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搜查

夏英奇的衣柜里挂着一些新衣服。睡衣、旗袍、西洋裙样样都有。

衣柜下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条绣花床单和一条素色毛毯,唐震云猜想,这都是昨天夏秋宜夫妇在百货公司为她购置的。她自己的东西都还在那两个竹编大箱子里。

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都是衣服,那应该都是她平时穿的,里面不仅有旗袍,更有袜子、内衬和肚兜,他不好意思多翻,因为她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他伸手进去随意翻了一下,本想尽快缩回手的,谁知却触到一个可疑的硬物。他拿出来一看,竟是一个用层层叠叠的绸缎包裹着的一个小算盘。算盘用纯金打造,虽然只有巴掌这么大,但应该很值钱。她既然将其藏在随身衣物里,应该也是怕被人知道,趁夏秋宜没注意,他赶紧把算盘又塞回了原来的地方。

另一个箱子里放的都是杂物。最上面是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古方手抄本,另一本则是记事本。他翻开记事本,发现那其实是一本账簿。她好像把每天的开销都一笔一笔地记录了下来。他翻到记录昨天的那页,那上面有两笔进账,数目是4元,再往前看,三天前,也有一笔2元的进账,再往前两天,则每隔一天就有一笔进账,有时候连着几天都有,但数目都不大,不过1元2元,最多的也不过只有5元。

“你给过她钱吗?”正好夏秋宜朝他走来,他问道。

夏秋宜摇头。

“没有。不过倒是给她买了些东西。你看这些都是我给她买的。”夏秋宜站在衣柜前,看着里面的新衣服。

如果夏秋宜没给她钱,她又没有工作,那这些钱又是哪儿来的?

箱子里有个小布包,唐震云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个瓷罐,每个瓷罐上都贴上了字条,第一个上面贴的是“轻身蜜丸”,第二个是“白面丸”,最后那个瓷罐里塞着一包黑色药粉,瓷碗上贴着“煅荷叶灰”四个字,跟这三个瓷罐挤在一起的,还有十几个小布袋。他摸了摸,有几个布袋里装着药丸。

他大致已经猜到她是在干什么了。她抄录明清古方,然后根据药方自己加工成各种蜜丸,或者煅烧成灰,再装入那些小布袋,卖给别人。

当铺被人夺走后,她就是这么挣钱的吗?他心头一阵酸楚。随之而来的是愤怒。要不是大伯收走了她的当铺,她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了这件事,他也曾经当面质问过大伯,但得到的永远是那句话。

“她嫁过来,那些仍有她的份。”

大伯当他是傻子。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怎么还会嫁过来?而且那两家当铺又不在他的名下,它们早就成了大伯那两个儿子的私人财产,怎么还会有她的份?

现在想想,她恨他,恨唐家,也不是没道理。

他把账簿翻到前一天,那一页的页脚上有一行字:“钢笔2元,0.5元,1.5元,4元,3.5元”。这一串数字既不属于支出也不属于收入。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她的账簿全都是用毛笔写成,难道她记录这些数字,是为了买一支合适的钢笔在比较价格?

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钢笔。但她既然在最贵的那支钢笔下面划了一道线,他想,应该就是它了。

“有什么发现吗?”唐震云听到夏秋宜在问,连忙合上了账簿。他不想把让夏秋宜知道太多她的事。她失去的,他永远都无法弥补,但他至少可以为她留一点秘密。

“没什么。”他道。

他把账簿又小心翼翼地塞进箱子,藏在原来的地方。

接着,唐震云又按照惯例,检查了床底和屋子的各个角落。她的房间理所当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走出她房间时,他禁不住松了口气。

接下去是夏漠的房间。

夏漠的房间就在隔壁,他昨晚已经检查过夏漠的行李,现在只不过重新再检查一遍,也好塞住夏家人的嘴。

夏漠的房间比他妹妹更整齐。

柜子里也挂着几件新衣服。跟夏英奇几乎一模一样的一个竹编箱放在床边。

箱子开着,他当着夏秋宜的面翻了翻。

“什么都没有。”他对夏秋宜说,“现在我想看看阿泰少爷的房间。”

“阿泰?”夏秋宜有点诧异。

“不行吗?”

“那倒不是。我叫他一声。”

夏秋宜走出房去,夏漠则走了进来。

“查完了吗?”夏漠问道。

“查完了。”

“我早说了,这里的事跟我们没关系。”夏漠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声道,“我妹妹本来她以为我们可以暂时有个栖身之地,现在她又得为生计操心了。”

夏漠的这句话足以让他看不起面前这个男人。

“你是男人,这应该是你操心的事!”他说道。

“我是个废人。我爸早就看透我了,所以才把家里的财政大权都交给了她。既然她继承了家业,那她当然得照顾我……”

“你妹妹将来嫁人怎么办?你也跟着嫁过去?”

夏漠在床上躺下,仰头看着他道:“你们已经解除婚约了。她的事跟你没关系。”

夏漠说得没错,他无言以对。

阿泰一副嘲笑他的表情。

毫无疑问,阿泰是这个家里最英俊的男人。高大挺拔的身材,无可挑剔的五官,外加华丽体面的衣着,他相信,这位大少爷无论到哪里都会被女人的眼光追逐。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阿泰的妹妹梅琳,如果两人的相貌换一换,也许那女孩会开心很多。

阿泰打开所有的柜门,张开双臂,如同表演舞台剧般夸张煽情地大声说:“请吧。警察先生!但愿你能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他观察过阿泰的房间,其实只有两个地方可以藏东西。一是柜子里,二是床底下,几乎都不用弯腰,他就能看清楚这两个地方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有人把东西藏在自己房间,那才叫蠢呢。

他搜索了一遍,如他所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查好了?”阿泰问他。

“是的。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可以——”阿泰拉长音调回答了他。

“你对周子安其人,有什么看法?”

“怕老婆。说话不着边际,但姑父是个好人。”

“他有仇人吗?”

阿泰假装想了想。

“那就是他老婆,我大姑了。我看就是她杀了他。”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除了她呢?”

阿泰笑,“这个家没人跟他结仇。他是个好好先生,脾气好的人不容易得罪人。”

“他脾气很好吗?”

“反正比我好,比我爸也好。我爸有时候会骂他,但他从来没动过气。”

“夏先生为什么骂他?”

“各种各样的事,我不太清楚,这是他们的事。有时候他说话有点不着边际,我爸听他信口开河,就有点不耐烦。我不记得他跟谁吵过架,周子安对谁都笑嘻嘻的。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家有谁会杀了他。”

“他是开公司的?”他又问。

“是啊。他有家公司,可我从来没去过。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不过,有时候在饭桌上,听他提起,他好像是在做海外贸易,他曾经送过我妈一罐美国的熟牛肉,我妈说味道不错,他还拿来过泰国的榴莲、法国的面包。”阿泰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点上了火,“你接着查哪个房间?”

“夏先生的书房。”

正好,夏秋宜走到房门口。

阿泰朝父亲得意地摊手。那意思是:瞧,我是清白的。

夏秋宜把唐震云引到书房,关上了门。

“你随便查。”

他打开原先存放烟土的柜子。他也想过夏秋宜监守自盗的可能,但夏秋宜既然主动把这件事跟凶杀案联系在一起,那表示这种可能性不大。

“周子安老家在哪里?”他打开另一个书柜的门。

夏秋宜一边泡茶,一边回答他:

“在扬州。他跟我大姐结婚的时候,家里很穷。他家虽然在扬州有两个绸缎庄,但我去看过,铺子很小,勉强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罢了,再说那铺子还是他哥哥的,跟他其实没多大关系,他们早就分家了。”夏秋宜给他倒了杯茶,“但我大姐看上了他,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他说家里有几千亩地,可其实呢,他家只是在扬州城外有那么一栋旧宅子,大约占地五十亩吧,他父母就住在那里。听说他父亲过去还当过县官,可这些都是老皇历了。请喝茶。杭州龙井,我特地托人去买的。这事完了之后,你带点回去。”

他连忙摆手,“不必不必。不用客气。我要是喝惯了你的茶,以后嘴就养刁了。”

“你别客气。”夏秋宜接着道,“我父亲之所以不喜欢他,是因为这个人喜欢信口开河,明明口袋里只有一分,他偏偏要说成十块。”

“他是怎么认识你大姐的?”

“他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学弟。我二十二岁那年,在家开了个party,那是我第一次开party,就怕没人来,所以到处发邀请函。当时,他是跟我同学一起来的。那时候我大姐二十六,老姑娘一个,脾气又差,整天跟我爸怄气,我爸急着想把她嫁出去。整个party,只有周子安一个人请我大姐跳舞,当然,我大姐也不会跳。但我爸看见他们在说话,他老人家就兴奋起来,硬是要我撮合他们。我跟我爸说,你都不了解这个人的情况,就把大姐嫁过去?你猜我爸是怎么说的?他说,只要有人肯要你大姐,倒贴钱我都愿意。谁知道就是一语成谶。后来,不知道贴了周家多少钱。光嫁妆就是一大笔。那时候,我太太刚进门,我这大姐事事都要跟我太太比。我太太她爹是军火商,家里光佣人就一百多个,她怎么比?嫁妆不算,后来又给了周子安一笔钱做生意,他亏光后,又出钱给他开了家公司。”

“他那家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他问道。

“什么都做。去年他从南洋弄来一些咖喱,卖给饭店了,今年,他好像又弄了一些牛奶过来,听说是从法国运来的,我也不清楚。”夏秋宜在书桌前坐下,“除了这些实物,他也经常搞点项目,拉别人一起投资。”

“能举个例子吗?”

“比如说,前些年,他搞了个项目是建造女士洗澡店,拉了几个人去投资,结果,浴室是造好了,但生意不好,亏了。还有一次,他要搞一个什么戏院饭店,就是客人可以边吃饭,边看戏,也拉了一些资金,可这项目根本没做成,主要是现在店铺的租金太贵。”

“如果项目没搞成,那钱有没有退给别人?”

“应该是没有。所以才有人写恐吓信过来。因为之前就收到过一些,大家也没放在心上——一会儿让我大姐拿给你看。”

“看来他的仇人还不少。”他关上了柜门。

“是啊,我也劝过他,”夏秋宜道,“我说钱的事,如果没摆平,会惹祸上身的。可他说,他定合同的时候,都写明了做生意会有风险,不管盈亏,后果都得自负。所以那些人也没法告他,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唐震云感觉这个周子安的行径像个骗子。

“他有没有让这个家的人投资过他的项目?”

夏秋宜皱眉,“你真的觉得是这个家里的某个人杀了他?”

唐震云不语。

“你刚刚不是找佣人去搜寻园子了吗?”夏秋宜又道。

他点头,“当然,如果有什么地方能让外人溜进来,也不排除外人作案的可能——他进门后直接去了墓园。你知道他去干什么吗?”

夏秋宜摇头,“我不知道。”他又笑了笑,“别看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其实我们并不算亲近。我不太欣赏他做生意的方式。”

“你有没有投资过他的项目?”

夏秋宜并不否认,“他们结婚前夕,怕他会悔婚,所以他提什么要求我们都答应。那时候他要投资开一个卖各种各样小百货的商店,我也闹不清楚是什么,就投了一笔钱,后来店没开起来,钱也没退。他说路上被人抢了,弄得头破血流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再说,大姐还在旁边帮他……数目也不大,大约三千元。”

“你是大老板,可能不在乎这些钱,可别人恐怕就未必了。有人为了一块钱也能杀人。这个家里还有谁投资过他的项目?”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人跟我提起过,他也不会跟我说。”

“我昨天想问你,但是忘了,你说你在书房里发现了那封恐吓信,当时信在哪里?”

“就在桌上。”夏秋宜指指他的书桌。

“你早上离开书房时,把门锁上了是不是?”

“对。”

“当时还没这封信?”

“我肯定我离开的时候没发现什么信。”

“那批烟土大约值多少钱?”

“那是最上等的烟土,大约三四千吧!我看就是那个偷烟土的人留下了恐吓信。”夏秋宜往椅背上一靠,给自己点上了一根雪茄烟,“我猜,他本来写恐吓信就是为了钱,正好柜子里有烟土,他就顺便拿走了。看来这个人非常缺钱。如果凶手是这栋房子里的人,那应该是下人。家里人没有谁会缺钱缺到这种地步。”

“下人中哪些会写字?”

这倒把夏秋宜问住了,“要不等会儿把他们集中起来,问问他们。”

唐震云表示同意,“你最后一次看见这批烟土是什么时候?”

“就是昨天早上。”夏秋宜吸了一口烟,“我出门前,打开柜子拿东西。那时候烟土还在。”

“你是几点钟走的?”

“差不多八点。”

“在你离开之后,这个家里还有谁在?”他问道。

“据我所知,希云是最早离开家的,大概早上七点左右吧,你可以去厨房问一下,她是吃完早餐走的。我女儿梅琳上午九点半要去上家政课,所以我估计她九点钟一定得出门了,不过她迟到一会儿也难说。银娣要去医院做检查,是阿芳陪她去的。随行的司机叫阿忠,他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阿芳。”

“家里有几部车?”

“三部。有两个司机,章九平时给我开车,阿忠是为夫人服务的,家里其他人用车也找他,阿泰自己有辆车,他会开车。”

“周子安呢?”

“他没车。平时乘公共汽车,有时候是黄包车,有时候我带他一段路。”

“昨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大概七点半左右,他跟我们一起吃的早餐,吃完早餐他就去公司了。”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

夏秋宜点了点头,“毕竟也跟他作了这么多年的亲戚。虽然他有缺点,但他这人脾气还是很不错的,也就他能忍受我大姐。我有时候还蛮佩服他的。”

“那就是说,在你们走后,昨天上午只有阿泰少爷留在家里?”

夏秋宜一愣,但随即又笑了。

“我昨天问过下人了,他们说,阿泰在梅琳走后没多久也离开了。后来他跟梅琳一起去找了希云,他们三个年轻人在离徐汇教堂不远的地方吃了午餐。所以说,放这封恐吓信在我书房里的应该是下人。”这是夏秋宜得出的结论。

“我想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唐震云走到书房门前,弯下身子查看门锁,正如他昨天看到的,门锁完好无损,“书房的钥匙有几把?”

“只有一把。在我这里,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口袋。”夏秋宜从抽屉的锁孔里取下钥匙朝他晃了晃,“我向你保证,昨天上午,它就在我口袋里。”

“也许那个人在之前就想办法弄到了你的钥匙,然后自己做了一把。”

夏秋宜把钥匙又插入了抽屉的锁孔。

“小唐,你说的这种可能,之前我也想过,可不瞒你说,这个抽屉里放着不少重要的文件,所以我把钥匙看得很紧。它几乎时刻都在我的口袋里。再说,这里的房门钥匙是跟抽屉钥匙以及别的钥匙串在一起的,那个人要是想拿,必然得偷走整串钥匙。这么重的一串钥匙要是离开我的口袋,你说我能不注意吗?”

“那你睡觉的时候呢?”他踱到窗前朝外望,从这里只能看到草坪的一角,视线几乎全被窗外的那棵大树遮住了。当他仔细查看窗户上的铁栅栏时,他发现在栅栏边沿的地方,钉子都不见了。

“我通常把它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如果有人想乘这工夫把钥匙偷走,那就得保证什么声响都没有,可这是一串钥匙,你说这可能吗?”

“所以说,”他拍拍窗框,“那个贼只能从这儿进来了。请过来一下。”

夏秋宜立即起身走到他身边。

“你看,这里的钉子都不见了。可能有人趁你不在的时候,一个一个拔了。”

他跳出窗外,仔细查看栅栏。他发现在铁栅栏的上方有一根布条,布条的另一头拴在树杈上。他伸手解开布条,铁栅栏立刻就弹出一条大缝隙,看缝隙的宽度,正好容一人通过。他猜想那个贼可能乘夏秋宜不在的时候,逐步卸下钉子,并用布条固定,这样即使他已经卸下一整排的钉子,夏秋宜也发现不了。而这里又有两棵大树挡着,除非刻意散步到这附近,否则没人会看到这贼在做什么。

他蹲下身子,翻开草丛。寻找可能有的脚印。这时,一支口红进入了他的视线。从口红粗劣的外包装看,这应该是廉价货。

他举起口红给站在窗前的夏秋宜看。

“你见过这东西吗?”

“没有。”夏秋宜道,“它在这下面的草丛里?”

他点点头。

“保准是哪个女佣人的。”夏秋宜略带兴奋地说。

他没搭腔。

“警官。”有个男人在他身后喊。

夏秋宜认出了那人,“章九,你有什么事?”

“你不是让我们去找什么狗洞猫洞的吗?”

“你找到了?”

“有一个地方的墙塌了一部分。”

芳姑把燕窝端进夏太太房间时,发现太太正兀自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

“燕窝来了。”她道。

太太背对着她,“快把门关上。”

听太太的口气不对,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连忙关上了门。

“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拿过那把枪。”太太等她走到跟前才开口。

“我没有!”

“我这是最后一遍提醒你!如果你有什么事,在这里说,我还能帮你,如果……”

“太太,我可以向你发毒誓,如果我拿了那把枪,让我出门被车撞死!”

太太回转身审视了她好久,才慢慢将目光移开,“这就奇怪了!谁会做这种事!对了,你平时挺注意周子安的,他跟这家里谁有过节?”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太太,您是不是忘了。”

“怎么?”

“要说这个家里,他跟谁争执过,那就是梅琳。”

太太很是吃惊,“梅琳?”

“您忘了前阵的事了?”

“可那只是小孩子闹脾气!”太太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脸色已经变了。

“你丢枪的那天下午,梅琳小姐也在,我在走廊上看见她两回……”

太太皱起眉头,“不管怎么说,你别跟别人提起这事。”

“您放心,我不会说的,可这事家里人都知道,我怕。”

“那也是。”太太想了想,“反正你别说就是了,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看这小唐也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他应该知道,梅琳跟周子安那一次,纯粹是小孩子发脾气。”

太太叹气,“有时候真觉得生儿育女没啥意思,什么好处也捞不到,整天就光替他们操心!”

“我不会说的。”她再次声明。

“我一会儿就去找梅琳。”太太又叹气,“要是不提个醒,谁知道她会胡说些什么!”见她想走,太太又道,“你先别忙,我还有话问你。”

“什么事啊。”

“警察现在说,周子安不是自杀的——我猜他没多久就会去问大姐,谁有可能杀了她老公。你知道她会想到谁?”

“谁?”

“你!”

她吓了一跳。

“我?”

太太在沙发前坐下,“今天你也听见她怎么说你了,她说,她知道你是什么人。这话听起来可是有弦外之音。”

她倒没这种感觉。周太太向来就不喜欢她,而且周太太骂起人来,经常口不择言。

“弦外之音?我可没听出来。”

“你真迟钝!”太太鄙夷地盯她一眼,“我问你,她是不是知道你跟他过去的事?要不然她干吗说这种话?”

“我从没对别人说过。”

“我也没说过!当初你把孩子交给他时,有没有让她看见?”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们约好在城隍庙附近碰头,把六个月大的女儿交在了周子安的手里。当初周子安提出想要孩子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她知道,这对孩子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那孩子在乡下长大,恐怕十几岁都还不识字,过几年就随便找个干力气活的男人嫁了,或者出来当个女佣。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她不希望女儿再走她的老路。

“当时他是一个人来的。我四下都看过。”

“那你后来有没有跟他单独在一起过?”太太的眼神有点暧昧。

她的脸红了,她明白太太的意思,急忙摇头,“当然没有!我跟他,都是陈年往事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想到什么了?”太太马上问。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快说呀!”太太急道。

“希云六岁那年,他太太跟公婆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带着希云回夏宅住,就那时候,他来找过我。”

“他找你作什么?”太太警觉地盯着她。

“他向我诉苦,说他的日子过得有多难。”

太太冷笑一声,没说话。

“他给了我一百块,说是补偿我的。也许是他良心发现吧!”

她心头又涌起一阵悲伤,他也有对她好的时候,可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她心里念叨的只有他的坏呢?

太太兀自端起了燕窝,但马上又放了下来。

“别管他是不是良心发现,他给你钱了之后,你有没有什么表示?”

她面露尴尬,她知道自己很傻。

“快说啊!”太太催道。

“我给他织了件毛衣。”

“哎呦,你真贤惠!”太太讥讽道,“那他穿过没有?”

她点点头。

“还有吗?”

她心想有是有,比如那双鞋,还有那个镯子,这些都是他跟她之间的事,当时也只有他们两人在场,谁会知道?

她记得那一次,她在客厅里整理太太买回来的各种衣服和食物,他来了,他先是有意无意地跟她搭讪,说了一会儿话,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将一只玉镯塞在她手里。她当然很快就甩脱了他的手,但那只玉镯她收下了。当时客厅里没有其他人,楼梯上也没人。难道有人躲在暗处她没发现?想到这里,她的心咯噔一下,嘴唇禁不住哆嗦起来。

夏漠打了一个瞌睡,醒来后发现妹妹坐在他床对面的沙发上,正在做针线活。

“现在几点了?”他问道。

“十一点,一会儿得吃午饭了。”她埋头继续做她针线活。

“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呗。”她佯装轻松。

“你不是说原来的那个房东太太人不错吗?”

“是啊。可刚刚搬走又住回去,这也太丢脸了。”

“你可以去找你娘。”

“说什么呢!”妹妹斥道。

妹妹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后娘,几年前嫁给了他们的仇家。当时后娘撂下死话,说自己从今以后不再是夏家人,跟夏家永绝关系。从那以后,他是再也没看见过她,也没听到过她的半点消息。

不过,他一直以为妹妹跟她还会跟她有联系。

“她没给你写过信吗?”

“别再提她了好吗?”妹妹的口气又硬又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夏秋宜不是说会给我们另外找个住处吗?”

“他一旦把我们赶走,我就不想再跟这家的人有任何瓜葛了,也不想受他的恩惠。”妹妹冷哼一声,“我最讨厌不讲理的人了。明明是他们家死了人,他们家自己的恩怨,可偏偏赖在我们身上。霉运!我看是他们给我们带来霉运才是!”

“你还剩下多少钱?”他知道这才令妹妹最为焦虑的事。

“反正是付不了几个月的房租。得想办法搞点钱。”妹妹停下手里的活,望着前方。

“要不你别跟我耗着了,你嫁人吧。”他道。

妹妹一愣,“嫁人?嫁给谁?”

他不说话,只是朝她笑。妹妹应该知道他说的是谁。虽然唐仁义的确是他们的大仇人,唐家也没几个好东西,但是唐震云应该是个例外。

“我给你们算过了,你们将来会成为夫妻。这是命里注定的。”

妹妹“啊”地叫了一声,针刺破了她的手指,她赶忙把手指伸进嘴里抿住伤口。

“你别提什么命里注定了,好不好?”她怒道,“你上次说隔壁那个经常打老婆的酒鬼至少能活到的五十岁,可结果呢,他去年就死了。”

妹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看住了他,“难道是你?”

“他老婆半夜总哭,好烦人!”他挥了挥手,“别提那些了。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要总想着怎么赚钱了,还是正经找个人嫁了吧。唐震云仍然非常喜欢你,你可以考虑一下他。”

“你忘了他是谁了?他是唐家的人,他……”

“事情发生时,他不在。”哥哥打断了她,“也可以这么说,唐仁义是乘他不在时干了这些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我不信他当时跟你定亲是为了骗你,他能骗你什么?他父亲是个穷教书匠,他一路上学靠的都是他大伯,这是他过去来我家作客的时候自己说的。我家出事,你去找他后,他还是给阿晨的事立了案,他也确实做过调查,听说,他大伯在巡捕房当着别人的面骂他忘恩负义,色欲熏心。呵呵,你瞧,如果他不喜欢你,他不会做这种事。他是顶着压力在帮你。虽然人是笨了点,不过他至少是个好人。而且他老妈死了很久了,婆婆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好。你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这也算是他的一个优点。你说呢?”

妹妹听到最后,噗哧笑了出来。

“哥,你别忘了,他一心一意想把你抓回去。”

“这我知道,可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观感,我挺喜欢他的。等你嫁给他后,我可以搬出去另住,到时候你只要每天给我送碗饭来,别让我饿死就成了。”

“你想得可真远!”

“我是说真的,我觉得你应该嫁给一个喜欢你的人,而且,我觉得你也喜欢怎样?他那时候,你还很卖力地给他织围巾呢。”

“如果现在有条围巾,我就只想绕着他的脖子把他勒死!”妹妹没好气地说,“他是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连阿晨的案子都破不了,他还能算警察吗?”

她忽然停住,眼珠在眼眶里骨碌骨碌转,“他不是在搜查夏秋宜丢失的一批烟土吗?你说,如果我比他早一步找到那批烟土会怎么样?”

“他找了半天还没找到。谁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这房子里。再说,你找到了又怎样?”

“我们正好需要钱。”

“你要敲诈凶手?”

妹妹摇头,“我是说把它偷偷卖了。我才不关心凶手是谁呢。等有了钱,我们想去哪儿都行。”

“可如果凶手知道是你偷了他的赃物,你可能会有危险,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哥,我们很缺钱。”

“这我知道。”

“所以,为了将来的生计,我觉得值得一试。”

她把手里的针线包拿到眼前左右端详。

夏秋宜敲响房门后,夏春荣隔了好一会儿,才脸色阴沉地打开了门。

“进来吧。”她粗着嗓子道。

他们跟着她进屋。

房间里的凌乱让唐震云着实吃了一惊。所有的柜门都大开着,衣服丢得满地都是,有几个抽屉索性被整个丢在了地上,而其中一个抽屉里杂物堆得老高,其他几个却空空如也。

“搜,搜吧,都在这儿。”穿着睡袍的夏春荣手里捧着一杯酒,说话有点不利索。

“你喝酒了?”

“怎么样?”夏春荣把酒杯放在桌上,白了弟弟一眼,“反正在这里,我也没地位,我明天就走,明天就离开这里……”

“离开?你去哪里?”夏秋宜问她。

夏春荣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眼看着她就要续杯,夏秋宜一把夺过了酒瓶。

“别喝了!”

“不要你管!我想喝多少就多少!”她嚷道,随即又倒在沙发上抽泣起来,“我知道你们都看我不顺眼,自从你老婆进门之后,她就想把我赶出去了,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胡说八道!玉清什么时候要赶你走了!”

“她就是看我不顺眼!”她哭道,“我告诉你,秋宜,如果她不给我磕头认错,我明天就走!我去告诉小报记者,我就说你们逼死了我丈夫!我看梅琳怎么结婚!我看章家怎么说!这叫一报还一报!”她腾地一下站起,又一阵头晕,倒在了沙发上,这时,她看见了唐震云,“你要搜就赶紧搜吧!”

唐震云只花了十来几分钟就搜查完毕。他朝夏秋宜摊摊手。

“也可能东西已经被运出去了。”他对夏秋宜说,“等会儿我再去车库。现在我得问她一些问题。”他朝夏春荣望去。

后者已经冷静了下来。

“你想问什么?”她一手撑着脑袋,说话有气无力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周子安是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他上班之前。”

“晚餐时,你给他打过电话,当时他怎么说?”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是他本人接的吗?”

“当然是他本人!”

“听说他比你小四岁。”

夏春荣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们前天晚上吵过架。”这是之前他盘问一个佣人时听说的。

“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

“为什么事吵架?”

“忘了!”

“昨晚吃完晚饭,你去了哪里?”

“我能去哪里?”她回想了一下,“在这儿,我回房了。这几天我正忙着搬家!我在收拾行李!我得陆续把一些暂时不用的东西先搬去我的新房子!”

“搬家?你昨天搬过东西吗?”

夏春荣笑起来,一脸皱纹也舒展了不少,“难不成,你以为我偷了那批烟土?切,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她昨天没搬过东西,她是前天,11月2日搬的。”夏秋宜为她作证明。

那时候烟土还在。

“你还想去我的新房子搜查?哼,告诉你,这房子,我刚已经退了,我过几天就叫人把东西搬回来。”夏春荣朝她弟弟瞪了一眼,“你老婆看我不顺眼,我偏偏就是要住回来!子安都死了,我还住过去干吗?”

夏秋宜笑道:“这就对了,大家都是一家人。”

“不过我可说好了,我不想见到那个什么姑姑!”

“得了,过几天就让他们走。”夏秋宜安慰道。

夏秋宜的话让唐震云听了很不舒服。

“昨天晚上吃完晚饭,你在这里有没有人能证明?”他的语气生硬了不少。

“我一个人在睡觉,我上哪儿去找证人?”

“那你觉得,这个家里谁跟周子安关系最差?”

“竺芳!”夏春荣不假思索地说。

这倒让唐震云和夏秋宜同时吃了一惊。

“阿芳?怎么会是她?”夏秋宜道。

夏春荣冷哼一声。

“她?我都不好意思说!她对子安有意思!”

夏秋宜更为吃惊,“阿芳?子安?不会吧!你不要无中生有好不好?你也不看看阿芳都什么岁数了,他跟子安差不多大……”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夏春荣大声道,“当年她也算长得有几分姿色!我刚跟子安结婚不久就发现,她跟子安说话时眼神不对!”见面前的两个男人都一脸茫然,她心急火燎地打着手势,“她看他的时候,眼睛水汪汪的,这就是人家说的,含情脉脉,想想就恶心!后来,我跟子安回到这里,她就开始缠着他,还给他织什么毛衣!当我是瞎子!我丈夫有什么衣服我清清楚楚!哼!子安还不承认!亏我去她房里找线头,结果怎样,一找一个准,偏偏就让我找到一团毛线,跟子安身上那件毛衣一模一样!”

夏秋宜摸着下巴,一脸惊愕,“这可真没想到,你是说他们两个……”

“是她勾引子安!”夏春荣像受了侮辱般大叫,“她缠着子安!”

“那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

夏春荣又冷哼一声,“子安哪看得上她?一个下人!老妈子一个!子安只不过糊弄糊弄她,他这个人天生就不会跟人翻脸,她对他好,他也不好拒绝,就因为这个,给了这个贱人可乘之机!我为了这件事骂了他不知道多少回了。你当我为什么要搬走?”

“为了阿芳?”夏秋宜觉得难以相信。

“她也是原因之一。我不想让子安再看见她。”

“这事你好像从来没说过。”

夏春荣咬咬嘴唇。

“又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你老婆向来就护着那贱人!我说了也没用!我又没捉奸在床!她到时候又说我疑神疑鬼!我现在跟你们说!”她手指着面前的两个男人,神情就像是在训儿子,“要说有人杀了子安,这个贱人八成就是凶手!你们说,谁最有可能偷沈玉清的枪?她!她负责打扫沈玉清房间,她是唯一一个有正当理由进那屋子的人!”

唐震云承认夏春荣说的有几分道理。女管家竺芳的确是最有机会偷枪的人。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她偷了枪,不是也太明显了吗?

当初子安拿了她织的毛衣,觉得不好意思,就买了个假镯子还礼,这么一来一往,她就认定子安对她有情了,也许她还在幻想着哪天我死了,她好名正言顺地当周太太呢!哼!这几天,听说子安要走,她肯定认为子安抛弃了她,别管事实如何,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周子安为什么要去墓地吗?”唐震云问道。

“前天晚上,我正好下楼,听见他在跟什么人说话,提到了墓地。但我走到楼下,那人就不见了,我问他在跟谁说话,他也不回答。你问我前天晚上为什么要跟他吵架,这就是原因。他不肯告诉我他在跟谁说话!我看过了,那人要这么快躲过我,只能去客厅!哼,我一进客厅,就看见竺芳!”

唐震云禁不住与夏秋宜对视了一眼,此时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会不会是他约了谁在墓地见面?”夏秋宜道。

“我也这么认为。”

“难道真会是阿芳?”夏秋宜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如果他们两人没关系,他犯不着特地在墓地跟她告别吧。”唐震云道。

“你们不了解子安。”夏春荣道,“他心软,耳根子也软,如果这贱人约了他,他是不会拒绝的。再说,他一定会认为反正是最后一次,见个面也不会掉半斤肉,她一定怕被我瞧见,所以就选了个离主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你得找阿芳来问问。”夏秋宜提醒唐震云。

“我会的。可是,她知道那批烟土的事吗?”

这把夏秋宜问住了。

“按理说,她不知道。我没跟家里人说过。”

“她懂得用枪吗?”

“不懂也看人开过。”夏春荣道,“她跟着我们去过靶场,你老婆也让她打过,所以她也是摸过枪的人!”说到这里,夏春荣打了个哈欠。

“大姐,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夏秋宜道。

“等等,子安到底什么时候能入土为安?把他就这么晾在那里也不是个事吧?”

夏春荣冲着唐震云大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