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发迹

德莫特发迹了,一年赚将近两千英镑,西莉亚和他过着很美好的日子。两人都同意应该存钱,但也都同意不用急着马上开始存钱。

他们买的第一样东西是辆二手汽车。

其次,西莉亚渴望住在乡间,对朱迪来说会好得多,而且她自己又很讨厌伦敦。以往德莫特总是以开销为由反对这个念头:通勤的火车费、市区买食物比较便宜等等。

但是现在他也承认喜欢这个想法,他们会在离道顿西斯不太远的地方找栋村舍。

最后他们在一处大庄园分割出来建造的门房住宅定居下来,道顿西斯高尔夫球场就在十英里之外。他们也买了一只狗,很可爱的威尔士白色长毛小猎犬,名叫“奥布里”。

登曼拒绝随他们去乡间住。在他们经济环境恶劣的时候,登曼一直像个天使般守护着他们,然而随着富裕的降临,她却成了与之作对的恶魔。她对西莉亚非常无礼,经常不耐烦或轻蔑地把头一甩,最后干脆辞职,说是她认识的某人已经变得自命不凡了,所以到了她该做个转变的时候。

他们在春天里搬进了新家,最让西莉亚兴奋的是紫丁香,有无数盛开的紫丁香,从淡紫色到紫色,各种色调都有。清早漫步走进花园里,奥布里跟在她脚边,西莉亚觉得日子简直完美极了,不再有污垢灰尘和雾气,这是真正的家……

西莉亚非常喜爱乡间生活,以及带着奥布里去散很长的步。家附近有一所小规模学校,朱迪早上就去那里上学,如鱼得水。只面对一个人时,她很害羞,但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却毫不怯场。

“妈妈,将来我能去上真正的大学校吗?有好几百、好几百、好几百个女生的那种学校?英国最大的学校是哪一所?”

西莉亚和德莫特为了这个小小的家交锋过一次。楼上前方的房间之一要用来做他们的卧房,另一间德莫特要用来做他个人的更衣室,但西莉亚坚持要用来做朱迪的小孩房。

德莫特很懊恼。

“我想你会照你意思去做。我就成了家里唯一在自己房间里得不到阳光的人。”

“朱迪应该有个阳光充沛的房间。”

“什么话,她整天都不在房间里,后面那个房间相当大,有很多空间可以让她跑来跑去。”

“可是没有阳光。”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阳光对朱迪很重要,对我就没那么重要。”

然而西莉亚这次坚定立场,毫不让步。她也很想给德莫特有阳光的房间,但结果没给。

最后,德莫特倒是坦然接受了这次的落败,当作发个牢骚,不过却是那种好脾气的牢骚,假装是个被糟蹋的丈夫和父亲。

附近有不少邻居,大多数都有孩子,大家都很友善。唯一困扰的是,德莫特不肯到别人家去吃晚饭。

“听我说,西莉亚,我从伦敦下班回来累得要死,你还要我穿得很正式出去吃饭,过了半夜才回到家上床,我办不到。”

“又不是每天晚上,这还用说。但我看不出每星期一次有什么关系。”

“嗯,我不要去,你喜欢的话,你自己去好了。”

“我没法自己一个人去,人家请客吃饭都是一对对夫妇。而且要是我跟人说你晚上从来不出门——但毕竟你还年轻,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奇怪。”

“我肯定你不用我陪着一起去也行的。”

但这却很不容易。就像西莉亚所说的,在乡间,人家请客时一定请夫妇两人,要不就不请。不过德莫特的话也有几分公道。他养家活口,当然在他们的共同生活里也该有置喙的余地。于是她回绝了所有邀请,两人都待在家里,德莫特阅读财经方面的书籍,西莉亚有时缝纫,有时紧握着双手,思索着她脑中那户科尼什的捕鱼人家故事。

西莉亚想要再生一个孩子。

德莫特不肯。

“你以前总是说伦敦家里不够大。”西莉亚说,“当然那时我们也没钱。但是现在我们够富足了,家里房间很多,而且带两个孩子不会比带一个麻烦到哪里去。”

“嗯,现在可不是我们要孩子的时候,重新又来一次那么多的辛苦和麻烦,小孩啼哭和奶瓶等等。”

“我想你会一直这样说的。”

“不会,我不会一直这样说的。我想再要两个孩子,但不是现在。来日方长,我们两个都还挺年轻的。等到我们两个都开始对事情感到有点厌倦时,养孩子就会成了有点刺激好玩的事。现在就先享受一下人生。你可不想又再开始害喜吧?”他停了一下又说:“告诉你,我今天去看了什么。”

“噢,德莫特!”

“汽车。这辆二手车车况蛮烂的。是戴维斯带我去看的,但它是辆跑车,只行驶了八千英里而已。”

西莉亚心想:“我多爱他啊!就像个长不大的男孩。这么热衷……而且他工作如此努力。难道不该有他喜欢的东西吗?……将来我们会再生个孩子的。在这之前,先让他买车吧……毕竟,我在乎他多过世上任何小宝宝……”

德莫特从来都不想要招呼老朋友来家里住,这点很让西莉亚不解。

“可是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安德鲁斯吗?”

“对……可是我们已经彼此没联络了,最近也一直没见面。人会变的……”

“那卢卡斯呢?我们订婚的时候,你和他是形影不离的。”

“哦,我才没功夫去理从前部队里所有的人呢!”

一天,西莉亚收到埃莉·梅特兰的来信,现在她是彼得森太太了。

“德莫特,我的老朋友埃莉从印度回来了。我当过她的伴娘,可不可以请她和她先生来度周末?”

“当然可以,要是你喜欢的话。她先生会打高尔夫吗?”

“我不知道。”

“要是不会打的话,还挺麻烦的。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你不会要我留在家里陪他们吧?”

“我们能不能一起打打网球?”

这个住宅区有几个供居民使用的网球场。

“埃莉一向都很热爱打网球,至于汤姆,我知道他打网球的,他从前打得很好。”

“听我说,西莉亚,我不能打网球,这会毁了我的比赛。再过三个星期就是道顿西斯杯高尔夫球赛了。”

“难道除了高尔夫,别的事都不重要了吗?这真的让状况变得很棘手。”

“西莉亚,要是大家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况不就容易多了吗?我喜欢高尔夫,你喜欢网球。你请朋友来,跟他们去做你们喜欢做的事。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干涉你做你想做的事。”

这倒也是真的。听起来完全正确,但是做起来多少让事情变得很难。西莉亚寻思着,人一旦结了婚,多少就跟丈夫绑到一块儿了,没有人当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要是只有埃莉一个人来,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她丈夫也来的话,德莫特当然应该要陪他做点什么才是。

毕竟,当戴维斯(德莫特几乎每个周末都跟他打高尔夫)和太太来住时,她,西莉亚,就得整天帮忙招待戴维斯夫妇。戴维斯太太人很好,却很沉闷,只是坐着,得要找话跟她讲。

但她却没跟德莫特提这些事,因为知道他最讨厌人跟他争辩。她邀请了彼得森夫妇来家度周末,然后只能听天由命了。

埃莉没怎么变,她和西莉亚津津有味地聊着从前的事情。汤姆有点不爱说话,稍微老了一点,看起来就像个和善的小男人,西莉亚暗自认为,他总是看来有点心不在焉,却很开朗。

德莫特表现得非常良好,向客人解释说他星期六得参加比赛(埃莉的丈夫不会打高尔夫),但整个星期天他都帮忙招待客人,带他们去河边,西莉亚知道,他其实最讨厌把下午花在这种玩法上的。

等到客人离去之后,他对西莉亚说:“喏,老实说吧,我表现得够不够高尚?”

“高尚”是德莫特的口头禅之一,总是会引得西莉亚哈哈大笑。

“你是表现得很高尚,像个天使。”

“嗯,短时间之内别再让我做第二次了,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了,行吗?”

西莉亚没有让他再这么做。其实后来她挺想邀另一个朋友和她先生来度周末,但知道朋友先生不会打高尔夫,而她则不想要德莫特做出第二次牺牲……

跟一个要牺牲他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西莉亚心想,实在太难了。要他做烈士的话,德莫特会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是当他自己很享受时,跟他一起生活会好过得多……

更何况,他连对自己的老朋友都没什么感情。老朋友在德莫特看来,通常都是累赘。

在这一点,朱迪显然跟父亲是同一鼻孔出气的,几天之后,当西莉亚提到朱迪的朋友玛格丽特时,朱迪只是瞪大了眼。

“玛格丽特是谁?”

“你不记得玛格丽特了吗?在伦敦的时候,你常和她在公园里玩的。”

“不记得了。我从来没在什么地方跟玛格丽特玩过。”

“朱迪,你一定记得的,才一年前的事啊!”

可是朱迪根本就记不得有玛格丽特这个人。她不记得任何一个在伦敦跟她玩过的人。

“我只知道学校里的那些女生。”朱迪安然地说。

发生了一件颇令人兴奋的事。话说西莉亚接到一通电话,临时邀她去替补一个不能出席晚宴的客人。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亲爱的……”

西莉亚一点也不介意,她很高兴。

那天晚上她很尽兴。

她没有害羞,发现谈话很容易,不用留神自己是否“发傻”,现场没有德莫特的批判眼光落在她身上。

她觉得仿佛突然又回到了没出嫁前的时期。

坐在她右边的那个男人曾经常到东方国家旅行,这是西莉亚最渴望去旅行的地区。

有时她觉得,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丢下德莫特、朱迪和奥布里以及一切,冲到远方,消失得无影无踪……去漫游世界……

她旁边这人说到巴格达、喀什米尔、伊斯法罕、德黑兰、设拉子(真好听的地名,光是说出来,不用有任何意义都觉得动听)。他也讲到在巴基斯坦的俾路支斯坦省的游历经过,那时很少旅人能去那儿。

坐在她左边的是个年纪比较大、很和蔼的男人,他挺喜欢坐在自己旁边这个聪慧少妇,等到她终于转过头来跟他聊天时,还一脸沉醉在远方国土光华中的表情。

这人的工作跟书有关,她推想,于是就笑着把自己投稿失败的故事讲给他听了。他说很愿意看看她的稿子。西莉亚告诉他说,写得很糟糕。

“总而言之,我还是想看看。您是否愿意给我看看?”

“要是您想看,当然可以,但您会失望的。”

他认为也许会失望,因为她看起来不像个作家——这个金发白肤,长得宛如北欧人的少妇。不过,正因为她吸引了他,所以他才有兴趣想看看她写了什么。

西莉亚凌晨一点回到家时,见到德莫特已欣然入睡。她太兴奋了,忍不住叫醒德莫特跟他说话。

“德莫特,我过了一个很美好的晚上。噢!我非常尽兴!有位男士讲波斯和俾路支斯坦省的事情给我听,还有个很客气的出版商——晚饭后他们要求我唱歌。我唱得很差,可是他们好像不介意。后来我们去了花园里,我跟那个旅行家去看了莲花池,他还想亲我呢,不过挺好的,一切都那么好,有月光还有莲花以及种种一切,我还真愿意让他……不过我没有,因为知道你会不喜欢的。”

“没错。”德莫特说。

“可是你不介意,是吧?”

“当然不介意,”德莫特很好性子地说,“我很高兴你玩得尽兴,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叫醒,跟我讲这些。”

“因为我玩得太开心了。”她抱歉地补上一句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说。”

“我倒不介意,只不过在我看来这样挺傻的。我是说,人可以玩得很尽兴,却不必非要说出来不可。”

“我就忍不住,”西莉亚老实说,“我就是得要说很多才行,不然我会爆炸。”

“嗯,”德莫特说着翻过身去,“你现在已经告诉过我了。”

然后他又继续睡他的觉。

西莉亚边脱衣服边有点清醒冷静下来,心想,德莫特就是这样,喜欢泼冷水,不过挺善意的……

西莉亚已经忘了曾答应要给出版商看她的稿子,因此第二天下午这人上门来访,提醒她曾做出的承诺时,她很惊讶。

她从阁楼的柜子里翻找出了那叠蒙尘的稿子,再度声明这是个很愚蠢的故事。

两星期后,她接到来信,请她到伦敦去见他。

很不整洁的办公桌上到处堆了一捆捆的稿子,他两眼从眼镜后面对她闪烁着光芒。

“你瞧,”他说,“我晓得这是本书,不过这稿子却只有一半多一点,其他部分呢?是不是不见了?”

西莉亚困惑万分,从他手中接过稿子来。

接着沮丧得不由得张开了嘴。

“我拿错稿子了。这是我没有写完的旧稿。”

接着她就解释起来,他用心听着,然后叫她把修订过的版本寄给他,至于这份没写完的稿子,就暂时先由他先保管。

一星期后,她又被叫去。这次她朋友的眼睛光芒比上次闪烁得更厉害了。

“这第二次写的版本不好,”他说,“你找不到出版商愿意看的,而且不看也是对的。但你原来的那个故事一点也不差。你想是否能够写完它呢?”

“可是这故事根本就是错的,错误连篇。”

“听我说,亲爱的孩子,我会很坦白地跟你谈谈。你不是个天降奇才,我不认为你会写出杰作来。但是你的确是个天生的说故事人。你带着某种浪漫迷雾去想招魂、灵媒以及威尔士复兴派见证会这些事,可能你所想的全都是错误的,但你看到的却是跟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读者其实也是不懂这些东西的)看到的一样。这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可并不会喜欢阅读精心得出的事实,他们要的是虚构的,也就是像是真的却又不是真实的。注意,一定得要是似是而非的。你会发现你所告诉我的科尼什渔夫故事也是同样情况。你就把这些故事写成书好了,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在没写完之前,千万不要接近科尼什或者渔夫,这样,你才会写出那种人家在阅读科尼什渔夫时所期望会读到的逼真内容。你不会想要跑到那里去,结果发现科尼什渔夫并非自成一格,而是跟伦敦沃尔沃思水管修理匠差不多的同类。你真正知道的事情,你永远写不好的,因为你有个很诚实的脑子。你可以在想象中不诚实,却无法在实际中不诚实。你知道的事情,你没法写出假话,但是对于你不知道的事情,却可以写出最棒的假话。你得要写捏造的东西(对你来说是捏造的),却不能写真实的东西。喏,回家去写吧。”

一年后,西莉亚第一本小说出版了,叫做《寂寞海港》。出版社改正了那些很明显不准确的部分。

米丽娅姆认为这本书非常好,德莫特则认为颇差劲。

西莉亚晓得德莫特的看法是对的,但她却很感激母亲。

“现在,”西莉亚心想,“我自命为作家了。我认为这比自命为妻子或母亲还要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