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绕过满是灌木丛的角落。
“哎呀,在这儿,”雷蒙德·韦斯特说,“可算找到了。”
贺拉斯·宾德勒激动得深吸了一口气。
“天哪,”他叫道,“多棒啊。”他因为兴奋而尖叫起来,随后又敬畏地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世间难得几回见!简直是世纪之作。”
“我想你会喜欢的。”雷蒙德·韦斯特沾沾自喜地说。
“喜欢?老天——”贺拉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解开相机上的皮带扣,开始忙着拍照。“这将是我收藏中的瑰宝之一,”他高兴地说,“我真觉得,弄一个怪诞作品集相当有趣,你不觉得吗?七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洗澡时想出了这个主意。我上一次得到的宝贝是在热那亚的墓地,但我真心觉得眼前的这个完胜上一个。它叫什么?”
“我不知道。”雷蒙德说。
“我想它肯定有个名字?”
“是的。但实际上,在我们这里,人们就叫它‘格林肖的蠢物’,没别的名字。”
“格林肖就是建造它的那个人吗?”
“是的。它差不多建于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展现着那个时代的一部发家史:一个穷得连鞋都穿不起的男孩一跃成为百万富翁。关于他建造这座房子的原因,当地人众说纷纭,是纯粹为了彰显财富,还是为了向债权人证明他的实力,人们观点不一。如果是后者,那么显然没达到目的。他最后要么破产了,要么濒临破产,因此房子得名‘格林肖的蠢物’。”
贺拉斯不停地按下快门。“嘿,”他心满意足地说,“这倒提醒我给你看看我收藏的第310号作品。那是一个意式壁炉台,大理石制成,精妙绝伦。”他看着房子,又说道:“我想不到格林肖先生是怎么构思这一切的。”
“有些地方还是很明显的,”雷蒙德说,“你不觉得他去过卢瓦尔河的城堡吗?看那些塔楼。不仅如此,他似乎还去过东方,泰姬陵风格的影响显而易见。不过我更喜欢摩尔风格的耳房,”他又说,“以及威尼斯宫殿的痕迹。”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找到一位建筑师,来实现这么多想法的。”
雷蒙德耸耸肩。
“我想一点儿都不难,”他说,“很可能建筑师带着这笔不菲的收入退休了,而可怜的老格林肖却破了产。”
“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侧看看吗?”贺拉斯问道,“是不是有点儿私闯民宅的味道?”
“我们就是非法闯入,”雷蒙德说,“但我认为没什么。”
他走向房子的拐角,贺拉斯很快跟上了他。
“但谁住在这儿呢?孤儿,还是度假的游客?这不可能是个学校,既没有运动场,也没有生气勃勃的迹象。”
“哦,有一位格林肖的后人仍住在这里,”雷蒙德回头说,“房子本身没因破产而转移产权。老格林肖的儿子继承了它。他有点儿吝啬,只住在房子的一角,一毛不拔。或许也确实没有钱可花。现在,他的女儿住在这里。古怪的老妇人——”
说话的时候,雷蒙德正暗自庆幸自己能想到,把“格林肖的蠢物”当作娱乐客人的谈资。这些文学批评家总是声称自己渴望到乡下过周末,但一到乡下,又时常觉得非常无聊。明天就要出星期日的报纸,雷蒙德·韦斯特暗喜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丰富了贺拉斯·宾德勒知名的怪异收藏。
他们转过屋角,来到一片无人修剪的草坪。在草坪的一角,有一座大型的假山,一个人正在那里弯腰往下看。见状,贺拉斯兴奋地抓住雷蒙德的手臂。
“天哪,”他喊道,“你看见她穿着什么吗?有印花图案的裙子。就像一名女佣——那时候的女佣。我最珍贵的回忆之一,就是我很小的时候,住在乡下的房子里,那儿有一个真正的女佣,她会在早上叫醒你,穿着印花裙子,戴着帽子,那么有魅力。真的,亲爱的,确实是——一顶帽子,还带着飘带。不对,可能是客厅侍女戴着飘带。但无论如何,她都是一位真正的女佣,她会拿进来一大铜壶的热水。我们度过了多么令人兴奋的一天啊。”
穿印花裙的那个人直起了身子,转向他们,手里拿着一把小泥铲。她的样子真是惊人:未梳理的铁灰色头发成缕地垂在肩上,头上戴着的草帽,就像有人把意大利马戴的帽子,硬塞在她头上似的。她的彩色印花裙几乎垂到脚踝。她的脸饱经风霜,有了岁月的痕迹,精明的双眼打量着他们。
“格林肖小姐,我必须为擅自闯入道歉。”雷蒙德·韦斯特走近她,说道,“但是和我在一起的贺拉斯·宾德勒先生——”
贺拉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
“我对……呃……古老的历史和……呃……精美的建筑特别感兴趣。”
雷蒙德·韦斯特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松,他自知是个名人,可以在别人不敢造次的地方行事。
格林肖小姐抬头看了看她身后庞大豪华的建筑。
“这是幢精美的房子,”她赞赏地说道,“我祖父建造了它——当然,是在我出生之前。据说他希望这座房子能震惊整个乡里。”
“我得说他确实做到了,女士。”贺拉斯·宾德勒说。
“宾德勒先生是著名的文学批评家。”雷蒙德·韦斯特说道。
格林肖小姐显然对文学批评家并不看重。她仍然不为之所动。
“我把它当作,”格林肖小姐指的是这座房子,“铭刻我祖父的天才的纪念碑。一些傻子问我为什么不卖了它,去住公寓。我住公寓里做什么呢?这是我的家,我就住在这里。”格林肖小姐说,“一直都住在这儿。”她默默回想着过去,“那时我们姐妹三人。劳拉嫁给了助理牧师。爸爸气得没给她一分钱,借口说牧师必须远离金钱世俗。她死于难产,孩子也没活下来。内蒂跟一个骑术教练私奔了。爸爸自然把她排除在遗产继承人之外。那个男人叫亨利·弗莱彻,是个英俊的家伙,但一无是处。内蒂跟他在一起并不幸福。她也没活多久。他们有个儿子,他有时给我写信,但他到底不是格林肖家的人。我是格林肖家最后的后人。”她骄傲地挺直肩膀,调整了一下歪戴的草帽。然后,她转过身子,厉声说道:
“什么,克雷斯韦尔太太,有什么事吗?”
有个人从房子那边向他们走来,她和格林肖小姐站在一起时看起来完全不同,十分滑稽。克雷斯韦尔太太的发型精致,被染成青灰色的头发向上高高耸立,成绺的小卷和成排的大卷一丝不苟地排列着。她这身装扮就像一位要去参加化装舞会的法国侯爵夫人。她已人到中年,应该穿那种沙沙作响的黑丝绸裙,但实际上却是看起来更亮的廉价人造丝黑裙。虽然她身材并不高大,但胸部丰满挺拔。她说话时的声音异常低沉,措辞十分讲究,只有在发“h”开头的词时稍稍有些犹豫,最后发音时,带有夸张的送气音,让人不禁想到在她年轻时,为发“h”音她应该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夫人,是鱼的事情,”克雷斯韦尔太太说,“鳕鱼片还没到。我让阿尔弗雷德去看看,可他不去。”
出人意料的是,格林肖小姐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不去,是吗?”
“夫人,阿尔弗雷德最不听话。”
格林肖小姐抬起两根沾上泥土的手指,放在唇边,突然吹了个极响的口哨,同时喊道: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过来。”
房子的一角立刻闪出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把锹,他的脸轮廓清晰,英俊帅气。走近时,他朝克雷斯韦尔太太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您找我,小姐?”他说。
“是的,阿尔弗雷德。我听说你不去问鱼的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嗯?”
阿尔弗雷德不客气地说:
“如果您想让我去,我就去,小姐。只要您一句话。”
“我确实想要鳕鱼。我想晚餐时吃。”
“好的,小姐。我马上去。”
他傲慢地看了克雷斯韦尔太太一眼,后者脸刷地红了,压低嗓音咕哝着:
“真是的!让人无法忍受。”
“对了,还有,”格林肖小姐说,“两个陌生的访客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吗,克雷斯韦尔太太?”
克雷斯韦尔太太不解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夫人——”
“你知道的,”格林肖小姐点点头,“遗嘱受益人自己绝对不能是见证人,对吧?”她询问雷蒙德·韦斯特。
“非常正确。”雷蒙德答道。
“这些法律我还懂,”格林肖小姐说,“而且你们两位是有名望的人。”
她把铲子扔进除草篮里。
“二位介意随我去趟书房吗?”
“乐意之至。”贺拉斯急切地说。
她带着我们穿过落地窗,走过墙上挂着褪色锦缎、家具上盖着防尘罩的宽敞起居室,之后又穿过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经过楼梯进入二楼的一个房间。
“这是我祖父的书房。”她说。
贺拉斯带着极大的兴趣环顾房间四周。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充满古怪事物的房间。狮身人面像的头出现在与之风格迥异的一件家具上;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像,代表着保罗[1]和弗吉尼亚[2];还有一座庞大的青铜座钟,上面刻着古典纹样,那是他一直渴望拍摄的。
“这儿有许多好书。”格林肖小姐说道。
雷蒙德已经在看那些书了。他草草一瞥,发现这里没有一本真正让人感兴趣的书,甚至似乎没有一本书被人读过。这些书都是成套的、装帧华美的经典著作,九十年前摆上去的,为的是装饰一位绅士的书房。一些过时的小说也陈列其中,它们同样没有任何被翻阅的迹象。
格林肖小姐在一个大书桌的抽屉里摸索着。最后,她拿出了一卷羊皮纸的文件。
“我的遗嘱,”她解释道,“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必须把钱留给某人。如果我死后没留下遗嘱,我想那个马贩子的儿子会得到遗产。亨利·弗莱彻是个英俊的家伙,却是个十足的恶棍。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儿子会继承这份地产,绝对不可以。”她接着说道,似乎在反驳什么人,“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把遗产留给克雷斯韦尔。”
“你的管家?”
“是的,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我立下遗嘱,留给她我拥有的一切,那么我就不需要再付给她工资。这样我就节省了目前的很多开支,也能让她尽职尽责。她从来不擅离职守。她看上去很时髦,不是吗?但她父亲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水管工。她没什么可炫耀的。”
此时,她已经打开了羊皮卷,拿起一支笔,在墨水台里蘸了蘸,签上她的名字:凯瑟琳·多萝西·格林肖。
“好了,”她说,“你们看见我签了字,那么你们也签一下吧,那样它在法律上就生效了。”
她把笔递给雷蒙德·韦斯特。他犹豫了片刻,对这件事情有些意外的反感。随后,他飞快地写下了那家喻户晓的名字,因为每天早晨的信件中,至少会有六封是跟他要签名的。
贺拉斯从他手中接过笔,也写上了他小小的签名。
“完事儿了。”格林肖小姐说。
她走到书架前,站在那儿犹豫了一阵,然后打开了一扇玻璃门,抽出一本书,把叠好的羊皮卷轻轻塞了进去。
“我有我自己放东西的地方。”她说。
“《奥德利夫人的秘密》。”雷蒙德·韦斯特趁她把书放回去的时候,看见了书名。
格林肖小姐又咯咯地笑了。
“是当时的畅销书,”她说,“不像你写的书,对吧?”
突然,她友好地用肘部轻轻碰了碰雷蒙德的胸部。雷蒙德很惊讶,她居然知道他写书。虽然雷蒙德·韦斯特在文学界算是个人物,但很难说他是位畅销书作家。尽管人到中年,笔触已经变得温和,但他的书还是多描写生活的阴暗面,十分阴郁。
“我想知道,”贺拉斯紧张而兴奋地问,“我能否给这座钟拍张照片?”
“当然可以,”格林肖小姐说,“我想这钟来自巴黎展会。”
“很有可能。”贺拉斯说着拍了照。
“我祖父过世后,这个房间就没怎么用过了,”格林肖小姐说,“这张书桌里装满了他过去的日记。我想内容会很有趣,但我视力不好,自己不能读。想找人把它们整理出版,又嫌太费事。”
“你可以雇人去做。”雷蒙德·韦斯特说。
“真的可以吗?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会考虑的。”
雷蒙德·韦斯特抬手看了看手表。
“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滥用您的好意叨扰您了。”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们,”格林肖小姐和蔼地说,“当我看到你们在房子的角落转悠时,还以为你们是警察。”
“为什么是警察?”贺拉斯问道,他从不介意问问题。
格林肖小姐出人意料地答道:
“如果你想知道时间,去问警察。”她欢快地唱起来,展现出维多利亚式的狡黠,她轻轻推了推贺拉斯,然后放声大笑。
“一个多么愉快的下午,”贺拉斯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感叹道,“真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有。书房唯一缺的就是一个主人。那些过时的侦探小说,很多都是描写发生在书房里的谋杀案——我确信,那就是作者们心目中的书房。”
“如果你想讨论谋杀,”雷蒙德说道,“你可以跟我简姨妈谈谈。”
“你的简姨妈?你是说马普尔小姐?”他不解地问道。
前一晚,他经人介绍认识了马普尔小姐,她是一个有魅力的旧式女性,他怎么也无法把她跟谋杀案联系在一起。
“哦,是的,”雷蒙德说,“破解谋杀案是她的专长。”
“但是亲爱的,这太有趣了。你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就是这个意思。”雷蒙德答道。他换了种说法:“有些人实施谋杀,有些人卷入谋杀,其他人侦破谋杀案件。我简姨妈就是第三类人。”
“你在开玩笑。”
“绝没有。我可以为你引荐苏格兰场的前厅长、几位警长或者一两个勤勉的刑事调查局警督。”
贺拉斯感叹,奇迹到处都有。喝茶时,他们向雷蒙德的妻子琼·韦斯特,她的侄女卢·奥克斯利,以及老小姐马普尔,讲述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尤其事无巨细地叙述了格林肖小姐对他们说的话。
“但我还是认为,”贺拉斯说,“整个事件中什么地方有点儿不祥。那个像侯爵夫人一样的管家——没准儿会在茶壶里放砒霜,因为她知道,女主人已经在遗嘱中把她定为受益人。”
“给我们说说,简姨妈,”雷蒙德说,“会不会发生谋杀?您怎么看?”
“我认为,”马普尔小姐收起毛线,十分严肃地说,“你不应该拿这些事情开玩笑,雷蒙德。当然砒霜之类的事是可能的。这东西很容易弄到,可能已经被当作除草剂放在工具房里了。”
“哦,真的,亲爱的,”琼·韦斯特柔声说,“但那样不会太明显吗?”
“立下遗嘱倒是好事,”雷蒙德说,“我真的认为那个可怜的老家伙,除了那幢难看的、大而无用的房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留下,但谁想要那个呀?”
“也许电影公司会要,”贺拉斯说,“或者旅馆,或者公共机构?”
“他们希望能够低价买下它。”雷蒙德说道,但是马普尔小姐摇了摇头。
“亲爱的雷蒙德,在钱这个问题上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她的祖父显然是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子,赚钱容易,却又花钱如流水。如你所说,他最后可能将要破产,但还不至于身无分文,否则他的儿子就不可能继承这座房子。而那个儿子,却与父亲的行事风格迥然不同,这是常有的事。他是个吝啬鬼,一毛不拔。我得说,在他的一生中,可能攒了一大笔钱。看来,这位格林肖小姐跟他很像,就是说,也不爱花钱。是的,我想,她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藏了一大笔钱。”
“既然是这样的话,”琼·韦斯特说,“我现在想知道——卢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望着卢,她正安静地坐在火炉旁。
卢是琼·韦斯特的侄女。最近,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婚姻失败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靠手里的钱勉强度日。
“我的意思是,”琼说,“如果格林肖小姐真想让人整理日记,准备成书出版……”
“这倒是个主意。”雷蒙德说。
卢小声说:“这是我能胜任的工作——我喜欢做。”
“我会给她写信说明你的情况。”雷蒙德说。
“我想知道,”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这位老妇人关于警察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哦,那只是个笑话。”
“这提醒了我,”马普尔小姐用力地点点头说,“对,它让我想起了奈史密斯先生。”
“奈史密斯先生是谁?”雷蒙德好奇地问道。
“他养蜜蜂,”马普尔小姐说,“很擅长在星期天报纸上写离合诗,而且喜欢编故事取乐。但有时这也会招来麻烦。”
大家一阵沉默,都在想着奈史密斯先生,但因为他与格林肖小姐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认定亲爱的简姨妈上了年纪,说话可能有点儿没有条理。
注释:
[1]保罗(?—67?):又称Saint Paul,犹太人,曾参与迫害基督徒,后成为向非犹太人传教的基督教使徒。
[2]弗吉尼亚:罗马神话中的弗吉尼亚贞女,为免受执政官侮辱而由亲父杀死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