班里有五十二个学生,在每天晚上都打电子游戏到深夜的前提下,他还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他对自己别提有多满意了。

只是有一点他颇为担心,老妈说过,如果他在国内念不好书,她就会陪他去英国。去英国旅游当然好,可去那里念书就没那么好了,周围都是陌生人,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外婆做的美味,也看不到想看的电视——外语节目谁看得懂啊!总之,他不想出国。如果他被开除,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后果。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哪一个都把他当心肝宝贝,他就不信,他们忍心让他走……“嘿,醒醒,醒醒……”有人在摇他。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干吗推我!我才睡了一分钟!”他有点恼火,因为他正梦见外婆端着刚烧好的红烧蹄髈走到他面前,真香啊……“一分钟!你看看钟!”贝乐指指墙上的钟。

什么?我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这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故意拨快了?”他坐了起来。

“我才没有。不信下楼时,你可以自己去对一下!”贝乐坐到沙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历晓天发现他已经换回了原来的衣服,“好了,我现在给你治脚伤,治完伤,我们就得走了。我跟人家约的是晚上十点。我们九点半一定得离开这里。”贝乐道。

“你要给我治伤?红花油呢?”历晓天看见贝乐两手空空地坐在他脚边。

“红花油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没有也行。”

“那你怎么治?”在历晓天的印象中,红花油是跌打医生用来活血化瘀的必用药物。

贝乐指指沙发。

“你躺下就行了。只是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会分心。无论你有什么感觉都不要开口,等我运完功你再说。”贝乐脱去了上衣。

“运功?”历晓天知道贝乐是个小医生了,但让他给自己治病,他还真的有点不相信。“那我就躺下啰。”他慢慢躺了下来。

他看见贝乐先是紧闭双眼,挺直背脊,像个老和尚般静坐了几分钟。就在他静坐的时候,历晓天几次想问他是不是现在正在运功,但几次他都忍住了,他决定看看贝乐到底有没有本事治他的脚伤。只要让他稍有好转,能以平常的速度走出一百米,就算这家伙有本事,他愿意承认这小子是个医生。

贝乐终于结束了禅定状态,走到历晓天前面,撩开了他脚边的裤子,然后,将双手放在他肿起的脚踝上方大约五公分的距离,开始慢慢转圈。历晓天一开始没任何感觉,两分钟后,他觉得脚踝处开始发热,然后这种温热的感觉渐渐扩散开来,慢慢遍及他的全身。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他想撑住,但坚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身体的每个角落都暖洋洋的,所有的筋骨好像都舒展了开来,好舒服……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了一句:“喂,历晓天,醒醒!”

他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这一觉睡得比刚才还沉。

“我又睡了多久?”

“大概五分钟吧。你都打呼噜了。”

“是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见贝乐已经在穿外套了,便问,“你治好了吗?”同时又低头看自己的脚,蓦然,他惊讶地发现,脚踝上刚刚还红肿的地方,现在已经基本上消肿了,而且那地方好像还油光光的,“你给我涂了什么?”

“是我爷爷特制的扭伤药膏,很有效的。”

“是吗?”

“下来走走吧。”

历晓天有点怀疑地看了一眼贝乐。

“不会像刚才那么疼了,不信你下来走走。”贝乐笑着鼓励他。

他还是有点怕,不过他不想被贝乐笑话,所以磨蹭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把脚踩到了地上,“要是还那么疼,你小心点!”他恶狠狠地威胁着,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咦?还真的不像刚才那么疼了,他壮起胆在屋子里走了两步。

嘿!还真的不疼了。他兴奋地回头看着贝乐,“你真神了!”

“哈哈,这是我爷爷教我的。你已经是我的第三十五个脚伤病人了。”贝乐咧开嘴得意地笑道。

“三十五个!”这数字让贝乐咋舌。

“对。我们走吧,再不走要迟到了。”贝乐笑着拉开了门。

历晓天马上跟了过去,在下楼梯的时候,他对贝乐说:“嘿,哥们,你那个是怎么弄的?什么时候教教我?”

“你真的想学?”

“是啊!”

“那你就先给我磕头,拜我为师吧。”贝乐道。

磕头?下辈子吧。历晓天想,本少爷这辈子还没给任何人磕过头呢。

“跟你做笔交易吧,我用最高级的电子游戏换你的气功,怎么样?有兴趣吗?”

贝乐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什么游戏?”

“什么游戏都行!”

贝乐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干脆比一比怎么样?要是你打游戏赢我,我就教你。”

好主意!历晓天立刻点头。

“一言为定!”

>“OK!”

棋牌室门口停着一辆快递公司的送货车。历晓天以为那是送货的,正想绕开,一个男人又冷又油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快上去!”那是贝乐的四叔。

贝乐首先钻进了车,他也不甘落后。

他刚上车,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司机就板着脸重重拉上了车门。司机没跟四叔打招呼,就径直走进驾驶室,“哐”的一声拉上门,一只脚同时踩下了油门。

车启动了。

当车开出这条街的时候,贝乐对司机说:“叔叔,我们去F区大洋路十五号,望乡茶室。”

“行了,知道了。”司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随后好像是担心贝乐再说什么打扰他,他打开了车里的音响设备,车里立刻响起软绵绵的歌声。是邓丽君!历晓天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这是老妈最喜欢的歌星,那个歌星去世时,老妈为了纪念她,还曾经素食三天。不过听一个男人在那里哼什么“甜蜜蜜”,可真有点恶心。

得了,还是跟贝乐聊天吧,免得耳朵里全是这男人的歌声。

“贝乐,录像你看过了吧?”他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贝乐。

“嗯。”贝乐点点头。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有没有看见你爸妈?”

贝乐的神情显得有些忧郁。“看见了。”

“哦?真的看见了?那说明你爸妈来过学校!”

“他们当然来过,不然他们怎么进的旧图书馆?”

历晓天也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我是想说,要这样的话,校长他们提起的那对男女就是你爸妈。”他纠正了自己刚才的发言。

贝乐又点了点头。

“嗯,是他们。可是……”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可是,我光看见他们进去,没看见他们出来。”

历晓天明白他的意思,他注视着贝乐。

“他们没有出来。”贝乐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他们还在里面?”

“如果他们从里面出来了,他们就会把停在外面街上的车开走,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他们,他们……”历晓天想说,你是不是认为他们被人害了?但他忍住没有开口,他知道有“乌鸦嘴”的说法,就是坏事一出口,它就真的会变成一件坏事,他不想当乌鸦嘴。

可贝乐却说出了他的想法。

“我想他们之所以没出来,可能是被人关起来了,或者,或者是被人……杀了……”贝乐别过头来看着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我爸妈失踪后,一直有人说他们死了,可我从来不信……但是现在……”

“这还不一定呢。”历晓天道,他本来还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来。于是,他决定换个话题,“我们现在去见谁?”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认识我爸。”

“他是男是女?”

“一个男人。——哦,叔叔,这里该拐弯了。”贝乐突然提醒道。

司机转动方向盘,面包车开进了一条热闹的小马路。

“这是哪儿?”历晓天发现这条路自己从来没来过。

“这就是大洋路。现在是三百多号,往前再开一段路就到了。”贝乐朝窗外张望。

又过了几分钟,司机终于在一家装修精致的小茶室门口停下了车。

“是不是这里?”他问道。

“对,就是这里。谢谢叔叔。”贝乐自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历晓天也跟着下了车。司机在车窗内朝他们摇了摇手。

“再见。”贝乐跟他挥手道别。

“他不送我们吗?”司机走后,历晓天问贝乐。

“他还得去还车呢。”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望乡茶室。

“他不是送快递的吧?”历晓天忽然想到。

“哈哈,他是送牛奶的。我四叔临时借了辆车让他开。”贝乐笑着说。

张典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很白,穿得也非常体面,灰色西装,黑色领带,玳瑁框眼镜,名牌手表,白金戒指,身上还飘着淡淡的香水味,历晓天觉得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很像他老爸的律师。真不知道他是干吗的。

“是贝海青的亲属吗?”一见面,对方就文绉绉地问。

“对,我是。我就是刚才给您打电话的那位。”贝乐答道。

“那这位是……”张典的目光移向历晓天。

“我是他同学。”历晓天连忙道。

“同学?”张典轻轻皱了下眉,仿佛有点不乐意。但最后,不知是什么说服了他,他又露出了笑容,“同学是吧,那就一起坐吧。你们想喝什么?”

“白开水就行。”贝乐道。

历晓天推了下他,低声道:“怎么也得点杯可乐吧,我都快渴死了。”他口袋里还有一百块钱,不过他不想用,既然他们是跟这个看上去挺有钱的大人会面,为什么不让他请客?

“呵呵,那就给你们每人点一杯可乐,好不好?”张典笑着问。

“好的,谢谢。”贝乐道,并回头看了历晓天一眼。这回你该满意了吧,他仿佛在说。

给他们点完饮料后,张典好像突然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一本正经地打量了他们一番,随后,神情严肃地说:“在我们开始之前,能否先向我证明一件事?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是贝海青的儿子。”

“哦,我带来了。”贝乐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褐色小硬抄递了过去,“这是我家的户口簿,您看吧,我爸妈和我的名字都在上面,这是我的学生证。”贝乐又把自己的学生证放在桌上。

张典皱着眉头,像个质量检验员般仔细查看了一遍户口簿和学生证。

“贝海青有几个兄弟?”他把证件递还给贝乐的时候问道。

“有四个兄弟。”

“贝海青的父亲是干什么的?他叫什么名字?”

“我爷爷叫贝见,再见的见,他是个跌打医生,在F镇开了家私人诊所。”

“听说贝海青的父亲曾经研制过一种消毒粉,他管那种粉叫什么?”

贝乐笑了起来,“我爷爷管它叫孔雀蓝。因为它是蓝色的。”

张典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相信你,现在说说你想知道什么。”

“张叔叔,你跟我爸到底是什么关系?”贝乐立刻问道。

“我跟他?其实我不认识他。”

“啊?”贝乐吃了一惊。

历晓天也很意外,不过他没吭声,现在这种情况,他觉得他还是少发表意见为妙。

“其实他认识的是我的委托人。”张典解释道。

委托人?

“你是个律师?”历晓天脱口而出。

“是的。”张典很有风度地朝他点了点头,接着又把目光转向贝乐,“我的委托人姓王,在这里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他跟你父亲贝海青是朋友,据说他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了,你母亲也是王先生介绍给你父亲的。”

“可我听我爸说,他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我妈的。当时我妈跳舞跳得特别好看,他就上去请她跳舞,从那以后他们就认识了……这跟王先生有什么关系?”贝乐道。

“那次舞会是王先生召开的,好像是为了庆祝他太太的生日。”张典慢慢将自己的茶杯斟满,“你母亲是王先生朋友的女儿,那天正好也来参加舞会。”

“那就是说,我外公认识王先生,是不是?”贝乐道。

“是的。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但自从你父母结婚后,你外公就跟王先生断绝了关系,他大概也在心里怪王先生吧。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外公不同意你父母的婚事。”

“可我外公从来没提起过。”贝乐嘟哝了一句。

这时,服务员送上两杯加了冰块的可乐,张典客气地招呼道:“来来,喝吧,别光顾着说话。”

历晓天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哇,好爽快!

“那我爸为什么要买三本古籍给王先生?”他听到贝乐又在提问。

“王先生平时没什么爱好,就爱收藏些小古玩什么的。那年的五月七日是他的六十岁生日,你父亲答应要送他一份礼物。”

“两万块买三本古籍,那是一份大礼哦?”历晓天在旁边插嘴了,喝过可乐后,他觉得嗓子舒服了很多。

“呵呵,是可以算是一份厚礼。不过那也是有原因的。”张典慢悠悠地吮了一口茶,“这还得从十八年前说起。那时你父亲还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岁吧,当时他一个人在山里转悠。听他说,那一次他是在寻找一个失踪女人的踪迹,有人说她经常在那里出没。不过那座山上可不光有失踪的女人,还有熊。你父亲不知道,结果,还真的遇上了。他在逃跑的时候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不过还算运气,掉在了一棵树上,那时王先生正好路过,听见呼救声,就派人到山里寻找,这才发现了他。可以说,王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另外还有一件事,十年前,你父亲要搞一个什么实验,当时他手头很紧,最后也是王先生慷慨资助了他。所以,他送一份这样的厚礼给王先生也合情合理,你说呢?”

“嗯。”贝乐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可是,我爸要送礼给王先生,为什么要跟你联系啊,张叔叔?他不是应该跟王先生本人联系吗?可我查过了,电话单子上没有他给王先生打电话的记录。”

“呵呵,贝乐,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张律师笑了起来,“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贝海青的儿子了,思路还挺敏捷的嘛。”

贝乐呵呵笑笑,并不回应。

“他为什么只跟我联系呢?因为那段时间,王先生的喉咙刚刚做过手术,不能说话。——他得了喉癌。”

“喉癌?”

“他在你父亲失踪三个月后就去世了,手术并不成功,癌细胞还是扩散了。”

“他死了?”历晓天又插了句嘴。

“怪不得我没找到他。”贝乐低声道,“我找到了我爸的通讯录,我打了上面所有的电话,有几个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打过去总是没人接,也许王先生的电话就在其中。”

“如果他还活着,我相信他会去找你父亲的,也会跟警方说明情况,他们是很好的忘年交。”张律师道。

“他生日那天我爸没去,他一定很失望吧?”

“嗯,的确如此啊。因为你父亲跟我说过,他会在五月五日晚上带你母亲一起赶到王先生的别墅,然后住两天,八号早上回去。所以那天,王先生一直等到深夜,可始终不见人来。凑巧,那天我也有事没能去,他让我跟你父亲联系,我一忙就给忘记了,等五月六日晚上十点再打过去,手机已经关了。我没能联系上他。”张律师一脸歉疚。

桌上安静了几秒钟。

“张叔叔,我爸在失踪前,还跟你说过什么?他有没有说过,他要到哪儿去?”过了会儿,贝乐开口问道。

张典摇了摇头。“他没说过。”

“他什么都没提起过吗?”贝乐有点不甘心,又问了一遍。

张典思索了一会儿,道:“他没跟我说过在王先生生日之前他会去哪里,但是我倒是问过他一个问题。我问他,为什么要送旧书给王先生,要知道,两万块可以买到品相不错的小古董,比如扇子、名家字画、小花瓶什么的,王先生都非常喜欢。”

“我爸怎么说?”

“他说有两个原因,第一,那三本书中有一本是王先生自己的书。那些年,王先生一直在找它。”

他自己的书?历晓天和贝乐面面相觑。

“那是王先生太祖爷爷写的书。王先生的太祖爷爷,我也不知道得向上追多少年,但听说是两百多年前。”

“那是本什么书?”历晓天感兴趣地问道。贝乐却白了他一眼,责怪道:“让张叔叔先说第二个原因嘛!”

“先说哪个有什么关系?”

张典笑道:“好啦,那我先说第二个原因,再说书的内容。”

“是什么原因?”贝乐急切地问。

“第二个原因是,你父亲还想用它做个实验。这是他的原话。”张典看见历晓天和贝乐全神贯注盯着自己,便又说了下去,“我问他是什么实验,他没告诉我,但他说,他会找个内行看看……可是,他好像自己也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内行。”

“嘿,记得吗?你爸去旧图书馆的时候手里拿了几本古籍!”历晓天提醒贝乐,后者也同样眼睛发亮,“他说他要给老太太看那几本书,他要找的内行就是老太太!”历晓天道。

“旧图书馆?那是怎么回事?”张律师很疑惑。

“张叔叔,那可能是我爸妈最后去过的地方。”说完这句,贝乐就把他父母失踪的经过以及他如何从监控录像中寻找线索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听完贝乐的叙述,张律师脸上露出既惊讶又佩服的神情。

“真没想到,你这孩子查出那么多东西!”

“也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四叔五叔帮了我很多忙。”贝乐谦虚地笑笑。

历晓天可不想听人继续夸奖贝乐。他们可是同班同学,年龄也一样,一个太聪明,另一个不就显得有点笨吗?但他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笨。

“张叔叔,那太祖爷爷的书到底写的是什么?”他岔开了话题。

“哦,那本书啊。听说还是本小说。”

“小说?说什么的?是武侠小说吗?”历晓天问得更起劲了,他假装没看见贝乐正在朝他瞪眼睛。

怎么样?我就想知道!想揍我吗?来吧,有本事用丹田之气把我扔出茶室,那就算你厉害,不然我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王先生跟我说起过那本书的内容。故事还挺复杂的,讲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跟一个落魄书生相恋,后来那书生进京赶考,从此没了音讯。那女子非常焦急,就乘船去京城找他,不想途中遭遇风暴,她落水而亡。从那以后,她就变成神仙留在了水里。几年后,她在水里看见一艘豪华的大船开过,从里面传来阵阵欢笑,她一时好奇就游了过去,没想到看到自己的男人穿着华丽的衣服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她非常生气,大怒之下掀翻了船,并将两人抛进了海里。这时候,那男人才认出她。女子质问他为什么抛弃自己,那个男人想回答,但一张嘴,就吞了一大口水。眼看着他就快被淹死了,女子正在踌躇到底要不要救他,忽然就觉得那男子的身体在向上浮,这时她才发现另一名落水的女子正在水下拼命把那名男子往上托。这个举动令她良心发现,她觉得那名女子跟自己的男人可能是真心相爱,于是就施法术救了他们,自己则永远沉入海底。——整个故事就是这样,书名好像叫《礁石记》,因为那名女子在落水前曾经在礁石上刻下自己男人的名字。”

原来是个俗气的爱情故事,历晓天有点失望。

“还有什么问题吗?”张律师问他。

“那本书既然是王先生家传的,他怎么也不放放好?怎么会丢的?”历晓天好不容易想出一个问题。

“是在‘文化大革命’时丢的,那时候的事谁说得清?对啦,你们还要不要点些别的东西?比如爆米花、洋葱圈什么的……”张律师问他们。

“不用不用,谢谢你,张律师。”贝乐连连摆手,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发现您的电话是机场的分机,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在机场办公,有个航空公司的老总遇到了点麻烦,让我去帮忙处理,所以那些天我一直在他提供的办公室里办公。你父亲知道我在那儿,所以就打了我办公室的分机。”还没等贝乐开口继续问,张律师就接着说道,“你一定要问,你父亲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很巧,有那么几天我的手机被偷了,所以他只能打那个分机。”

“原来是这样啊,我五叔还一直以为他打电话到机场,是想买机票呢。”

“呵呵,现在没人会在机场买机票,只要打个电话就能买到送上门的打折机票。”张律师指指桌上的可乐杯,“还要不要再来一杯?”这回他是在问历晓天。

“哦,不用了。不过……”历晓天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

贝乐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你又想要什么?”他没好气地问历晓天。

“没关系,说吧。你们是小孩,我这个叔叔辈的,请你们吃点东西也理所当然,说吧。”张律师笑着鼓励。

“我不想吃什么了。”历晓天也露出笑容,“不过,您应该有车吧?”

张律师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对,我有车。”

历晓天转头看了贝乐一眼,他知道贝乐已经猜出他会提什么要求了。看起来,贝乐对他的主意没意见。

“可不可以送我们去一个地方?”他道。

“什么地方?”张律师问。

贝乐插了进来。

“我们十点五十分得赶到旭日中学。您能送我们吗,张叔叔?”

张律师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想追问原因,但他忍住没问。

“还有一个要求,您能不能把车停在旭日中学旁边的照和路上?”贝乐又道。

“为什么?”张律师这回忍不住了。

“我爸的车就是在那条路上被发现的。那条路离学校有两条街远,我想知道我爸为什么不把车直接开到学校门口。”贝乐说道。

张律师看着贝乐,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伸手拍了拍贝乐的肩,语气温和地说:“照和路是不是?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