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晓天对贝乐的父母一直很好奇,在他的不断追问下,当天下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贝乐终于向他和盘托出。
原来贝乐的父母真的是在四年前失踪的。
那天是五月五日,星期四。
晚上八点左右,贝乐的父母从卧室出来,他们已经打扮好了。贝乐的父亲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黑色领带,贝乐的母亲则穿着紫色丝绸上衣和牛仔裤,他们有说有笑地在谈论着什么,然后出了门。贝乐坐在窗台上,跟父母挥手道别,然后目送着父亲的福特车在夜色中渐渐远去——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父母。
第二天一早,警察打来电话,说贝乐父亲的车停在F区的一条冷僻公路上,车上空无一人。由于警察没在车上勘察到血迹,也没发现其他可疑的痕迹,所以起初大家都认为,贝乐的父母可能是一时兴起,丢下车步行去了什么地方。虽然这种说法很牵强,但当时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况且贝乐的父母在旁人眼里都是古怪任性的人。
贝乐的父亲是个心理医生,母亲则是个兽医,两人都有着不错的职业,但是他们却从不安分守己。
“我爸和我妈在网上开了一个博客。博客的名字叫‘诡秘事件调查小组’。他们在上面记录了他们调查各种怪事的经历。”
“诡秘事件?那是什么?”历晓天问道。
“怎么说呢?比如有人总在半夜听到女人在哭。可是,他四周就他这一栋房子,附近根本没住别人,你说怪不怪?再比如,有人总看见自己死去的妻子在家里转来转去。还有一个老太太,她总说感觉楼上有人在拉二胡,但其实,她楼上是个空房间,不过在几年前,是有个拉二胡的女人吊死在那个房间里。”
“你爸妈原来是在捉鬼!”历晓天嚷道。
贝乐笑着摇头:“哈,算了吧,这些事听上去玄乎,其实都是有人在搞鬼。”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爸妈真的替那些人找到了答案?”
“对啊。有的还超简单。就拿那个总看见自己死去的妻子的人来说,其实那是他妻子的妹妹——两个人长得很像——怀疑姐夫害死了姐姐,于是就故意装神弄鬼吓唬他。还有那个总听到有女人在哭的人,真的有个女人每到半夜就到他家的后院去,因为那地方在拆迁造别墅前是人家的坟地。”
“还真的是超简单。”历晓天抓抓头,又问,“那你爸妈失踪的那天晚上,他们是不是也去解决什么诡秘事件了?”
“我想应该是的。可他们没跟任何人说过他们要去哪里。”贝乐露出深思的表情。
“不过,他们打扮成那样,我看八成是去参加什么宴会了,要不就是去做客了。你说呢?”历晓天用胳膊肘抵了他一下。
“我也这么觉得。可我查过我爸的备忘录,上面没提到那天晚上他们要去哪里。”贝乐忧心忡忡地说,“我还翻过我爸妈的通讯录,我找过他们所有的朋友,但那天晚上没人召开宴会,他们也不知道我爸妈去了哪里。只不过……”贝乐的眼神忽然一亮,“有一个我妈的好朋友说,我妈在离开的前一天曾经跟她提到过图书馆。”
“哦?”历晓天停下了脚步。
“可我妈只是跟她的好朋友说,她现在正受人之托,想尽办法在解开一家图书馆的谜团。她只说了这句话而已。”
“那你怎么能肯定你爸妈说的就是我们那里的图书馆?”历晓天道。
贝乐双手插在口袋里,“因为我后来发现了一些巧合。”
“巧合?什么巧合?”
贝乐继续朝前走,历晓天赶紧跟上。
“一年前,我发现了我爸的笔记本。他的笔记本藏在书橱最上面那格书的后面。其实那后面是个暗格,过去没人注意过它。我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发现那里写着一个名字和几句话。那个名字就是楚杰。我觉得那说明我爸最后联系的人不是楚杰,就是跟楚杰有关的。”
“那几句话说的是什么?”
“说的就是那个女孩。我爸没说她的名字,只描述了她的长相,她那年是十二岁,长头发,也穿着红格子连衣裙。我爸说她防备心理很重,说话有点急,有时会时不时露出一句英语;我爸还说她的眼睛是褐色的,但没说她看不清东西……”
历晓天想,如果四年前她是十二岁的话,那现在差不多也就昨晚见到的那个模样,她看上去大概是有十六七岁。
“你爸还说了什么?”他问道。
“没了。就这些。”
“那你说的是什么巧合?”
“是这样的。去年八月,那时我爷爷还活着呢,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家做功课,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说是找贝先生的。”
“找你爸的?”历晓天瞪大了眼睛。那时贝乐的老爸可已经失踪三年了。
“她没说。听上去年纪不大。我想问她,她是不是找我爸,可她什么都没说就挂上了电话。后来我爷爷告诉我,他也接到过好几次这样的电话。”
“那赶紧去查电话账单啊,那上面一定能查到电话号码。”
“那倒不用,我们家有来电显示。我后来也让我四叔帮忙查了,可那是公用电话。只不过,那个公用电话在照和路上。”
“照和路?那不就在我们学校旁边吗?”
贝乐点头笑道:“后来我问了我四叔。他告诉我,我爸妈的车是在照和路上被找到的,你说巧不巧?”
“真的很巧,那后来呢?”
“后来我想起了我妈朋友说的话,我就开始在照和路附近找图书馆,结果还真的找到了。旭日中学就有两个图书馆,一个是新的,大家都可以进去借书,还有一个是旧的,听说历史悠久,可谁也不让进。”
“是啊是啊,这破规定都写在校规里了。”历晓天嘟哝了一句,又问,“这么说,你从那以后就开始注意我们学校的这个图书馆了?你都查到了什么?”
贝乐显出泄气的样子,垂下了肩。“唉,其实我什么都还没查到。我让我四叔去打听一下楚杰是谁,可他什么也没打听到,他说没人听说过楚杰这个人,他找到的人只知道旧图书馆里住着两个女的,一个是奶奶,另一个是孙女,就这些。”
历晓天笑了起来,他没想到他半年前挖掘到的图书馆历史秘闻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别急,我知道楚杰是谁。”他得意地拍了下贝乐的肩。
贝乐倏地一下抬起了头。“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的。”历晓天的消息来源是学校对面一家面馆的老板娘。那位老板娘已经快七十了,身体还挺硬朗,据说她从小就住在那里,几乎跟那栋楼同岁。“你四叔为什么不找找学校对面鱼面馆的老板娘?哦,不,她应该是老板的娘才对。老板是她儿子。”
“我四叔一定没想到。得了,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楚杰到底是谁?”贝乐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眼睛奕奕有神。
历晓天用了不到三分钟就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贝乐。他想以此为条件来打听更多贝乐父母的事,这一次贝乐也说得很爽快。
本来贝乐家的人都以为那夫妇是溜出去玩了,可能过几天就会回来,于是所有人都在家耐心等待。然而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甚至一个月都过去了,他们两个依然杳无音讯,这下贝乐的爷爷和叔叔们才开始着急起来。他们四处打听贝乐父母的消息,最后还报了警。但可能是因为他们报警时间太晚了,警察虽然也进行了常规的调查取证,但始终一无所获。事实上,从那以后,他们两个就像人间蒸发了。贝家人没有收到过他们寄来的只字片语,也没有电话或短信。
贝乐的爷爷为此还曾经专程去找过贝乐的外公。当年贝乐的母亲是顶着家庭压力跟贝乐老爸结的婚,由于父母一直反对这门婚事,所以贝乐母亲结婚后就跟娘家断绝了往来。贝乐的爷爷曾经想联合亲家一起寻找儿子媳妇的下落,却被贝乐的外公冷淡地拒绝了。后来才知道,贝乐的外公早就托私家侦探查这件事,但是也没有任何结果。
四年来,无论是警方还是贝家人,都没有查到关于这对夫妇失踪的任何蛛丝马迹,这件事让贝乐的爷爷渐渐灰了心。
“海青这小子八成是让人害了。”贝乐记得他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念叨这句话。
半年前,老人染上了肺癌,他放弃了治疗,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在撒手西归前,他还用自己干枯焦黄的手指向天花板,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一句话。后来四叔告诉贝乐,爷爷骂的是句粗俗的下流话,大意是,他要拧下凶手的蛋蛋,为儿子报仇。
贝乐的父母失踪四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死亡,其中也包括贝乐的叔叔们。
“妈的,如果海青还活着,他一定能想出个像样的店名来,哪像咱爸取的,红星棋牌室,狗屁!这叫什么名字,跟二锅头的名字一模一样,别人看了还以为我这儿卖二锅头呢,这不是丢我的脸吗?”贝乐的四叔在S市经营一家棋牌室,据说他是贝家最有头脑、最理智的人,是第一个提出报警的人,也是第一个认为贝乐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的人。为此,贝乐的爷爷和几个兄弟最初常跟他发生争执。
有一次,贝乐的五叔还跟他打了起来。
“谁说三哥死了!你是见过尸体了,还是看见有人杀他了?你他妈的再敢咒我三哥,我砸碎你的脑壳!” 在所有的叔叔中,五叔贝海宁跟贝乐父亲的关系最好。每次四叔提到贝乐父亲的死,他都会扯开破锣嗓子,哭着嚷嚷。
“你清醒点,海青这混球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四叔压根儿不理会五叔的威胁。
“你再敢说!”五叔被气得脸色发白。性格冲动,笨嘴拙舌的五叔每次跟四叔吵架,发展到最后,总是他气急败坏地奔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要跟四叔拼命,而几乎每次,两个人的纷争都是以他被四叔打倒在地宣告结束。四叔的体重虽然比五叔足足轻了二十斤,但四叔曾经拜师学过武,年轻的时候又加入过街头的帮会组织,打架向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对付一身赘肉,连多走几步路都会直喘粗气的五叔,那根本是小菜一碟。
“他来一百次,我割他一百次。”四叔形容自己教训五叔,就像用割草机割草一样容易。
虽然如此,贝乐说,五叔如果在外面受了欺负,第一个帮忙打头阵的还是四叔。两兄弟吵归吵,打归打,兄弟还是兄弟。
爷爷去世后,两人卖了贝老爷子在F镇的房子,把贝乐接到了城里,从那以后,贝乐就开始了他在S市的生活。因为贝乐的四叔开的是棋牌室,生活也有点乱七八糟,所以贝乐跟五叔住在一起。五叔在家里楼下开了家小小的杂货铺,平时,他一边懒洋洋地经营他的小铺子,一边在小铺极其有限的空间里随心所欲地搞着各种小发明。
关于贝乐父母的事,五叔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跟贝乐想法相同的人。五叔一直认为,贝乐的父母并没有被人杀害,而是越过边境去了别的国家,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解释是,“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五叔的意思是,贝乐的父母一定是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所以不得不选择逃亡。
“你瞧,他们临走前从银行里提走了两万块。他们去参加宴会,要那笔钱干吗?送人吗?送两万块?除非他是大傻瓜。你爸当然不傻,你妈就更别提了。还有,他们的后备箱里原来应该有两个大旅行袋,那是野营用的,过去你爸给我看过,但警察送回来的车,后备箱却是空的。你爸说,那里面只有他的一些随身用品,你说有哪个贼会去偷这玩意儿?最后,他们出门前还曾打电话给机场,当然,谁也没听见他们跟机场的小妞说了些什么,但我猜,他们就是去打听当天晚上有没有去某个地方的飞机,不巧,正好没有,于是他们就找了个理由,什么聚会啊,生日宴会之类的,然后开车出门……远走高飞。”五叔嘟起嘴吹了一声轻快响亮的口哨。
五叔说的某个地方,指的是尼泊尔、印度、俄罗斯或者泰国,总之就是跟中国相邻的国家。贝乐对五叔的观点并不认同。一来他不相信父母会干什么违法的事;二来他也不相信父母真的会狠心抛下他,独自逃命。但是,他也同样不愿意相信父母已经遇害。
其实那天晚上,他也问过母亲。
“你们去哪儿?”他在走廊里叫住母亲。
母亲回过身,蹲下身子,为他把衣领翻好。
“我们出去一下,你乖乖在家陪爷爷。”母亲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像把扇子似的在眼睑边扇动着。尽管如此,贝乐说他还是能窥见母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芒。他后来一直没法忘记母亲当时的目光,它就像个神秘的符号长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它,直到有一天,他看见近乎相同的目光。
某天晚上,二伯一路狂奔冲进棋牌室,拉住正在角落里跟人闲聊的大伯,低声道:“嘿,我看见他了,那家伙就在蓝天门外。”
“蓝天”是一家离四叔的棋牌室一街之隔的桌球房,大伯二伯没事的时候,几乎天天泡在那里打球。二伯说的那个人是四年前侦办贝乐父母失踪案的警察,那人贝乐也认识,他姓屠,其实人不错,但可能是太忙了,贝乐父母的案子他一点都不积极,每次爷爷去问他情况,他总是支支吾吾,有时还想不起贝乐父母的名字。他说他一直在调查,但贝家的人,包括贝乐在内,都认为他什么都没做。
那天晚上,大伯跟二伯在蓝天桌球房门口袭击了屠警官,他们打落了他的牙齿,并一直将他打到趴在地上吐血为止。事后,他们还耀武扬威地去酒吧庆祝。因为这件事,他们两人各被判了六年。现在他们仍在牢里。
二伯当时提起那个警察时,眼睛里就冒出跟贝乐母亲临行前差不多的光芒,贝乐后来知道可以用“兴奋”来形容,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失踪前会跟二伯有相似的目光,是什么事让她兴奋?
他当然不认为父母是畏罪潜逃了。报纸上说,有百分之九十的罪犯,受教育程度都在中学以下,而父母都是硕士生,在没失踪前,他们有着很体面的工作。而且,他们一向都很理智。他相信,他们不会去做任何违法的事。
“可是,他们如果没死,会去哪里?”一路上,历晓天不止一次这样问他。
贝乐说他说不出原因,那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他看到河里的水,知道那是冷的一样,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本来就知道。
可历晓天却对贝乐坚信的事有所怀疑。因为他从贝乐那里知道一件让他吃惊的事,原来贝乐的父亲是那个家里唯一没坐过牢,并且上过大学的人。就连那个看上去呆笨老实的五叔,也曾经在五年前因为发明弹射器误伤到人坐过半年牢。贝乐的爷爷因为非法行医也曾多次被拘留,而贝乐的奶奶则更是个“女中豪杰”,由于住在顶楼的邻居养鸽子污染了环境,她不仅多次吵上门去,最后一次争吵甚至发展成了打架,用菜刀砍断了对方男主人的一根手指。被公安机关抓获后,她拒不认罪,也拒不赔偿对方的损失,最后,她被判刑两年,出狱后不久,她就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所以,虽然贝乐的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但谁知道他们身上是不是有遗传的犯罪基因?或许他们真的畏罪潜逃了呢?
当然,他没把他的想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