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天哪!这家伙正疯狂地舞蹈!
他遭那毒蜘蛛咬了。
——《一切皆错》
多年以前,我和威廉姆·勒格朗先生建立了友谊。他出生于一个名望悠久的法国新教家族,曾经很富有,但是一系列不幸使他沦落到经济窘迫的地步。为了避免那些灾难所引发的羞辱,他离开了新奥尔良这个父辈们一直生活的城市,在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附近的沙利文岛居住下来。
这是个很孤立的岛屿,尽是海边的沙石,大约有三英里长,宽度也超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岛屿和陆地之间被一条不太明显的支流隔开,那水流蜿蜒地穿越一片茫茫的芦苇丛和泥滩,那是沼泽鸡乐于栖息之地。人们可能会料想,那里的植物稀少,而且身形都十分矮小,根本看不到任何高大的树种。在岛的最西端附近,是莫尔特里堡。夏天,那里有一些简陋的框架房屋被出租,房客都是从查尔斯顿的喧嚣和炎热中逃来的难民。在那里,确实有可能会发现叶子又短又硬的矮棕榈;但是,除了西端,以及海岸边的一道坚硬、白色的海滩,整个岛屿都被茂密而芳香的香桃木丛覆盖着,英国的园艺师们倒是很珍视这类植物。这些灌木丛通常高十五或二十英尺,它们形成了几乎是密不可透的矮木林,并且笼罩在馥郁芳香的氛围中。
在这片丛林的最深处,离东部或者说离岛屿那荒凉的尽头不远的地方,勒格朗为自己修筑了一间小屋。在我第一次、纯属偶然地和他相识之时,他就住在那里。这相识立刻发展成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隐居者身上有许多令人感兴趣和可尊敬之处。我发现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思维能力,但是他厌倦了与人交往,沉溺于乖张的情绪,喜怒无常。他藏书丰富,却很少阅读。他主要的兴趣在于狩猎和垂钓,或者沿着海滩漫步,穿越那片香桃木丛林,并寻找贝壳或是昆虫标本——他对昆虫标本的收集或许连斯瓦姆默丹[1]都会眼红。他在这些短途旅行中,常有一个名叫丘必特的老黑人陪伴着。老人在他家族没落之前就被释放了,可是无论是威胁,还是利诱,都没法说服他放弃他所认为的跟随年轻“主子”足迹的权利。也许勒格朗的亲戚们在考虑到他多少有些思维混乱的情况下,努力使丘必特怀着这种固执,让他监督和照料这个流浪者。
在沙利文岛所处的纬度上,冬天罕有酷寒天气,而且秋天通常无需生火。然而,在18××年的十月中旬的某一天,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日落之前,我从那片常绿丛林向朋友的小屋跋涉,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拜访他了——当时我住在查尔斯顿,那里离岛有九英里的路,而往返的交通工具又远比今天落后。到达小屋时,我照常敲响了他的门,但是没人应。于是我就在自己知道的藏钥匙的地方找到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壁炉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这可真罕见,但是倒不令人反感。我脱掉外套,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靠着那堆噼啪作响地在燃烧的木柴,耐心地等着主人回来。
天黑后不久,他们就回来了,并且给了我最热情的欢迎。丘必特咧嘴笑着,四下张罗着要烧沼泽鸡当晚餐。勒格朗处于一种热情状态中——除此我还能怎么来形容他们呢?他发现了一种不知名的双壳贝,它是一个新的种类,而且,不仅如此,他还继续追踪下去,并在丘必特的协助下获得了一种圣甲虫,他确信那是全新的种类,不过在这方面,他希望我能在次日发表一下见解。
“干吗不在今晚呢?”我问道,一边在火上搓着双手,希望整个圣甲虫种类都滚蛋。
“啊,如果我早知道你在这里就好了!”勒格朗说道,“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我怎么想得到你会偏偏在这么个夜晚来看我?在我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从堡垒来的G中尉,而且,很愚蠢的是,我把甲虫借给了他;因此你只有明天一早才能见到它了。今晚就住这里吧,日出时,我就会派丘必特去拿。它可是最可爱的生灵了!”
“什么?——日出?”
“胡说!不!——我指的是甲虫。它有着灿烂的黄金色——大约有大核桃那么大——在背的一端有两个墨黑的点,另一端的黑点似乎要大长一些。它的触角是——”
“它可不掺杂质,主人,我不断地告诉过你,”丘必特插进话来,“它是金甲虫,每个部分都是黄金,从里到外,除了翅膀——我这辈子还从没掂过这么重的甲虫。”
“行,就算是吧,丘必特,”勒格朗说着,显得更加热切了,在我看来,他似乎没必要如此认真的;“可难道这就是你要让鸡烧煳的理由吗?那颜色”——这时他转向我——“真的几乎能证明丘必特的看法。你准保没见过比那表面发散出来的金属光泽更绚丽的了——不过你得等到明天才能有结论。现在,我还可以给你讲讲它的形状。”说着,他在一张小桌子旁落座,桌上放着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但是没有纸张。他想从抽屉里找些纸,可是没找到。
“没关系,”他最后这么说道,“有这就行。”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抽出了一张令我觉得脏兮兮的纸,并用钢笔在上头画起了草图。他这么做时,我由于仍然觉得寒冷,还是靠在火边的椅子上。他画完图形,没站起身就交给了我。我接过来时,听到一声响亮的咆哮,接着门上传来了刮擦声。丘必特打开门,勒格朗那只巨大的纽芬兰犬窜了进来,它跳上我的肩膀,亲昵地抚摩舔拭并压在我身上,因为我前几次拜访时对它很是关注。等它嬉戏够了,我看看那张纸,实话说,我对朋友所描绘的东西感到莫名其妙。
“不错!”凝视了片刻后,我说道,“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奇怪的圣甲虫,很新颖,我从没见过类似的——除非说它是颅骨,或者是死人的脑壳,在我所观察到的事物中,还没比这更像的了。”
“死人的脑壳!”勒格朗重复着,“哦——是的——没错,毫无疑问,从纸上看,外形倒有些相像。上头的那两个黑点就像眼睛,呃?底部那个稍长一些的就像嘴巴——而且整个形状是椭圆形的。”
“也许是吧,”我说,“但是,勒格朗,恐怕你不是个画家,必须得等我亲眼见过那只甲虫,我才能对它的外形有所了解。”
“呃,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画家,”他说着,有点愠恼,“可我画得还不错——至少应该这么画——我拜过一些名师,也自信并不算笨。”
“可是,亲爱的,那你是在开玩笑了,”我说,“这是一个非常像样的脑壳——真的,根据生理学标本的一般概念,可以说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脑壳——如果你说的圣甲虫与之相像的话,那它一定是这世上最奇怪的圣甲虫了。哎呀,从这一点看,我们可以来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我想你可以把它称作人头甲虫, 或者类似的——博物学中有许多相似的名称。可是你所说的触角在哪里呢?”
“它的触角!”勒格朗说着,显得对此话题有种莫名的热衷,“你一定得看看这个触角。我画得和真的虫子上的一样清晰,而且觉得足够逼真了。”
“好,好,”我说,“也许是这样——可我还是没真见着呀;”于是,我把纸递给他,没再作任何评价,我不想惹火他;不过我对这些转变感到很惊讶,他的恼火令我不解——而且,从那张甲虫画里,也确实看不到触角,而且整张画真的和普通的死人头骨的线条非常相像。
他很生气地接过了那张纸,准备团皱它,显然是要把它扔进火里去,这时,他不经意地瞥了一下那个图形,忽然,他似乎猛一凝神,只一瞬间,脸色就绯红了——可刹那,它又变得出奇苍白。过了几分钟,他在座位上继续仔细地观察着那画。最后,他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支蜡烛,走过去坐在了房间最深角落的一个水手柜上。在那里,他又一次很热切地凝视着那张纸,把它转成各个方向。不过,他没说一句话,这举动把我吓坏了;可是我觉得谨慎起见,还是别发表意见以激化他不断喜怒无常的脾气为好。这时,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并把皮夹放置在书桌里,还上了锁。现在他镇静多了,不过他最初的热情已完全消失了,但是他看上去与其说是在发怒,毋宁说是像在出神。当夜晚渐深时,他在幻想中越陷越深,对我的俏皮话毫无反应。我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在小屋里过夜,可是,看到主人这样的情绪,我觉得还是告辞的好。他也没有强留我,不过,在我离开时,他甚至比以往更加热诚地握了握我的手。
大约一个月之后(这期间我再没见过勒格朗),勒格朗的仆人丘必特到查尔斯顿来找我。我从没见过这好心的老黑人这样沮丧过,于是我担心朋友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你好,丘必特,有什么事吗?——主人怎么样了?”我问他。
“哎呀,说真的,先生,主人可不太好。”
“不太好?我真的很难过。他有什么难处吗?”
“唉!问题就在这里!——他从来不说——可是他的病真的很重。”
“病很重?丘必特?——你干吗不早说?他卧床不起了?”
“不,不是这样!——他不是这样子——问题就在这里——主人这样子我的心里沉重极了。”
“丘必特,我得弄清楚你刚才说的话。你说主人生病了,他告诉你哪里不舒服了吗?”
“唉,先生,为这个我都要发疯了——主人根本不会说哪里难受——可是那又是什么使他到处走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低着头,耸着肩膀,像鬼一样苍白的呢?而且他整天拿着一张纸——”
“拿着什么,丘必特?”
“拿着纸,那上头有画——画着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东西。告诉你,我看了都害怕。我非得留神死死盯着他。可那天他在太阳出来前逃走了,然后这好好的一整天都消失了。我早让人削好了一根大棍子,要等他回来好好揍他一顿——可是我那么笨,根本没这个胆量——他看上去可真是虚弱。”
“呃?——什么?——哦对了!——总的说,我觉得你最好别对那可怜的家伙太严厉了——别揍他了,丘必特——他会受不了的——不过你能想想是什么导致他这样的,或者说改变了他的?上次我见了你之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发生过吗?”
“没有,先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担心是在那之前——就是你来的那天。”
“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先生,我指的是那只甲虫——它还在那里。”
“什么?”
“那只甲虫——我敢肯定主人的脑袋瓜被那只金甲虫给咬过了。”
“丘必特,你是怎么才会有这种猜测的?”
“先生,那虫子有好多脚,还有嘴。我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虫子——它对任何接近它的东西都又踢又咬。主人好不容易抓住了它,但马上又让它给跑了,告诉你——他肯定是那时候被咬的。不知怎么的,我自己就很讨厌那虫子的嘴巴,所以我不愿意用手指去抓它,不过我找到一张纸去抓。我把它包在纸里面,还把纸片塞进了它的嘴巴——就是这样子。”
“这么说你认为主人真的被那甲虫咬了,觉得咬过后他就生病了?”
“我不是认为——是知道。他要不是给那只金甲虫咬了,那他干吗满脑子想着黄金?我以前听说过金甲虫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痴迷黄金的?”
“我怎么知道的?哎,因为他在梦里还念叨它——所以我知道了。”
“好吧,丘必特,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承蒙你今天的拜访,我怎样才能帮你呢?”
“你说什么,先生?”
“勒格朗让你带什么口信没?”
“没有,先生,我把这张纸给带来了,”接着,丘必特递给我一封短信,上面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我希望你不至于蠢到对我的些许不雅而感到恼火;不过,不,这是不可能的。
自从见你之后,我就颇为焦虑。我有要事相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到底该不该说。
几天来,我的身体一直欠佳,而且可怜的老丘必特还总烦我,他好心的照料几乎令我无法忍受了。你能相信吗?——有一天,他还准备了一根巨大的棍子,要惩罚我,说我趁他不防悄悄溜走,而且还花整天的时间独自呆在陆地的山丘里。我真的相信,因为我病歪歪的样子,才得以免去痛打的。
自我们见面之后,我的陈列柜里没再增添新的标本。
无论如何,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抽空随丘必特一起过来。来吧,我希望今晚能见到你,我有要事相告。我保证这事极其重要。
你永远的
威廉姆·勒格朗
此信的某种语调令我十分不安。整封信的风格和勒格朗所固有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他在想些什么?是什么新的奇思怪想在刺激他呢?他会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办呢?丘必特所描述的他可不怎么妙。我担心,那种不幸而持续的精神压力会把朋友的理智折磨垮了。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就准备和那个黑人一同前往。
到了码头,我看到了一把长柄镰刀和三把铁锹,显然都是簇新的,躺在我们将要登上的那只船的底部。
“这是什么意思,丘必特?”我问道。
“是镰刀和铁锹,先生。”
“没错,可是它们放在这里有啥用?”
“主人硬要我到镇上买镰刀和铁锹,我花了很多钱才买来的呢。”
“可是,你‘主人’ 神秘兮兮地要镰刀和铁锹做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要是我相信他自己清楚要干什么的话,让我出门撞见鬼好了。不过这都是为了那只虫子。”
我发现从丘必特那里问不出什么来,他整个人的思想都在“那虫子”上。于是,我上了船,出发了。风势强劲顺利,我们很快就驶入了去莫尔特里堡北边的海湾。接着,我们走了大约两英里的路,就到了小屋。我们到达时大概是下午三点,勒格朗一直在急切地盼着我们。他抓住我的一只手,有一种神经质的热情,这使我惊慌起来,更肯定了先前的疑虑。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深陷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我询问了他的健康状况,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情况下,我问他是否从G中尉那里拿到了那只圣甲虫。
“哦,是的,”他回答说,脸色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我第二天上午就拿到了,什么都无法让我和那只圣甲虫分开了。你知道丘必特对它的评价很正确吗?”
“哪方面?”我问,心里有一种悲哀的不祥之兆。
“即他认为那是一只真正黄金质地的甲虫。”他说这话时态度非常严肃深沉,我有种说不出来的震惊。
“这甲虫给我带来了财富,”他继续说着,带着胜利的微笑;“可以让我的家产得以恢复。因此,我这样珍视它有什么奇怪的呢?既然我命该得到财富,我就只能妥善利用了,它是我找到黄金的指引者。丘必特,把那只圣甲虫给我拿过来!”
“什么虫子,先生?我可不愿意劳烦去拿;你自己拿给他吧。”于是,勒格朗站起身,庄重而严肃地把那只甲虫从一个关着它的玻璃盒里拿出来,交给我。它是只很漂亮的圣甲虫,而且,当时的博物学家还不知道它——当然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它很有价值。它的背上的一端有两个黑圆点,另一端的黑点长一些。甲虫壳极其坚硬光滑,和打磨过的黄金一模一样。那虫子的重量也令人吃惊,从所有这些来看,我几乎没法挑剔丘必特的描述;可是我这辈子都没法解释勒格朗为什么会赞同这样的观点。
在我好好地观察了那只甲虫后,他说,“我派人叫你来,”语气显得很夸张,“我派人叫你来,这样我就可以听听你的评价,得到你的支持,并进一步考虑命运和这只虫子——”
“亲爱的勒格朗,”我叫起来,打断了他,“你准是病了,最好有点防范措施。你该卧床的,我会陪你住几天,直到你恢复为止。你在发烧,而且——”
“搭搭我的脉搏,”他说。
我搭了搭,说实话,我没发现丝毫发烧的迹象。
“可是,尽管你没发烧,你也许病了。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吩咐吧,首先你得卧床,然后——”
“你弄错了,”他插话了,“我身体现在好得甚至能指望承受这种我正在经历的兴奋。如果你真希望我好,你应该帮我缓解这种兴奋。”
“那我怎么做呢?”
“很简单,丘必特和我本人打算到大陆的山里去勘探一下,而且,在考察的过程中,我们会需要某位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士的协助。你就是我们唯一能信任的人。无论我们成功或是失败,你现在感觉到的我身上的兴奋就会得到相应地缓解。”
“我很愿意帮你,”我回答说,“但是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到山里去考察和这只可恶的甲虫有关吗?”
“是的。”
“那么,勒格朗,对这样荒唐的举止,我就爱莫能助了。”
“我很难过——非常难过——因为我们只好自己去试试了。”
“你们自己去试试!你简直是疯了——慢着!——你打算去多久?”
“也许整个夜晚。我们会立刻开始行动,无论如何,日出前就回来。”
“那你能向我保证,以你的名誉起誓,等这怪念头结束后,等关于这虫子的事(老天!)忙完后,你就回家,好好地采纳我的建议,就像照医生所说的做吗?”
“好的,我保证,那现在我们走吧,因为不能再耽误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陪伴着朋友出发了。我们是四点走的——包括勒格朗,丘必特,狗,还有我本人。丘必特带着镰刀和铁锹——他坚持一个人扛这些东西——在我看来,这更多是因为他生怕主人拿到这些工具中的任何一件,而不是因为他极度的吃苦耐劳或殷勤。他的行为固执透了,而且“这可恶的虫子”是他一路上唯一说出来的话。我拎着两个黑灯笼,而勒格朗则全心顾及那只圣甲虫,把它拴在一根鞭绳绳端,一路走一路反复让它打转,像变戏法似的。当我看到朋友这种最后的、明显的神志不清迹象,我几乎忍不住要哭。不过,我想最好还是顺着他的怪念头,至少目前得这样做,直到我能采用什么更有效的措施来获得成功的机会。我一边想着,一边努力打探他此次考察的目的,不过一无所获。一旦他说服了我陪着他,就似乎不再愿意讨论那些次要问题了。对我所有的疑问,他只是回答:“我们等着瞧吧!”
我们乘着船儿穿越了岛屿顶端的溪流,然后登上了大陆海岸上的高地,并继续向西北方向穿过一片非常荒凉和杳无人烟的乡村。勒格朗坚定地领着路,不时地,他只作瞬间的停顿,以查看那些显然是他上次经过时亲手留下的路标。
就这样,我们大约走了两小时,日落时分,我们进入了一个区域,那里比我至今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荒凉得多。那是一片平台般的地方,靠近一座几乎难以攀登的小山之峰顶,小山从底部到顶端尽是茂密的树林,间或有巨石峭壁,插在沙土里看上去很不牢固,许多巨石之所以未从峭壁坠入下面的山谷,全凭着它们斜靠于其上的树木的支撑。峡谷深邃,纵横交错,透出严峻的庄重。
我们所攀登的台阶荆棘密布。穿越其中之际,我们马上发现不用镰刀几乎寸步难行;丘必特在主人的指引下,为我们开路,于是大家来到了一棵巨大的鹅掌楸下。那树屹立着,一旁簇拥着八九棵橡树。但是后者,以及我所见过的其他树木,在树叶和树形的优美,枝杈的繁茂修长和气势巍峨上,都远不及那棵鹅掌楸。当我们走到鹅掌楸旁,勒格朗转向丘必特,问他能否爬上去。那老人对这问题显得有点惊愕,好久都没答话。最后,他走到巨大的树干前,缓缓地绕着它走,仔细地观察着。详细检查完毕,他只是说:
“行,主人,任何丘必特见过的树,他都能爬。”
“那就马上爬上去吧,否则天太黑我们就看不清周围了。”
“要爬多高,主人?”丘必特问。
“先爬主干,然后我会告诉再爬哪里——现在——慢着!把这只甲虫带上。”
“这虫子,主人!——这金甲虫!”黑人叫着,惊慌地倒退着——“干吗一定要带这虫子上树?——我不干!”
“丘必特,如果像你这样的大个子黑人还害怕带上一只不会伤人的死甲虫,那你可以用这绳子把它弄上去——不过,假如你不想办法带它上去的话,我就非得用铁锹打碎你的脑袋了。”
“你这是干吗,主人?”丘必特说道,显然被羞辱得顺从起来,“你总想对你的老黑人大声嚷嚷,我不过说句笑话罢了。我害怕这只虫子!我怕它干吗?”于是,他小心地抓住了绳子一端,尽量让身子离开虫子远一些,准备上树了。
这鹅掌楸,或者叫木兰鹅掌楸,是美洲森林中最高大的树种。在成长初期,它的树干特别光滑,经常长到很高都没有横向的枝杈;不过,到了成熟期,树皮就会变得粗糙不平,这时,树干上会长出很多短小的分支。因此,在目前的情况下,爬树的困难事实上并没有表面所看到的那么难。丘必特抱住了粗大的树干,并把双臂和双膝尽量贴紧。他的两只手抓住了一些突节,光着的脚趾头停在另外的突节上。有一两次,他差点没掉下来。他终于扭动着攀上了第一个分叉,看上去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整个任务。事实上,这时,攀爬的危险过去了,尽管爬树的人离开地面已经有六、七十英尺。
“现在再从哪里上去,主人?”他问道。
“顺着最大的树杈上——在这边,”勒格朗说。那黑人立刻遵从他,不过现在麻烦明显小了;他越爬越高,直到透过茂密的树叶,我们已经看不到他矮胖的身影。不一会儿,传来了他的喊声。
“还得爬多高?”
“你到多高了?”勒格朗问。
“不能再高了,”黑人回答道,“都能从树顶看到天空了。”
“别管什么天空,照我说的做。往树干下面看,数一下你这边的树杈数目,你爬过了多少树杈?”
“一、二、三、四、五——我爬过了这边的五个大树杈,主人。”
“那就再爬高一个。”
过了几分钟,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告诉我们他爬过第七个了。
“听着,丘必特,”勒格朗喊着,显然很兴奋,“我要你沿这根树杈往外爬,越远越好,如果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的话,就告诉我。”
这时,我对这可怜朋友发生了精神错乱的猜疑终于被确定了。我只能把它归结为精神失常,并非常急切地要把他弄回家。当我考虑怎么做才最好时,丘必特的声音又传来了。
“我很害怕,爬这根树杈太危险了——它整个就是根枯树枝。”
“丘必特,你说它是一根枯树枝?”勒格朗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是的,主人,全枯了——全朽了——早死透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勒格朗问,显得非常沮丧。
“行!”我说着,很高兴有机会插话,“干吗不回家,躺上床。现在就走!——好伙计,天要黑了,而且,你得记住自己的诺言。”
“丘必特,”他喊着,根本不理会我,“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听到了,主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么,用你的刀试试那木头,看看是不是枯朽。”
“是枯了,主人,我肯定,”过了一会儿,黑人回答着,“不过没我想得那么枯。也许我可以独自再冒险爬一点点,真的。”
“独自!——你什么意思?”
“哎,我说的是那虫子。它太重了,如果我把它扔下来,也许我一个黑人的重量还不会把树枝压断。”
“你这可恶的混蛋!”勒格朗喊道,显然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你告诉我这些废话是啥意思?你要是把那甲虫扔下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往这儿瞧,丘必特,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主人,你不用这样对着可怜的黑鬼吼。”
“好了!你给我听着!——在你认为安全的范围内,如果你试着尽量往外爬,并且不扔掉那甲虫的话,等你一下来,我就送你一块银币。”
“好吧,主人——我试试,”那黑人立刻回答——“我就要到顶端了。”
“到顶端了!”这时勒格朗厉声喊道,“你说你到树杈顶端了?”
“马上到了,主人——哦—啊—哎哟!上帝!这上头是什么呀?”
“哎!”勒格朗叫着,情绪高涨,“是什么?”
“唉,不过是一个骷髅头——有人把自己的头吊在了树上,而乌鸦把脑袋上的肉都吃光了。”
“什么,骷髅头!——太好了,——它是怎么被系在树杈上的?——是用什么固定住的?”
“知道了,主人,我得看看。我敢说,这可真古怪——骷髅头上有一个很大的钉子,这钉子把它固定在了树上。”
“好了,丘必特,就照我说的做——听见了吗?”
“听见了,主人。”
“那么,留心一下,找到头颅左边的那只眼睛。”
“啊!哦!好的!可根本就没有剩下什么眼睛呀。”
“蠢蛋!你能把你的右手和左手区分开来吗?”
“哦,我知道了——完全明白了——我是用左手来劈木头的。”
“对了!你是左撇子;你的左眼和左手在一个方向。现在,我想你能找到骷髅头上的左眼了吧,或者说,就是左眼曾经在的位置,找到了吗?”
过了好长一会儿那黑人问道:
“骷髅的左手和左眼也是在一个方向吗?——可是那骷髅头根本没有手——不过没关系!我找到左眼了——就是它!我该怎么做?”
“把那只甲虫穿过它垂下去,尽量把绳子放完——不过小心点,别让绳子脱了手。”
“我已经照做了,主人;把虫子放进去可容易了——瞧它在下面!”
说话时,我们根本看不到丘必特,却在绳子的顶端看到了那只让他如此费力放下来的甲虫,它熠熠闪光,在夕阳的余晖中,就像一团打磨过的黄金,最后一线阳光还地照亮了我们站着的这片高出的地面。圣甲虫完全穿出了树杈间的所有枝叶,如果让它往下落,都会掉在我们脚边。勒格朗立刻拿起镰刀,在甲虫的正下方劈开了一块直径大约三四码的圆形空地。干完这事,他命令丘必特放掉绳子下树来。
朋友又细致地在甲虫掉下来的位置打了个桩,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尺,把一头系在最靠近木桩的树干上。他打开卷尺,直到它碰到木桩,接着他沿着树干到木桩的方向继续放卷尺,拉出了五十英尺的距离——丘必特则用镰刀劈开了荆棘。在那里,第二个桩子被打下了,朋友以它为中心点,大致画了一个直径大约四英尺的圆。最后,勒格朗拿起一把铁锹,并将另外两把分别交给了丘必特和我,请我们尽快地着手挖土。
实话说,任何时候我都不太爱干这活,而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我更是恨不得立刻就拒绝他的请求;因为夜晚要降临了,这一番折腾让我觉得很疲乏;可是我一时想不出逃避的办法,而且也害怕自己的拒绝会搅乱了我那可怜朋友的平静。当然,如果我能依赖丘必特的支持的话,我早就毫不犹豫地试图强迫这个疯子回家了;可是我太清楚这老黑人的脾性了,知道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帮我去和主人发生个人冲突的。我能肯定后者已经被无数的关于发现藏宝地的南方迷信所迷惑,而且发现圣甲虫一事更推波助澜了他的幻想,或者说,丘必特坚持说那是“一只足金甲虫”的固执劲儿也激发了他的胡思乱想。有疯狂倾向的思想很容易就能被这些暗示左右——尤其它又被一些令人中意的预想所促发着——于是我回忆起那可怜的家伙所说的关于这只甲虫是他“财富的指引者”。想到所有这些,我又是悲伤着急,又是恼火不解,不过,最后,我决定先爽快地去做这些非做不可的事——即怀着美好愿望去挖地,并尽快地以眼见为实来证明这是谬误的空想。
灯笼点亮了,我们都带着不太理智的热情开始工作,当光线照在我们身上和劳动工具上时,我禁不住想,对任何偶尔从这里经过的旁人来说,我们这伙人显得太怪诞了,手里干的活简直令人奇怪和疑惑。
我们奋力干了两个小时,几乎没说话,而且,主要是狗的吠叫让我们觉得很尴尬,那狗对这活儿饶有兴趣。终于,它闹得太过分了,我们都担心它会让附近游荡的人产生警觉——或者毋宁说这是勒格朗的担忧。对我来说,我巴不得有人来打扰,这或许可以帮我把这昏头昏脑的人弄回家。终于,那叫声被丘必特给有效地制止了,他不慌不忙、不屈不挠地从坑里爬出来,把那畜生的嘴巴用一条吊裤带绑了起来,然后低沉地笑着,又回来继续干活。
这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挖了五英尺深,可是没有任何财宝的迹象。一阵停歇后,我开始希望这闹剧该结束了。然而,尽管勒格朗明显很失望的样子,他沉思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动手挖了起来。我们已经挖了个直径为四英尺的完整圆圈,现在,我们又慢慢地扩大这个范围,并继续又挖深了两英尺。还是一无所获。那个我打心底同情的探宝者最终从坑里爬上来,浑身带着极其苦涩的失望情绪,然后他缓慢而不情愿地穿上了干活前曾丢在一边的外套。这时,我什么话也没说。丘必特则在主人举动的示意之下,也开始收拾工具。这以后,狗嘴巴上绑着的带子也被解开了,我们一边回家,一边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往回大概走了十几步路,勒格朗大声诅咒,大步走到丘必特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大吃一惊的黑人睁大了眼睛和嘴巴,手里的铁锹也掉落在地,他双膝跪到地上。
“你这混蛋!”勒格朗说着,从紧咬的牙缝里嘶嘶地发出几个音节——“你这可恶的黑鬼!——说,快说!——别支吾,马上回答我!——哪只——哪只是你的左眼?”
“哦,上帝啊,主人!这不是我那该死的左眼吗?”惊愕的丘必特嚎叫着,把手放到他右边的视觉器官上,拼命地捂着它,好像主人立刻会挖掉它似的。
“我就知道!——我明白了!哦!”勒格朗狂叫着,松开了黑人,又是跳,又是旋转,仆人很震惊,他站起身,看看主人,又看看我,不作声,又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到主人那里。
“走!我们必须得回去,”后者说道,“还没完事呢,”他又朝那棵鹅掌楸走去。
我们来到树下时,“丘必特,”他说,“到这里来!那钉在树杈上的骷髅头是脸朝外的,还是朝着树杈的?”
“脸是朝外的,主人,这样乌鸦就能很轻松地啄到眼睛。”
“行,那么,你把甲虫从这只眼睛还是那只眼睛放下来的?”说着,他碰了碰丘必特的两只眼睛。
“是这只,主人——左眼——正如你告诉我的,”而那黑人却指着自己的右眼。
“够了——我们必须再试一次。”
于是,朋友把标志着甲虫落地点的木桩由原来位置向西移动了三英寸,现在我可真见识了,或者说我相信自己看出了他的疯狂中显然有一些有条不紊的迹象。此刻,像前一次一样,他用卷尺从离木桩最近的树干上拉到了木桩,并继续沿着同一个方向拉到了五十英尺距离的位置,由此,把原来我们挖过的地点移动了几码距离。
在新的位置画出了一个似乎比前面一次更大的圆圈,于是我们又开始拿铁锹干活了。我累极了,不过,我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思想发生了什么变化,对这强行要干的活不再觉得太反感了。不知为什么,我对此充满兴趣——不,甚至是兴奋。也许,在勒格朗所有夸张的举动中有点什么——有点什么预见性的意味,或者是深思熟虑打动了我。我热切地挖着地,不时发现自己怀着类似期待的心情,在等着发现宝藏。这种对宝藏的幻想都使我不幸的伙伴要疯狂了。有那么一阵子,我沉浸在这些奇思怪想中。大概干了一个半小时的活,我们又被狗的猛烈嚎叫骚扰了。很明显,它上一次的焦躁不过是因为顽皮和任性,但是这一次,那叫声有了种痛苦和严肃的意味。当丘必特再次试图捆住它的嘴巴时,它剧烈地挣扎反抗,并跳进了坑里面,用爪子狂乱地刨土。过了一会儿,它刨出了一堆人的骷髅,那是两具完整的骨架,里面混合着几个金属纽扣,还有显然是羊毛腐烂后的粉尘。我们用铁锹铲了一两下,翻上了一把大号西班牙刀的刀刃,当我们再铲下去时,三四个散乱着的金币和银币出现了。
看到这些,丘必特忍不住一阵高兴,但是他主人的脸上带着一种极端失望的表情。不过,他催促我们继续铲,而他话音未落,我靴子的脚趾处被一个半掩在泥土里的铁圈钩住,踉跄着往前摔倒了。
我们这下干得更起劲了,我还从没有经历过比这更紧张而兴奋的十分钟。在这期间,我们顺利地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箱子,它保存完好,硬度很高,显然经历了矿化处理——也许是经过二氯化汞的处理。那箱子有三英尺半长,三英尺宽,以及两英尺半深。它被几条精炼过的铁条牢牢地绑着,还上了铆钉,整体上形成了一种格状结构。在箱子的每一侧,靠近顶上的部分,是三个铁圈——两边一共六个——这样就能有六个人来抓稳它。我们三人使出全身力气也只是稍稍摇动了一下箱子。我们立刻就明白要移开这么重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好在,箱盖子上只固定着两个滑动的插销。于是,我们拉起插销——焦急地颤抖着,喘息着。在瞬间,无数的宝藏在我们面前闪亮着。当灯笼的光线照在坑里时,从一堆令人迷惑的黄金和珠宝里射出了眩目的光,真的把我们都晃晕了。
我不敢夸口说自己能描述出盯着财宝看时的心情,当然,那是一种撼动人心的惊讶。勒格朗似乎被兴奋耗得筋疲力尽了,他几乎不说话。有那么一会儿,丘必特的表情僵死苍白,当然了,这是从黑人脸部特征的角度来看的。他好像被震住了——呆呆的。不久,他跪倒在坑里面,齐肘深地把裸露的双臂埋在黄金里,并保持着那个样子,好像在享受这奢华的沐浴。最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独白似地感喟着:
“这都是那只金甲虫带来的!那只好心的金甲虫!可怜的小甲虫,我却那么粗鲁地对待它!黑鬼,你害臊吗?——告诉我!”
最后,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主仆二人赶紧把这财宝搬走。夜色渐深,我们非得振作精神,在天亮之前把所有东西运回家。很难说该做什么,为此花了不少时间来讨论,因为三个人的想法都那么乱纷纷的。最后,我们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三分之二,使箱子轻了许多,才费力地将它从坑里抬了出来。我们把那些拿出来的财宝藏在荆棘里,丘必特对狗下了严厉的命令,让它留下来看守财宝,在我们返回前不能借故离开,也不能发出声音。于是,我们赶紧抬着箱子回家,并安全地回到小屋,不过费了无数气力,到达时已经凌晨一点了。我们都累垮了,根本不可能立刻干活。休息到两点,吃了饭,我们马上又向山里进发,还带了三个恰巧在屋子里找出来的结实的袋子。快到四点时,我们到达坑边,尽量将余下的财宝均量分摊背负,没有填坑就再次上了返回小屋的路。第二次到家将金子放下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刚从东方的树梢上射下来。
此刻,我们彻底累瘫了,不过那强烈的兴奋使我们无法平静。经过三四小时的浅睡,我们起了床,仿佛约定好了似的,开始清点那些财宝。
那个箱子装得满满的,我们花了一整天和大半个夜晚才清点完那些东西。箱子里凌乱无章,每样东西都杂乱地堆放着。我们细心地归类后,发现自己拥有了比预料的更多的财富。从钱币的价值推算来看——我们尽量精确地按当时的兑换率来估算其价值——它们超过了四五十万元。那里没有一个银币,全都是古董的金币,种类繁多——有法国、西班牙、德国的钱币,还有少量英国的旧金币,另外一些我们从未见过。那里还有几个又大又重的钱币,它们旧得使我们无法辨认其外形。倒是没有美国钱。我们发现珠宝的价值很难估计,有宝石——有些极其巨大精美——一共有一百一十颗,每颗都不小;还有十八颗无比璀璨的红宝石;——三百一十颗祖母绿,都很漂亮;以及二十一颗蓝宝石,还有一颗猫眼石。这些石头都和镶座分离了,在箱子里散乱地分布着。那些镶座被我们从其他的黄金里拣出来,它们看上去被锤子击打过,似乎要防止被人辨认出。除了这些,那里还有数量众多的黄金饰品;大约有两百个硕大的戒指和耳环;如果没记错的话,有三十根华贵的金链;八十三个又大又重的金十字架;五个价值不菲的黄金香炉;一个容量很大的黄金质地的酒钵,上面镶着精工细雕的葡萄叶和诸酒神图案;此外还有两把镶饰得非常精致的剑柄,以及许多我已记不清楚的小物件。这些宝物的重量超过了三百五十磅;而且在估算中还没包括一百九十七个名贵的金表。其中有三只表各自都值五百美元价。它们大多的年代都很老,从计时功能看已经没有价值;部件多少已经遭受腐蚀——不过它们都镶有贵重珠宝,价值昂贵。那晚,我们估算整箱子财宝值一百五十万美元。在处理了那些小饰品和珠宝后(有一些我们自己留下了),我们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这些财宝的价值。
当我们终于把财宝清点完毕,当那种强烈的兴奋多少平息了些时,勒格朗见我迫不及待地想解开这个最奇异的谜底,就详细地说起这事的来龙去脉。
“你记得,”他说道,“我让你看我画的甲虫草图的那个晚上,你也能记起,当时我很气恼,因为你坚持说那画像一个骷髅头。你最初这么说时,我认为你在开玩笑;不过后来,我想起虫子背上那些奇怪的点,就私下承认你的话有些道理。 不过,你对我绘画能力的嘲笑令我不快——因为我被认为是位不错的艺术家——因此,当你把那张羊皮纸片递给我时,我都想把它团揉起来,扔进火堆了。”
“你说的是那张纸吧,”我说道。
“不是;它很像纸,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当我在上面画画时,立刻就发现那是一张很薄的羊皮纸。你记得吧,它很脏。唉,当我正准备将它揉成一团时,我瞥到你当时看的那个草图了,你没法想象我的惊讶程度,我一看,发现我画甲虫的地方竟然是一幅骷髅的图像。有那么一会儿,我惊得无法好好思考。我明白自己的设想在细节上和这图形有很大差异——尽管从总的轮廓来看它们真的有相像处。我马上拿起一支蜡烛,坐在房间的另一端,继续更仔细地查看那张羊皮纸。当我把它翻过来时,立刻从反面看见了自己的草图,和我先前画它时完全一样。当时,我最先感到的只是惊讶,因为那很相像的轮廓——是奇异的巧合,我惊讶自己竟然不知道在羊皮纸的另一面,就在我画的圣甲虫的背面,本来就有一个骷髅头,而且这个头骨不仅在外形,而且在尺寸上也很像我的画。有一会儿,那奇异的巧合让我真的很惊愕。对这种巧合来说,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我努力地把起因和结果联系起来,可是想不出什么来,于是产生了一种暂时的麻痹感。但是,当我从这种恍惚中恢复过来时,我逐渐有了某种确信,而这念头比那巧合更令我震惊。我开始清晰地、确切地想起,当我在羊皮纸上画圣甲虫时,上面并没有什么图画。我对此很肯定,因为我记得先翻到一面,又翻到另一面,想找最干净的地方下笔。如果那骷髅头早先就在的话,我当然不会忽视它的,这里真有一种我当时觉得无法解释的神秘。不过,即使是在最初的时刻,我们昨晚的冒险所昭然揭示的真相似乎就像荧光一般在我内心最秘密的深处隐隐地闪烁着。当时我立刻站起身,把羊皮纸放好,留待我独处时,才进一步地思考这个问题。
“当你离开,当丘必特熟睡后,我就开始对这件事进行更系统的研究。我首先想到那张羊皮纸是怎么到我这里的。我们发现那只圣甲虫的地方是在大陆的海岸边,大抵是在岛偏东边一英里的地方,离涨潮的水位线只有很短的距离。刚抓住这只虫子时,它狠狠地咬了我一口,于是我马上松手。丘必特则向来很谨慎,当虫子向他飞去时,他四下张望想找叶子或是类似的东西,然后用它来抓虫子。这时,他和我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张羊皮纸上,当时我以为是普通的纸,它就半埋在沙土里,一只角露在外面。在纸旁边,我看到船体的残骸,它显然曾经是航海商船上的一条救生艇。那残骸似乎已经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了,因为船的木质外表已经模糊难辨。
“于是,丘必特拣起了那张羊皮纸,用它包起了甲虫,并交给我。不久,我们就回家了,在路上,我们遇到了G中尉。我给他看了那只虫子,于是他请求我让他把虫子带去查尔斯顿堡。我刚答应他,他就立刻把虫子丢进了背心的口袋里,没有要那张包裹虫子的羊皮纸。因为在他看虫子时,我一直把那张纸拿在手里。他或许是害怕我改变主意,认为自己最好能马上识货——你知道他对和博物学有关的所有话题有多热衷。我准是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地把那羊皮纸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还记得,当我走向桌子要画甲虫的草图时,我没在通常放纸的地方发现纸张。我往抽屉里看看,没有发现纸。我就从口袋里找,希望能找到一封旧信,于是我的手就碰到了那张羊皮纸。我就这样准确地想起了这纸到我手里的经过,因为当时的环境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
“当然,你会认为我是在瞎想——可是我早已在其间找到了一种联系。我把两个环节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重要的连锁系列。那个海岸边有一条船,船附近又有一张羊皮纸——不是普通的纸张——上面画着一个头骨。自然,你就会问‘这里面有什么联系?’我会这样回答,那头骨,或者说是骷髅头,就是著名的海盗徽章。那面有着骷髅头的旗帜在所有的交战中都会被升起来。
“我说过那张东西是羊皮纸,不是普通纸张。羊皮纸很耐用——几乎不会磨损,它上面的东西不会是琐事;因为,如果单单是用作普通的绘画或写字目的,它还不如纸张受用。想到这一点,我觉得那个骷髅头有一些暗示——有某种关联。而且,我也没忽略那张羊皮纸的形状。尽管,出于某种原因,它的一个角被损坏了,但我还是看出那里原先是长方形的。实际上人们可能正是用这片东西来作便笺的——用来记录一些需要长久记忆并小心保留的东西。”
“可是,”我插话了,“你说在你画那只甲虫时,这个骷髅头并不在那张羊皮纸上。那后来你怎么把那条船和骷髅头联系起来呢?——既然你自己也承认,后者肯定是在你画了那只圣甲虫之后才有的(上帝才知道是谁,是怎样才弄出来的)。”
“啊,这就是整个神秘所在了;尽管我解决这关键的一点相对说来并没费多大力气。我的步骤很明确,而且它只有一个结果。比如,我是这样推论的:当我画那只圣甲虫时,羊皮纸上并没有骷髅头。当我画完,递给了你,并且在你交还给我前,我很仔细地观察了你。因此,不是你 把骷髅头画上去的,而且在场也没有别人能画。那么,它就不是人画的,可是,画却在那里了。
“想到这里,我努力回忆着,真的清晰地记起了这期间的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当时天很冷(哦,这真是难得的幸运!),火在壁炉里熊熊燃烧。我因为走热了,就坐在桌子旁。然而你却把椅子拉在炉火旁。当我把羊皮纸交到你手里,你正要仔细看时,那只纽芬兰犬沃尔夫进来了,并跳到了你的肩头。你用左手抚摩它,并让它走开,而你的右手则拿着那张羊皮纸,一边随意而懒散地垂在膝盖间,离火堆非常近。当时我都担心那火苗会烧到纸张,并正要提醒你,不过,没等我说话,你把纸抽了回来,并认真看起来。想到这所有的细节,我再也不怀疑我在羊皮纸上看到的那个骷髅头是因为热度而显现出来的。你很清楚有一种化学药剂,而且自古以来就存在这种东西,它们可以被写在纸上或皮纸上,只有经过火烤后,那些字才会露出来。人们有时将钴蓝釉置于王水里加热浸提,然后用四倍于浸提物重量的水加以稀释,这样就得到一种绿色的溶剂。若是钴的金属砂溶解在硝酸钾溶剂中,则会显出红色。这些书写溶剂冷却之后,其颜色就会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消失,但是再用火的话,字迹又会清晰起来。
“于是我就仔细观察起那个骷髅头来。它的外边缘——即最靠近皮纸边缘的线条——比其他的都要清晰。很明显,热效作用不完全,或者是不均匀。于是我立刻燃起一堆火,把羊皮纸上的每一部分都烤到炽热的程度。最初,只是骷髅头的模糊线条变清晰了;但是,当热效继续时,在与画骷髅头处成对角线的另一头皮纸的一角的图形开始显现出来。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只山羊。然而,再仔细一看,我很肯定那画的是一只小山羊[2]。”
“哈!哈!”我笑了,“我明白自己没有权利嘲笑你——这一百五十万的财富可是严肃到不能嘲笑的——可是你不能在这系列中再建立第三个环节了——你不能在你的海盗和山羊间找到特别的联系——你知道,海盗与山羊无关;它们只与农业有关。”
“可我刚说过那图形不是山羊。”
“行,就算是小山羊吧——也差不到哪儿去。”
“差不多,但不完全是这样,”勒格朗说,“你也许听说过有一个叫基德的船长。我马上就把那画看作是一种双关或是象形文字的签名。我说签名,因为它在皮纸上的位置给我这样的想法。同样道理,那个对角线对面角落的骷髅头也像是一个图章,或者是封印。但是令我恼火的是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我想象的契约文件内容——或是让我可以推测的文字等,这很令我苦恼。”
“我想你希望在图章和签名中间发现一封信。”
“就是类似的东西。实际上,我不可压制地产生了一种预感,觉得即将发现大笔的宝藏。我说不出原因。或许,这根本就是一种渴望,而不是真实的信心——可是你知道吗,丘必特的那些关于那甲虫是金属质地的蠢话激化了我的想象力。然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与巧合——这些事是那么地不同凡响。你留心到了吗?所有这些事居然会发生在同一天内是一个多么纯粹的巧合,而那天碰巧又是一整年中冷得必须、或是可以生火的唯一一天,而没有火的话,或者说没有这狗恰巧在这时走进来,我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个骷髅头,也就不会拥有这笔财富。”
“快说下去——我等不及了。”
“好吧,当然,你也听说过许多流传着的故事——那些无数的有关基德和他的手下们在大西洋岸边的某地埋藏了财宝的传说。这些传说肯定会有一些事实基础,它们存在了那么长久的时间,而且继续被流传着,对我来说,这就意味着,那些埋藏的财宝依然没有被挖掘出来。如果基德真把这些战利品藏了起来,过后再去取回来,那么这些传言就不会以目前这种千篇一律的形式传到我们耳朵里。你会发现,这些传说都是关于探宝,而不是找到宝藏的。倘若那海盗真找到了财宝,那这事就不会被继续探究了。我觉得,由于某种意外——例如藏宝图丢失了——那海盗就失去了发现财宝的途径,而这意外又被他的手下们听说了,否则他们可能根本就不会听说有藏宝这回事。而且,因为没有路径,他们白忙活了一场,而他们寻宝的消息又不胫而走,成了今天家喻户晓的传闻。你听说过在海岸附近挖掘出重要的宝藏吗?”
“从没听说过。”
“不过大家都知道,基德的宝藏数量巨大。因此,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仍然被埋在地里;我说出来你也许还不至于被吓一跳,当时我感到了一种希望,那希望几乎是一种确信,我希望来历如此奇怪的羊皮纸和那失散的藏宝图有关。”
“可是你怎么继续探究下去的呢?”
“我把那张皮纸又拿到火边,将火加旺后,发现它没有再显现什么。于是我认为,也许是它蒙了灰尘,才显不出东西来。因此,我倒了温水仔细地擦洗了一下,做完这事,我把羊皮纸放在一个平底锅里,将骷髅头的一面朝下,并把锅放在一个烧着木炭的炉子上。我又拿起那张纸,欣喜若狂地发现有几个地方出现了似乎是排列着的数字。我再次将纸放在锅里,又烤了一分钟。等我再拿起来时,它就显出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这时,勒格朗已经将羊皮纸再次加热过了,他将纸递过来让我看。在骷髅头和山羊中间是一些字迹粗糙的文字,颜色是红的:
“可是,”我说着把纸递还给他,“我还是一头雾水。如果得解开这个谜才能得到那巨大的宝藏,我很明白自己是无法拥有它们的。”
“不过,”勒格朗说,“解谜并没有你刚才首次粗粗一看所想象的那么难。正如人们可以轻松地预想到的,那些符号形成了一组密码——也就是说,它们传达了一个意思;但是就我对基德的了解来说,我不觉得他能编出任何更为深奥的密文来。我立刻就认为这密码会很简单——不过,对粗鲁愚顽的水手来说,没有方法的话,它肯定是无法破解的。”
“你真的破解了它?”
“这不难,我还破解过比这艰涩上万倍的东西呢。具体的生活境况,以及思想上的偏好使我对解谜很有兴趣。而且,这也能对一个问题进行质疑,即人类的智慧是否能构设出一种凭借人类智慧和适当的工具都无法破解的谜?事实上,一旦我发现了这些有关联的,而且清晰的符号后,我几乎不认为进一步解谜会有什么难度了。
“在目前这件事上——其实也就是所有关于秘密书写的事——首要的问题是关于密码所采用的语言;因为迄今为止,尤其是针对这些比较容易的密码,破解的方法往往依其独有的语言特征而定,并且随其特征的变化而变化。总的来说,解码人除了对自己了解的各种语言进行实验(凭偶然),直到找到确切的那种语言外,别无选择。但是,对于我们面前的密码,所有的难度都被那个签名消除了。那个双关语“基德”只有在英语里才有意义。要不是想到这个,我说不定会从西班牙语和法语开始试起,因为出没于西班牙一带的海盗编这种密码最有可能会用那两种语言。像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就假设那密码是用英语编的。
“你注意到了,那些字符间没有间隔。如果有间隔的话,破解任务就会相对容易些。如果是那样的情况,我就可以从整理和分析短词开始,而且,最有可能的是,如果碰到一个字母的词(例如,a或者I[3]),那么解码的方法就得到了肯定。可是,这些符号间没有间隔,所以我首先得确定最频繁出现的符号,依次一直到最少出现的。我全部数了一下,列了这样一张表:
一共有33个8
26个 ;
19个4
16个‡和 )
13个 *
12个5
11个6
8个 † 和 l
6个0
5个9和2
4个:和3
3个 ?
2个
1个],—和.
“在英语中,最常出现的字母是e,随后依次为:a o i d h n r s t u y c f g l m w b k p q x z。e的优势很明显,在任何长度的单句中,很少有这个字母不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情况。
“那么,我们首先有了不仅仅是单纯猜测的推论前提。这张表的大体用处很明显——但是,对于这个特殊的密码,这张表只起了很有限的作用。既然最频繁出现的是‘8’,我们就可以猜测‘8’代表的就是字母中的‘e’。要证实这个猜测,先让我们来看看是否‘8’经常成对地出现——因为 ‘e’在英语中成对出现的几率很高——例如, 有‘meet’,‘fleet’,‘speed’,‘seen’,‘been’,‘agree’ 等这样一些词。我们看到,在这个密码中,成对出现多达五次,尽管这个密码很简短。
“那就让我们把‘8’当成‘e’。另外,在这种语言的所有词语中,‘the’是最常见的;因此,让我们来看一下,这里是否有三个符号以同样排列次序重复出现的情况,而且最后一个符号为‘8’。如果我们发现了这样重复的字母组合的话,那么,它们很有可能就代表了‘the’这个词。 我们检查一下,至少有七个这样的组合,符号为‘; 48’。因此,可以这么认为,‘;’代表了‘t’,‘4’代表‘h’,而‘8’代表‘e’——最后这个假定已被充分证实。这样,我们就跨出了重要的一步。
“不过,一个词被确定后,我们就能确立至关重要的环节;也就是说,确立其他一些词的首字母和尾字母。例如,就说这倒数第二个排列为‘; 48’的词——它离密码最末尾不远处。我们知道紧接着的‘;’是词的首字母,那么,在这个‘the’后,有连着六个符号的组合,这六个符号中有五个是我们认识的。让我们将这些符号用我们所知道的字母记下来,那个不知道代表什么字母的符号先空着——
是‘t eeth’
“这样,我们就能马上把‘th’撇开,因为我们用字母表中所有能适用的字母来填补那个空缺,发现这里放‘th’就无法形成一个首字母为‘t’的词,该两个字母不可能是词的组成部分。这样,我们就把原排列缩短为
‘t ee’
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像前面一样检查一下字母表,单词‘tree’是唯一符合的。于是,我们就得到了另一个字母‘r’,它是由‘(’来替代的,这样前后单词连起来就是‘the tree’。
“跳过这些单词,在不远处,我们又看到了‘;48’这样的组合,将这两个‘the’首尾相连,我们就得到了这样的组合:
‘the tree ; 4(‡ ?34 the’,
或者,若将已知字母替代进去,就得到了:
‘the tree thr‡?3h the’..
“那么,如果把这些未知的符号留空,或者用点来替代,那么就得到了:
‘the tree thr...h the’,
于是单词 ‘through’就立刻浮现出来。这个发现就又使我们找到了‘o’,‘u’和‘g’三个新字母,它们分别由‘‡’,‘?’和‘3’来表示。
“现在,可以详细来看看密码中已知符号的组合,这样我们就发现在开头不远处,有一个组合是这样的:
‘83(88’,或者也是‘egree’,
很明显,这形成的是单词‘degree’,这样就让我们知道了另一个字母‘d’,它由‘†’表示。
“在‘degree’一词的四个符号之后,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个组合:
‘; 46(; 88’。
“照前面的方法,把已知的字母代入,并用点来替代未知的符号,我们就得到:
‘th.rtee.’
这个组合立刻就令人想到了单词 ‘thirteen’,于是我们又破解了两个新的符号,即 ‘6’和 ‘*’分别代表 ‘i’和 ‘n’。
“现在,我们再来看密码的最初部分,它形成了这样一个组合
‘53‡ ‡ †’。
“按照前面的方法,我们得到了
‘.good’,
这就使我们确信,第一个字母应该是A,所以最初的两个单词就是‘A good’。
“现在,为了避免混淆,我们应该把所有知道的符号列成一张表,该表如下:
5代表 a
†代表d
8代表e
3代表g
4代表 h
6代表 i
* 代表 n
‡ 代表 o
( 代表 r
;代表t
“因此,我们至少知道了十个最重要的字母,这样就没有必要继续交代破解细节了。我想这已足够让你相信这类密码是不难破解的,并且让你对破译密码的基本原理有了了解。不过,我敢说,我们面前的例子属于最简单的一类密码。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让你看根据羊皮纸上密码所破译的全文,内容如下:
‘A good glass in the bishop's hostel in the devil's seat fortyone degrees and thirteen minutes northeast and by north main branch seventh limb east side shoot from the left eye of the death'shead a bee line from the tree through the shot fifty feet out.’(一块好镜子在主教客栈在恶魔座椅东北偏北41度13分并在主树干东面第七分枝从骷髅头左眼射出一条直线从树上穿过射落点五十英尺外。)”
“可是,”我说道,“这个谜似乎依然很难破,我们怎么可能从这样的行话,如‘恶魔的座位’,‘骷髅头’,和‘主教住所’中得出真正的意思来呢?”
“得承认,”勒格朗回答,“粗粗一看,这段话还是很费解。我得先将句子分隔成设密者想表达的各段意思。”
“你是说,要标上标点吗?”
“差不多是这样的意思。”
“可是怎么来做呢?”
“我想到,写这段话的人是有意要将这些词没有分隔地连在一起,这样就增加了破解的难度。一个不太敏锐的人在看到这样的话时,很可能会矫枉过正。在他组织这段话的过程中,在碰到常常需要停顿的主语或某一处时,他就会过分倾向于将一些词在此处联系起来。例如,在这段话中,你就很容易发现五个这样连接不正常的例子。根据刚才的提示,我做了这样的分隔:
‘A good glass in the Bishop's hostel in the Devil's seatfortyone degrees and thirteen minutesnortheast and by northmain branch seventh limb east sideshoot from the left eye of the death'shead—a beeline front the tree through the shot fifty feet out.’”(一块好镜子在主教客栈在恶魔座椅——41度13分——东北偏北——主树干东面第七分枝——从骷髅头左眼射出——一条直线从树上穿过射落点五十英尺外。)
“就是这样分隔,”我说,“我还是没法理解。”
“我也不理解,”勒格朗回答说,“这样过了几天,期间我努力地调查了沙利文岛附近一带,询问了所有名为‘主教客栈’的建筑;当然了,我没用‘住所’(hostel)这个过气的词。我没有得到关于它的任何信息,于是我扩大了调查范围,更加系统性地展开了调查。一天上午,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我脑海,即‘主教客栈’或许和某个古老家族有关,而该家族名号叫‘贝索普’(Bessop)[4],它在很久以前,拥有一个古老的庄园,庄园在这岛向北的大约四英里处。于是我就去了那地方,并多次向那里较为年长的黑人打听。最后,其中一个最年长的女人说她曾经听到过有个叫‘贝索普城堡’的地方,并认为可以给我指路,不过那并不是一个城堡,也不是客栈,而是一块高高的岩石。
“我答应付一笔可观的酬劳给她,让她带路,她犹豫了一会儿,同意陪我一起去。我们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那里了。让她走后,我继续检查那个地方。那个‘城堡’是由一些不规则的峭壁和岩石构成——其中一块岩石很显眼,因为它很高大,而且与周围隔绝,样子很不自然。我爬到了那石头顶上,对下一步该怎么做感到很迷惘。
“当我正在思考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石头东面的一道狭窄的凸起上,大概在我站立的顶端以下一码的距离。这块凸起向外突出了大概十八英寸,还不足一尺宽,而且在它正上方的一个小凹使它粗略地看上去很像是一把古人使用的后背镂空的椅子。毫无疑问,我觉得这就是那段话中所说的那把‘恶魔的座位’。这样,我似乎就发现了这个谜语的全部秘密。
“我知道,那块‘好镜子’指的肯定就是望远镜,因为‘镜子’一词在海员那里很少有别的意思。这样,我立刻就明白,得使用一架望远镜,将它摆在一个确定的视点,并且该视点不能有变动,就从那个角度看望远镜。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相信,那个‘41度13分’,以及‘东北偏北’指的就是望远镜应调整的方向。对于这些发现,我非常兴奋,就立刻赶回家,拿到了一架望远镜,并返回那块岩石。
“我爬下那块凸起的部分,发现除了用一个特定的姿势外,那里不可能让人坐上去。这个事实证明了我的理解没有错。接着,我就用了那架望远镜。当然,‘41度13分’指的就是地平线向上的仰角,因为‘东北偏北’清楚地指出了地平方向。我立刻就用便携式指南针找到了这方向;然后,我尽量精确地把望远镜调整到我所估计的水平41度角,并小心翼翼地上下移动它,直到我注意到远方一棵大树的树叶中有一个圆形的缝隙或是裂口,这棵大树比周围其他的树都高大。在这缝隙的中间,我看到一个白点,不过,最初,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我调整了望远镜的焦距,再观察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人的骷髅头。
“有了这个发现,我就很乐观地认为这个谜可以破解了;因为‘主树干东面第七个分杈’指的正是骷髅头在树上的位置,而‘从骷髅头左眼射出’也只能有一个解释,它和找寻被埋葬的财宝有关。我认为它指的是将一个子弹从骷髅头的左眼射出,而那条蜜蜂线,或者,也称作直线,是树干到‘射落点’(或者称是子弹落下的点)的最近点,接着,再沿着这个方向伸展五十英尺,这样就能标出一个确定的点——至少我认为,在这个点下面也许就是藏匿宝藏的地方。”
“所有这些,”我说,“都清楚不过了,而且,尽管它很精妙,但还是很简单明了。当你离开这主教客栈后,又是怎么做的呢?”
“哦,我仔细地记住了大树的方位,然后就往家走了。然而,我一离开‘恶魔座椅’,那个圆形缝隙就消失了;我转了方位,可还是没看见它。这可能是所有这些中最重要的巧妙处,即(经过多次实验,我确信这是事实)这个圆形缝隙除了在岩石表面的这个狭窄的凸起位置可被看见,无论在其他的任何角度都是不可见的。
“在那次去‘主教客栈’的探测中,丘必特陪着我。毫无疑问,几星期来,他一直看到我举动上很心不在焉,就特别留心地不让我单独行事。但是,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设法躲开他,进山找那棵树去了。费了好大力气,我找到了它。晚上,当我回家时,我那仆人竟然打算揍我一顿。余下的冒险经历我相信你就和我一样熟知了。”
“我想,”我说道,“在第一次掘地时,你找错了位置,因为丘必特很愚蠢地将甲虫从骷髅头的右眼,而不是左眼扔了下来。”
“没错,这导致了‘射落点’有大概两英寸半的误差——也就是说,那个离树干最近距离的桩点有了这样的误差;如果宝藏是在‘射落点’下面,那么这个误差就不重要了;但是那个‘射落点’和它离树最近距离的树干点只是两个形成方向线的点;因此,无论那个误差有多小,却会使错误随着我们将线连接伸长而加剧,当我们由此延伸了五十英尺后,地点就完全不对了。要不是我深信那宝藏确实埋在这附近,我们也许就白干了。”
“但是你夸张的言辞,以及你摆动甲虫的举止——都古怪到了极点!我都肯定你疯了呢。那么,你干吗坚持要让甲虫从骷髅头上掉下来,而不是用子弹代替呢?”
“呃,坦率地说,我对你明显表露出来的对我智力的怀疑感到恼火,于是决定要用我自己的方式,通过镇定地故弄玄虚来悄悄地惩罚你。为此,我摇摆着甲虫,并因此让甲虫从树上掉下来。我想到这后一个主意还是因为听你说那甲虫很重。”
“哦,我明白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困惑着我,我们怎么理解坑里的那些残骸?”
“对这问题我和你一样困惑。不过,似乎有一个唯一还讲得通的解释——但是要相信我这个解释所指的那种残忍就真的太可怕了。很显然,基德——如果真是基德藏了这些宝物,这我并不怀疑——他显然得有人协助来干这活。可是当这事完成后,他也许觉得最好除掉所有知道这秘密的人。当帮工们正在坑里埋头苦干时,他也许用尖嘴锄砸几下就能完事;也许要砸十几下——谁知道呢?”
(张琼译)
[1] 斯瓦姆默丹(Swammerdamm,1637—1680),荷兰博物学家。
[2] 小山羊在英文中是kid,和后面所提及的船长基德(Kidd)类似。
[3] “a”在英文里是“一个”的意思,“I”则是“我”的意思,两者都很多见。
[4] 该名号与主教一词在英文中读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