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八月十七日 校内审判・第三天

早上一起床,仓田真理子发现自己额头正中显眼的位置上长出了一颗红色的粉刺。

仓田真理子对自己微胖的身材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明白自己不擅长运动,还有着凡事不紧不慢的秉性——说穿了,就是反应迟钝。她当然也知道,对藤野凉子这样完美的女生会和自己交朋友,大家都感到很诧异。

这样的她,却拥有一身细腻白嫩的肌肤。对成长期的少女而言,这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运气。

然而,自己引以为豪的美丽肌肤上,竟然长出了粉刺。

一定是昨晚想三宅树理想得太多了。

与盥洗室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真理子心中暗忖。

原来在这方面,我竟然如此敏感。

不过,敏感的不止仓田真理子一个人。今天是校内审判的第三天,我一定要继续当好陪审员。就在她做好出门的准备,在心中为自己鼓劲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原来是向坂行夫打来的。

“真理子,我拉肚子了,要迟到一会儿。你先去吧。”

从校内审判第一天开始,两人就一直结伴去学校,还会紧挨着坐在陪审员席上。仓田真理子也因此有了底气。如果行夫不参加,别说当陪审员,她连校内审判也参与不了吧。

“你要迟到吗?今天有重要的证人出庭哦。你知道吧?”

“知道,所以我紧张得要命……”

从昨天到现在,行夫也一直在想三宅树理的事吧。仓田真理子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我说,行夫……”

“真理子,你的肚子没事吗?”

仓田真理子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笑了起来。行夫的细心体贴,总是那么讨人喜欢。

“我没事,只是心跳特别快。A证人不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吗?除了她还会有谁?她真的会出庭吗?”

“这个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在这方面,行夫就有点没劲了。

“陪审员不到齐,审判便无法开始。干脆我跟你一起迟到好了。给北尾老师打个电话,他们会等我们的。”

“电话已经打过了。我也不会迟到很久,等肚子太平了,我马上就去。真理子,你先去,可不能迟到了。”

“可是,人家不想一个人去嘛。”

一个人去不就没底气了吗?

“迟到会给藤野凉子添麻烦。真理子,别任性了。”说到一半,向坂行夫突然慌张起来,“不好!我要上厕所。待会儿见。”

他慌忙挂断了电话。

没办法,真理子只得一个人去学校。不过,当来到离校门只剩五十米的一个路口时,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一辆外形圆润的黄色汽车停在靠近人行道的位置,十分显眼。驾驶座旁的门打开,茂木悦男走了出来。

“仓田同学,你早。”

他穿着一身夏季西装,像个从前常驻印度殖民地的英国绅士。仓田真理子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打扮。

车有点旧,不过是进口的。这种车叫什么来着?要是行夫在身边,一定能马上告诉我。

“早上好。”回应一声后,仓田真理子维持原速朝前。

茂木悦男脸上堆满讨好人的媚笑,从后面跟了上来。

“可以预料,今天的庭审将波澜起伏。作为陪审员,你此刻心情如何?”

真理子答道“很平常。”

她继续“很平常”地走着。

“今天你怎么一个人来学校呢?昨天是和向坂一起的,对吧?”

这位记者一直在监视陪审员的行动吗?他是故意埋伏在这里的?

“今天我们进不了法庭,真遗憾。”

“是啊。”

“PTA的石川会长在和冈野校长交涉,说他身份特殊,即使今天庭审非公开,他也有权旁听。”

“是吗?”

“要是石川先生能够旁听,说不定我也能进去……”

“是吗?”

真理子不动声色地走着。

“考虑到万一我不能旁听,仓田同学,你愿意配合一下,接受我的采访吗?”

“不高兴。”

说出口后,真理子有点后悔。这种时候,应该说“恕不奉陪”比较好。这才像大人的口气。换作小凉,她肯定会这么回答。

“我也知道,陪审员有保密义务。可是,很多人都在关注校内审判,不能让报道失实。”

真理子猛地站定身子,再来一个转身。紧跟在她身后的茂木吓了一跳,赶紧后退。“茂木先生是为了报道才来旁听的?北尾老师说得很清楚,媒体人士不能进入法庭。”

茂木脸上的媚笑开始走样了。“我不是作为《新闻探秘》节目的记者来旁听的。”

“我知道。你当了证人,可惜已经当完了,不是吗?”

茂木有点不高兴了。“嗯,出庭作证是结束了,可我是石川会长的朋友,所以就跟着来旁听了。”

真理子又一个转身,面向前方迈开脚步。茂木悦男依旧紧跟在她的身后。

“我……”这位自称不是记者的记者似乎想套个近乎,他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正打算将校内审判的经过写成一本书。当然是我一个人写的。”

确切地说,是要写成原稿,能不能出版成书籍还不知道。所以他才会咬定自己不是媒体人士。

“在原稿中,我想详细描述一下你们这些被选为陪审员的同学。希望你能接受采访。你们也想被写得好一点,不是吗?”

这算是威胁吗?真理子心想:他似乎在说,如果不配合,就会把我写得糟糕一点。

“至于我,你写我胖就好。反正事实就是这样的。”

“仓田同学。”

“茂木先生,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可以啊,什么事?”这位不是记者而是作家的男子兴冲冲地走在真理子身边,探视着她的脸。

“那是你的车吧?那叫什么?是进口车吧?”说完这句话,真理子就将满脸媚笑的茂木悦男抛在原地,独自走进了学校的正门。

山崎晋吾就站在大门旁。真理子招呼他一声“早上好”。这时,她突然想起来。“对啊,是德国大众嘛。”

山崎晋吾愣了一下。

陪审员休息室里,井上法官告诉已经到来的八名陪审员,今天的审理在三年级一班的教室中进行。“教室在大楼北侧,比较凉快,而且在三楼,不用担心有人偷看。”

非公开的法庭审理不需要大而无当的体育馆。空间小一点,冷风机也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就我而言,最好一直在教室里。”将棋部的小山田主将感叹道,“体育馆简直要把人热昏了。”

高矮组合的另一方竹田陪审长笑道:“那是你们对体育馆这个桑拿房太没有免疫力。”

“对胖子来说,确实吃不消。”

“仓田,”井上法官招呼道,“向坂他情况很糟糕吗?”

“应该没事。电话里听起来还挺精神的。”

“感冒了吗?”山野纪央担心地问道。她的眼睛发肿,脸上也有点浮肿。

“没有。向坂一紧张就会拉肚子。纪央,你昨晚也没睡好吗?”

纪央默默地垂下眼帘。并排坐在一起的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今天早晨也有点目光暗淡。

而从第一天开始就情绪不稳的胜木惠子,今天反倒显得很平静。真理子心想,或许是因为大出不在场,不会扰乱她的心绪吧。

“对了,井上,”真理子举起了手,“有一件事要向你汇报。”真理子讲述了刚才与茂木悦男的遭遇。正在她叙述的时候,向坂行夫到了。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时不时拿来擦擦汗。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高兴。’”

“就这个?”

“嗯。”

“真的只有这句?”

“我只顾赶路了。”

井上法官将手指搭在眼镜框上,一边沉思一边环视大家的脸。

“其他人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只有胜木惠子眼眉倒竖地说:“如果哪个笨蛋对那家伙说三道四,我就跟他没完。”

“用不着你这么起劲。‘跟他没完’应该是我的职责。”教训了胜木惠子后,井上康夫又朝仓田真理子笑了起来,“仓田,你被人小看了。”

“被人耍了?”

“嗯。他以为你好驾驭,结果却大错特错。”

“好驾驭”是什么意思?仓田真理子看了看向坂行夫。只见他满头大汗,似乎不只是因为天热。

她顺带问了一句:“皮达咚,吃过了吗?”

“皮达咚”是向坂家常备的一种止泻药。

“嗯,吃了。真理子,对不起。如果我在你身边,肯定会马上赶走他。”

高矮组合在一旁鼓噪起来:“不愧为城东三中有名的‘夫妻汤圆’啊!”

“汤圆?放在红豆汤里的那种?”

除了胜木惠子,大家都笑了,连为了推荐升入高中才主动来当陪审员的原田仁志也笑了。最后,真理子也跟着一起笑了。

“我说仓田……”井上康夫对向坂行夫说,“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其实一点也不傻吧?”

向坂行夫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仓田真理子嘴上抗议着“你真过分”,可那模样一点不像在生气。

“表面傻气,内心聪明,这就叫‘大智若愚’。”井上今天也有点怪,太亢奋了吧。

“真理子做得对。”山野纪央说道。她眼角的浮肿似乎减轻了一些,“我觉得她很了不起。井上,如果有人来问我们,我们也会这样回答。”

“就说‘不高兴’,对吧?”教子和弥生异口同声地说,随后又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热身运动到此结束。”高个子陪审长环视一周同伴们,“今天会是相当艰巨的一天,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

“十分钟后开庭。”井上法官站起身来。

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根据实际人数,用桌椅排列出近似法庭的阵势。与设在体育馆内的法庭不同,陪审员们是每人一张桌子,法官不能高高在上了,也没有了旁听席。

检方三人都已到齐,可辩护方不仅少了被告大出俊次,连助手野田健一也没来。

“今天,被告主动提出在家等候。如有出庭的必要,可以马上联系。”神原辩护人向井上法官报告道。

由于报告内容太少,井上法官忍不住问:“野田今天休息?”

“我方另有安排。下午的审理,他会出席。”

这番解释并非太过蹊跷,可真理子注意到,藤野凉子对此似乎有所反应。

现在是上午九点十五分刚过,孤零零地放在“迷你法庭”中央的那张椅子——证人席依然空空如也。

“看来要迟到,真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向大家道了个歉,“尾崎老师去接证人了。听说证人的父母也会一起来。”

“证人的身体状况如何?”井上法官问道,“藤野你亲自确认过吗?”

“嗯,确认过。不用担心,证人一定会出庭。”

陪审员们拿到了“A证人”的陈述书。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的这份材料上,而尽量不去关注那张空着的椅子。

“正好,有些事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确认一下。”

井上法官将仓田真理子今早的遭遇告诉了检察官和辩护人,不过隐去了当事人仓田的名字。

“藤野、神原,你们和茂木记者有过这方面的接触吗?”

“我没有。”辩护人率先回答,“野田和大出也没有。至于检方估计也不需要再接触了。反正开庭第一天,茂木悦男就作为检方证人在法庭上大逞口舌之快。”

他这种说法算什么呢?真理子心想。

应该是在讽刺吧。

“我们只是传唤茂木先生出庭作证,并没有和他交朋友。你这话是十足的讽刺。”

话是说得一语中的,可这股睚眦必报的强悍劲儿也是小凉平时所没有的。

看来,小凉心里那根弦也绷得紧紧的呢。

或许她真的在担心三宅树理会临阵脱逃?

这绝对有可能。三宅树理原本就是个既任性又爱使坏的女生,很靠不住,还单方面把小凉当作自己的仇敌。

“决定非公开审议后,没发生什么问题吧?”神原辩护人问着,似乎没听见藤野检察官刚才的反击。

“有几个人到北尾老师那里提抗议了。估计昨天休庭后,他那边麻烦不断吧。”

“可今天倒也风平浪静啊。”

神原说的没错。三楼的走廊和其他教室里都空无一人。山崎晋吾与今天也来帮忙的篮球社和将棋社的志愿者们都在走廊上严阵以待。

“作为学生家长,一味强硬要求观看法庭审理,有瞎起哄之嫌。事实上,北尾老师也是用这种说法击退茂木记者的。”

“茂木记者也算个知趣的人。”

“如果有谁敢闯进来,山崎晋吾也会赶走他,所以大可不必担心。”由于没有旁听者在场,竹田陪审长的心情轻松许多,也开始在法庭上和他的陪审员伙伴们搭话了。女生们纷纷点头,真理子也抬头望着他。

对于这个身为篮球社主力的高个子男生,真理子以前并不熟悉。一旦和他一起坐在法庭上当陪审员,就开始越来越多地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竹田很有人望。他并非井上那样的优等生,也不是体育社团里那些肤浅的大众偶像。他身上有一些不少老师都没有的能力。

“我也算搞体育的,迫不得已的时候,驱赶闯入者的任务就交给我好了。”小山田修开始挺着胸膛吹牛皮,“我们也有‘飞车角投’的绝技。”

“那是什么?”教子、弥生和检察事务官萩尾一美异口同声地反问道。在三名女生的注视下,小山田主将越发得意。

“这个嘛,就是靠手腕甩出惯用的将棋棋子,击打对方的要害。中者无不倒地。”

“吹牛!”

连胜木惠子也笑了。

向坂行夫头上的汗终于止住,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事实上,有人曾向北尾老师正式提出过旁听请求。”等笑声平息后,井上法官说道。

“是谁?”竹田陪审长问道。

“是津崎先生和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警官。”

大家面面相觑。

“我利用职权,断然拒绝了。我觉得今天的证言应该只有我们三年级的同学才能听。”

停顿一拍后,神原辩护人开口道:“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也这么认为。”

“谢谢!”藤野检察官道了谢。

这时,敲门声响起,教室前方的门打开了。

尾崎老师的脸探了进来。

“大家早上好。”说着,她对藤野凉子点了点头。凉子也对她点了点头。真理子看到,凉子从一大早就绷得紧紧的脸瞬间放松了,可之后立刻又绷紧了。

A证人来了。

“各位。”

井上法官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教室的空间比体育馆小得多,木槌的敲击声听起来特别响亮。

“校内审判第三天的审理,现在开始!”

三宅树理瘦了。

真理子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

三宅树理原本就是个纤细的女孩,骨架要比仓田真理子小上好几圈,现在看上去更是愈发地小了。

她的皮肤倒是变好了。

以前那一脸吓人的粉刺痊愈了,看上去简直判若两人。这也使她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置身于一个个都被晒得黝黑的校内审判相关人员中间,只有她一个人仿佛处在不同的季节。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真理子心想:因为三宅的时间一直停止在某个点上。

今天她是穿着校服来的。衬衫领口处隐约可见的锁骨棱角分明。裙子的腰身也是松垮垮的。

三宅树理站在证人的位置上,直面法官,承受着法官左右两侧所有陪审员的视线。

小法庭后方的黑板前也放着一把椅子,保健老师尾崎静子坐在那儿。在证人席的三宅只要一回头,就能与她四目相对。

“现在,三宅树理作为检方证人出庭作证。”藤野检察官说道。

她的声音只带有少量的颤音,或许大家都不会察觉。不过仓田听得出来。凉子这样说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是本校三年级的三宅树理,是吧?”井上法官发问道。

“是的,我是三宅树理。”

坐在仓田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咽了一口唾沫,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原来她能出声说话了。

浅井松子死后,树理就不来上学了。听说她由于受了太大的剌激,说不了话了。虽说并不是来自校方正式渠道的消息,但三年级的同学一一至少在三年级的女生中,有一大半都知道。

原来她已经痊愈了。

说来也是。没好的话,也不可能来当证人出庭作证。

不过,应该不是自行痊愈的,而是小凉帮她治好的。为了校内审判,小凉让三宅树理重新开口说话了。

“我是担任法官的井上康夫。你接下来需要宣誓。”

井上法官绝不会因为证人是女生而留情。这一点早就得到过验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显得特别亲切。这算什么?是“特别关照”吗?

“请重复我的话:我是三宅树理……”

“我是三宅树理。”

“我发誓,在此法庭所作证言,句句属实。”

“我发誓在此法庭所作证言句句属实。”一口气说完后,三宅树理垂下眼帘。山野纪央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宅树理的一举一动,一双弹奏钢琴的纤纤玉手紧紧攥着拳头。

她一定在思念身为同班同学和音乐社伙伴的浅井松子。作为证人出庭的三宅树理会怎样描述浅井松子呢?之前那些满天飞舞的传言是真的,还是胡说八道?松子的死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交通事故吗?

没错,死者不止一个。不是只有柏木卓也。今天在这个法庭上,终于要谈到一直讳莫如深的浅井松子之死了吗?

“请坐。”

三宅树理摇了摇头,回应井上法官:“我站着就行。”

“询问会比较费时,还是坐下比较好。”

“你们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我不要紧。”

哦,是吗?“小心翼翼”啊。

井上法官不动声色:“叫你坐下,并不是特别照顾你。之前的证人都是坐着的。这样才能心平气和地作证。”

三宅树理动作僵硬地坐在了椅子上。

“诸位陪审员,”井上法官扭头看了看左右两边的一张张面孔,“尾崎老师就在教室后方。由于证人的健康状况不太稳定,尾崎老师必须守候在那里。”

尾崎老师向大家点点头,陪审员们纷纷回礼。

“三宅同学,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坐下后就一直低着头的三宅树理答道。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不要有顾虑。”干净利落地交代完后,井上法官将脸转向藤野检察官,“请开始主询问。”

藤野凉子双手撑在桌上,慢慢站起身来。

“三宅树理同学。”藤野检察官等着对方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接后,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感谢你对校内审判的配合。我们检方的成员都为你的勇气而感动。”

三宅树理一声不吭,默默点了一下头。

“下面将开始询问。我们会尽量不给你造成负担,但某些询问内容也许会让你觉得难受。所以如果你想休息,就请直说。”

“知道了。”树理又点了一下头,“我没事,只是……”

“只是?”

“请大家不要这样直勾勾地打量我。”

陪审团立刻有了反应。男生们都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在说“我可没有直勾勾地打量你”,女生们的眼神立刻充满敌意。

“陪审员们为了认真听取你的证言,才需要如此集中注意力。不是吗?”藤野检察官说着,给了陪审团一个友好的笑容。作为回应,真理子也露出了笑脸。和小凉对上眼了,真好。

“我又不是耍猴的,有什么好看的?”三宅树理执拗地说。

怎么回事?这点小性子好像没变嘛。脸上的粉刺虽然消失了,执拗的个性却依然如故。

“没人把你当耍猴的。校内审判已经到了第三天,所有人一直都很认真。对每一位证人的证言,陪审员都会悉心听取。今天也一样,你只管放心地回答问题就是。”藤野检察官说。

井上法官默默注视着证人。

竹田陪审长举起了手。“呃……我是陪审长。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可不可以发言。”

“可以,说吧。”

“我想,如果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三宅同学会感到紧张的话,要不要用屏风之类的隔离一下?只要看不到脸,她说起话来会轻松一点吧。我们这边无所谓。”

竹田真会体贴人。真理子暗自佩服。

“你们觉得怎么样?”井上法官问检察官和辩护人。辩护人神原和彦抢在凉子前面站了起来。

“三宅同学,我是担任大出辩护人的神原和彦。”他鞠了一躬。

三宅树理翻起眼睛朝他看了看。

“虽说有点对不起竹田陪审长,可我处在维护被告权利的立场上,不能接受刚才的提议。你是极其重要的证人,我希望在法庭询问时,能看到你的脸。我们会充分照顾你的身体状况。你能同意在目前的状态下开始主询问吗?”

与井上法官同坐一排的教子和弥生直点头。真理子也有同感。虽然竹田很会体贴人,但神原说得更在理。

“我们已经接受了你的要求,将今天的庭审设置为非公开,连被告都没有出庭,因为我们觉得,这些要求都合情合理。但是,如果你只是不愿意被法官和陪审员们看到表情,那就不行了。而且这么做对你不见得有利。”

“怎么了?”树理快速反问道,就像一条小蛇受到刺激后,猛地昂起了头似的。

“因为这么做,会给人留下你对法官和陪审员有所隐瞒的印象。至少,我会这么想。”

“嗯。”原田仁志应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显得有些滑稽。

相比女生,陪审员中的男生原本就对树理不怎么了解,也不会有先人为主的看法。像脑子里只有将棋的小山田,当时可能连树理写举报信的传言都不知晓。那位装模作样的原田估计也差不多。他们会关注三宅树理,只是因为她是一位必须关注的证人。

三宅树理那种过剩的自我意识倒一点没变。

真理子有些扫兴。男生中只有向坂行夫对树理有比较多的了解,这也是托真理子的福。真理子见他不像自己一样扫兴,心中不免暗暗着急。

“我可没什么要隐瞒的,这话真气人。”树理嘟囔着,歪着嘴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理子看在眼里,感到越发扫兴了。你好自为之啊,三宅树理。

“我说,”竹田陪审长挠了挠头,“三宅同学,我对你不怎么了解。估计你对我还有这家伙也不太了解吧?”

“这家伙”指的是一旁的小山田修。见竹田提到自己,他连连点头称是。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你和我们同年级。所以,呃……怎么说呢,对于你,我们不会有偏见或误解。请你不必在意我们,只管说就是。我们也会尽量不‘直勾勾’地看着你。”

三宅树理缩起肩膀,受了欺负似的耷拉着脑袋。胜木惠子厌恶地眯起了眼睛。检察官助手萩尾一美的目光比她还凶狠。

“既然如此……你们能保证一件事吗?”三宅树理细声细气地对井上法官说。

“什么事?”

“在我作证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我最怕别人笑话我。”

“三宅同学。”银边眼镜寒光一闪,井上法官探出身子,“在这个法庭上,只要不故意说引人发笑的话,没人会去嘲笑证人。大家都很清楚,法庭审理的案件一点也不好笑。”

三宅树理并不应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地板看。

“三宅同学。”尾崎老师在教室后方喊道,“你已经鼓足勇气来到了这里,不用多想,只管作证就是。放心吧,我就在你身后。”

三宅树理连头也没回。尾崎老师略显担心地站了起来。

“总是这样……”三宅树理低声呢喃起来,“保护我的只有尾崎老师。所以我总是逃到保健室去,结果又成了大家的笑柄。”

井上法官和藤野检察官都沉默了。大家也全都一声不吭。

“怎么会不知道我呢?”证人猛地抬头看向竹田陪审长,“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该知道我这张脸。我是‘痘痘小妖精’,出了名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嘴上说得漂亮,算什么?”

她越说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号叫。高个子竹田陪审长一脸茫然。

真理子只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这些话都出自她自己之口。

你错了,三宅树理。一心玩篮球的竹田真的没听说过你。他连我都不知道啊,是一起当了陪审员后才互相认识的。

我们从未像自己想的那样受人关注。世上的一切,几乎都在与我们毫不相关的角落运行着。

证人脸部抽搐,哭喊道:“不管多重要的事情,我说的话都没人听。谁都不会理我。所以我写了举报信。我只能那样做,这并不是我的错。要是不写举报信,谁都不会相信我!”

“就是为了纠正这种错误,我们才在这里召开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端正地起身回应道,并不激昂,却异常坚定。

三宅树理已是泪流满面。她顾不上擦,任由泪水流淌在脸上。

“下面,我将询问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发生的事。”目光落在手头的文件上后,藤野检察官不理会三宅树理的哭泣,立刻进入主询问,“三宅同学,那天夜里你外出过吗?”

为了压抑住呜咽,三宅树理双手掩住嘴,点了点头。

“外出过,对吧?”

“对……”

“大概在几点?”

“出门的时间,我想大概是十一点左右。”

尾崎老师慢慢走上前去,递给三宅树理一块手帕。树理接过手帕,擦干了眼泪。

“是你一个人吗?”

“不,和同班的浅井在一起。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

“你们去了哪里?”

“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两个人出去散散步。”

“那天,从傍晚时分就开始下零星小雪,你和浅井同学是想在雪中的街道散步吗?”

“是的。”

“是谁先想到要出去散步的?”

“是松子——浅井提出的。”

“是因为看到下雪了,觉得到外面去散步很有趣,是吗?”

“松子觉得这样做很浪漫。”

“事先通过电话联系过吗?还是浅井直接跑到你家里去呢?”

“是电话交谈时说起的。松子打电话来对我说‘圣诞快乐’。”

“打电话时大约几点?”

“我想应该是六点左右。”

“可你们出去散步时已经是十一点了。”

“是啊。因为松子说,夜里出去才有意思。”

她们的问答上了正轨,作为证人询问也是有模有样的。最重要也是最麻烦的证人三宅树理,终于进入了校内审判的角色。

“可是,两个初中女生半夜外出,即使只是出去散步,你们的父母也不会允许吧?”

“所以我们决定悄悄溜出去。”

“约好时间和地点在外面碰头?”

“嗯,十一点,在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碰的头。”

藤野检察官对证人微微一笑:“你和浅井很亲近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在一个雪越下越大,室外一片白茫茫的圣诞之夜,悄悄从家里溜出去散步。若不是十分投缘的好友,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所以,你和浅井应该是好朋友吧?”

“是的。”

真理子看到,身边的山野纪央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是好朋友。是啊。

才不是呢。纪央的拳头在如此诉说。

“十一点碰头后,因为觉得手冷,我们就在便利店里买了罐装的热饮料。”

“还记得买的是什么饮料吗?”

“是罐装咖啡。”

“你们大概在便利店里待了多久?”

“十分钟左右。”

“然后你们去了哪儿?”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就在附近兜圈子?”

“是的。当时,在外面走动的人还不少。”

“路上,你们遇到过熟人吗?”

“怎么会呢?都那么晚了,不可能有初中生在外面瞎逛嘛。”

藤野检察官又微微一笑:“你和浅井不就在外面闲逛吗?”

“其实,我心里也有点战战兢兢。因为被爸爸妈妈知道要挨骂,被巡逻的警察看到也很糟糕。”

“浅井也跟你一样吗?”

“松子她不怕。她妈妈很惯着她。”

两人的对话很流畅,甚至在不断加快。藤野检察官相当镇静,而证人由于兴奋,语速略快,好像在一个劲地往前冲,希望尽快把该讲的话都讲完。

“你们散步大概用了多长时间?”

“我当时说,到十二点就回家。松子想在下雪的夜空下体验日期变更的感觉,所以我这样提议了。我其实想早点回去,可既然松子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树理舔湿了嘴唇,语速更快了,“结果,松子说,‘我们去学校吧。’”她抬头望着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说是想去看看学校的大钟。教学楼楼顶不是有一只大钟吗?她说,只要看到那只大钟的指针指到十二,就马上回家。”

“真浪漫。”藤野检察官说,“所以你们就朝学校走去了?”

“是的,当时已经很冷了。”

“雪一直在下?”

“忽下忽停。下的雪不大,飘飘荡荡,能看清楚四周。于是,”急冲冲地说到这里,她又滴溜溜转起了眼珠,“我们看见了。大出正从边门进入学校,跟另外几个人一起。我当时没看清楚,可松子立刻就说,就是那个三人帮。还说柏木也在,很奇怪?”

“请稍等。”举起一只手拦住证人的话头后,藤野检察官插话道,“关于这个场景,我想先朗读一下你的陈述书。如果你实际目击的情况与陈述书上的叙述有出入,请指出。”

藤野检察官翻开陈述书,开始朗读。

「为了看教学楼上的大钟,浅井和我决定去学校。当时我们散步时走的公交车道离学校的边门比较近,我们便朝着边门走去。途中没遇到什么人。在路灯和周围人家的灯火照耀下,路上很亮,能看清楚四周。

走近学校的边门,看到人影后,我和浅井停了下来。

浅井发现那是大出。她说“就是那个三人帮。”我没看清楚,想靠近点看,被浅井拉住了。毕竟是那三个人,说不定在做坏事,要溜进学校捣乱,所以不能轻易靠近他们。

于是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回去吧。”我早就想回去了,更不愿意在大半夜遇上大出他们。可浅井不愿动身。我们藏在电线杆的阴影里,看到大出他们跑进了学校。

一开始还以为人影只有三个,后来仔细看,发现是四个。浅井说他们就是“那个三人组”,是“大出、井口和桥田”,还问“还有一个是谁”,说着就要上前去看。我阻拦她,可她不听我的。后来她又说“那是柏木”“柏木也在啊”。她还说“大出他们和柏木在一起,太奇怪了”“柏木一直不来上学,就更可疑了”。她要追上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那四个人已经在校园里了。浅井跑到边门那儿去了。没办法,我只好跟了过去。边门的门闩没插,开着。教学楼的出入口关着,却没有上锁。浅井从那儿张望大楼里的动静,说他们四个人上了楼梯。她要追上去,我很害怕,劝她别去。可她一定要进去,于是我们也上了楼梯。

走在楼梯上,我们听到上面有男生说话的声音,也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四处晃动。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浅井和我上楼梯时和他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我们看到通往屋顶的门开了,知道走在前面的四个人跑到屋顶上去了。」

藤野检察官暂停朗读,看着证人问道:“到目前为止的这段陈述有差错吗?”

“没有。”

三宅树理回答时,真理子听到身边有人在说“骗人”。是山野纪央。她双手绞在一起,咬紧嘴唇,死死盯着证人。

所幸的是,井上法官没有听到。藤野检察官和证人也没听到。可是这句低声呢喃像一根细针,穿进真理子的耳朵,扎在她的心上。

骗人。

藤野检察官又开始了朗读。

「浅井说,一定要弄清楚屋顶上的情况,不看个究竟不肯罢休。我很害怕,一个劲地阻止她。可浅井根本不听劝。」

山野纪央开始慢慢摇起头来。骗人。骗人。骗人。真理子只觉得脊背发凉。

藤野检察官继续朗读。

「浅井和我也穿过开着的门,上了屋顶。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三宅树理用力点头道:“是浅井先上的屋顶。我害怕得不得了,估计她也很害怕,不想跟我分开,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

树理说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向陪审员们示意。

藤野检察官放下陈述书,转向证人。

“在屋顶上,你看到了什么?”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也不看藤野检察官一眼,依然交握双手,注视着陪审员席。准确地说,是将目光锁定在纪央的脸上。

仓田真理子低声呼喊身边的山野纪央:“纪央。”

真理子拿起山野纪央紧紧攥成拳头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山野纪央凝视着三宅树理。用她那对大眼睛凝视着。真理子心想,如果绕到她的正面去看,一定能从她的瞳仁深处看到什么东西在燃烧。

骗人。

“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喊道,“请你看着我回答问题。”

山野纪央垂下眼帘。三宅树理交握在一起的手分开了,落在膝盖上。与此同时,纪央低下头,使劲回握一下仓田真理子的手。

“刚才那四个人,在屋顶上。”尽管树理依然在意纪央,她还是回答了藤野检察官的问题,“只有门里头的日光灯亮着,四周太暗看不太清。我说四个人,是因为之前知道上来的是四个人,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只是四个漆黑的影子。”

“那四个漆黑的影子在做什么?”

“有一个到了屋顶铁丝网的外面,估计是翻出去的。只是以前从没想过能翻到外面去,所以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藤野检察官对佐佐木事务官使了个眼色,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用画面来展示现场的状况。”

那块带滑轮的黑板也移到这个小法庭来了。佐佐木吾郎手脚麻利地将一张牛皮纸贴在黑板上。是一张教学楼楼顶俯瞰平面图,方位上北下南,标出了带有屋顶出入口的楼顶间以及机械室的位置。环绕楼顶的铁丝网则在示意图的外侧用虚线画了出来。

“三宅同学,请你站起身,到前面来。”

三宅树理起身走近黑板。藤野检察官举起手中一枚小小的圆形物件给法官和陪审员们看。

“这是磁铁,用来表示证人和浅井松子。”藤野检察官走近证人,递给她红色的磁铁,“将磁铁放在你们所在的位置。”

三宅树理接过磁铁,在黑板前并拢双脚,将两枚红色磁铁放在屋顶出入口附近,楼梯间的前方。

“起初,我们在这儿。不过待在这里看清楚后,我们就马上移动到了这里。”

她指出的位置在机械室下方,平面图右侧的一角。

“这里离那扇门大概有多远?”

“三米左右吧。”

“我们用照片来显示位置关系。”

佐佐木吾郎再次上前,在示意图旁贴上三张手掌大小的照片。

陪审员们一个个探出身子,仔细查看示意图和照片。山野纪央仍然抬不起头,真理子无法松开与她握在一起的手。

“我们用这些来表示证人在屋顶上看到的那四个人。”藤野检察官举起黑色磁铁给大家看,随后交给了三宅树理,“那四个人在什么位置?请你用磁铁标出。”

三宅树理将三个黑色磁铁放在机械室右侧的铁丝网处,另一个放在了表示铁丝网的虚线外侧。“我和浅井藏在机械室后面,伸长脖子看那四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从位置关系看,你们能看到那四个人的侧面,是吗?”

“是的。不仅能看到他们的脸,也能听到说话声。”

“那儿离出入口有三米以上的距离,大楼里的灯光照不到吧?既然没有亮光,还能看到他们的脸吗?”

“机械室的门口亮着灯。半夜爬上屋顶,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所以原先并不知道那里还有电灯。那时确实亮着灯。”

“法官,陪审员们,请看三张照片。”藤野检察官指着黑板上的照片,“机械室的门上有一盏带灯罩的日光灯。”

竹田陪审长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小山田修说了一句话。

为了让大家确认,藤野检察官停顿片刻,随后看着证人问道:“你和浅井藏在机械室后面,看到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是吗?”

三宅树理用力点了点头。真理子看到她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因恐惧而绷得紧紧的。

“这时,我也知道那四人之中有一个是大出了。”

“不会搞错吗?”

“不会。我听到他的说话声,还听到另两个人叫他‘小俊’。”

“‘另两个人’就是位于铁丝网内侧的另两个人吧?”

“是的。”

“那么,铁丝网外侧的那个人是谁?”

“是柏木卓也。”三宅树理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十指弯曲,向大家展示,“他站在铁丝网外侧狭窄的边沿,脸朝着我们,这样用手指紧紧抓住铁丝网。”

“柏木对‘小俊’他们三人说过什么话吗?”

“我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他好像很冷,外套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他膝盖弯曲,拼命抓住铁丝网。”

“铁丝网内侧的三个人又在做什么?”

“他们大声嚷嚷着‘快跳下去’之类的话。”说着,三宅树理双手按住自己的喉咙,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

“是被告说的?”

“应该是另两个人说的。准确而言,他们说的是‘快发誓,再也不顶撞小俊了’,一边说一边和大出一起隔着铁丝网捅柏木,还试图将他的手指从铁丝网上掰开。”

三宅树理喘着粗气。此刻除了她的呼吸声,小法庭里只有冷风机工作时发出的声响。整个法庭被笼罩在阴冷的沉默中。那一夜笼罩教学楼楼顶的寒冷复活了,如幽灵般支配着这个小小的法庭。

真理子感到无比恐惧。虽然现在是盛夏时节,可她觉得,要是吐一口气,一定能看得到白雾。

让陪审团充分体味令人恐惧的沉默后,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

“后来又怎么样了?”

“柏、柏木……”三宅树理无法平静呼吸,语无伦次起来,“为了躲避那三个人的动作,在铁丝网外侧左右移动,时而低头躲闪。不一会儿……”

“不一会儿?”藤野检察官追问道。

“一眨眼的工夫,柏木就不见了。他掉下去了。可我当时没有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脚下一滑,没站稳掉下去的?”

“应该是这样的。可当时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出大声喊了句话,还用手拍打铁丝网,柏木在躲闪。等我注意看的时候,柏木已经不在了。”

三宅树理浑身发抖,眼泪夺眶而出。

“松子和我都怕得要命,待在那里动弹不得。我们躲在机械室后面缩成一团。大出他们嚷嚷着‘真的掉下去了吗’‘糟了’,又笑又闹,看上去很开心。”

“很开心?”

“是的。他们高叫着‘好啊’‘带劲’之类的话。”

三宅树理身体前屈,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她脸上突然没了表情,额头和脸颊上开始冒汗。

“我怕得要死,就拉着松子的手逃跑了,连头也不敢回。”

“大出他们没有注意到你和浅井吗?”

“他们只顾自己闹腾,没有发现我们。”

“你和浅井是沿着来时的路线跑到外面去的?”

“是的。我们跑到学校外面,一直来到加油站——就是那个十字路口。”

“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的话语充满力量。“第二天早晨,柏木的遗体在边门内侧靠近教学楼的地方被发现,埋在雪堆之中。”

三宅树理点了点头。她此刻的姿势像是蹲在证人席上。

“如果你和浅井出了教学楼,再跑出学校边门,途中就没有看到柏木的遗体吗?”

三宅树理激烈地摇着头,气喘吁吁地说:“没有看到。”

“如果柏木是从你用磁铁表示的位置垂直落下,应该会掉落在边门附近。你和浅井没有发现吗?”

“我们逃跑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遗体,可能是从旁边跑过的吧。当时那里一片漆黑,我们又怕得要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逃跑了……”

三宅树理说不下去了,她的身体从椅子上滑下,蹲在地上,后背大幅起伏。教室后方尾崎老师站了起来。藤野凉子立刻举起了手。

“法官,请求休息。”

“休庭五分钟。”

尾崎老师几乎是抱着树理将她从证人席上带走的。教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小法庭却依然笼罩在沉默之中。

原田仁志自言自语道:“这种过度呼吸的状况,只要在脑袋上套个塑料袋,马上就会好的。”

大家全都看着他。

“只要多吸一点二氧化碳就行。”补充说明后,原田仁志缄口不言了。

小山田修扫视一遍陪审团:“不叫救护车不要紧吗?”

大家都没有点头,只是相互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高个子陪审长站起身来喊道:“井上——哦,不,法官。还能继续吗?“

井上法官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什么意思?”

“证人询问。要让三宅继续讲下去,看来是不行了,不是吗?”

竹田总是那么替别人着想。

山野纪央从真理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从裙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四周和额头,又带着感谢的眼神对真理子微微一笑。那块手绢是淡粉色镶花边的款式,用烫斗烫过,折叠得四方端正,很符合她本人的形象。

“我觉得有陈述书就足够了,已经写得很详细了。三宅为了制作这封陈述书向藤野同学讲述时,估计相当难受吧。”竹田陪审长将矛头指向辩护人,“神原,你觉得呢?一定要进行交叉询问吗?”

神原辩护人正在默默思考。井上法官两边的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手指交握,环视在场的所有人:“休庭时间延长至十五分钟。藤野、佐佐木,你们带着萩尾退庭。”

藤野检察官一下子瞪起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刚才的提议,我要和陪审长、辩护人一起商量一下。”

“怎么着?要我们靠边站?”萩尾一美跳了出来。

“是的。”

“我觉得这没道理。”佐佐木吾郎说。

“好了,你们的意见我听见了。退庭吧,还有十二分钟。”

藤野凉子瞪了井上法官一眼,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催促两名事务官走出后门。

“辩护人的意向如何?”

神原辩护人学着刚才井上法官的动作,手指交握抵在额头。他在辩护人席上作出低头的姿势,真理子还是第一次看到。

“神原。”井上法官喊道。

“井上法官。”一个发颤的甜美声音响起,是山野纪央。她坐在真理子身边,抬头注视井上法官,“我希望证人询问能继续下去。”

竹田陪审长的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山野同学。”

“我和浅井关系不错这点,请大家先放在一边。”山野纪央的话语中透着坚强,“刚才的证言里有一些漏洞,大家没有注意到吗?”

“什么漏洞?”井上法官问道。神原辩护人也抬起头,望向山野纪央。

“三宅说,她们是趁着大出一行将柏木推下教学楼后疯闹的当儿逃走的。可举报信上写的却是‘他们三人笑着逃跑了’。这两种说法存在矛盾。如果她们先逃走,肯定看不到大出他们逃走的样子。”

“嘘——”小山田修吹了一声口哨,“符合逻辑,严丝合缝。”

真理子看到,正努力发言的山野纪央双手颤抖。

“还说她们在逃走时没有发现柏木,这一点也有悖常理,从心理角度而言也很反常。如果换作我,肯定会去确认,去看看柏木到底怎么样了,说不定他还活着。”

“即使是大出他们,应该也会去确认。”原田仁志又开始嘀咕了,“到底死了没?如果是我,就一定要看个究竟。”

“或许这两拨人都顾不上吧?”陪审长说,“我不觉得这有多奇怪。特别是浅井和三宅,她们害怕得很,不知自己磨磨蹭蹭会带来怎样的厄运,不是吗?”

“可是,柏木的身体就倒在三宅她们逃跑经过的路上。”山野纪央的声音带着哭腔,连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既然从他身旁经过,怎么可能没注意到?第二天早晨野田发现时,柏木的身体埋在了积雪之下。可他刚刚从楼上摔下时,还没有埋在雪里。而且那天晚上积起来的雪,都是过了半夜才开始下的。在此之前只有零星小雪,在水泥地上根本积不起来,我记得很清楚。”

教子和弥生也点起了头。

“等、等等。”向坂行夫插嘴道,见大家都看向自己,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陪审员之间的讨论,不应该放在最后吗?”

“嗯,应该这样,可是……”

井上法官苦笑了一下,他擦起飘荡着的黑袍下摆,让冷风吹到里边去。“可是,情况特殊。三宅当场倒地,弄不好校内审判本身都会无法进行下去。”

“想不到,你这么没底气。”原田仁志还在嘀咕,“过度呼吸又不会死人。”

“原田同学,你好冷血啊。”

被教子这么一说,原田反倒笑了:“我说的是事实。”

“太冷血了。”弥生笑道。

真理子身边的向坂行夫不知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说什么呢?”

“呃……如果没关系的话,我说一下好了。”他鼻子上的汗水在闪闪发光,“听到三、三宅说,屋顶机械室的门上亮着灯,我还真吓了一跳。”

“怎么了?”

“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真的在夜里上去过的人,是不会知道那里有电灯的吧?”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作出回应“知道”,而且有三个人——竹田陪审长、小山田修和原田仁志。

向坂行夫吃了一惊。“你们怎么知道的?”

“放学后开展社团活动时,遇上天气不好或冬天日短的时候,那盏灯就会点亮。”

“有人上屋顶检查时,也看得到那里有灯亮着。”

原田仁志点点头,补充道:“站在操场边上,抬头就能看到。”

“啊,是这样啊……”向坂行夫像漏了气似的。

井上法官咋舌道:“好了好了,这事就别再研究了。”

“法官,”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各位陪审员。”

他镇定自若,没有丝毫惊慌。

“我们辩护方想要询问三宅证人的问题只有一个,只是履行一下权利而已,其他的就看检方了。”

“要不,让藤野把问题精简一下?”井上法官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说完,他亲自跑到了走廊上。

“山野同学,你不要紧吧?”神原辩护人喊道。原来,山野纪央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没事。”她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主动握住了真理子的手。真理子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你要不要坐这边来?”安静得被大家遗忘的胜木惠子,突然从陪审席的另一头朝山野纪央开口道,语气很亲密,话音中带有笑意,“坐这边就能看清楚证人的脸。你就在这儿瞪着她。”

“胜木,别闹!”

挨了陪审长一句批评,胜木惠子哼了一声,跷起了二郎腿。

我们到底算帮哪边的?真理子的脑子有点乱。她环视着小法庭,却跟神原辩护人对上了眼。

神原的嘴角浮起微笑。真理子不好意思了,赶紧低下头。

回到证人席上的三宅树理显得十分憔悴,脸色愈发苍白,手里捏着手帕。

“由于陪审员们担心你的健康,我们决定省略掉几个问题。估计再过十分钟左右就能结束询问。你现在感觉怎样?”

面对藤野检察官的这番话,三宅树理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你和浅井目击了柏木卓也被害的现场?”

三宅树理又点点头,将掌心的手帕攥得更紧了。

“这件事你向别人提起过吗?”

“没有。”

“报过警吗?”

“没有。”

“和父母商量过吗?”

“没有。”

“你和浅井两个人撰写举报信并投入邮筒,是在新年后的一月六日,对吗?”

“是的。”

“之前从未向他人提起过这件事?”

“是的。”

“为什么不跟别人说?”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因为我们觉得,松子——浅井和我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

“可是,你和浅井绝不是在胡编乱造吧?你们身边的人也不会说你们是骗子啊。”

“因为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我们觉得别人不会相信我们。”

“连自己的双亲也不会吗?”

“我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在这方面,松子——浅井也一样。”

“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来称呼浅井。”藤野检察官对证人笑了笑,“你们把这么大的秘密藏在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松子和我都以为大出他们很快会被逮捕。”

“你是说,他们三人杀害柏木的事很快就会暴露?”

“是的。”

“在此,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在屋顶上的三人帮中,你看清了被告大出俊次的脸,是吗?”

“是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另外两个人有没有认出来?”

“当时我自己并不清楚。在和松子的交谈中,我逐渐认识到,既然他们和大出混在一起,那应该就是桥田和井口。虽然只能看到黑影,但体格确实差不多。”

“也就是说,桥田和井口在场这一点,你并没有确证,是吗?”

“是的。”

“举报信上却明确地写着他们的名字,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松子商量后,才决定这么写的。”

“现在,你的这种想法也没有改变?”

“没有。”

“井口曾在本法庭作证,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他没有和大出见面。对此你怎么看?”

“他在撒谎。”

坐在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叹了一口气。陪审员席靠边位置上的胜木惠子高高挑起脚尖,换了个双腿交叉的姿势。

“想到用举报信揭发本案的又是谁?”

“是我。”

“举报信的内容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和松子一起考虑的。”

“你们一共写了三封,寄给三个人,对吧?请报一下收件人的名字。”

“当时的津崎校长、班主任森内老师,还有跟柏木和我同班的藤野凉子。”

“就是我?”检察官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的。”

“在同班同学里,你们为什么单单选了藤野凉子?”

“因为她是班长。另外,我们知道她爸爸是警察。”

“没想到直接报警吗?”

“我们怕警察不肯认真对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那么做。”

“想到过要将举报信寄给媒体吗?”

“根本没有那种打算。”

“就是说,只要校内那几位值得信赖的人物读到你们的举报信就行,是吗?”

“是的。”

“在这方面,你和浅井意见一致?”

“完全一致。说可以寄给藤野凉子的,就是松子。她最信赖藤野凉子。”

对此,藤野检察官没有给出特别的回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举报信的?”

“我们早就想写了,可决定写成那样,是在一月三日之后。”

“在此之前,还一心希望大出会被逮捕,是吗?”

“是的。我们以为他肯定会被逮捕。”

“可是,这方面的消息迟迟不来,你们便想采用举报信的手段,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依次看向法官和陪审团。“在陈述书的附件中,有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许,监控摄像头拍到浅井松子和证人在便利店的图像影印件。”

“我们是去买签字笔的。”证人说,“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跟松子碰头的那家便利店。”

“举报信投入邮筒是在一月六日,没错吧?”

“没错。”

“是在哪家邮局?”

“我和松子坐巴士去中央邮政局寄的。在我家附近的邮政局寄信,会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们考虑到,有人会从邮戳联想到是当地人寄出的。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们寄出的,在笔迹上做手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和浅井都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不是吗?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我们想到,如果让大出他们知道了,那接下来被杀的恐怕就是我们。”三宅树理脸色苍白,语调却异常平稳,回答问题也从未有丝毫犹豫。

恐怕会被他们杀死。真理子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如果害怕被杀,那看到凶案现场后,自己一定会告诉父母,绝对没办法一个人闷在心里。

“然而,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将重心从右脚转移至左脚,稍稍放低声音,“这封举报信引发了一场你们始料未及的骚动。”

“是的,”三宅树理点点头,“如此巨大的骚动,是我和松子都不希望看到的。由于《新闻探秘》节目的缘故,还出现了偏袒大出他们的人,对此,我和松子都受了很大的刺激。”

“你是说,出现了同情大出他们的意见,认为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仅凭平日的不良品行就认定他们是杀人犯。”

“是的,所以松子很害怕。”

“很害怕?”

“嗯。她说,大家越来越同情大出他们,而停止追究责任,他们最后一定会找出写举报信的学生,并施加报复。”

“你认为大出他们会这么做?”

“看了那档电视节目,谁都会这么想的吧。”三宅树理的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大出还有个流氓一般的父亲!记者茂木先生不就被他打了吗?连津崎先生也受到了他的威胁!不仅蛮不讲理,还特别有钱,他要是报复起来,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三宅树理的呼吸又紊乱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胸闷,而是由于太过兴奋。

“看了那期节目,大家都看过吧?二月二日,大出他们对四中的学生又打又踢,把他揍了个半死!这说明在杀死柏木之后,他们一点不知悔改,还在肆无忌惮地敲诈外校学生。”

“我反对。”一直面不改色地望着藤野凉子和三宅树理一问一答,安静得吓人的神原辩护人此刻稳稳当当地插了进来,“刚才证人提及的敲诈事件,本法庭并未当作证据采用。”

“证人,”井上法官探出身子,“仅从电视里看来的信息不能当作证言。”

“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吧?茂木记者在电视节目里报道了。”三宅树理从证人席站起身,声音高得近乎歇斯底里,“那些人确实做得出那种坏事!大出的父亲还花钱堵上了受害者的嘴!”

“证人,关于此事不得再发言!”

“电视里都播了,难道这不算充足的证据吗?”

“本法庭不会将电视报道视作确凿的事实。证人,请坐下。”

“三宅同学,请坐下。”

在藤野检察官的催促下,三宅树理颤动着肩膀坐了下来。但她的嘴还没停:“在座的各位,难道都漠视正义吗?看到做坏事的人不受惩罚,也能无动于衷吗?”

“证人,请保持安静!”

“因为跟自己没关系,反正自己平安无事,就可以佯装不知了?松子死了!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们杀死的,大家都不闻不问……”

井上法官正要敲打木槌的时候,藤野检察官大喝一声:“三宅同学,请保持安静!”

三宅树理吓了一跳,愣住了。

“请保持清醒。大声喧哗在这里毫无用处。”

三宅树理闭上了嘴,但她内心的兴奋似乎怎么也抑制不住,时而用手掌摩擦裙子,时而双手抱胸又放开,忙个不停。

“就在新学年开始后的四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多……”藤野检察官说道。

听到这番话,仍旧心神不宁的树理点了点头。

“浅井松子遭遇了交通事故。”

“是的。”

“那天,你和浅井见过面吗?”

“在遇到事故之前,松子就在我家…我们两人在说话。”

好几个陪审员屏住了呼吸。真理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山野纪央,血色正如潮水般从她脸上褪去。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在谈柏木的事。松子很害怕,坐立不安。”

“为何会害怕得坐立不安?”

“就因为那个嘛!”

三宅树理急不可耐,竟用拳头敲击起裙子底下的大腿。

“因为看了上一周播放的《新闻探秘》特辑,知道大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两天后,学校举办家长会,会上大家只是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没有一点实质性进展。松子的母亲去了那次家长会,回来向松子转达会上的内容,这让松子很绝望。还有人说举报信是编造的,连警察也如此断言,以此来推卸自己破案不力的责任。”三宅树理眼角上吊,拔高了嗓门,“松子哭了。她说,照这样下去,大出他们就没人管了。我和树理目击凶杀现场并写下举报信的事肯定会暴露。只要媒体认真调查,这种事很快就能查出来。可是,我,我……”

语言赶不上嘴巴的动作,只见她的嘴唇凭空开合了好几下。

“我劝她不能钻牛角尖,现在放弃希望为时尚早。茂木先生看上去比较靠得住,我们只要继续忍耐,一定会有所转机。我试图说服松子。是的,我试图说服过她……”树理重复着,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浅井和你分手的时候,大约几点?”

“我记不清了。大概不到三点。”

“分手时,浅井的精神状态如何?”

“她脸色很差,哭哭啼啼,好像相当惊慌。我还对她说,回去路上小心。可是,松子她……”三宅树理嗓音变调,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竟然神思恍惚地扑到卡车前面去了。”

“事故的目击者对浅井的父母是这样说的,‘这个女孩子飞奔着冲了出来。’”

藤野检察官冷静地纠正了树理的说法,可树理泪流满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事故当时的情况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浅井由于害怕,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在担心举报人是你们俩的事实会暴露,因而变得神思恍惚。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是的。我想说的正是如此,的确是神思恍惚。我想,由于恐慌,松子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

再次出庭作证的三宅树理说到一半时,山野纪央已经低下了头,用手紧紧攥住裙褶。

“我想,和我分手后变成孤身一人的她感到害怕,想快点跑回家。”三宅树理一口气说到这里,重重地喘了口气。

山野纪央攥着裙褶的手非常用力,指关节一个个都突了出来。

“刚才你说,‘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们杀死的’,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三宅树理道了个歉,语速很快,像是将什么东西揉成一团后赶紧扔掉似的,“这只是我的主观心情,不是说大出真的把松子推到了大卡车前面。”

“陪审员们,请你们理解证人真正要表达的含义。”

藤野检察官环视一遍陪审员。真理子想和凉子四目相对,凉子的视线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休庭后的证人询问中,凉子一直如此,只是集中注意力一个劲地提问,连法官和辩护人都没有进入她的视野。或许,凉子并不想让任何人进入自己的视野。

这样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过,真理子心中一惊。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事故发生三天之后,浅井同学去世了。”藤野检察官继续说,“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的。”三宅树理点点头,又擦了擦眼泪,“由于刺激太大,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我能够出声了,因为我很想出庭作证。”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树理说出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为了松子,我要出庭作证,所以,我的声音回来了。我想,是松子给了我力量。一定是的。”

“吧嗒”一声,一滴眼泪落在了山野纪央攥住裙子的手背上。她坚强地抬起头,松开裙摆,擦了擦眼角。

“感谢你鼓足勇气来出庭作证,谢谢!”

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三宅树理轻轻抽泣着,将手帕按在脸上。

真理子朝教室后方看去,只见尾崎老师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但没有动身。

“辩护人,需要交叉询问吗?”

“需要。”神原和彦从座位上站起身,两手撑在桌面,两眼注视着证人,“三宅同学,你平静下来了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将脸埋在手帕背后。

“我只有一个问题。现在可以问吗?还是再过一会儿?”

树理抬起头,眼圈通红,脸颊上湿漉漉的。

“没关系,你问吧。”说着,她又抽噎了一下。

“谢谢!”神原辩护人低下头,双手从桌上移开,端正自己的站姿,“三宅同学。”

“嗯。”

“你所说的看到柏木遇害现场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沉默包裹住全场。与刚才阴冷的沉默不同,如今的沉默异常沉重。身处这凝重的氛围中,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连证人席上的三宅树理,也瞬间停止了呼吸。

“什么……你说什么?”树理断断续续的话音似乎并非源于哭泣,而是话语真的堵在了喉头,“什、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我提问的意思吗?”语调委婉,表情平和,可神原和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眸清澈见底,“好,那我换一种说法。三宅同学,你所说的真是你的亲身体验吗?不是脑海中凭空想象出来的吗?请你回答,到底是哪一种?”紧接着,他不温不火地加了一句,“你可是宣过誓的。”

一动不动倾听着的藤野凉子,这时猛地站起了身:“法官!”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

是啊,我也想听听你的答复。三宅同学,快回答。真理子在胸中高喊着。快回答。

三宅树理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眼泪又开始夺眶而出。她的嘴唇激烈地颤抖着。

“需要我再问一遍吗?”神原辩护人的语调始终保持平静,“你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无论在稳稳注视着树理的眼神中,还是在循循善诱般的语气中,都不含一丝诘难的意味,而是另一种情感。

神原和彦简直像在抚慰三宅树理。真理子突然这样想道。

睁大眼睛任由泪水流淌的树理的脸上,闪过一阵痉挛似的抽搐。她的脸愈发扭曲,嘴张得很大。她两手握住手帕,像要抑制呕吐似的按住嘴巴。“唔——唔——”指缝间漏出呻吟般的声响。

“是……真实的。”

真理子看到,听到回答的神原辩护人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不是放心,也并非沮丧。

是大失所望。

眼中这悲悯的神色又是怎么回事?是在抚慰三宅树理吗?

不,不是。真理子有些不明所以了。我怎么了?我的脑子肯定出问题了。

可是,神原的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太诡异了。虽然稍纵即逝,大家都没注意到,可我确实看到了。

他在向三宅树理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交叉询问结束。”

视线从证人脸上移开后,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真理子双手按在胸口,数着自己的心跳。镇静,镇静。我这是着了魔。

尾崎老师来到前方,将蜷缩着身子哭泣的树理从证人席上拉起来。树理的脚步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似的一步步朝教室后方走去。

突然,她回过头来。仿佛要挣脱出尾崎老师的臂弯,她扭动身躯,回头望了一眼。

证人三宅树理用一记回眸结束她的“表演”,走出了法庭。她说出了真实的话语,然后离去,消失无踪。

“大家休息一会儿,正午继续开庭。”井上法官一声令下,小法庭内的陪审员门获得了一小时左右的休憩时间。

大家都朝休息室走去,山野纪央却对仓田真理子说:“仓田同学,我想到外面走一走,你能陪我吗?”

见山野纪央主动邀请自己,仓田真理子点了点头。她很高兴,因为她也想看看蓝天。

“换个心情吧。”并肩走下阶梯时,真理子说道。

“是啊。去背阴的地方走走。今天也很热。”山野纪央说道。

真理子轻轻点头:“嗯,就是嘛。”

仓田真理子还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因为茂木记者说不定还在附近转悠。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那个记者跳出来,就由我来保护纪央。

操场上没有人,校舍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连吹起的沙尘都裹挟着热气。两人默默地靠着建筑物行走,自然而然地绕着操场散起步来。

“刚才真是要谢谢你。”山野纪央说道。此时,她们正好走到隔着操场能眺望教学楼的地方。

真理子脸红了。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要是换作小凉,肯定不会像自己这么没用。

“我想起了浅井的许多往事,很难过。”纪央小声说着,用手轻抚额头,像在遮挡阳光,也像在掩藏眼泪。

“嗯。”真理子应了一声。

“刚才向坂也说了,作为陪审员,我们现在就开始议论这些事情是不行的。不过,只是跟仓田你说说,应该不要紧吧?”

“嗯。”

自己在这种时候,倒只会说“嗯”了。

山野纪央放下手,对真理子笑了笑:“我原本以为,自己看到三宅树理后会更加生气一点,事实倒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嗯。”纪央的眼角湿润了,“我只觉得实在非常可悲。”

八月中旬的阳光照射在并肩行走的两人身上,投射出浓浓的身影,天空一片蔚蓝。暑假快要结束了——不知为什么,真理子突然想到了这个。

“看到法庭上作证的三宅,我陡然萌生一种感触——啊,小松已经不在了。”

浅井松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宅可以畅所欲言,小松却只能沉默。她自己的想法和主张,都不可能说出来了。因为她死了。”说着,山野纪央又举起手盖住了眼睛,“我总是忍不住想着,小松死了,小松已经不在了……虽然这么想也于事无补。”

真理子将手掌贴在纪央的背上,感受到她的颤抖。

“小松死后,就出现了传言,说举报信或许是三宅树理和小松写的。我从那时起就一直认为,小松肯定只是帮忙的那个。小松人好,三宅要她帮忙,她肯定不好意思拒绝。”

“嗯。”真理子轻轻抚摸着纪央的后背。

“所以事到如今,无论三宅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不过,直接从三宅口中听到这一切,和最初听到传言时的感觉还是截然不同的。我们……”山野纪央提高了嗓音,“接下来还要听大出的申诉吧?这也差不多。”说着,纪央将脸转向真理子,“大出他们杀死柏木的说法,最初也仅仅是传言。”

“是啊。”

“当时,我觉得大出他们不至于那么坏,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总之,那只是传言,没有任何依据。”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关于大出的事,也必须听他本人的说法。大出还活着,能说出他想说的话。我现在终于开始理解校内审判的意义了,虽然有点太晚了。”山野纪央笑了。真理子也笑了,她对纪央摇了摇头。

不晚,一点都不晚。

“校内审判预定到二十日结束,是吧?大出出庭作证应该就在明天?”

“神原会安排的。他一定会让大出在最佳时机出庭。”说着,真理子又有些犹豫不决了。神原面对三宅树理时,总是会露出愧疚和安慰的眼神。这一点,要不要告诉纪央呢?

“真是个谜。”望着教学楼,山野纪央咕哝道,“神原真是个谜。真理子,你不觉得吗?”没等真理子回答,她就自顾自说了下去,“他为什么要来当辩护人?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觉得,他不见得是出于单纯的正义感或同情心。事到如今,我怎么觉得心里没着落了呢?”

纪央果然注意到了神原辩护人在交叉询问时的表现。即使用了不同的说法,她心中也明显怀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谜团。

对此,向坂行夫又如何呢?竹田陪审长呢?小凉她又怎么样呢?

而相比其他人,作为助手的野田离他最近。难道也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吗?不,他应该会更深入一点。

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啊!”山野纪央轻轻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微微跳动了一下。

真理子循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一个人正笔直地横穿操场,朝这边跑来。

刹那间,真理子以为自己看到了浅井松子。她想起上体育课时的情景。松子和真理子一样,又胖又重,跑步很慢,胸部还会一个劲地晃动。看到这幅情景,不要说男生,就连女生也会偷偷笑话她。

“是小松的妈妈!”山野纪央迎着来人走上前去。仓田真理子这才如梦初醒,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人确实不是松子,而是一位体型和松子相仿的中年妇女。

“纪央!”

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浅井松子的母亲抱着山野纪央,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在窗口看到你了。”她说话的声音也和松子非常像,“我知道今天我们不能旁听。”

“对不起。”

“可是,待在家里只会坐立不安。”浅井松子的母亲做了个深呼吸,脸上露出笑容,“所以我还是跑来了。津崎先生看到我后,就叫我跟他一起去里边等着。”

看到浅井松子的母亲在看自己,一旁注视着她们的真理子对她低头鞠了一躬。

“这是仓田真理子同学。”山野纪央介绍道。

“认识,认识。是陪审员,对吧?”

“阿姨,您前两天来旁听过吗?”

“没有。我没有这个勇气,孩子她爸倒一直来。”

“哦,那么……”

是因为知道今天三宅树理会出庭,实在忍不住才来学校的吗?

终于调整好呼吸后,浅井松子的母亲在纪央和真理子面前端正姿势:“我是松子的母亲浅井敏江。为了校内审判,两位辛苦了。”

她双手放在膝盖前,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真理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大人的慰问。

“阿姨……”山野纪央的话音堵在了喉头。

浅井敏江抱住了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但还是要加油。倒不是说为了松子,校内审判本身就十分重要。”她抱着纪央,对真理子露出笑容,“仓田同学。”

“嗯。”

“松子说起过你。说你和她一样胖,但皮肤白,长得很可爱,而且性格温和,为人亲切。”

真理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的浅井敏江,在真理子眼里显得有些耀眼。

“津崎先生说过,不能随便和你们闲聊。我只想听听你们的声音。再见了。”说完,浅井敏江就要回教学楼。

山野纪央见状赶紧拦住她:“阿姨,三宅她……”

“我没有和树理见面。纪央,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可是……”

不无忌惮地瞟了一眼操场对面的教学楼之后,浅井敏江压低了声音:“树理好像和冈野先生在一起。校长室里很热闹。只要不是树理又不舒服了就好。”

真理子与纪央对视了一眼。浅井敏江轻轻晃了一下纪央的肩膀。

“我和津崎先生一起谈起了许多事。我已经很满意了。”

“阿姨,你会作为证人出庭吗?”

听到纪央的问题,真理子吃了一惊。还是纪央心细,自己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没要我出庭,可是大出的辩护人,是叫神原吧?他在开庭前到我家来过。那时,我把所有能讲的都告诉他了。藤野同学也来过。”浅井敏江说道,“她也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真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虽然我没有自豪的资格。”

在火热的阳光照耀下,浅井敏江开始冒汗了。不过,在她眼角边闪亮的并非汗水。

“好了,我得走了。打扰你们了,真是对不起。”

浅井敏江一个转身,迈开脚步。她不再奔跑,而是一步步向前走着,走到一半还停了下来,朝纪央和真理子挥了挥手。

真理子产生了错觉。她仿佛看到了浅井松子在朝自己挥手。

或许这并非错觉吧。

真理子和纪央提前十五分钟回到小法庭,发现陪审团难得都聚齐了。井上法官总是待在休息室里,眼前的光景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说,仓田,你们都看到了吧?”小山田修挪动圆滚滚的身体走上前来。

“看见什么了?”

“不是‘什么’,是‘谁’……”将棋社主将死板地订正道,“桥田来了。是他老爸陪着来的。因为之前打伤了井口,他一个人不敢来学校。”

胜木惠子将一把椅子拖近身边一脚踩住,不耐烦地说道:“是野田找来的。”

“哦,我想呢,”山野纪央拍了一下手,“从昨天起,野田就不见人影了。”

“什么意思?”

“是为了让桥田出庭作证去做准备了吧?”

胜木惠子皱起了眉头。她的眉毛剃掉了,如果不用眉笔画上两条,就会相当难看。

“那又怎么样?”

比起桥田佑太郎会站上证人席,胜木惠子的态度让真理子更吃惊一些。

“井口不是来作证了吗?所以桥田来当证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个暂且不管,胜木,你心里应该高兴吧?”

听了向坂行夫这番话,胜木惠子吊起眼角。“我干吗要高兴?”

面对气势汹汹的她,向坂行夫结巴起来:“可、可不是吗?桥田的证言一定对大出有利。”

“你们都相信吗?”胜木惠子气呼呼地反击道。

“既然是证言,就该公平地听取。”教子和弥生异口同声道,“都在一起待了三天,你还不能相信我们吗?胜木,你别老是这副样子,叫人不舒服。”

看气氛就要紧张起来了。

这时,小山田修突然打了个嗝。“我最喜欢吃便当了。”

“吃完一定会打嗝。”身为高矮组合成员的陪审长补充道。

“不就是午饭吗?”

面对弥生冷冷的攻击,将棋社主将笑了:“有将棋社活动的时候,我会自己带便当来。”

“小山田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吃便当。他吃的是便当早餐。”

“那中午怎么办?”

“去‘山屋’买面包。”

“山屋”是学校附近的一家面包店。

“脑力运动可是相当消耗热量的。”

高个子竹田陪审长在小山田修的肚子上打了一拳。

“啊,打嗝治好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胜木惠子和蒲田教子在对视。惠子瞪着教子,教子不甘示弱地回瞪她。

最后,惠子服输了。她的脚从椅子上放下,脸扭到一边。真理子在心里为教子鼓起了掌。

大家都是好孩子,都是出色的陪审员。

“你们都偷看到了吧?”下午的审理一开始,井上法官就说了句忘记自己身份的话。因为他看到,当辩护方提出要传唤桥田佑太郎出庭作证时,没有一个陪审员露出惊讶的表情。

“法官,你这是违规发言吧?”竹田陪审长装模作样地指责道。胜木惠子之外的所有陪审员全都低下头吃吃地偷笑起来。

真理子看到,连辩护人和野田助手都笑了。他们都很轻松嘛。野田似乎有点睡眠不足,眼皮肿起来了。

“证人可以出庭了吗?”

听到辩护人的请求,井上法官马上一本正经地板起脸作出许可。野田健一起身打开了教室的门。

桥田佑太郎出现了。

大家都是初三学生。就算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也没到一两年那么久。可是,见到桥田佑太郎的瞬间,真理子仍不禁感叹——

桥田变老了。

与篮球社主力竹田陪审长一样,桥田是个高个子。他也曾经是篮球社的成员之一,即便只是在他和井口充起冲突酿成惨祸前的并不长的一段时间里。

这两个人给人的印象为何又有如此大的差别?竹田陪审长和桥田佑太郎都穿着同样的校服,精神面貌却天差地别。虽说高个子会有点驼背很正常,可桥田驼得简直像个小老头,走起路来步履沉重,脸色也很差,像得了重病似的。

谁都没摊上好事。真理子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井口受了伤,桥田和树理也受了伤。

谁都没摊上一件好事。

“请报一下你的姓名。”

桥田佑太郎嘟嘟囔囔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低着头,似乎在逃避,不想看任何人的脸。

“请你说话大声一点。下面进行宣誓。”

真理子看了看藤野凉子。凉子的脸上果然也没有丝毫的惊讶。或许小凉在想:既然这边打出了井口这张牌,对方当然要拿桥田来回敬自己。在这场较量中,率先出牌才是最重要的。

不错,真理子的耳朵里还残留着井口充的话语。

「大出说过,是在柏木的葬礼后说的。

他说:“就是我干的。”」

井口还说,要干真正的大事时,小俊或许不会带上他们。

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对法官和陪审员们说:“关于桥田证人,我方没有可供提交的陈述书,因为没有时间准备。在此,我首先表示歉意。”

看来,野田健一会睡眠不足,不是为了写陈述书。昨天一整天,他都在说服桥田佑太郎出庭,并商量如何回答询问。

“桥田同学,请坐。”

桥田佑太郎悄无声息地坐了下来,像一个幽灵似的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下面,我将向你提出各种问题,请你抬起头,大声回答,让陪审团听清楚。”

在辩护人的催促下,桥田佑太郎抬起头,可眼神依然在逃避。

“桥田,你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是朋友吗?”

没有回答。

“应该说是伙伴?”

还是没有回答。

辩护人继续问道:“你们是不良团伙,从初一开始就混在一起做了不少坏事,引发各种各样的骚乱。是这样吗?”

证人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由于这些情况本校学生都很清楚,我在此就不细问了。而在今年的某一个时期,你与大出和井口拉开了距离,是吧?”

证人又点了点头。

“你能告诉我们这么做的理由吗?”

桥田相当沉默寡言,对此,真理子他们自然很清楚。由于一声不吭的他时常会突然发作,在某些情况下,他会比大出俊次更可怕。

“你这么做是有理由的,不是吗,桥田?”神原辩护人双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或许说成‘契机’更加妥当吧?”

桥田佑太郎弯腰曲背地坐着,一声不吭,仿佛连呼吸的迹象都消失了。“因为……厌烦了。”

胜木惠子难得端端正正地坐着,既不跷二郎腿,也不斜靠在椅子上。她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着证人的嘀咕声。

“你为什么感到厌烦?”

“就是,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是指什么?”

“被警察抓去,之类的。”

“出过这样的事?”

桥田又垂下了头。神原辩护人慢慢仰起身子,视线停留在证人身上。他刚要开口,桥田又咕哝起来。

“在二月份,大概是中旬……抄了个靶子。”

“抄靶子?是‘敲诈’对吧?”

“嗯,一个四中的。”

“由于这桩事件,你们被城东警察署管教了。是你、大出和井口三个人,对吧?”

“是的。”

检方席上的藤野凉子、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都吃了一惊。为什么要吃惊?真理子的脑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

“你们敲诈的对象是城东第四中学当时还在读初一的增井望。你还记得吗?”

“当时不知道他叫什么。”

“只是因为他偶然路过,看他是个小个子,好欺负,是吗?”

“是的。”

“由于此次事件,增井望受重伤住院了,记得吗?”

桥田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结果受到了你们熟悉的城东警察署少年课佐佐木礼子警官的训斥。她说这次不是管教就能了事的,是吗?”

证人点了点头。

“佐佐木警官说,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抢劫伤害事件,对吧?”

证人又点了点头。

藤野检察官举起手,站起身来,说道:“法官,辩护方证人主动提起了增井望事件。这一情况表明,增井望的陈述书作为证据采用的条件已经满足。”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到井上法官率直的回应,真理子终于明白了凉子吃惊的原因。原来如此。昨天小凉在法庭上就想提出这起抢劫伤害事件,由于神原的极力反对才未如愿。可今天神原方面却主动提及了这起事件。

“辩护人,本法庭将采用增井望的陈述书作为检方证据。对此,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接受裁决。”

神原辩护人不动声色,既不看法官也不看检察官,只将注意力集中在证人身上。

“事实上,你们并没有作抢劫伤害案的犯人遭到逮捕,也没有被定罪。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大出的老爸……”桥田证人终于将脸转向了陪审团,“跟对方讲和了。”

“你说的对方,是指增井望本人以及他的父母吗?”

“是的。”

“结果调解成立,此事并未作为刑事案件立案。你的生活也没有受影响,是吗?”

“是的。”

“可是,”神原辩护人加强语气,“你的心境发生了变化,你开始厌烦了。”

证人望着辩护人,默默地点了两三次头。

“你对以前与大出、井口一起胡闹的生活感到厌烦。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是的。”

“事件摆平后,风声还是流传开来。直至今日,本校依然流传着你们三人又干了坏事的传闻。你知道这个情况吗?”

“知道的。”

“知道是谁散播的吗?”

“这件事三中的人都不知情,我想应该是四中的人。”

“是增井那边的?”

“是的。”

“三中和四中相距不远,又都是当地的公立中学,学生间总会有交流,所以不可能瞒很久,是吗?”

“四中的人也知道我们是不良团伙。”

“因为在增井事件前,你们就常常欺负、敲诈四中的学生,对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

不知哪里可笑,陪审员原田仁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他马上低下了头。桥田证人像在犯困似的,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

“听到传言后,你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

“因为那是事实?”

“是的。”

“可是,你和大出、井口不同,一直坚持来上学。他们在二月份的敲诈事件后就不再来校,后来,由于电视节目《新闻探秘》将举报信炒作得沸沸扬扬,他们为了表示对学校的抗议,就一直拒绝上学。可你为什么要来上学呢?为什么不和他们混在一起了?”

沉默片刻后,桥田佑太郎说:“因为我厌烦了。”

“你不愿意再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是的。”

“为什么?”

“我不想再那样了。”

“你所谓的‘那样’指什么?”

“做什么事情都不动脑子。”

“做什么事情都不动脑子。”神原辩护人慢慢重复了一遍,“以前你做事时,是谁在动脑子?”

证人没有回答。

“是大出吗?”神原辩护人问道,“所有事情都是大出出的主意,你和井口只是紧跟着他,被他拖着走。所以,坏的是大出,不是你。至少,你在恶劣的程度上远低于大出,是这么回事吗?”

证人张开嘴,却没有出声。

大家都在等待着他。

“不是大出的错。”桥田佑太郎说,“我们三人都从来不考虑,全凭一时冲动。要说坏,我们都是坏的。”

坐在真理子身边的纪央将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向坂行夫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理子用余光瞟了一眼发现胜木惠子的姿势与表情和行夫一模一样。

真是难以置信。

“我讨厌那样。”桥田证人继续说,“我讨厌自己。”

神原辩护人换了一种发怒似的粗暴口吻,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所以……”

“是由于增井的事件才感到厌烦的?然后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不是这样的。”

“此前已经有那种感觉了?”

“我自己也不清楚。”

“虽然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心中早就隐藏着那种感觉了。而增井事件成了将其推向表面的契机,是这样吗?”

证人沉默不语,抽筋似的点了好几次头。

“你有没有觉得,这是对大出和井口的背叛?你们毕竟是同伙。”辩护人恶狠狠地说。他为什么要发火?神原有点不对劲。他到底是帮哪边的?

“可能想到过。”

“可你还是背叛了。”

“因为我已经厌烦了。”

“所以你来上学,还加入了篮球社。”

竹田陪审长注视着证人,点了点头。桥田却没有看他一眼。

“你一个人改邪归正,把同伙丢一旁,自己做好人,不是吗?”

桥田竟微笑起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神原辩护人嘴唇抿成一条线,紧盯着证人。

“你的这番态度,导致你在五月和井口大打出手,是吗?”

微笑从证人脸上消失了。他默默点了一下头。

这次换作神原辩护人微笑了:“井口的想法似乎有所不同。他出庭作证说,当时他认为是你写的举报信,所以十分生气。他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

“那是井口在胡思乱想。”

“你是指,认为你写了举报信的事?”

“是的。”

“他为什么会认为是你写了举报信?”

“我问过他,可还是不明白。井口和我都是笨蛋。”

“你不怀疑是大出对井口说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随即又补充道,“这事儿没跟小俊——大出说过。”

“别撒谎。说过的吧?”

真理子浑身一震。陪审员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证人没有回答。辩护人也没有深究。

“我们把时间往前推。”神原辩护人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到半夜的这段时间里,你在哪里?”

“家里。”

“在自己的房间里?”

“在我妈开的店里帮忙。”

“那是什么样的店?”

“小酒馆,被我妈称作烧烤店。”

“那天是休息日,还营业吗?”

“因为有老客人在。”

“整天都在店里帮忙?”

“那天是这样的。”

“那天可是圣诞夜,你没有出去过吗?”

“我又没什么事。”

“没想到跟大出、井口一起出去吗?”

证人低下头,做了个深呼吸。在想什么呢?

“因为小俊说过,那天他一定要待在家里。”

检方席上的藤野凉子眯起了眼睛。

“老爸跟他说过,有重要客人要来,要他待在家里。”

“这些都是听大出说的?”

“是的。”

“什么时候听说的?”

证人扭动脖子,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他坐到证人席上后,这是他做过的最自然的动作。

“听他说过好多遍,所以……”

“他说,圣诞夜不能出去?”

“是的。”

“能想起来最早是什么时候说的吗?事件发生一个月之前?”

桥田佑太郎摇了摇头。

“两个月前?“

“不知道。”

“半个月之前?

证人还是摇头。

“听他说过好多次,多得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到的,是吗?”

“小俊绝对服从他老爸的命令。”

“他父亲是大出胜,对吧?你见过他吗?”

“正式见面,还是在二月份出事的时候。”

“大出胜出面跟增井家交涉,要摆平增井望事件的时候?”

“是的。”

“在那以前,大出没有向你们介绍过自己的父亲?”

“没有向我介绍过。不过,我以为我妈和井口的老爸都跟他有来往,毕竟他是地区工会里的大人物。”

“本地公司和商店组织的工会?”

“是的。听说井口家的店里钱不够的时候,小俊的老爸还帮他去银行借钱。”

藤野检察官举起了手:“反对,这是传闻。”

“是的,这是传闻。”神原辩护人笑嘻嘻地说,“对不起,我想诸位陪审员都很清楚,请允许我继续询问下去。”

原来小凉也会露出如此懊恼的表情。

“前年的圣诞夜又是怎样的?当时你在做什么?”

“跟小俊和井口一起去了小俊朋友搞的饭局。”

“是大人们的饭局?”

“都是些高中生。”

“是圣诞晚会吗?”

“在那里喝醉了酒,小俊还挨了他老爸的揍。”

藤野检察官又举起了手。神原辩护人抢在她开口之前,继续问道:“这是你后来听说的,还是你当时也在现场?”

“我也在,还跟着一起倒了霉。”

“因为你也喝醉了?”

“是的。”

“还记得当时大出胜说了些什么吗?”

“他骂小俊说,不要跟我们这种笨蛋混在一起。”

以竹田陪审长为首的男生陪审员全都笑了,行夫也在其中。

“就是说,在前年的圣诞夜,大出被他父亲痛骂了。而去年的圣诞夜,因为有重要客人来,他父亲又命令他待在家里,是吗?”

“是的。”

“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出有可能违背他父亲的命令吗?”

“小俊搞不过他老爸。”

真理子觉得这一表达恰如其分。

“也就是说,大出会听他父亲的话。”

“绝对会听。”

“绝对”这个词铿锵有力,仿佛带着回音。

“那天晚上,小俊没有出去。”

盯着证人看了一会儿,神原辩护人双手抱胸,思考片刻,说道:“昨天,井口作为证人出庭了。”

桥田佑太郎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对自己去年圣诞夜的行为作了证。他说,他没有外出,待在了家里,没和大出碰过头。对举报信上写着你们三个人姓名的情况,井口只说他自己当时不在现扬,至于大出和桥田就不清楚了。”

“小俊没有出去,”语调依然平淡,只是音量加大了,“因为他老爸吩咐过他。”

“你也没有出去,一直在家。”

“是的。”

“有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吗?”

“法官,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藤野检察官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我觉得这样的询问多此一举。举报人已经承认,在现场真正看清楚的只有被告大出俊次一个人,举报信上之所以会有井口和桥田的姓名,是因为他们总是和大出混在一起,完全是一种推测。举报人早就承认了这一点。所以……”藤野凉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当天晚上证人在哪里做了什么,跟本案毫无关系。重要的只是桥田证人与井口证人一样,在去年的圣诞夜没有和被告见过面,不知道被告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

谁知证人看着藤野检察官,说道:“小俊不跟我们在一起,是干不了坏事的。”

他粗暴的语气令藤野凉子打了个冷战。

“我们不在一起,是干不了坏事的。小俊也一样,他很清楚。”

“可是,井口不是这样说的。昨天……”

“检察官,”神原辩护人不动声色地插话道,“现在是我方的主询问。”

“藤野,你坐下。”

在法官的严命之下,藤野检察官只得撅着嘴坐了下来。

神原辩护人继续问道:“大出离开你和井口,一个人也干不了坏事,你是这么认为的?”

桥田佑太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主观认为。我很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你很清楚?”

“是的。”

“会不会是你单方面的想象?前年的圣诞夜,大出和你们都去了他朋友的饭局,他的那些朋友,你和井口都认识吗?”

“不认识。”

“既然如此,不就说明大出除了你们,在校外也是有朋友的吗?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干坏事的朋友。”

“可是,那个饭局,小俊一个人也去不了。”

“不跟你们在一起就不行?”

“是的。”

“一直都是这样的?在敲诈、欺凌、抢劫伤害他人的时候,也都是这样的?”

证人垂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撑开双臂,回答道:“是的。”

“井口的说法可不是这样的。”

“井口是故意那样说的。”

“他是在意气用事?”

“是的,他在报复小俊。”

神原辩护人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轻轻地摊开双手:“井口为什么要报复大出?把他打成重伤的不是你吗?”

证人没有回答,撑开的双臂开始微微颤动,像在不自觉地哆嗦。

“因为小俊他老爸……”桥田佑太郎的声音很小,陪审员们不探出身来就会听不清,“被警察抓走了,井口就不怕小俊了。所以……”他的声音哽住了,“他要把以前憋在心里的都发泄出来,报复小俊。”

“对大出的所作所为,你和井口以前憋着委屈吗?”

没有回答。

“大出是你和井口的大哥,以前你们即使心里觉得委屈,也都不敢违背他。大出很凶,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个更凶悍的老爸,你们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是这么回事吗?”

证人的脑袋上下动了动。

“我们和小俊都一样,除了我们相互之间,就没有朋友了。”

“所以你们三个人总是混在一起。当你厌烦这种关系,想抽身出来时,大出和井口就会动怒,甚至会想到你就是举报人。他们来指责你,导致肢体冲突,使井口身负重伤。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使你……”说到这里,神原辩护人停顿片刻,放缓语调,“感到深深的愧疚,是这样吗?”

桥田佑太郎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我问一个假设的问题。”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仅仅是假设。如果大出一时冲动,闯了大祸,或者卷入大麻烦,他会不会一个人闷在心里不告诉你们呢?”

证人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他不会向你们隐瞒吗?”

“不会,他绝对会对我们说。”

“为什么?”

“因为小俊一个人是不行的。”

“一定要你们配合?要你们帮他擦屁股吗?”

证人突然对神原辩护人生起气来:“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会叫我们做这种事。他只是不会向我们隐瞒…”

“即使有人不准他说出来?譬如他父亲。”

“即便如此,小俊也会对我们讲。”

“就算被可怕的老爸封了口,大出还是会不听话吗?”

“这不是听话不听话的问题。”

嗯,这是两回事。真理子也懂。她也知道,神原辩护人不会不懂,只是故意那么问罢了。

“因为我们是伙伴。”

真理子原本相当厌恶这个三人帮。可这一瞬间,她却从桥田嘴里说出的“伙伴”上感受到一丝暖意。她知道这一点非常重要。她明白,这是可怕又可恶,总是为非作歹的三人之间难以割裂的纽带。因为他们除了彼此,没有别的朋友。

“就算小俊要隐瞒,我也会知道的。”桥田证人斩钉截铁地说着,身体颤抖了一下,“小俊没有杀死柏木。要是他这么做了,我一定会知道。绝对知道。”

“既然是假设的问题,证人的意见听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藤野检察官尖锐的指责像标枪一样飞了过来。

“不,有意义。”神原辩护人飞快地反驳道。

在这个小法庭上,检察官和辩护人的视线第一次碰撞在了一起。

“这个假设,和你们检方设想的内容完全一致。证人只是对此陈述自己的意见罢了。”

藤野检察官眨了几下眼睛,将脸扭到一边。

神原辩护人依然注视了藤野检察官好一会儿,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再问一个假设的问题……”

还要假设什么?藤野凉子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关于增井事件的,请你整理一下思路。关于你们今年二月犯下的抢劫伤害事件。”明明是昨天极力否定的说法,今天却故意说得这么凶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是不是觉得幸好没被警察抓起来?”

“这是当然。”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法?”

沉默许久后,桥田佑太郎开口了。

“很害怕。”他说,“心想,那家伙会不会真的死掉。”

“你是想到,会不会杀死了增井,对吗?“

“是的。”

“所以你觉得害怕。”

“是啊。”

“因此,以那起事件为契机,你作出了决断,对吗?”

“对。”

“好的。下面我要提出一个假设的问题,请你好好考虑再回答。如果没有增井的事件,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证人又开始哆嗦起来。

“如果没有那个契机,你还会和大出、井口混在一起吗?即使时常感到厌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会是这样吗?”

“这个……不知道。”

“好吧,我们换一种假设。”神原辩护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后,又立刻严肃起来,“如果你和大出他们一起,在增井望事件之前就干出与此相仿的暴力事件,你会怎么样?”

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轻轻地“哇”了一声,紧紧握住了真理子的手。

藤野检察官瞪大眼睛,半张着嘴。

“请你好好考虑一下。”神原辩护人注视着桥田证人,一鼓作气地发出了连续攻击,“如果在增井望事件之前,你们已经闯下会担心受害者送命的大祸,你会怎样?我再说得直接一点。如果你们在二月份之前犯下凶杀案,你会怎样?如果你知道大出杀了人并隐瞒着,你会怎样?你还能保持自己原有的生活状态,和大出、井口保持原来的关系吗?你能够不作任何反省,不恐惧不后悔,也不与另外两人产生隔阂,继续亲密无间地相处下去,然后再去袭击增井望吗?”

“我反对!”检察官高喊着站起身来。

同时,辩护人以同样大的嗓音喊道:“我收回刚才的提问!”

陪审团开始小声喧闹起来。竹田陪审长缩着脖子笑了出来。有个男生低声说了句“真乱来”,兴奋的语气传达出与字面意思相反的夸赞之意。是原田说的吧?

桥田佑太郎在证人席上摇着头,对藤野凉子脸上的怒容感到十分惊讶。

“才不会呢。”证人小声答道。这句话是冲着检察官说的,言下之意是:藤野,你干吗要这么激动?

“陪审员们,请将刚才辩护人的提问和证人的回答都忘掉。这是诱供。”井上法官干净利落地说完,为了镇住怒不可遏的藤野检察官,抓起木槌重重地敲了一下,“藤野,你坐下。要我说多少遍!”话音中带着明显的威吓。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

“厉害厉害!”山野纪央在真理子耳畔低声说道,“神原想干的就是这个。”

“哎?”

“藤野率先提起增井望事件,是为了让我们认为大出他们确实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如果桥田不出现,那事情到此为止。可如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真理子知道纪央很兴奋,却听不懂她话中的涵义。

“就是这么回事,真理子。如果杀害柏木在前,那么桥田早就跟大出他们断绝来往……”

“陪审员!”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吓得两人都缩紧了脖子,“不准擅自议论!”

山野纪央没有松开握住真理子的手。真理子的另一边,向坂行夫笑容满面,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

“检察官会生气可以理解。我做得有点过头了。”神原辩护人笑着低头道歉,“下面不说假设了,让我们回归事实。”

辩护人重新转向桥田证人,调整自己的呼吸。陪审员们自然而然地随着他一同调整呼吸。

法庭重回短暂的平静

“桥田佑太郎。”

“嗯。”证人点点头。

“去年圣诞夜,你在自己家中,对吗?”

“嗯。”

“不在本校教学楼楼顶?”

“嗯。”

“好。”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在楼顶上。”

辩护人的语调表明,对桥田证人的证言,他不仅表示确认,同时显示出坚定的信任。真理子心底微微一颤。

“你和大出都没有杀死柏木,这就是你想陈述的事实,也是你想让陪审员们听到的真相,对吗?”

证人看向陪审团,陪审员们也看着证人。

“是的。”证人回答道。

停顿一拍后,神原辩护人对井上法官说:“证人去年圣诞夜的不在场证明,有当天在他母亲店里的常客长濑先生的陈述书为证。”

“本法庭将作为证据加以采用。”井上法官看向藤野检察官,“不需要当面询问证人吗?”

藤野检察官没有回答。她正愣愣地看着神原辩护人,仿佛整个人都冻僵了。她身边的佐佐木吾郎见状,悄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藤野。”

听到井上法官的喊声,藤野凉子这才回过神来:“啊?不、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

“就是那个,针对长濑证人的询问。我们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见解和主张。”

神原辩护人对证人笑了笑:“这下就省事了。不过,长濑先生说过,他会一直等到你出庭作证结束为止。”

听完这句话,真理子脑海里灵光一闪。她突然明白了,今天和桥田佑太郎一起来学校的,就是这位叫长濑的客人。小山田修一厢情愿地说那是“他老爸”,肯定是搞错了。

“长濑先生出于关心,今天陪着证人一起来了。他承诺,如果有必要,他愿意出庭作证。”神原辩护人对陪审员们说完,随后问证人道,“证人家是母子单亲家庭,是吗?”

“嗯。”

“你没有父亲。不过,也有常来店里喝酒的老客人关心你。真令人欣慰。”

证人没有回答。他依然低着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看到他和上年纪的男人在一起,同学往往会以为那人是他父亲。身处幸福家庭之中,完全不谙世故的人,绝不会考虑到别的情况。真理子望向小山田修的侧脸,见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询问还将继续,请坚持一下。”激励过证人后,神原辩护人翻开手头的文件。助手野田健一小声说了些什么,神原辩护人弯下身子倾听,一次次地点着头。

野田好像也很兴奋。

注意到真理子视线的野田健一将握成拳头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检方席上的藤野凉子将一份文件掉在了地上。她嘴里说着“啊呀,对不起,对不起”,和佐佐木吾郎、萩尾一美一起,手忙脚乱地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纸张。真理子注意到,小凉的额头在冒汗。

小凉这是怎么了?

神原辩护人抬起头,端正身姿。野田健一也挺直腰背,握好铅笔,摆开一副随时可以记录的架势,模样有点滑稽。

“桥田,下面的询问需要你回忆更久以前的事。”神原辩护人说着看向井上法官,“下面,我将就十一月十四日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询问证人。在此之前,我想先确认井口充的证言。法官,我可以朗读井口证人的供述吗?”

井上法官按住眼镜框点了点头。

“谢谢,那我开始朗读了。”

这是真理子他们昨天听过的证言。可是,真理子看到纪央一动不动地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架势,自己也放松不下来。

神原辩护人开始阅读井口充的证言。尽管他今天一直在讲话,嗓子倒一点不嘶哑,读得十分流畅。

“请问证人,你的记忆与井口的证言是否有出入?”

桥田佑太郎摇了摇头:“没有。”

“你们三人与柏木展开言语交锋,柏木说的话,以及后来发展成肢体冲突的经过,这些内容和你的经历一致吗?”

“基本差不多。”

“井口的证言……”说到这里,神原辩护人将目光落到陈述书上,“提到你表情严肃,当时只有你似乎有点怕柏木。”

证人垂下双肩,点了点头。

“这是井口描述的你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这样的解释没问题吗?”

“嗯。”

神原辩护人皱起眉头:“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与柏木言语交锋后,你就觉得柏木有点可怕了?”

“说可怕,有点夸张了。”

“那该怎么说?”

“觉得别扭罢了。”

“为什么?”

“他说了‘杀人’之类的话。”

“只是嘴上说说。或许是要在你们面前逞强?”

桥田佑太郎摇了摇头:“柏木的眼神很诡异。”

“如何诡异?”

“他的眼神有些凝滞。他是当真的。”

“你觉得,柏木真的想知道杀人的感觉,对吗?”

“嗯。”

“关于此事,你后来对大出、井口说起过吗?”

“没有,因为被楠山老师训了一顿。”

“就不想再说这些了?”

证人点了点头:“再说,小俊也不会在意。”

“井口在作证时说,他和大出都觉得柏木让他们来气。”

“只是在当时罢了,过后马上就忘了。”桥田佑太郎说道。大家都静悄悄地听着,唯独胜木惠子轻声笑了出来。

“这就是说,在此之后,你们就没有再谈起过柏木的事?”

“嗯。”

“你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吗?”

真理子原本以为桥田会立即给出肯定的回答,可事实却令她大吃一惊。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觉得不对劲。你仍然很在意他?”

“是的。”

“你对柏木在理科准备室说的话,还有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都很在意?”

“是的。”证人咳嗽起来。从刚才起,他的嗓子就变得很干。

“要喝水吗?”

“不,不需要。”重重地咳嗽一声后,证人继续说道,“柏木不来上学后,我就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呢?”

“就是那个……”桥田的表情表明,他在回忆早就准备好的答复,“我心想,柏木会不会真的去杀人。”

「你们杀过人吗?」

“因为他说过这样的话,对吗?你很不安,很担心。因为他说话时的眼神十分认真。”

“嗯,是的。”

“请允许我再啰唆一句,你对大出和井口谈过你的担心吗?”

“没有。”

“因为他们两人一点没有把柏木放在心上,对吗?”

“没错。”

“那么,你只是在一个人暗自担心?”

“是的,不过……”证人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不过?”

桥田佑太郎看着神原辩护人的脸,似乎在询问:可以说吗?

神原辩护人用眼神示意他说出来。

证人做了个深呼吸。藤野检察官也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

“我一直觉得不对劲,一直放心不下。”

“你有没有采取过行动?”

“我去问了他本人。”证人说,“我向柏木求证了此事”

真理子看到野田健一在桌子底下挥了挥拳头,似乎在内心高呼:干得好!

如果有旁听者在场,估计已经闹成一片了。在座的陪审员们听了桥田佑太郎的这句话,却全都屏住了呼吸。法庭鸦雀无声。

藤野凉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声不吭地坐在两个满脸吃惊的事务官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神原辩护人问道。

“十二月初,第一个星期六或星期天。”

“你是在什么地方和柏木见面的?”

“我不是故意要和他见面的。”桥田佑太郎挠了挠头用辩解的口吻说道。他的手臂特别长,手也很大。桥田佑太郎可是个能和竹田陪审长比肩的高个子,而真理子似乎早把这一点忘了。

“那天夜里,我们家店里的冰用完了,我妈叫我到便利店去买。我就是在那里遇见柏木的。”

“哪里的便利店?大概几点?”

“与我家相隔两三家门面的那家。当时快十二点了,我还吓了一跳呢。”

“柏木当时在干什么?”

“站在角落里看杂志。”

“他立刻注意到你了?”

证人点了点头。

“他看到你后,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傻笑了一下。”

“傻笑了一下?”

“是的。”

“表示亲切的笑?”

“不是。大概是看到我吓了一跳,觉得很好玩。”

“你当时吓了一跳,是因为突然遇见了让你耿耿于怀的柏木?”

“嗯。”桥田证人撇了撇嘴角,“我觉得有点来气。”

“你吓了一跳,让柏木看笑话了,所以觉得来气?”

“是的。”

“那后来又怎样了?”

“我一开始不想理他,可我买完冰块正要出门时,他又朝我看了一眼。”

“脸上还在傻笑?”

“我走过去向他搭话了。”

“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干吗呢?’”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桥田佑太郎停顿片刻:“他说,‘你是来跑腿的吗?’”

神原辩护人微微偏了一下脑袋:“意思是‘你是来便利店买东西的吗’,对吧?”

“我想是的。”

“很随和嘛。”

“可我很来气,觉得被他耍了,所以我……”他放低声音,“对他说,半夜三更泡在便利店里,会被警察带走的。”

“柏木的反应如何?”

“他又傻笑了一下。”

“没有躲躲藏藏吗?”

“一点没有。”

“还记得柏木当时的服装吗?”

“运动衫。”

“他日常穿的衣服?”

“是的。”

“柏木的父母说过,自从柏木拒绝上学后,生活规律就乱了。日夜颠倒,通宵不眠是常有的事,有时还半夜出门。”神原辩护人对法官和陪审团作出说明后,继续询问证人道,“之后,你们又说了些什么?”

“由于我一直很在意,就问他为什么不来上学。”

真是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柏木回答了吗?”

“他说,‘你不用担心,反正和你无关。’”

“他看穿你的心思了,对吧?”

证人没有回答,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对他说,‘你想学坏也学不来,还是算了吧。’”

“你的意思是,装坏学生逃课并不适合他,对吧?后来呢?”

“他说,他不是在逃课,只是拒绝上学罢了。”

“当时,周围还有什么人吗?”

“只有店长站在收银台那边。”

“就是说,只有你和柏木两个人站在便利店摆放杂志的角落里谈话,是吗?”

“是的。”

“说话声音大吗?”

证人摇摇头,抬眼看着神原辩护人:“那家店的店长认识我。”

“你为了帮店里买东西经常去那儿,所以店长认识你了,是吧?”

“嗯,我们也算街坊,所以我再晚过去也没事,可柏木就不同了。他个子小,看起来像个小学生。”

“你觉得他在店里磨磨蹭蹭的,会被人批评,对吗?”

“嗯。所以我拉着柏木一起走出了便利店。”

真理子有点感动。原来桥田还有这样一面。

“柏木老老实实地跟你走了?”

“嗯。”

“他没有反抗?”

“没有。他说,以前夜里也来过,没什么。他还笑着说,便利店不就是这样的吗?”

“后来呢?”

“来到我们家的店跟前,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

“说了些什么?”

桥田佑太郎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我不太会讲话。”

“没问题啊。到目前为止,你的证言都很明晰。”

见到证人用不太相信的眼神朝陪审团看过来,真理子便对他点了点头。即使没有和证人对上眼,但真理子相信,对方肯定看到了自己的动作。

“我真的觉得柏木比较危险。”

“你有预感,他会做出杀人或伤人的行为,是吧?”

“嗯。所以我对他说,‘你有点危险。’”

“你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对他本人说了?”

证人点了点头。

“柏木有什么反应?还是在傻笑吗?”

“他很吃惊。”

“吃惊?”

“嗯。他说,‘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对吗?’”

“他在理科准备室说的话,不是说着玩的,是当真的,对吗?”

“是的。”

“从他的神态上,能看得出来?”

“那时,他没有傻笑。”

神原辩护人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催促证人继续说下去。桥田佑太郎的额头开始冒汗。

“我觉得他真的想杀人。我对他说,‘你还是算了吧。这种事你做不来,连我们也不会去做。’”

“柏木又是怎么回应的?”

“他说,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想借我们的手。于是,我……”桥田佑太郎越说越快,嘴边堆起了唾沫,他用手背使劲擦了擦,“我问他,你到底要杀谁?是老师,还是父母?”

银边眼镜后方,井上法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而藤野检察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都不眨一下。

“我问他到底看谁不顺眼,他说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希望自己身边有人死去。”

神原辩护人露出困惑的眼神:“什么意思?”

“柏木说,如果自己身边有人死去,就能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了,否则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证人全身颤动了一下,“我真觉得这家伙脑袋有病。否则谁会像谈论考试似的一本正经地说,希望有熟悉的人死去?”

“所以你感到恐怖。而当时,柏木有没有看出你的恐惧?”

证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叫我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拖累我们。”

竹田陪审长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桥田,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是早点跟我说,不就没事了吗?”

这番话,他好像憋了很久。井上法官立刻严厉制止了他。

“陪审长,请保持安静。”

竹田陪审长用抗议的眼神瞪着井上法官,垂下双肩。坐在证人席上的桥田佑太郎像是借机隐藏自己似的,缩了缩身子。

即使相处时间不长,竹田陪审长和桥田佑太郎也曾同属一个课外社团。真理子从篮球社主力竹田的侧脸上看到了些许沉痛,心中不禁隐隐作痛起来了。

“后来呢?你们又说了些什么?”

证人蜷缩着身子,回答道:“没有了,就这些。我说了句‘你有病’就到店里去了。”

“柏木一个人留在了那儿?”

“是的。”

“其实,你是逃走的,对吧?”

“嗯,没错。”

“你当时十分害怕,怕到要逃走?”

“我觉得柏木太不正常了。”

“这件事,你对谁说过吗?”

“没有,一直到对你们说起为止,没跟别人说过。”

“就连你母亲也没有吗?和柏木的班主任森内老师、大出和井口他们都没说过?”

证人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说?”

没有回答。

“是怕别人不相信?”

“倒也不全是。因为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你觉得柏木的想法和话语全都难以置信,是吗?”

“是的。”

“你觉得还是不闻不问,别和他纠缠的好,是吗?”

“嗯。反正我什么也做不了。”

“从那以后,你和柏木见过面吗?”

“没见过。”

“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怎么会呢?”

“你有没有主动跟他联系过?”

证人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谢谢!法官,我们去那家便利店调查过,遗憾的是,他们的防盗监控摄像头的录像带是循环使用的,去年十二月初的录像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即使无法确定具体的日期和时间,店长还是记得去年年底,桥田深夜来买冰时和一个小个子同学在店里见过面。这一点我们已经作成陈述书,现在将其作为辩护方证据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井上法官立刻作出决断。

他没想到要征询检方的意见,可不知为何,藤野检察官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听到井上法官的问题,藤野凉子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桥田坐在证人席上缩成一团,一副相当胆怯的模样。

藤野检察官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将脸转向证人:“桥田。”

证人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你口才见长啊。”藤野检察官略显僵硬地微笑着,“简直像换了个人。短时间练成这样不容易,一定很辛苦吧?”

证人偷瞄了神原辩护人一眼,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藤野到底在说什么呀?

神原辩护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作为回应。

“我在问你,为了完成出庭作证的任务,你有没有以神原辩护人和野田助手为对手作过练习?”

藤野检察官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证人没有回答。

“我的交叉询问仅此而已。桥田,感谢你参与此次校内审判。”藤野凉子低头鞠了一躬,坐了下来。桥田佑太郎依旧愣在证人席上一动不动。

“我……”证人低着头,咳嗽了一声。神原辩护人稍稍睁大眼睛,野田健一有些惊慌。

井上法官探出身子:“证人,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桥田佑太郎点了点头。

“明白,本法官准许你发言。”

面对法官正式严肃的措辞,证人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神原辩护人亲切地作了说明。

大家都如此郑重其事,桥田就更说不出话来了。真理子很理解扭扭捏捏的桥田内心的想法。

“我只是觉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自己想到的事……”

闷葫芦桥田佑太郎很少这样自发地表达意见。

“一定要好好讲出来。”

他站起身,低着头朝教室后方走去。真理子看到,竹田陪审长正对着桥田的后背无声地呼喊:你这个笨蛋!

是啊,真是个笨蛋。

“我想就之后的证人询问方式提请讨论。”桥田佑太郎离开法庭后,神原辩护人说道,“按照今天早晨提交的证人清单,我方还需传唤一名证人,之后便是针对被告本人的询问。”

藤野检察官插话道:“这份清单上的‘今野努’是什么人?怎么只写了一个名字?”

“对不起,目前阶段只能公开姓名。这个人到底来不来,不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呢。”

“这是怎么回事?”藤野检察官的不愉快显而易见。在真理子看来,小凉似乎还有些胆怯。

“这是对方的要求。现在只能说声‘对不起’。说到这位证人,法官,”神原辩护人将藤野检察官的严厉指责搁在一边,面对井上法官说道,“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空来。另外,他希望在有旁听者到场的公开法庭亲自询问被告,因此今天无法实现,请放在明天之后进行。”

陪审员们全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胜木惠子更高叫起来:“简直放屁!你们想让俊次出洋相吗?”

“陪审员,请保持安静。”

“难道不是吗?”

“安静!否则就赶你出去。不,否则要罢免你的陪审员资格,胜木。”

“就是要将你开除出陪审团。何必说得这么凶……”原田仁志解释道。果不其然,胜木惠子开始发飙了。

“怎么着?要开除我的陪审员资格吗?有本事你试试看!”

“胜木同学!”这次是纪央、教子和弥生的女声三重唱。只有真理子没有加入。

“你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蒲田教子拿出女陪审员领导者的风范,“别使性子。我们是一个团队,你要是被开除,我们也只能解散。这对大出不利,明白吗?”

胜木惠子吊起眼角,还露出一丝胆怯。

“明白了吗?”教子提高嗓门。

“明白……”

“她说她明白了。法官,对不起。”

竹田陪审长出来收场,除了藤野凉子和必须保持威严的井上法官,大家全笑了。

“那好吧,呃……刚才说什么来着?”连神原辩护人都乱了阵脚,“检方的证人清单上,今天也只有三宅树理一人吧?所以……”

藤野检察官又插话道:“我们接受法官刚才的裁决,想传唤四中的增井望到庭作证。”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传唤了,他能马上来吗?”

“这个……”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在明天,今天就此休庭不就好了?我想各位陪审员也需要时间仔细研究今天的证言和陈述书。”

教室里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两点半。与前两天相比,现在时间还早,可今天重要的证言比较多,真理子的脑子开始转不过来了。校内审判已经到了第三天,紧张和疲劳都积累到了一定程度,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也是,要不就此告一段落?”

井上法官也一下子放松了。这时,教室前方响起敲门声,山崎晋吾的脸探了进来。

“打扰了。”说着,他死板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津崎先生问,在休庭或今天的审理结束后,大家能否给他一点时间,说代理校长冈野到时候也一起来。”

大伙儿议论开来了。井上法官将脱了一半的黑袍重新穿好,他的法官职责也重新回到了身上。

“有什么事吗?”他反问道。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法官如果许可,我就马上去校长室通知他们。”

“明白,我同意。”

又鞠了一躬后,山崎晋吾跑开了。

“听说山崎他,”原田仁志说,“和楠山老师比武,还打赢了,是真的吗?”

“真的。他可是我们的无敌法警。”蒲田教子如此答复道。

在大家聊开之前,代理校长冈野就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小法庭。他是个高个子,就他的年龄而言还算时髦。他身后紧跟着的是圆头圆脑的豆狸——前任校长津崎。虽说津崎先生不再担任校长,但他在学生心中的地位依然没有改变。到现在,真理子仍不敢正视这位因顾虑冈野而畏畏缩缩的豆狸先生。

“你们的课外活动很顺利嘛。”代理校长冈野开口了。

他那对高耸的肩膀似乎在说:事到如今,我依然不赞成你们。“作为老师,我们也并不想打扰你们。可现在有一个问题。津崎先生,你请讲。”他的态度露骨地表明,所谓的“问题与他无关,是津崎先生带来的。”

“各位,打扰了。”津崎突然低下圆圆的脑袋,向大家鞠了一躬,“不过,我认为此事对大家,对校内审判都十分重要,同时,也得到了冈野老师的认可。”

“只是短时间的。”冈野在一旁插话道,“十分钟之内。”

“对,十分钟之内。”豆狸重复了一遍,“刚才我在等你们休庭。今天结束得早,真是太好了,如果一直搞到傍晚,我就只好放弃说服那边的念头了。”

那边?那是哪边?这次搞不清状况的不止仓田真理子一个了,连井上法官和神原辩护人都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津崎先生?”

比起一边擦汗一边语无伦次的津崎先生,井上法官要威严得多。

“关于森内老师的事件。”

陪审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藤野检察官和神原辩护人拉开架势,准备倾听下文。

“有进展了吗?”井上法官问道。

“嗯,是的,事情是这样的。”

豆狸先生从开领衬衫的口袋中掏出手帕,开始擦脸。见此情景,真理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个打伤森内老师后逃走的女子,现在来到了本校。”

大家脸上的表情除了震惊,分明还带有几分惊恐。

“就在学校里?在哪儿?”率先尖叫着站起身来的是萩尾一美,

“打伤森内老师还不够,还想来袭击我们吗?”

“傻瓜。”佐佐木吾郎说着拉住了她的胳膊,让她重新坐下,“你真是傻到家了。”

“怎么了?她可是个杀人犯!”

“不是杀人犯。森内老师不是还活着吗?正在恢复健康。”

因鲜有的震惊而站起一半身子的神原辩护人,半张着嘴又重新坐了下来,并对野田健一笑了笑。健一毫无反应,眼睛睁得浑圆,像是晕厥了一般。

“野田,打起精神来。”

被神原辩护人摇晃了几下,野田健一终于回过神来。

“就是住在森内老师家隔壁的垣内美奈绘。过一会儿,她就要去警察署了。”

“哎,去自首吗?”

教子和弥生叽叽喳喳地交谈着。

“不是自首,这种情况下,应该叫‘投案’。”井上法官也加入话题,认真纠正道。

“垣内女士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准备向警方投案。”津崎先生说道,“考虑到被拘留后就无法再与大家见面交谈,她说什么也要在投案前来向举办校内审判的大家道歉,从中午开始一直等着。”

“我命令她待在校长室里,大家放心,这女人不在教室附近。”

代理校长冈野的说明让真理子想起,上午在操场上见到浅井松子的母亲时,她曾说校长室里很热闹,也许就是因为垣内美奈绘在那里的缘故。真理子扭头看了看纪央,纪央对她点点头,两人似乎想到一块儿去了。

“为什么要向我们道歉?”藤野凉子的语气从吃惊变成了愤怒和不信任,“要道歉,首先应该向森内老师道歉。”

“她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可如果她跑到森内老师所在的医院,那会立刻有人报案。”

“这是自然。”佐佐木吾郎嘟囔道,“森内老师的母亲肯定会报案,不会听她一句话。”

“我原本认为,这样做相当不合理。”冈野用极其厌烦的眼神瞟了豆狸一眼,“然而,这个垣内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她的丈夫和律师陪伴。那位律师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请求,要拒绝恐怕也得费一番口舌。而且,我担心拒绝后,垣内本人会想不开,万一她又逃走可就麻烦了。所以,在控制时间的前提下,我同意了她的请求。”

“请恕我直言,冈野老师。”井上法官站起身来,“垣内美奈绘女士是与此次审判的核心——举报信相关的重要人物。如果可能,原本也想传唤她出庭作证。现在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十分钟也好,我们可以提供证人询问必需的时间。请将垣内美奈绘女士带过来吧。”不等冈野作出反馈,他看了看藤野检察官和神原辩护人,问道,“你们哪一方担任主询问?”

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同时举起了手,神原辩护人立刻将手放下了:“我把主询问的机会让给检方。毕竟森内老师是藤野的班主任。”

“这是理所当然的。”

没等代理校长冈野脸上的不满神情有所缓解,法警山崎晋吾已经将一行人带来了。从教室后门接连走进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子,估计是垣内美奈绘本人。

在校内审判开始到现在短短的三天里,仓田真理子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景象。有初中生突然变老;有好端端的大人在初中生面前失态;还有大学生如小学生一般顶撞自己的父亲。真理子觉得,接下来无论看到什么,她都不会再吃惊了。然而,垣内美奈绘的出现却让她否定了这个看法。

这个人也像个幽灵。

她原本一定是个清秀脱俗的美人,可如今却连半点美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她身上穿着件廉价的印花连衣裙,脚上莫名其妙地蹬着双运动鞋。脸上没一点化妆的痕迹,长长的头发贴在消瘦的脸颊上。

另外两个都是男人。紧靠在垣内美奈绘身旁的,是表情较开朗的那位。他稍年长,大约五十上下。另一个男人年龄和垣内差不多,是个大帅哥,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

前任校长津崎赶紧让这位低着头、神情恍惚的女子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她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这时,年长的男人开口了。

“各位,打扰了,不好意思。我是河野良介。我的职业用大家容易懂的话来说,就是私家侦探。”

站在靠走廊一侧的冈野听了这番话,立刻跳了起来:“河野先生,你不是说你是律师吗?”

河野侦探夸张地装起了傻,连第一次见他的真理子也看出来了。

“啊?我说的是垣内夫妇有一位名叫金永的律师。”

冈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豆狸正努力安抚他。

“法官、检察官还有辩护人,我们都在医院见过面吧?看你们个个都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河野侦探爽朗健谈,笑容满面,“各位陪审员,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我是你们忠实的支持者,会一直来旁听。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

这次轮到前任校长跳起来了。“河野先生,你来旁听了?”

“是啊。怎么,不可以吗?”

藤野检察官低下头笑了。

“你又不是学校的相关人员。”

“我受森内老师的委托,代替她来旁听。”河野侦探将手放在心口,恭敬地对真理子他们一群陪审员说,“我就是以这个身份来的。我受森内老师和她母亲的委托,调查举报信被转寄到电视台的事件。今天跟我一起来的,还有这位垣内典史先生。”

河野侦探朝那位三十出头的男子招了招手,那人向大家微微低了一下头。他脸上表情阴沉,眼睛红红的。

“垣内先生接到逃亡中的美奈绘打给他的电话,说是要向警方投案。于是垣内先生通知了我。”

“哇!”萩尾一美的眼睛瞪得浑圆,“当家的,真勇敢!”

“傻瓜,闭嘴。”佐佐木吾郎训斥道。

“怎么了?他没有将接到电话的事告诉警察,难道不勇敢吗?”

“那通电话是打到我公司里来的……”垣内典史低声回答。

萩尾一美怪声怪调地嚷嚷道:“这样就能突破防卫圈了?警察在这种时候真是一点也靠不住啊。”

井上法官对藤野检察官说:“快让这家伙闭嘴!”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道了歉。她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河野侦探也笑得很愉快。

“一美,你今天也依然我行我素嘛。”

两位校长都不禁哑然。在井上法官正式动怒之前,河野侦探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开场白到此为止。各位,这就是垣内美奈绘女士。让她坐到证人席上去比较好吧?”

“嗯,请她坐下吧。藤野检察官,开始你的主询问。”

“喂,等等。”被晾在一旁的代理校长冈野走上前来,“怎么能让这个女人靠近我的学生?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冈野老师,这里是法庭。请你服从法官我的指令。”

“井上同学!”

“法警。”井上法官无所畏惧地喊道。

山崎晋吾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室后门口:“在!”

“请让证人移动到证人席。你也守在一旁。”

山崎晋吾飞身上前,催促垣内美奈绘起身,引导她走向证人席。在大家交谈的过程中一直低头一言不发的这名女子,迈开步子时晃了一下身子。山崎晋吾立刻扶住她的肩膀,她应了一声:“谢谢。”

大家第一次听到她的说话声,是纤细甜美,很有女人味的嗓音。

“证人身体状况不好,坐着作证就可以了。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你的姓名。你是垣内美奈绘,对吗?”

垣内美奈惠在椅子上勉强支撑身体,抬起头来:“是的。”

“你住在江户川芙拉尔小区四〇二室,对吗?”

“嗯,对。”

垣内美奈绘憔悴的脸上微微浮动着惊讶的涟漪。她或许在感叹井上有模有样的法官范儿。

“那么,就请宣誓吧。”

磕磕绊绊的宣誓是她心力交瘁的体现。真理子感觉到,这个女人说话方式应该是嗲声嗲气的,虽说这与她的长相和气质并不相符,也说不定会有大人觉得这是女人味的体现。

即使不能过早地下结论,真理子也算窥探到了她内心的一角。

“垣内美奈绘女士,下面请你回答证人的问题。”井上法官用平直的口吻陈述道,“一问一答,没有法官我的许可不能随便发言。没问题吧?”

垣内美奈绘点了点头:“嗯。”她喘了口气,快速补充道,“采取大家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就行。”

“好的。藤野检察官,请开始。”井上法官对检察官点了点头。

“下面开始主询问。我是检察官藤野凉子。”藤野检察官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对垣内美奈绘鞠了一躬,“首先要问的是,你是否知道寄给森内老师的那封举报信,其大致内容为: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本校发生的柏木卓也死亡事件并非自杀,而是一起凶杀案。举报人声称自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凶案经过。”

“知道。

“拿到过原件吗?”

“拿到过。”

“你怎么会拿到原件呢?”

垣内美奈绘低下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从森内老师的邮箱里偷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给她制造麻烦。”

“你是森内老师的朋友吗?”

“不是。”

“只是公寓里的普通邻居?”

“是的。”

“你和森内老师之间发生过矛盾吗?”

“没有。”

“尽管如此,还是要做让森内老师难堪的事?”

垣内美奈绘抬手撩起长长的头发。

“我讨厌你们那位老师。”

“森内老师给你添过麻烦,或造成过损失吗?”

“没有,只是我单方面讨厌她。”

“为什么?”一板一眼不断提出问题的藤野凉子显得十分悲痛。

“是出于嫉妒。”

“连朋友都算不上,仅仅作为邻居的森内老师为何会让你嫉妒呢?”

“森内老师年轻……”证人停了下来。

丈夫垣内典史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年轻漂亮,日子过得春风得意,学生们也尊敬她喜欢她。这一切都让我嫉妒。”

藤野检察官抿着嘴,哼了一声,继续问道:“从森内老师的邮箱里偷取举报信,你这么做是有计划的吗?”

“不,只是碰巧罢了。”

“就是说,在此之前,你也曾经从森内老师的邮箱中盗取信件,窥探她的隐私,但偷到举报信纯属偶然,对吗?”

“对。”

“读过信后,你知道它很重要,是吗?”

“是的,我觉得可能很重要,就去查找相关报道,确认了它的重要性。”

“尽管如此,你还是将其撕破后,寄给了HBS的《新闻探秘》节目组?”

“是的。”

“是你自己想到要这么做的?”

“没错。”

“你看到《新闻探秘》的特别节目后,心里有什么感觉?”

垣内美奈绘再次将头发撩起,深深垂下脑袋。

“身为班主任,却毫无责任心地毁弃举报信,想借此隐瞒柏木的事件。当你知道森内老师被他人如此指责时,你是怎么想的?”

垣内美奈绘的长发后传出的话音轻得根本听不清:“对不起。”

藤野凉子和法警山崎晋吾一样挺立不动,死死地注视着证人垣内美奈绘:“询问到此结束。”

藤野检察官坐下后,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

“我叫神原和彦,在校内审判中担任被告大出俊次的辩护人。”

垣内美奈绘抬起头,抽搭着鼻子。

“垣内女士,你和大出俊次见过面吗?”

“没有。”她的话语中带有鼻音。

“和他的家人呢?”

“也都完全不认识。”

“除了森内老师,你在城东三中还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了。”

“将举报信寄给电视台时,你认为信的内容都是真实的吗?”

陪审员们全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证人。

“我……不知道。”

“不过,你觉得可能是真实的,对吗?”

“我不知道。”

“真的一点也不清楚?就没有考虑过,可能有百分之五十的真实性?”

撩起头发后,垣内美奈绘用湿润的眼睛仰视着神原辩护人:“我只觉得,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森内真是如此没有责任心的老师,就应该被人举报。”

“在当时,你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对吗?”

证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对。”

“现在,这种想法改变了吗?”

“我不知道。对于柏木这名学生的事件,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用手按住嘴,难以抑制哽咽,接下来的证言全部带着哭声,“可是,我做出了与成年人身份不相符的恶作剧行为,还伤害了森内老师。对你们的老师犯下了严重的过错。”

“我说……”垣内典史眨着红红的眼睛,站起身来,“美奈绘的这些行为源自我们夫妻间的矛盾。对于被卷入陌生大人之间矛盾的各位,我表示深深的歉意。美奈绘也想在投案之前,向大家谢罪。”

“垣内先生,你不是证人,请不要擅自发言。”

“可是,我……”

“你的谢罪和解释不该针对我们,而应该针对森内老师。”

初中生法官说服了陌生大人垣内典史,即使是初中生,他的训斥也句句在理。

“说的也是……对不起。”

垣内典史坐下后,神原辩护人说:“请允许我再确认一遍。关于柏木死亡的真相,证人毫不知情也完全不相关,是吗?”

“是的,我是个局外人。”

“你只想给森内老师添麻烦,是吗?”

“是的。”

“我的询问到此为止。”

视线从垣内美奈绘身上移开,神原辩护人依然站立不动。仿佛与他相呼应一般,藤野凉子也站了起来。

“这就结束了?”河野侦探问道。

井上法官答道:“证人询问已经结束,请你们退庭吧。”

“她伤害森内老师的事件就不问了?”

“此事与校内审判无关。”说着,井上法官也站了起来。

竹田陪审长带领陪审团和控辩双方的助手一同起立。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还坐着,跷着二郎腿,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似乎在高喊:你这个混蛋女人!都是因为你,俊次才受到了中伤。

“是吗?嗯,也是。”河野侦探重重地点点头,表情依然明快,只是嘴角抿得很紧。他催促着垣内夫妇:“我们走吧。”

“等一下!”一直被视作空气的代理校长冈野出声了,“河野先生,你还有事情必须向学生们说明。”

“啊。”河野侦探拍打了一下前额,“对了。各位,校长先生认为,垣内美奈绘女士投案前到本校来过的事,还是不要让警方知道的好。”

“这可不、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河野侦探没有理会慌了神的代理校长:“如果垣内美奈绘来本校见大家的情况泄露出去,说不定又会有人要追究校长的责任。这样说不就明白了?”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明白了,对垣内美奈绘来过一事,我们都会保密的。”井上法官作出了承诺。

“谢谢。”河野侦探道了谢。

冈野的脸上泛起了红潮,豆狸先生则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那我们就告辞了。大家加油啊。”河野侦探对眼前的初中生们敬了个礼。初中生们都没有冒失地给他回礼。

垣内美奈绘被丈夫和侦探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在前任校长的引导下,以及代理校长的监视下,朝教室后方走去。

踏出后门的那一刻,她挣扎着回过头来。

“各位同学,”这位“幽灵”泣不成声地说,“你们长大了可不要像我这样啊。”

一行人远去了。

真理子心想:她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到这里的吧。

“谁要那个大婶提醒啊?”胜木惠子恶狠狠地说。

“森林林也不见得有她说的那么神气。”萩尾一美嘴上执拗,眼里却噙满泪水。

佐佐木吾郎抚摸她的脑袋:“你真傻,干吗哭哭啼啼的?”

“那人倒是真心在反省。”

“很难说。说是主动投案,可也许不过是逃累了,吃足了苦头罢了。”

“如果是这样,她不会特地到这儿来。”神原辩护人说,“总不会是河野先生认为她对校内审判有利,才说服她来的吧。”

藤野凉子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一副累得要命的模样。现在法庭上没有大人,也没有证人,只剩下校内审判的核心成员。

“话说回来,那人可真是惨不忍睹。”沟口弥生注视着垣内美奈绘离去时走的教室后门,那位“幽灵”由此出现,又由此消失。

“这就叫害人害己。”蒲田教子说道。

井上法官说:“这句话一点没错。”

是啊,一点没错。

我将来变成什么样的大人都可以,哪怕默默无闻,也不能成为像她那样双眼晦暗,如同幽灵一般的大人。

这就是仓田真理子的人生目标。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垣内美奈绘的证件照,估计是护照或驾驶证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正面对着相机,人长得漂亮,妆化得在行,发型也相当时髦,给人工于心计的感觉。

有这种眼神的人,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那眼神冰冷得仿佛在瞳仁上罩了铠甲,似乎在说:谁也别想小看我,我是完美无缺的。

三宅树理在自己房间里,关上灯,一边托着腿看电视,一边胡思乱想起来。

垣内美奈绘本人做梦都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初中生评头论足。不,或许她做过这方面的心理淮备。毕竟她特地跑到城东三中,到校内审判的法庭作了证。

她是嫌疑犯垣内美奈绘。

男主持人的解说仍在继续。

“嫌犯垣内美奈绘面对警察的审讯,表现出诚实的态度。但被问到作案的具体细节时,她却说,‘由于我的心情没有平静下来,所以还不想说。’”

场景转换,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城东第三中学的教学楼,大门旁写有校名的牌子上打了马赛克。

搭档的女主持人说:“然而,垣内嫌犯在向警方投案之前,曾去过受害人森内惠美子工作过的学校,就伤害森内老师一事向她的一部分学生道了歉。”

男主持人用力点了点头:“是啊,学生们会很吃惊吧。据说此次会面是嫌犯强烈要求的结果。”

“家长们对此没有什么看法吗?”

“估计会觉得不妥吧。”

从近一个小时前开始,三宅树理就不停地更换频道,追看这则新闻。除了HBS,所有的频道都没有报道举报信的相关信息。也难怪,这原本就是《新闻探秘》的独家新闻,而且在如何处理这一题材上,HBS内部似乎分歧很大,其他的电视台自然就退避三舍了。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只响了一声就停了,大概是被父亲或母亲抢接了。

当主机呼叫子机的声音响起时,三宅树理伸出左手抓起子机,右手依然拿着电视遥控器。电话转来的时间很短,接电话的一定是父亲。因为无论对方是谁,妈妈总是会拖着对方喋喋不休,不会这么快就转过来。

“树理,是藤野打来的电话。”果然是父亲,“说不定学校方面有通知。可不要没完没了地电话聊天哦。”

“如果中途有电话插进来,我会告诉你们的。”

“我是说,不准电话聊天。”

“嗯”地应了一声后,树理不说话了。

听筒里传来“咔嚓”一声。

“喂,喂。”这是藤野凉子的声音了。

树理说:“我正在看电视。”

“哦,是吗?”凉子说,“我刚才也在看,是HBS吗?”

“一直在换台,HBS也看,可他们只会自我辩解。”

HBS的态度,就是把责任全部推给垣内美奈绘这个女人,说多管闲事寄来举报信,耍了《新闻探秘》节目组一通,甚至差点说出“茂木悦男制作的节目与我们无关”,似乎是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这些事随他们去说,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三宅树理操作遥控器关掉电视机。窗帘拉得很严实,电视机一关,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话子机显示通话的红灯在闪烁。

“三宅同学,你没事吧?”凉子问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个叫垣内的女人,我也知道。我不是说没关系了吗?”

出庭作证后,树理和陪她来的母亲一起待在保健室。她对尾崎老师说,希望留在学校,一直等到今天的审议结束。尽管母亲不太情愿,可树理希望留下来。她想到,或许自己会被再次要求出庭。到底是希望被传唤,还是害怕被传唤,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三点过后,藤野凉子来到保健室。看到树理时,她的眼神似乎在说:哦,你果然在。一瞬间,三宅树理有些后悔:早点回家该多好。

“虽然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可依然努力为我们出庭作证。谢谢你,剩下的事,我们会认真处理。”

凉子当时这样安慰了树理。树理觉得不爽,便立刻提起了另一件事:“刚才,差点杀死森内老师的那个女人来见大家了?”

当时,垣内美奈绘在校长室,等待法庭审理告一段落。而围绕如何对待她的请求,校长室里的人们争论得热火朝天。保健室和校长室位于同一楼层,校长室里的动静瞒不过树理她们。于是,尾崎老师向三宅母女讲明了情况。

“那个打伤森内老师的垣内美奈绘来了,她觉得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要向大家道歉。好像就是她寄举报信给电视台的。”接着她还问树理,“如果垣内美奈绘要和校内审判的成员见面,树理要不要一起过去?”

树理断然拒绝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了,保持沉默会让自己更像一个寻求正义的目击者。自己说的都是事实,这就够了。于是,树理当时对凉子说:“我不想为了去听垣内美奈绘的道歉而重返法庭。”

既然如此,那凉子现在为何还要这么问?

树理对着电话听筒说:“都是那个叫垣内的女人从中作梗,才让人觉得我——我和松子的举报信是冒牌货,真叫人来气。”

“我们可没这么想。”

“哦,是吗?”

我为什么会升起无名火?我在害怕些什么?有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冈野老师这么做会不会惹祸?怎么可以不经家长同意,让杀人未遂的嫌疑犯接近学生?说不定校长又要换人了吧?如果这事闹起来,校内审判会不会中断?”

藤野凉子沉默了一会儿。

“明天会有旁听者来。井上说,在开庭前,他会稍加说明。”

那位井上法官吗?神气活现的,看着就叫人来气。

“再说,垣内女士不是来伤害我们的,身边还有人陪伴,完全没有危险。我们也想听听她的证言。我想只要稍加说明,真正关心校内审判的人应该能够理解。”

“媒体能否理解就难说了。还有教育委员会。”树理说,“估计校长室的电话现在正响个不停吧?冈野老师会开道歉会吗?难道又要开家长会了?”

藤野凉子这回沉默了许久。

电话那头的沉默令三宅树理怒不可遏。为什么不开口?你不是有话想问才打来电话的吗?

“就是我爸爸。”三宅树理说,“是我爸爸报的警。那个叫垣内的女人不是去江户川警察署投案了吗?我爸爸特地查了电话号码,打过去说嫌犯在投案前竟然先去了城东第三中学,真是岂有此理。”

凉子仍然一言不发。

“我知道冈野老师叫大家不要声张,他也这样对我说了。我本来不打算说,可爸爸回家后,妈妈就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了。”

对于没能陪树理进入法庭,树理的母亲大为不满。她也看不顺眼校内审判的成员们,回家后就不停地抱怨:这些小孩子,竟然对大人指手画脚,太嚣张了。树理的父亲一回来,她就开始告状,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连垣内美奈绘到场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这事可不是我挑唆的。我爸爸就是那样的人。他看不得不正当的行为。可不是吗?大家串通好不说出去,就是不正当的行为。”

出人意料的是,听筒中传来了藤野凉子低低的笑声。

“我妈妈听说后也很生气,说冈野老师做得不地道。我也觉得你爸爸的行为是正确的。不过……”凉子继续道,“这件事暴露后确实会带来麻烦,所以冈野老师才叫大家不要声张的吧。”

“可是,警察会调查垣内美奈绘投案前的行动。一调查,不就清楚了?”

“可等到他们调查清楚,校内审判也结束了。只剩三天了嘛。”

“校内审判结束后,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倒不是,可我觉得,还是得优先考虑校内审判的顺利进行。要是冈野老师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我就不能批判他了。”

不知不觉中,三宅树理已经因愤怒而大汗淋漓。莫非,这些都是冷汗?

“藤野,你糊涂了吧?冈野老师怎么会为校内审判着想?他只会考虑自己的处境。”

“即便没有垣内美奈绘的事,他的处境也不会轻松。校内审判结束后,他会成为家长会上的众矢之的。”

“难道他明知会有麻烦,还允许你们搞校内审判?”

“不是这样的吗?我觉得冈野老师有他自己的打算,否则不会对校内审判听之任之,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停课处分。”

“不是因为你被高木老师打了耳光,让他进退两难,没法执意反对了吗?”

“有这样的事?我早就忘了。”

凉子又低声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冈野老师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一开始不觉得,可现在不同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凉子说,“连北尾老师也准备在校内审判结束后,为了承担责任而辞职。”

树理握紧了电话听筒:“北尾老师这样说过吗?”

“他已经把辞职信交给了冈野老师。”凉子提高了声音,“在这桩自己的学生可能被人谋杀的案子上,老师们不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也要了解真相。这一点也不好笑吧?”

什么真相?树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下去了。哼,真相!

“明天来旁听的人会更多。有了垣内美奈绘的事,要拒绝媒体的采访或许会更难。不过,我们会努力坚持到最后,你不用担心,等着就是。”

努力?坚持?想干吗?

“藤野。”

“怎么了?”

“你觉得大出会承认吗?”

他会承认是自己干的吗?会承认自己杀死了柏木吗?

藤野凉子的回答很简洁:“不知道。”

树理感到脚底升起了一股凉气。

“藤野,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可是检察官。”凉子回答。

树理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仅此而已?我要你说,我们一定会赢!你要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

听筒里传来藤野检察官轻微的呼吸声。

“此次校内审判,谁都不可能羸。”凉子说,“大家都满身污泥,遍体鳞伤,可即使如此也不能听之任之,所以大家才这么努力。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你的承诺可不是这样的!”

“我承诺相信你的话。现在我也相信,这样还不行吗?”

可信任不等于真相——凉子的话在树理的耳朵里改变了意义。

“你骗了我,对不对?”

藤野检察官没有回答。

“你哄骗我出庭作证。我要去告发你。”

藤野凉子放低声音,缓缓地反问道:“说给谁听?”

是啊,我去说给谁听?警察?老师?教育委员会?茂木记者?

如今,到底有谁会真的偏袒我三宅树理呢?

大家都满身污泥,遍体鳞伤。

树理想扔下话筒,挂断电话。可她做不到。因为她觉得,如果挂断电话,就会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离开。

我要去见松子,我要告诉她,藤野凉子是个多么讨厌的女人,是个心眼多么坏的骗子。

「是啊,树理。我理解你的心情。」

明明不可能理解,可松子总会这么说,叫我不要生气,不要哭。

可是,松子已经不在了。

“只有我一个人是坏人——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如果今后我会被视作骗子,在别人的白眼中过日子,我绝对无法忍受,所以我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可这样做依然会被当成坏人,叫我怎么受得了?

“没人说你是坏人。”凉子说。

树理终于哭了出来:“那些陪审员,就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的。”

“我也想哭。”凉子说道,“大哭一场,心里会舒坦一些,然后明天继续努力。校内审判决不会半途而废,谁也别想阻挠我们。”

“如果,我说了谎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树理心中的另一个树理慌了,狼狈不堪。

你在发什么疯!

“如果那封举报信全是谎言,藤野,那你会怎么办?”

藤野凉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超出了树理的想象。不过,这确实是唯一正确的答复。

“验证举报信是真是假的人,不是你我,是法庭。”藤野检察官说道,“对不起。我打电话给你,原本只想让你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没想到竟说了这么多话。”

凉子挂断了电话。树理握着电话听筒瘫坐着。如果松子还在,她一定会理解我,偏袒我。她总是这样,可是……

由于我的谎言,让松子送了命。

三宅树理放声大哭,在心中哀悼着她曾经唯一的朋友。

“喂,喂。在吃饭吗?”

“不,是夜宵。”

“快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听着都恶心。”

“嗯,嗯。什么事?”

“刚才藤野打电话来,要我跟你分头通知其他陪审员。我一个人太费时间,两个人干会快一点。”

“哦,怎么了?”

“看电视了吧?新闻里不是播了吗?”

“是啊。拍了我们学校。是谁捅出去的?”

“是三宅的老爸报的警。”

“啊呀呀。”

“藤野说,这不能怪三宅,是她父亲执意要这么做的。”

“可是,垣内来道歉时,三宅她不在场。。

“说是她一直待在保健室里,所以知道这件事。她以前不就喜欢躲在保健室里吗?蒲田说过的。”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大家看过电视,都会像你一样瞎猜‘是谁给捅出去的’,那就不好了。所以藤野说,要告诉大家。”

“你这才叫‘瞎猜’。”

“别管这个了,快点通知吧。”

“我给谁打电话好呢?”

“女生全交给你。”

“胜木那里我可不打!”

“我也不想打给她。”

“那就让蒲田打给她。不过,胜木会关心这事儿?”

“这个先不管。她也是陪审员,必须通知。”

“真麻烦。”

“这是陪审长的命令。”

“好,好。不过话说回来,电视新闻都这么播了,明天还能开庭吗?”

“藤野检察官说得很清楚,井上法官会收拾事态。我也觉得无所谓,现在总不能半途而废了。”

“竹田,不,陪审长大人。”

“怎么了?”

“别放在心上。”

“什么事?”

“桥田。一来二去,事情就变成了那样。他自己不肯早点说,别人又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我在为这事儿生闷气?”

“没有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个棋手。”

“你应该说,‘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因为我是你的棋手朋友。”

“我说,要说朋友……”

“说‘棋手好朋友’更好一点。”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要说朋友,神原和柏木原本也是朋友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

“怎么说呢……为了朋友,他可真卖力。脑子也好使,智商估计得有一百七十。”

“陪审长大人,有句话你能不能不告诉别的成员?”

“什么话?”

“我总觉得那家伙有点可疑。”

“可疑?”

“我觉得他偷看了答案。”

“偷看了答案?”

“虽说还不太清楚,可我总觉得,我们都两手空空,就他一个人带着‘地图’。”

“你不是为了下将棋戒掉电视游戏了吗?”

“不是说这个。好了,不说了。给蒲田打电话。”

“是吗……喂,明白了。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老爸发火了,三宅还能怎么样?”

“明天说不定又得闹得不可开交。弥生,你没事吧?”

“没事。山野和仓田怎么样了?”

“山野很清醒,没事。仓田不会想太多,也没事。她连电视都没看,接到通知还大吃一惊了呢。”

“哈哈,这就是仓田。不过,她可是个好人。”

“我倒有点干着急了。”

“你和她或许有点合不来。不过,你不觉得她跟我有点像吗?”

“说什么呢?一点都不像。”

“哦,对了,教子。”

“什么事?”

“三宅的证言,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还不能讨论吧?”

“就现在一会儿,拜托了!你觉得,她讲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嘛,就像一段‘天上要下红雪了’的天气预报。”

“什么意思嘛,听不明白。”

“等到大家一起讨论时,我再说明。你先考虑一下。”

“我当然也会考虑。今天回家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关于三宅和浅井的事。”

“考虑了些什么?”

“要是教子你不转学过来和我交朋友,说不定我也会一直躲在保健室,甚至会不上学呢。”

“这个怎么说?”

“我只有教子你一个朋友。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待在学校里。三宅和浅井,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浅井在音乐社里不是还有朋友吗?”

“嗯,从三宅这边来看,是这样的。”

“嗯。”

“所以我就想,要是——这只是假设,真的是百分之百的假设。要是教子你对谁怀恨在心,想要报复,譬如,要写举报信寄给学校,说某个人干了哪些坏事,还要我帮忙,我会怎么办呢?”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当然不会了。所以我说是假设。”

“明白明白。”

“这种时候,肯帮忙的才是好朋友吧?要不,会说‘快别干了’的才是好朋友?”

“我说弥生……”

“如果我说‘快别干了’,可教子你依然要干,还真的干了。那这时,告诉别人‘那是在胡说八道’的是好朋友,还是替你隐瞒的才是好朋友呢?”

“反过来想想,如果你要写满是谎话的举报信,还哭着喊着要我帮忙,我会怎么做?”

“你一定会阻止我,对吧?”

“对,不仅仅要阻止你,还会发火,会跟你绝交。”

“竟然是这样。所以,我遇到这种情况也应该这么做,对吗?”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的话。”

“明白了,教子。谢谢。”

“神原有要紧事,正在打电话。那边结束后,他就会打给你。可是……”

“知道知道,别啰唆个没完,反正我无所谓。今天,我睡了一整天。”

“桥田很认真地出庭作证了。”

“管他呢!他也好,井口也罢,都不是我的朋友。”

“你看电视了?”

“老妈看了,还在叽叽咕咕着什么呢。电视里说什么了?”

“去问你妈妈。要是懒得问,也没关系,反正明天的旁听者人数肯定会增加。”

“大家都来看我被藤野痛批?”

“痛批?”

“不是吗?藤野以前不就那么歇斯底里吗?哼。”

“大出,你不必太勉强自己。”

“我干吗要勉强自己?”

“估计明天会很麻烦。”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有意思吗?”

“想想都觉得麻烦。”

“惹毛我,我就揍你们。”

“不要揍藤野。”

“笑什么笑?有这么好笑吗?我说野田,你是不是特别来劲?真要收拾你,像你这样的……”

“校内审判期间,我不会考虑这些。结束后,我大概就不能再让你见到了。我得考虑转学。”

“你这么耍嘴皮子,就说明你很来劲。”

“不来劲,怎么能替你辩护?我可是辩护人助手。”

“啊,等等。电视里放了森内的照片。这是怎么回事?”

“去问你妈妈,再见。”

在多通电话交错于空中的夜晚,井上家却是一幅姐弟正面对峙的光景,两人之间隔着录音机和文字处理机。如果让不明就里的外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他们在吵架。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由我们两个人搞定这盘磁带?”

“姐,你不是想当新闻记者吗?现在正好是练习的机会。”

“可从实际考虑,这办不到。不可能办到。”

“所以我说,只要整理出个大概就行。如果每个细节都弄清楚,当然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审案子,细节最重要,不是吗?”

“我是说,没必要对每句话的语气都斤斤计较,只要陈述书与证言没有矛盾,那就行了。”

坐在一大堆打印的文件前,井上康夫的姐姐叹了口气:“打印纸也是要花钱的。”

“好,好。”

“说‘好’只要说一遍就行了!”

“好,好。”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抽到了下下签?”

“没觉得。”

“那就是我抽到了。我居然摊上了你这么个弟弟。”

“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那是老爸和老妈同心协力的结果。”

“怎么个‘同心协力’,你知道吗?”

井上康夫用手按住眼镜框。“别摆出这副架势。等你今后涉及经济犯罪,被东京地方检察院逮捕时,再摆出来好了。”

井上康夫将刚刚打印出来的纸张放在一旁,随手伸进T恤衫挠了挠肚子。

“不能挠,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痱子越挠越厉害。你干吗非得穿那件长袍?”

“那是法官的标志。”

“就那个稀里哗啦的塑料罩子?”

“你烦不烦人。少动嘴,多动手。”

“你竟然对如此疼爱弟弟的姐姐说这样的话?”

井上康夫的手停了下来,一大颗汗珠从脸颊上落下,拖出长长的印迹。“姐……”

“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的辩护人,怎么样?”

姐姐看着弟弟的脸。这个聪明绝顶、说话认死理、用功得叫人来气、行事古板还从不肯认输的弟弟,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什么怎么样?”

“很优秀吧?”

“确实。他是个今后走错一步,就会因经济犯罪锒铛入狱的家伙。”

“跟我属于同一类型?”

“嗯,不过你们还是不要成为朋友的好。要是输给了这种人,你会受不了的,不是吗?那孩子人也长得帅。”

姐姐说着,看到弟弟既不生气也不笑,只是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就有点来气了。

“讨厌。你干吗呢?为什么吓成这样?”

“我看起来很害怕吗?”

“嗯。刚才有那么一点。”

是啊,我这个聪明又自大的弟弟害怕了。

在我上初中,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科幻电影,讲的是一颗巨型陨石撞击地球,使人类面临灭绝的故事。当时我很害怕,他却在一旁列数影片的科学漏洞,不停安慰着我。然而,就在刚才,这样的弟弟竟然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摘下眼镜后,井上康夫抬起胳膊擦了擦脸。

“我总觉得,这次校内审判开始偏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了。”

“意想不到的方向?”

“或许我们真能翻出事实真相。”

你们不希望这样吗?姐姐刚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果只是我神经过敏倒也罢了。可是,怎么说呢,今天我有一种感觉。藤野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没关系。藤野凉子不会做你的女朋友。”

听到姐姐的玩笑话,弟弟依然不笑。

“那家伙,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藤野凉子吗?”

“不,我说的是神原。”

井上康夫的姐姐把手伸进一大堆散落的笔记中摸索着。其中有一张神原辩护人和桥田佑太郎对话的速记。

“知道点什么?事件的真相吗?”

“嗯。”

“你是说,他明明知道真相,却还来做辩护人?”

“或许正因为他知道,才主动来当辩护人。也就是说……”

康夫又用胳膊擦了擦脸。

“他一开始就知道举报信在胡说八道,大出俊次什么都没干。所以他才能满怀自信地为大出辩护。今天,藤野也察觉到了这种可能性。因为进行到一半时,她的表现有点奇怪。”

井上康夫的脑袋虽然聪明,但并不等于他具有同等程度的想象力。他凡事爱纠结理论,即使在观看恢宏壮丽的科幻电影时,也常常会大煞风景地指出其中的科学错误。

这个满嘴歪理的小鬼,今天怎么会说出如此天马行空的话来?

“我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大概知道。”

“知道事件的真相,就等于他知晓不在柏木死亡现场就不可能知道的事。柏木没有留下遗书吧?”

“没有。”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想说‘是神原促使了柏木的死亡’呢?”

她本想说“杀死”,话到嘴边才临时换成了“促使”。

“姐。”

“怎么了?”

“你的逻辑有个漏洞。”

又来了,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鬼。

“哪里有漏洞?”

“在现场的人,并不仅限于受害人和凶手。也可能是目击者。”井上康夫说道。

“哦,是吗?”姐姐说,“我现在要说的只有一句:你快给我去睡觉!”

今天的井上康夫很听姐姐的话,真的去睡觉了。这样的情况,大概是最近五年里的头一回。

闷热的夏夜,只剩下姐姐一人被一大堆打印纸包围着。

奇怪,我怎么也心神不宁起来了?

窗外,遵守时令的秋虫正发出低低的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