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发现章焱一直在偷看希云。这也难怪,今天的希云穿着白色西洋裙,看起来端庄又时髦,相比之下,梅琳的红旗袍就显得土气了。不过,幸运的是,今晚当选最土气奖的不是她,而是从南京来的姑婆。
阿泰看见姑婆时,不由地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想到,父亲的姑姑竟然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郎。而且还非常漂亮,跟希云那种清纯无邪的女学生气质不同,姑婆自有一种令人遐想的风韵,就好像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嫁作人妇的女孩,虽然也年轻,虽然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但她经历过的事还是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了痕迹。
不过,这姑婆的穿着真是不敢恭维。一对绣花布鞋上居然有两只鸳鸯,而那件大袖子短襟旗袍上,竟然还绣了两只松鹤。阿泰记得他祖母过去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短襟旗袍,那是祖母七十大寿时专门请人定做的,她说以后要穿着它进棺材,后来,那件衣服真的跟她一起入了土。可现在,年轻姑婆的身上居然穿着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寿衣”,真叫人啼笑皆非。她是不懂打扮还是没别的衣服穿?
姑婆发现他在打量她,朝他礼貌地笑了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来,他正在评判她的穿着,不过看她如此泰然自若,他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是在故意扮老?
“您在南京开当铺?”梅琳开始跟姑婆搭讪。今天,她对姑婆的好奇远远盖过了她对未婚夫章焱的关注。
“当铺是我父亲开的,现在转手了。”姑婆答道。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不过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有人跟她说话。
“姑姑,你说话好像没有南京口音。”父亲的小老婆,他的二妈王银娣开腔了。
她跟梅琳一样,自从看见姑婆后,就把什么都忘了,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这位年轻的长辈。
“那是因为她父亲一直在跟她说上海话。她母亲也是上海人。——对不对,姑姑?”父亲问道。
姑婆笑着点头,“我母亲十三岁才去的南京。”
“都是上海人,为什么会去南京开当铺?”梅琳又接过了之前的话茬。
姑婆好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笑道:“梅琳,要说清楚这些,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别问那么多了,让姑婆好好吃饭——子安怎么还没回来?”
最后那句父亲问的是他大姑。
大姑夏春荣抬眼瞄了一眼餐厅角落的落地大钟。现在是晚上七点过一点。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父亲又问。
大姑有些烦躁,她站起身:“谁知道啊!可能是公司事情多吧。我再去打个电话问一下,有什么破事!磨蹭到现在!真是的!”
大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饭厅。
“我们别管她,来……”父亲举起了酒杯。
饭桌上的其他人都举起了酒杯。
“来,祝大家身体健康!诸事顺利!”父亲高声道。
所有人都大声回应:“身体健康!诸事顺利!”
二妈王银娣放下酒杯后,再问姑婆:“姑姑,你今年几岁?我看你好像跟梅琳希云她们差不多大。”
“虚岁二十一。”
“好年轻。让我们叫你姑姑,我觉得好别扭!”二妈笑道,“可以叫你名字吗?”
“银娣!”母亲喝道。
二妈吐吐舌头。
“姐姐,你叫她姑姑不觉得别扭?”
母亲白了二妈一眼:“没规矩!”
“姑姑,那你有没有定过亲?”二妈笑着地问。
姑婆露出尴尬的神情,摇摇头。
“哎哟,老爷,”二妈嚷开了,“看来除了梅琳和希云,你又有一个人要操心了!”
有时候,他觉得二妈的智商还不如梅琳。这也难怪,王家原来是开烟纸店的,她没上过学。当初母亲偶然路过那家店,替父亲买了包烟。银娣一身小短袄,笑眯眯地坐在柜台里面,母亲一眼就看上了她。随即就跟父亲商量讨她回来做妾。
有个年轻貌美又丰满的小妾谁会不喜欢?父亲当然求之不得。一个月后,王银娣就进了门。那时候,她十八岁,唯一会写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阿泰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亲自把一个小妾迎进门。都说女人爱吃醋,可这一点在母亲身上,他半点也没看见。为此,大姑不知当面讥讽过母亲几次。
“还是银娣细心,”父亲笑道,“如果姑姑不介意,我也帮姑姑留意一下?”每次银娣说了什么傻话,父亲不是听之任之,就是推波助澜。
姑婆只是微笑,“我想还是先等安定下来再说。”
“听说你还有个哥哥?”二妈又问。
姑婆哥哥的房间被安排在楼上。听芳姑说,这位大少爷进屋没多久,就出门溜达去了。眼下也不知道他逛到哪儿去了。
“叔公为什么没来吃饭?”二妈问道。
“他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喜欢四处转转,否则他会觉得不舒服。”
“我听说他神经不太正常?”二妈又问。
母亲在旁边咳嗽提醒这没脑筋的二妈。
“是大姐说的。”二妈道。
姑婆倒也不生气。她一定经常听人这么评说她哥哥。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如果人多,他会犯头疼病。”姑婆心平气和地说。
“这种病我知道!”二妈瞪圆眼睛嚷道,“我二舅母就是这样的!她老说她头疼干不了活,后来家里找了个大仙来一看,原来有只鸡停在她脑袋上。你应该也找个大仙给他看看!”
姑婆笑起来。
“我哥哥不信这些。他小时候受的是西洋教育,我爹还专门请了个洋人教他。”
“那他会说洋文?”梅琳道。
姑婆点点头。“他留过洋,小时候教他的洋老师是西班牙人。后来,这个老师把他带到英国去了三年。所以他会说西班牙语和英语。”
梅琳露出崇拜的神情。
“原来叔公这么有本事!我真想见见他!爸,叫他来吃饭吧——”
梅琳哀求父亲。
“等会儿你就能见着他了!见了叔公别忘了叫人!”
“当然。”
这时,父亲注意到了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章焱,“令堂大人的身体最近好些了吗?”他问道。
“好些了。上次您介绍的西医去给她看过后,吃了点药片,现在好多了。已经不咳嗽了,吃饭也比过去多了。”章焱中规中矩地回答。
父亲欣慰地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客厅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听起来像大姑在跟谁大声说话,父亲皱皱眉。
“阿泰,你出去看看。”
今天,他看见父亲有些心虚。父亲回家后直接去了书房,不知道有没有发现那些烟土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走出饭厅来到走廊上。发现大姑正在大门口跟一个陌生男子说话。
“我告诉你,我们家正在请客吃饭,你要是捣乱,我就报巡捕房了!”大姑威胁道。
对方并不买账:“这位太太,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就是巡捕房的。我来是有公干,你能不能把你家管事的人找来?”这个男人说话四平八稳的,不过谁都听得出吃惊。
来,他完全没把凶悍的大姑放在眼里。
“管事的,我就是管事的!你有什么事?”大姑怒道。
阿泰走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阿泰,你来得正好。他……”
大姑的话还没说完,那名男子便递了张证件到他面前。
“唐震云。”他念道,“你是南京玄武湖巡捕房的?”这个身份不免让他有些吃惊。
“南京,你是从南京来的?”大姑重新打量起他来。
“对,南京。”
“你有什么事?”大姑对他的敌意已经转换成了好奇。
南京警察显然是不想跟大姑这种中年妇人罗嗦。他的目光跳过她,直接落到阿泰脸上。
“你们家在南京是不是有个亲戚叫夏漠?”
他记得至今未露面的叔公好像就叫这个名字。但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等一下。”他道。
他返回饭厅。
“什么事?”父亲问他。
“有个南京来的警察找叔公。”
姑婆一怔,当她发现席间的人都在看她时,她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去看看吧。”她故作轻松地说。
父亲也站起了身。“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离开饭厅后没多久,大姑就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进来。
“……又不知道有什么事,还得把我支开!”
想必是父亲叫她回饭厅的。
阿泰心里放不下,便找了个借口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已经没人了。他听见客厅里有说话声,便悄悄走了过去。果然,父亲、姑婆和那个警察都在那里,他佯装不经意地站在了帘子旁边。
“……那天半夜,有人看见赌坊老板被一辆独轮车推来,丢在赌坊的门口。而我们查了一下,那几条街,只有你家才有独轮车……”
警察说话声音不大,但他还是听得很清楚。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姑婆一脸困惑,“那辆独轮车,我父亲扔在后院已经有好几年了,谁都能用它。”
警察盯着她的脸,“他死了。”
“他死了?”父亲也被吓了一跳。
警察没回答父亲,只是看着姑婆。
“夏漠呢?”他忽然问道。
“出去了。你找他干什么?”姑婆的口吻非常不客气。
“死者跟你弟弟的事有牵连,而且夏漠是医生,他懂得怎么下毒……”
姑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是医生就会下毒了?你真是信口雌黄!”
警察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要把夏漠带回南京。”
“你凭什么带走他?”
父亲走到警察的跟前,“长官,你这么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找他,还想把他带回去,是不是有什么确实的证据?”
警察被问住了。
“他们家是那带附近唯一有独轮车的……”
“这个你说过了。”父亲道。
“赌坊老板死后不到三天,夏漠兄妹就匆匆忙忙弃家而走。”
“也许只是巧合。”
“我们找到一个目击者,他说他看见凶手跳进夏家的后院。”
“那是个破院子,谁都能跳进去。”姑婆道。
父亲忽然朝前方望去。
一个男人从客厅外走了进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夏漠吗?这个男人中等个子,眉目清秀,脸色微微有些泛白。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褐色旧西装,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啊!真没想到你会来!”夏漠看到唐震云后的第一反应跟姑婆正好相反,他就像是遇到了老朋友。
“他认为你毒死了赌坊老板。”他妹妹对他说。
夏漠扬了扬眉毛。
“你弄错了吧。”他笑。
“上周三晚上十点到凌晨三点,你在哪里?”
“睡觉。”
“唐警官,这种时间多数人都在睡觉。”姑婆在一旁补充,“我跟你说过了,独轮车在后院,那里的墙又坏了,谁都能溜进来偷偷把它推出去。”
警察好像没把两兄妹的说辞当一回事。
“总之,你得跟我回去,你是嫌疑人。”警察对夏漠说。
夏漠笑起来。“我也想回去,但她不让。”他指指他妹妹,他的神情不太像三十岁的男人,倒像个十三岁的男孩。
“这由不得她。”
“可是今天已经很晚了。”父亲走到警察面前,“而且,你大老远地从南京来上海抓人,怎么也得跟这里的巡捕房打个招呼吧?”
这句话把警察震住了。
“我今天来得太急,还没有知会他们。”
“你现在去找他们,他们恐怕也没功夫理你。现在都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了……”
父亲驻足环顾四周,“我看这样好不好,你今天先去旅馆住,等明天你知会这里的巡捕房之后,你再过来……”
警察笑起来。“那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趁机逃走?”
“他不是凶手,他干吗要逃走?”姑婆怒道。
父亲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今晚你就留在这里。你可以跟他睡一个房间,我一会儿就找人安排。”
警察被说动了,他向父亲微微欠身表示谢意。
“麻烦你了,夏先生。”
父亲也朝他点了点头,“你叫唐……”
“唐震云。”
“我得去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请便。”
父亲走到客厅的另一头拿起了电话。这一边,夏漠正朝警察笑。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住一个房间。”
警察朝他假笑。
姑婆走到警察面前,尽管她已经尽量在掩饰,但还是能看出来她现在相当生气。
“难道你没有别的嫌疑人了吗?”她咬牙切齿地问道,“为什么你要盯住我哥哥不放?那个赌坊老板跟我哥哥有什么关系!他只去过赌坊一次。”
“是,但他去的那次赢了那家赌坊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票。他出老千!”
“可他没把钱带回来!”
“在赌坊,出老千就是死罪。”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他们之间有仇,你觉得那个赌坊老板等得了一年吗?我哥还不是早被他砍死了!可他现在平安无事地站在这儿。那只有一个解释,那天他没有出老千,他跟赌坊老板之间也没任何瓜葛!”
警察刚想反驳她,希云“噔噔噔”跑到了客厅。她发现阿泰躲在帘子后面,很是惊讶。
“你在干什么?”她轻声问。
还没等他回答,她又径直走进了客厅。父亲正巧挂上电话。
“舅舅,舅妈问你,是不是可以上点心了。”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那其实是在催促父亲尽快返回饭桌。
“可以上了,我们马上就过去。来,唐警官,认识一下,这是我外甥女周希云……”
父亲热情地替他们作介绍。
唐震云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马上礼貌地跟希云打了个招呼。
“唐警官会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你让他们增加一个位子。”唐震云想要婉拒,父亲又接着说了下去,“我把你安排在夏漠旁边,你们好好交流交流。当然,”他笑着转向夏漠,“首先你得上饭桌,我女儿很想见叔公,听说你会说两种外语。”
夏漠微笑点头。
“快去吧。”父亲催促希云。
希云点头退下,在离开客厅门口时,她朝阿泰作了个鄙夷的表情。
他懒得理会希云,不过眼看着父亲和姑婆他们从客厅里出来,他赶紧退回到走廊上,并飞快地奔回餐厅。
阿泰回到饭厅时,大姑正在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
“……我说呢,肯定是他们在南京干了什么!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干,那个警察怎么会大老远地从南京追到上海来?……”
见他进来,大姑忙问,“阿泰,你听见什么了?”
“可惜我什么都没听见。”他故意掏掏耳朵,一脸无奈。
大姑白了他一眼。
汪妈和希云两人匆匆走了进来,希云落座,汪妈忙不迭地安排位子。
“谁要来?”大姑问。
“是叔公和一位警官。”
“警察?就是刚刚那个警察?”大姑非常吃惊。
其余人也非常好奇。
“就是你说的那个从南京来的警察?”母亲问道。
“我怎么知道?秋宜做事向来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她们正说着话,父亲等一行四人走了进来。
“来来来,小唐,快请坐,”父亲热情地招呼着。真奇怪,父亲为什么对一个外来的警察如此热情?
“打扰了。”唐震云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
“夏漠你也坐。梅琳,这就是你叔公。”父亲笑着对梅琳说。
梅琳好奇地打量着夏漠,又朝唐震云瞥了一眼。
“叔公,警察来找你,是什么事啊?”她问道。
夏漠显然不怎么习惯跟女性打交道。
“没什么。”他看也没看她一眼。
“这位唐警官是南京巡捕房的新任探长,”父亲笑着介绍,“他找夏漠,自然是有公务在身,我们外人就不要多问了。今天时间不早了,我邀请他在我们家吃顿便饭。小唐,别客气。”
唐震云点了点头。
“子安呢?你打过电话没有?”父亲问大姑。
“刚刚打过,那边没人接,可能已经往回赶了吧。”大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现在更关注席上的警察,“是什么大案子惊动探长大人从南京赶来上海?该不会是有人犯了什么事吧?”
“大姐……”夏太太想阻止她。
“这可得问问清楚。”大姑来了劲,“我可不希望家里来一个什么犯人,这个家的女眷又特别多。你说是吧,银娣?”
别人都知道这种时候,不该附和大姑,只有银娣完全看不懂饭桌上的局面。
“是啊,到底是什么事啊!唐警官,你能不能说出来,让我们也好放心,我还怀着孩子呢!”银娣下意识地摸摸她的大肚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震云的身上。他注意到,被推向风口浪尖的夏漠一脸无所谓,他的妹妹却神情紧张。
唐震云笑了笑,“南京那边发生了几起投毒案,需要夏医生的协助。夏医生在这方面颇有研究,帮过我们不少忙。我恐怕明天要请夏医生跟我去南京,这实在是不情之请,我也知道,他刚到上海。夏医生,谢谢你。”
“不客气。”夏漠道。
两人一来一往配合得很默契。
“趁热吃,那个火方是我们上海的特色菜。我够不到,希云你帮我招呼小唐。”
父亲显然对唐震云十分满意。毕竟席上还有未来的女婿章焱,他可不愿意有什么丑闻传到亲家那里。
希云略带羞涩地为唐震云夹了一小块火方。
“您请。”她低声道。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