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出事了

夏英奇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

她万万没想到,唐震云会一路追到上海。当初弟弟出事时,可没见他那么卖力!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要把哥哥带回南京?他真的要与她为敌吗?

她躺上床,眼睛瞪着天花板,几年来发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她眼前。

当初父亲临终时,曾经握着她的手,一再叮嘱她要好好抚养弟弟长大。

“你大哥已经是个废人了,阿晨是我们家的希望,你得保住他,让他以后光宗耀祖。”

父亲说完这些,就把家里库房的钥匙交到了她手里。那意思很明白,将来,她得把这两把钥匙交到弟弟手里。可父亲去世才一年,弟弟就出了事。

事情还得从她哥哥的遭遇说起。一天下午,她正在当铺算账,小伙计春生慌里慌张地从外面奔进来对她说,“大少爷被人带走了”。

那天哥哥没回来,她在家里焦急地等了一夜。第二天她接到口信,让她去唐家一趟。她去了之后,唐震云的大伯唐仁义告诉她,夏漠把他的小女儿骗到旅馆强暴了。按照他的说法,这女孩即将成亲,出了这种事,只能把对方的彩礼通通退回去,因此唐家损失了一大笔钱。唐仁义挑明了,除非她用两家当铺来作赔偿,否则就送她哥哥去坐牢。

对唐家的说辞,她一个字都不信。哥哥生性腼腆,不擅交际,平时几乎从不跟陌生人说话,更别说异性了。连主动搭讪都不可能,还说什么勾引和强奸?她为这件事找过唐震云,因为他们两人实际早有婚约。亲事是两家的父亲定下来的。

原本在三年前,她就该嫁过去,可谁知,父亲才刚去世不久,唐震云的父亲也撒手人寰。而哥哥之所以会认识唐仁义的女儿,也是因为她让哥哥去唐家送奠仪。

但那段时间,唐震云不在南京,被上司派到外地去集训了。她给他写信,也是有去无回。唐仁义在南京有钱有势,她知道自己斗不过他,哥哥又在他们手里,时间耽搁不起。无奈,她明知自己被坑了,还是忍痛答应了下来。

当铺的事交割清楚后,哥哥才被送回来。哥哥被抬进家门时,脸肿了一倍,遍体鳞伤。请了西医来看,医生说他这辈子都不能当男人了,令她心痛不已。但事到如今,也毫无办法,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没能力对付唐家。她只能庆幸哥哥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她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她十岁的弟弟夏晨突然失踪,三天后,他的尸体才被人从河里捞上来。警察认为他是溺水身亡,但哥哥和她都明白,这事绝非意外。

她开始发疯般地调查唐家的那个小女儿,结果发现,这个名叫唐珂的女子,并不像唐家所宣称的那么贞洁。事实上,她早就有了男友,并且还不止一个。这时她才想到之前哥哥说过的话,“是她主动跟我说话”、“她让我去陪她”、“我们还没脱衣服,她家里人就闯了进来”。后来她还查到一条重要线索,那天小旅馆的房费是唐珂付的(因为哥哥从来不带钱)。如果这女人是被骗到旅馆的,她怎么会主动付房费?整件事,怎么看都像个圈套。

而她最不明白的是,如果他们要的仅仅是那两家当铺,她已经给他们了,为什么他们还要打残她哥哥,杀她弟弟?为什么?

后来她才知道,整件事的渊源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原来当年唐家还未发迹时,唐仁义曾是母亲的恋人。这些事如果不是母亲亲口承认,她绝对不会相信。

那天,她看见母亲在房里急着收拾行李,她问母亲去哪里,母亲这才告诉她,她要嫁人了。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要嫁的居然就是唐仁义!

“你知不知道!他们夺走了我们家的当铺!他们杀死了你儿子!”她大声质问母亲。那时候弟弟才去世不到三个月。要不是亲眼看见,她真不敢相信母亲居然要嫁给仇人。

“阿晨明明就是坠河死的!”母亲坚信这一点,“我跟义哥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成亲了,当年要不是你父亲,我不用在这破当铺苦捱那么多年!”

母亲只顾收拾行李,急着要走,车已经等在门外了。

她忽然想到,也许夺走当铺,打残哥哥的事,母亲也有份。她被这想法惊得头皮发麻,浑身打颤。母亲才刚跨出房门,她就冲过去拦在了前面。她需要一个答案!只需要一个答案!

“骗哥哥的事,你事先知道吗?”她问道。

“你让开,让开!”母亲高声叫着,眼神却左右躲闪。

她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不敢相信。她就是要听母亲亲口说出来。

“如果你不说,你今天就休想跑出去!我死也要拉住你!你给我说清楚!”她从来没对母亲如此大声说话,但是她想,如果她当时手里有把刀,也许会直接朝母亲的身上扎过去!

也许是急于离开这个家,也许是慑于她的怒火,母亲最后终于吐出了一串话:“那小子又不是我儿子,你那么护着他干嘛?义哥答应到时候当铺都是我的!你这么拼死拼活,到时候你嫁人了,还不是什么都捞不到!现在当铺给了我,将来总有你一份。我早就想好了,如果阿晨活着,你们将来一人一家铺子,可惜阿晨命薄……”

她不知道那天母亲是怎么走的。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昏倒在走廊上。后来,女佣告诉她,是太太用花瓶砸了她的头。她居然毫无知觉,她脑子塞满了母亲父亲和唐家的恩怨。

多年前,父亲以高价把母亲买回来后,唐仁义一定怀恨在心。这十几年,他一定处心积虑,图谋报复。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他不仅抢回了他的女人,夺走了夏家的财产,还杀了她弟弟,打残了她哥哥,让他们夏家断子绝孙!真够狠的!

她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拼成了故事,告诉了哥哥。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哥哥。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后的三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猜想他需要时间好好问自己一个问题,在将来的岁月里,他究竟是要做好人还是坏人。

等她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哥哥陆续从阁楼上翻出十几本积满灰尘的洋文书,随后,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夜以继日地捣鼓各种草药。那时候她就知道,他是在研制各种慢性毒药。

通常被下毒之后,人会很快死亡,但如果药性减缓,别人很难把这人身上的各种病状跟下毒联系在一起。当然,哥哥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还想看着那些人受折磨。

她知道哥哥心里有一张长长的名单,几年来,他正在逐步划去名单上的名字。

他们中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活着,但生不如死。这些人彼此未必认识,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或多或少帮着唐家害过他们。唐震云提到的那个赌坊老板就曾对警察说,他看见她弟弟在被害前一个人在河边走。

“那小子在河边转来转去,我那时候就担心他掉进河里,没想到后来真出事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人说话时的嘴脸,不知道唐家给了他多少钱!后来她才知道,那个赌坊唐家也有股份。他们根本就是一家人!

不过,她也明白哥哥再继续下去,早晚会败露。所以三个月前,她要求他罢手。

“我来对付他们,你把他们留给我。”她说。到目前为止,哥哥对付的都是唐家外围的人。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夺回我们失去的财产。”

哥哥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脑子里只有钱。”哥哥每次都这么讥讽她。

“因为钱是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她大声回敬。比起让那些人在床上打滚,她宁愿让他们看着自己辛苦挣来的家产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再也没比看着自己好不容易造起的高楼轰然倒塌更令人绝望的了。

当然喽,这还有待时日。唐家的势力这么大,现在跟他们斗,无疑是以卵击石。而且,她也知道,她想在南京东山再起,绝无可能,她只要稍微露一下头,唐家就会对她下手。所以她决定离开南京,先去别处谋生。

她写信给夏秋宜询问上海的生活水准,夏秋宜当即回信表示愿意接纳他们。

这对她来说,不啻雪中送炭。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和哥哥才在这里安家,唐震云就追来了。

笃笃笃,有人在敲门。

她迅速瞥了一眼桌上的小木钟。晚上十点。

原来她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笃笃笃。

“姑姑,姑姑!”门外传来银娣的声音。她记得这个漂亮的小媳妇,饭桌上最喜欢发问的人之一,看起来没念过什么书,但为人应该不错。

她下床,打开了门。

“姑姑,你睡了?”银娣道。

“……刚刚打了个瞌睡。”她捋了捋凌乱的头发。

“姑姑,赶明儿我带你去剪个短发吧,”银娣看着她的头发说道,“现在的女学生都时兴剪短发,打理起来也方便。”

她客气地笑,“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哎哟,我都快忘了。”银娣突然变得紧张慌乱起来,“姑姑,你赶紧下去。你哥哥出事了。他被人打伤了,就在楼下。”

哥哥受伤了?她大吃一惊,难道是唐震云?他袭击哥哥?

她来不及细想便跟着银娣下了楼。

楼下的客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守在客厅的门口,夏秋宜正在角落里打电话,刚刚席上最漂亮的女孩周希云则已经换了一件粗布旗袍。

她正蹲在哥哥身边,好像在查看他的……伤口。

“姑姑,你先忙着,我去叫别人。”银娣丢下这句话后,又匆匆上楼。

她快步走到夏漠身边,发现他的肩膀上有个血窟窿。

“哥,发生了什么事?”她着急地问。

“有人朝我们开枪。”他低声道。

“我们?”

夏漠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是他开的枪,是别人。”

“别人?”

她不明白哥哥在说些什么,正好夏秋宜向她走来。

“姑姑,”他低声道,“刚刚他们在花园散步,遭到了枪击。”

“枪击?”

“幸亏小唐反应快,要不然他自己也得中枪。因为急着把夏漠背回来,他没法追捕凶手,凶手跑了……”

夏秋宜颇为遗憾地说。

“那现在他人呢?”唐震云不在客厅里。

“他说去那地方查看一下。”

“可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谁会朝他们开枪?他们两个今天才来,不可能跟谁结怨……”

她实在不明白。

唐震云从客厅外面急匆匆走进来。

“他怎么样?”他来到夏漠身边。

“他还在流血,得马上送医院,我再去上楼拿一些纱布来。”周希云说着,起身快步走出了客厅。

“谢谢你,希云。”她连忙道。

周希云回头朝她笑了笑。她在哥哥身边蹲了下来,“肩膀中枪应该没事的。你坚持一会儿。”她小声安“不是你中枪,你当然这么说。你不知道有多疼……”

哥哥小声嘟哝道。

“应该马上送我哥哥去医院。”她对唐震云说。

“稍等一下。”他匆匆看她一眼,转头对夏秋宜说,“夏先生,我刚刚去墓地,发现那里有具男尸。”

“男尸?”她惊道。

他神情凝重地朝她点了点头。

“什么?男尸?”夏秋宜没听懂。

“看起来是刚死不久,身体还是热的,”唐震云语气急促,“他是中年男子,穿西装,挎公文包,戴眼镜——你们家有这样的人吗?”

夏秋宜看着他,磨蹭了半天才开口,“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听上去有点像我姐夫。他今天没回来吃晚饭。”

“那你最好现在就跟我过去看看——得马上报巡捕房,”唐震云直接走到了电话机前。

“先别忙,”夏秋宜道,“还是先让我去确认一下再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唐震云皱了皱眉,但当他的目光跟夏秋宜交会后,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就走。”夏秋宜说完便命令一个男佣,“快去点灯!”他又指挥另一个男佣,“你去叫几个人守住大门,谁也不许出去。”

两名男佣答应了一声,奔出了客厅。

这时,楼梯上传来喧哗声。不一会儿,夏太太、银娣和夏春荣先后出现在客厅门口。

“怎么回事?”夏太太胆颤心惊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夏漠。

“他中枪了,”夏秋宜低声答道,“现在我要跟小唐去园子里看看,你把家里所有人都集中到这里,让佣人他们留在厨房,谁也不许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夏太太问。

“我也想知道。”夏秋宜突然停住,目光转向他的大姐,“子安有消息吗?”

夏春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说,他马上回来了,那时候是七点半,可现在还没看见他的人影。”她打了个哈欠。

夏秋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但他什么都没说,便跟着唐震云快步走出了客厅。一个男佣在门口替他打起了伞。来外面正在下小雨。

夏英奇在她哥哥身边蹲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漠脸色苍白,但神志还算清楚。

“我们在散步,走到墓园时,里面响起枪声,唐震云让我蹲下,我没反应过来,谁会想到这种事?我的动作慢了一拍,结果肩上中了一枪,他拔枪朝那人射击,那人也回了一枪,但没打中,接着,就听到里面一阵响动,估计那人逃走了,唐震云本来应该去追的,但我受了伤,他得尽快把我送回来,事情就是这样。”

“你有没有看见向你开枪的人?”她问道。

“没有。里面很黑,我只听见说话声……”

“说话声?是男是女?有几个人?”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好像很生气,好像在吼叫,但我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夏漠闭上了眼睛。枪伤一定很痛。

夏太太走了过来。

“他怎么样?”夏太太问她。

夏太太好像有点为难,她叫来一个女佣,“快去找阿芳!”接着她换了种商量的口气,对夏英奇说,“姑姑啊,刚刚老爷说,谁也不能离开这里,所以叔叔暂时还得留在这里……”

“可是……”

夏太太忙拉住了她的手,“你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找医生,那个医生是我们家的朋友,他的诊所离这里很近,顺利的话,五分钟就能赶到——他是西医。”

“我不去医院。”夏漠插嘴道,“我自己就是医生。”

“你现在就别逞能了!”她还是觉得应该立刻送医院。

正在说话间。芳姑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太太,你找我?”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去哪里了?”正在芳姑吞吞吐吐想要回答时,夏太太截住了她的话头,“别罗嗦了!赶紧去给王医生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这里有个病人要做手术,让他赶快!”

芳姑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夏太太走到夏漠的跟前,低头看着他。

“谁会做这事?”她自言自语,她忽然瞥见站在一旁的夏春荣,“大姐,你说这事会不会跟你今天收到的信有关?”

夏春荣又打了个哈欠。

“我怎么知道!我看是有人把晦气带进了这个家!”

这话明明就是指夏英奇兄妹。夏英奇佯装没听见。

周希云拿了纱布和药水又出现在客厅门口。

“太好了,希云懂得料理伤口。”夏太太看到外甥女似乎看到了救星。

周希云蹲在夏漠身边,用纱布蘸了点酒精捂住了那个血窟窿。因为剧痛,夏漠发出一阵呻吟。

“医生马上就来了。”夏太太安慰道。

阿泰把车开进大门的时候,发现父亲的司机章九守在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平时这时候章九早就回房休息了。

“有人死了。”

他一惊。“谁死了?”

“我不知道。现在那个南京来的警察跟老爷刚刚一起去墓地那边查看了。”

有人死在墓地?看起来章九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没再多问,把车停进车库后,便飞奔回家。

客厅里灯火通明,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见大姑凄厉的嚎哭声。

“……子安,子安……你是被谁害死的……啊——子安,你死得好惨啊……”

他跨入客厅,发现家里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在那里。母亲和银娣正在安慰痛哭不止的大姑,希云坐在沙发上正不停抹眼泪,父亲则一脸阴沉地在跟那个名叫唐震云的警察小声讨论着什么。整个屋子里,只有梅琳一个人显得无动于衷,她已经换回了平时穿的家常衣服,头发湿答答的,像是刚刚洗过。

……咦,怎么还少了两个人。南京来的姑婆和叔公呢?

“阿泰……”母亲一看见他,就丢下了大姑朝他走了过来,“你刚刚去哪里了?”她低声问他。

“我送章焱回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姑夫死了。姑婆的哥哥也被打了一枪。”

他大惊。

“会有这种事?”

母亲摇头,“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真是不吉利!幸亏章焱吃完饭就走了……”她的话说到一半,唐震云就走了过来。

“阿泰少爷。我得问你几个问题。”

“你问我?”

他父亲也走了过来。

“我已经跟小唐说好了,这件事暂且不报巡捕房……”父亲压低嗓门道,“因为你姑夫很可能是……自杀。”

“自杀?”他真是被吓到了。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朝他射来。

“你小声点!”父亲喝道。

“可是姑夫怎么会自杀?”他说话时禁不住朝大姑那个方向望,难不成是被大姑逼得走投无路?可姑夫这辈子都在受大姑的气,应该也已经习惯了吧?再说,姑夫好像也不是那种有勇气自杀的人。“是自杀吗?”他又问。

夏秋宜回头跟唐震云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发现他时,他手里拿着一把枪——现在不管怎么样,我不想报巡捕房,你也知道,梅琳就快结婚了,我们家闹出这种事,谁知道章家会怎么想?”

“你是说……先瞒着?”他看看父亲又看看唐震云。

唐震云接过了话茬,“你父亲让我找出他自杀的原因。但我觉得应该先确认这是不是自杀。”

“他手里拿着枪。再说谁会杀他?”父亲道。

“尸体现在在哪里?”

“已经送到墓地旁边的石屋去了。我现在找人看着……”

“最好尽快找个验尸官过来。”唐震云低声道。

父亲点头,“这事交给我。”

唐震云又朝他看过来,“你刚刚去哪里了?阿泰少爷?”

南京来的警察凭什么问东问西的?这里可是上海,上海可不是他的辖区。不过,他也明白硬撑着不回答,可能反而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我送章焱回家了。”他没好气地回答。

“你父亲刚刚给我一个章家的电话号码。我打过了。那边的人说你一个小时前就离开了。从他家到你家这段路程,按照章家人的说法,只需要十来分钟。”唐震云的口气很平和,“阿泰少爷,离开章家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去见朋友了。”他道。

唐震云朝他笑笑。

“可以告诉我姓名吗?”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阿泰!”母亲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那意思是让他有什么就说什么。

“好吧,我只知道她叫翠西,她是百灵园的舞女,我答应今天去捧她的场。”

他想幸亏之前他跟翠西打过招呼,那些小首饰和舞票可不是白给的,她应该知道该怎么说。

母亲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是什么时候出的门?”唐震云道。

“晚饭后,大约八点。”

父亲在旁边问,“差不多了吧?我看大姐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

父亲刚说到这儿,只听银娣一声惊呼,他一看,大姑倒在了地上。

“周太太厥过去了,快,快去拿杯凉水来。”芳姑对着汪妈喊。

汪妈答应了一声,惊慌失措地奔了出去。

“要什么凉水啊,”银娣嚷道,“直接掐她人中不就完了?”

她才想动手,母亲就大声道:“银娣!你想清楚了,要是掐坏了,大姐可是要找你算账的!”这么一说,银娣忙把手缩了回来,“先把她扶到沙发上去,别让她躺在地上!”母亲命令道。

银娣要插手,又被母亲喝住:“你给我太平点,你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希云!”

希云霍地一下从沙发上跳起,绷着脸,奔出客厅,直接冲上了楼。“碰!”楼上传来她重重摔门的声音。

“这孩子是怎么了?”母亲错愕万分。

“别管她了。”父亲道。

“叔公去哪里了?”他乘机问道。

“他在楼上做手术呢。也快好了吧。”父亲的眼光扫过大姑,“先把她送回房间吧。——梅琳,别像傻子那样发呆,你去帮忙。”

“我?”梅琳有些意外,“明白了!”她忽然拿起水杯,哗地一下朝大姑的脸上浇去。这举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梅琳!你在干什么!”母亲大声喝道。

“我只是想让大姑醒过来,要不然怎么把她弄上楼啊!她可是跟我爸差不多重!”

“放肆!”父亲骂道,“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眼看着父亲要揍梅琳,梅琳立即躲在了银娣身后。

“你要敢打我,我就推二妈!你别想再生小儿子!”梅琳带着哭腔嚷道。

这句话更让父亲火冒三丈,他想冲过去,却被母亲拉住。

“好了,大姐醒了!”母亲道。

看来梅琳这一招还挺管用。大姑满头乱发湿淋淋的,眼神呆滞地从沙发上坐起,她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忽然,她嘴一歪,又哭了出来,“子安,子安,你在哪里……子安……你在哪里……”

“大姐,先上楼休息吧。有什么事等睡醒再说。汪妈,秀梅,你们一起扶她上去。”母亲边说边给汪妈使眼色,后者半推半拉地把大姑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大姑身子一滑,像要跌倒,女佣秀梅忙在后面扶住。

“你们好好照顾她,”母亲叮嘱着,又安慰大姑,“大姐,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哭也没用,自己的身体要紧呢,快上去睡会儿吧。”

她们三人才刚离开,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原来是姑婆下了楼。她看起来好像累坏了。

“手术怎么样?”父亲忙问。

“很顺利。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他刚刚醒……”她喘着粗气,捋了捋汗湿的头发,“他让你去见他。”她对唐震云说。

父亲一路把阿泰带到书房,关上了门。

“那个姓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进书房,他就问。

“先坐。”父亲指指书桌对面的那张椅子,他不自在地坐了下来。

“为什么不报上海的巡捕房?”他又问。

“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传出来,别人会怎么说?你大姑还活不活了?”父亲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我可不想让那些小报记者钻空子。”

“……那现在,这事接下去该怎么办?”他不知道父亲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跟小唐说好了,”父亲道,“让他请几天假,反正夏漠也受了伤,不适合远行。我让他就住在这里,帮我把这事调查清楚。”

“调查清楚?难道你怀疑姑父……不是自杀?”

父亲沉重地点头。

“今天发生了不少事,第一,有人往你大姑的包里塞了封信,说是你姑夫骗了他的钱,要绑架他。第二,我回来后,发现书房这里还有另一封信,内容也差不多……”

“两封恐吓信?”

“是的。这还不止。当我打开柜子,我发现原先放在柜子里的烟土不见了,这是第三件事,”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令他心惊肉跳,“我觉得这些事一定有联系。你说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

“姑夫是在墓地自杀的?”他转移了话题。

“对。看门的老李说,周子安是在九点一刻左右进的门。但奇怪的是,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墓园。”

“这倒真是怪事。”他道。

“前不久,我听他说过他想在那里挑一块自己的墓地。”

“这么晚了,还下着小雨,他去挑墓地?”

“确实不太合情理。”父亲点头。

“他的枪呢?你不是说他手里拿了把枪吗?我倒不知道他还有把枪。”

“小唐说,他要先做些检查,我让他先代为保管那枪了,不管怎么说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他会替我保密。”

“他为什么愿意替你保密?”他很诧异。

父亲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这当然是我求他的。他怀疑夏漠跟南京的下毒案有关,但他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我对他说,夏漠刚到,这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最好查查清楚,如果真是夏漠在搞鬼,就能名正言顺把他带回南京了。”

“您觉得这事跟夏漠有关吗?”他忍不住问。

“这可说不好……可是受伤的是他,不是吗?还有,他为什么要杀你姑夫?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总不会是家里人吧。”父亲道。

“那如果真是夏漠干的,您打算怎么做?”他问道。

“当然是把他交给小唐。”

“那姑婆呢?”

“我会请她离开这里。不管这事是否跟她有关。毕竟梅琳就快结婚了,我不希望我们家里有任何丑事发生。”父亲说完,一脸倦意地朝他挥挥手。

他识趣地开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