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娘家多好啊!西莉亚摊直了身子躺在绿草上,感觉是多么美妙地温馨与活着……
榉木在头顶上方窸窣作响……
绿油油……绿油油……整个世界都是绿色的……
朱迪拖着一匹木马吃力地走上了草坡……
朱迪实在太讨人喜欢了,结实的小腿、红润的双颊、蓝色的眼睛、一头浓密的栗色鬈发。朱迪是她的宝贝女儿,就像她曾经是母亲的宝贝女儿一样。
只不过,当然,朱迪颇不相同……
朱迪不要人讲故事给她听,这真可惜,因为西莉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编出一大堆故事。然而,朱迪根本就不喜欢童话故事。
朱迪对于假想完全不在行,当西莉亚告诉朱迪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假装这片草地是大海,而她玩的滚铁环则是在河中奔驰的马时,朱迪只是瞪着眼说:“可是这是草地,而且你滚的是个铁环,不能骑在上面的。”
很显然,她认为西莉亚一定是个挺傻的小女生,使得西莉亚觉得颇泄气。
先是德莫特发现她很傻,现在则是朱迪!
朱迪虽然才四岁,却充满常理判断。而西莉亚则发现,常理判断经常会很令人泄气。
更甚的是,朱迪的常理判断对西莉亚有很不好的影响。她很努力要在朱迪眼中——充满评判眼光的清澈蓝眼睛——表现出明智,结果反而经常弄巧成拙,让自己显得更傻。
朱迪在自己母亲眼中完全是个费解的谜,西莉亚童年时所有爱做的事情,朱迪都觉得很无聊。朱迪没办法独自在花园里玩上三分钟,她会迈步走回屋里,宣称花园里“没有事情好做”。
朱迪喜欢做真实的事情。她在自己家的公寓里时,从来不会感到无聊。她会用掸子拂拭桌子,帮忙整理床铺,帮她爸爸清洁高尔夫球杆。
德莫特和朱迪突然成了朋友,两人之间发展出彼此都非常满意的交情。虽然对于朱迪的胖嘟嘟体形仍然感到痛惜,德莫特却不由得感染了女儿有爸爸陪伴时所表现出的开心。他们一本正经地跟对方说话,就像两个大人似的。当德莫特把一根球杆交给朱迪清洁时,他是期望她把这事情做好的。而当朱迪说:“这个很好吧?”来征求评论时——譬如她用砖块盖了房子、卷好了一个毛线球,又或者自己洗干净了一根调羹——德莫特从来不会随口说“做得好”,除非他真的认为好,否则他会指出哪里做得不对,或者结构错了。
“你这样会让她泄气的。”西莉亚说。
可是朱迪却一点也没泄气,也从来没觉得伤感情。她喜欢爸爸多过喜欢妈妈,因为爸爸难讨好得多。她喜欢做困难的事情。
德莫特很粗野,跟朱迪一起蹦跳玩耍时,朱迪几乎总是会受伤,跟德莫特玩游戏一定会撞出个包,或者擦破皮、夹到手指等等。朱迪却一点也不在乎。西莉亚那些比较温和的游戏在她看来太乖了。
只有在她生病时,她才要妈妈而不要爸爸。
“妈妈,你不要走开,不要走,在这里陪我。不要让爸爸进来,我不要爸爸。”
对于孩子不想要他在眼前,德莫特倒是相当乐得这样,因为他不喜欢病人。任何生病或不开心的人,都让他感到不自在。
朱迪就像德莫特一样,不喜欢人家摸她,讨厌人家亲吻她或抱起她。晚上睡觉前她可以忍受妈妈亲她一下,其他就不行了。她爸爸从来没亲过她。当他们互道晚安时,是互相咧嘴笑笑。
朱迪和外婆却相处得很好,米丽娅姆对于外孙女的活力十足和聪明很感开心。
“她反应快得不同寻常,西莉亚,一次就学会了。”
米丽娅姆从前的教学热情又复活了,她教朱迪字母以及一些简单的生词。外婆和外孙女双方都很享受上这些课。
有时候,米丽娅姆会跟西莉亚说:“可是她不是你,我的宝贝……”
听起来好像是她在为自己对青春感兴趣而辩解。米丽娅姆喜欢青春。在她复苏的头脑中有着教师的喜悦。朱迪在她来说是个持久不变的刺激因素和志趣。
但她的心是完全向着西莉亚的,母女之间的爱比以前更强烈。当西莉亚回到娘家时,见到的母亲就像个小老太婆,又灰又褪了色。然而一两天之后,她就活了过来,脸色变好了,眼睛也有了神采。
“我又得回了我的丫头。”她会很开心地说。
她总是邀请德莫特也来她家,但德莫特没来时,她也总是很高兴,她要西莉亚完全属于她。
而西莉亚也很爱那种重返昔日生活的感觉,感受到安心的快乐浪潮席卷了她:被爱着的感觉,很充实的感觉……
对她母亲来说,她是完美的……母亲不要她不一样……她可以就只做自己。
能够做自己真是令人安心……
还有,她可以尽情表现柔情,说自己想说的话……
她可以说:“我是这么的快乐。”不用怕因为看到德莫特皱眉,而要设法收回自己的话。德莫特讨厌听人说出自己的感受,他总觉得这很不像样……
回到娘家,西莉亚可以随她喜欢而尽情不像样……
回到娘家,她可以更体会到跟德莫特在一起有多快乐,她有多爱他和朱迪……
在纵情表达爱意并把脑中所想到的事情说个痛快之后,再回去做个德莫特认可的明智、独立的人。
噢,亲爱的娘家,还有那棵榉木……青草生长、生长,触着她的脸颊。
她蒙眬地想着:“它是活的,是只绿色大野兽,整个地球就是只绿色大野兽……仁慈、温馨又活生生的……我这么快乐,这么快乐……我已经有了世上所有我想要的一切……”
德莫特在她的思绪中快乐地忽进忽出,是她生命旋律的主题。有时她非常想念他。
一天,她对朱迪说:“你想爸爸吗?”
“不想。”朱迪说。
“可是你会想要他在这里吧?”
“会,我大概会想。”
“难道不确定吗?你那么喜欢爸爸。”
“我当然喜欢他,可是他在伦敦。”
在朱迪而言,事实就是如此。
西莉亚回去时,德莫特见到她很开心,他们度过了一个小别胜新婚般的夜晚。西莉亚喃喃说:“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嗯,我没想过这点。”
“你是说,你没想过我?”
“没有。想了又有什么用?想你又不能让你回到这里来。”
当然,这话也说得很对又很有理。
“可是你现在很高兴我在这里吧?”
他的回答让她很满意。
后来德莫特睡着了之后,她躺着没睡,感到如梦般的快乐,心想着:“真要命,但我想我是希望德莫特有时可以稍微不诚实一下……”
“要是他能说‘我想你想得要命,亲爱的’,那有多让人感到舒心又温馨呀!而且说真的,这话是不是真的都没关系。”
不,德莫特就是德莫特,她那可笑、会说真话犀利伤人的德莫特,朱迪完全就像他……
如果不想要听到真实答案的话,也许,聪明一点的做法就是不要去向他们提问题。
昏昏欲睡中,她想着:“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我是不是会吃朱迪的醋……她和德莫特彼此的了解比跟我的深得多。”
她倒是想到过,朱迪有时吃她的醋,她喜欢爸爸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西莉亚心想:“多奇怪呀!朱迪没出生之前,德莫特吃她的醋,甚至在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也一样。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得跟当初所以为的正好相反……”
亲爱的朱迪……亲爱的德莫特……如此相似,如此滑稽,又这么甜蜜……而且他们是她的。不对,不是她的,她是他们的。她比较喜欢这样,让人感到更温馨,更舒心。她属于他们。
◆
西莉亚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其实,她认为这只不过是“那群女生”的新阶段而已。“那群女生”已经处在垂死状态,西莉亚竭力让她们复活过来,让她们生了孩子,住在宏伟的庄园豪宅,还有有趣的生涯,但全都不管用。“那群女生”拒绝活过来。
西莉亚创造了一个新人,叫黑兹尔。西莉亚兴致勃勃跟着她从童年一直发展下去,追踪她的生涯。黑兹尔是个不快乐的小孩,一个穷亲戚。从小,她在育婴室女佣之中就有个恶名,因为她习惯念着:“有事情要发生了,有事情要发生了。”而通常总是会有事情发生的,就算只不过是育婴室女佣刺破了手指而已。黑兹尔发现自己已经建立起了类似女巫的名声。成长过程中,她学到要左右耳根子软的人是多容易的事……
西莉亚满怀兴致跟着黑兹尔进入到通灵、算命、降神等等的世界里。黑兹尔最后在邦德街一家算命所落脚,声名大噪,其实背后有个贫穷社会的“密探”小圈子帮她暗中调查。
然后她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海军军官,他是威尔士人,因此又有了威尔士村落的风光。慢慢地,情况开始明显了(人人都看得出,唯有黑兹尔没察觉),在她诈欺的手法之下,有着真正的预知天赋。
最后黑兹尔自己也发现了这种能力,因此吓坏了。可是她愈是想用欺骗手法,结果她那些离奇的猜测愈是说中……那能力已经抓住了她,不肯放过她。
那个年轻军官欧文则比较模糊不清,到最后事实证明了他是个花言巧语的无赖。
西莉亚只要有一点闲暇时,或者带朱迪去公园玩时,这故事就会在她脑海中继续发展。
有一天她想到,应该把这故事写下来……
事实上,说不定可以写成一本书……
她花了六便士买了些练习簿和很多枝铅笔,因为她用铅笔很粗心,然后动手写了起来……
真要写下来,反而不是那么容易。她写这段时,脑子其实已经想到六段之后了。等到真的写到了那一段时,原先想到的文字又已经从脑海中消失了。
不过她还是有所进展。虽然写出来的跟她原先脑海里的故事不大一样,但阅读起来还是挺像一本书的,有篇章等等。她又买了六本练习簿。
有一段时间她并没有告诉德莫特这件事,事实上,在没能把黑兹尔在威尔士复兴派[1]见证会上“见证”的那段内容写好之前,她不会说的。
这章写得比西莉亚原先想的顺利,她很有胜利之感,想对别人说。
“德莫特,”她说,“你想我能写本书吗?”
德莫特欣然说:“我认为这个主意好极了。要是我是你,我就会写。”
“嗯,事实上,我已经……我是说,已经开始写了,写了一半了。”
“很好。”德莫特说。
西莉亚跟他说话时,他曾放下正在阅读的一本有关经济学的书。说完这话,他又把书拿了起来。
“这是讲一个通灵女孩子的故事,但她不知道自己能通灵。然后她勾搭上了一个作假的算命所,在降神会上使出诈骗手法。后来她爱上了一个威尔士青年,还跑到威尔士去,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情。”
“想来有个故事情节吧?”
“当然有,我讲得不好而已。”
“你懂得通灵或降神之类的事情吗?”
“不懂。”西莉亚颇受挫折地说。
“那么,写这些东西不是有点冒险吗?再说,你也从来没去过威尔士,是吧?”
“对。”
“写你真正懂的东西不是比较好吗?写伦敦或者你家乡。在我看来,你只是在给自己制造困难而已。”
西莉亚感到羞愧。一如以往,德莫特是对的,她表现得就像个傻瓜。干嘛要挑自己完全不懂的主题来写呢?还有那个复兴派见证会也是,她从来没去过复兴派的见证会,那干嘛要描写这样的一个见证会呢?
然而说归说,她还是没法放弃黑兹尔和欧文……他们就在那儿……不,得帮他们想想办法。
接下来那个月,西莉亚把所能想到有关招魂、降神、通灵能力、诈欺手法等的文章通通看了。然后,花了很多心血慢慢重写那本书的第一部分。她做这事很没乐趣,所有的句子像是吞吞吐吐的,甚至毫无明显原由地陷入了最惊人复杂的文法纠结中。
那年暑假德莫特乖乖同意去威尔士度他那两星期的假期,这样西莉亚就可以去看看“当地色彩”。他们正式展开了这项计划,但西莉亚发现当地色彩非常难以捉摸。她随身带了小笔记本,以便记下让她印象深刻的事。但她天生观察力就特别不敏锐,日子一天天过去,看来要记下任何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
可怕的诱惑吸引着她,让她很想放弃威尔士,把欧文改成名叫赫克托、住在高地的苏格兰人。
可是接着德莫特又向她指出:还是会产生同样难题的。因为她也对高地一无所知。
失望之余,西莉亚索性放弃了整件事。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何况,她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演起新故事,这回是住在科尼什海岸的一户捕鱼人家……
她已经相当熟悉阿莫斯·波利杰了……
她没告诉德莫特,因为觉得心虚,很清楚晓得自己对渔夫或大海一无所知。写下来也没用,不过在脑海里编故事却很好玩。故事里会有个老奶奶,牙都差不多掉光了,而且颇邪恶……
迟早她总会写完黑兹尔那本书的。欧文可以成为伦敦一个卑劣的股票经纪人……
只不过,或者可说在她看来,欧文并不想要那样……
他生闷气,变得很模糊,以致真的根本不存在了。
◆
西莉亚已经相当习惯于贫穷,过日子很小心。
德莫特一心指望将来会赚到钱,事实上,他对这点相当肯定。西莉亚却从来没指望会有钱。她相当满足于保持现况,却希望德莫特不至于太失望。
两人都没预料到的是一场真正的金融灾难。战后蓬勃繁荣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不景气。
德莫特的公司清算后结束营业,他也因此失业了。
他们拥有的是德莫特每年的五十英镑,西莉亚每年的一百英镑,再加上“战争贷款”[2]中存下来的两百英镑,以及可以让西莉亚与朱迪栖身的米丽娅姆的房子。
那是很糟糕的时期,主要是经由德莫特而影响了西莉亚。德莫特很难面对不幸,尤其是像这种非他应得报应的不幸(因为他工作得很好),这使得他满肚子苦,脾气很坏。西莉亚解雇了凯蒂和登曼,打算在德莫特找到另一份工作之前自己来做家务。然而,登曼却拒绝接受解雇。
她气冲冲地说:“我留下来,跟我争也没用。我会等着有工资发的那天,现在我才不会离开我的小宝贝。”
于是登曼留了下来,和西莉亚轮流分担家务、做饭、照顾朱迪。一天早上由西莉亚带朱迪去公园,登曼负责做饭和打扫,第二天早上则是登曼出去,西莉亚留在家里。
西莉亚从中发现了奇特的乐趣,她喜欢忙碌。到了晚上,就找时间继续写黑兹尔的故事,费尽苦心完成了这本书,不断参考她的威尔士笔记,然后把书稿寄给了一家出版社。说不定会有些结果。
然而,很快就被退稿了,西莉亚把退稿往抽屉里一塞,没再去尝试了。
西莉亚生活中的主要难题是德莫特。德莫特完全不讲理,对失败如此敏感,以致变得很让人受不了跟他一起生活。要是西莉亚开开心心的,他就叫她要对他的困苦起码表现出一点同情。要是她沉默,他就说她大可以试试为他打打气。
西莉亚强烈地感觉到,要是德莫特能配合的话,他们其实很可以把这时期变成愉快的经历。人在遇到困难时,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含笑以对吗?
但是德莫特笑不出来,这跟他的自尊有关。
不管德莫特对她多么不好又不讲理,西莉亚都没像那次晚宴风波般感到受伤了。她了解德莫特很痛苦,而且是因她而痛苦的成分更多过为自己。
有时他跑来表白。
“你和朱迪为什么不走?带她回你母亲那里去,我现在很不中用了,我知道自己不是个适合一起生活的对象。我以前就告诉过你,遇到患难我就很不行,我受不了患难。”
但是西莉亚不肯离开他。她但愿自己能让情况变得对他比较容易些,但看来是束手无策。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德莫特找工作总是不成,情绪也愈来愈坏。
最后,就在西莉亚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掉了勇气,德莫特又不断建议她回娘家去,她差点就决定要这样做时,却时来运转。
一天下午,德莫特回家来,完全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似的,看来又像从前那个孩子气的年轻人了,深蓝眼睛闪烁着光芒。
“西莉亚,实在太好了,你还记得汤米·福布斯吗?我们很久没见,我去看他,只是顺便而已,他马上抓住我,他们正在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选。起薪每年八百英镑,一、两年内我就可以加薪到一千五或两千英镑。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庆祝一下吧!”
那天晚上多快乐啊!德莫特满腔热情又兴奋,就像个小孩似的。他坚持买件新衣裳给西莉亚。
“你穿这种风信子蓝色很美。我……我还是非常爱你,西莉亚。”
情侣——是的,他们仍然是情侣。
那天晚上,醒着躺在床上时,西莉亚心想:“我希望……我希望德莫特永远顺利,事情不顺利时,他是那么想不开。”
“妈妈,”第二天早上朱迪突然对她说,“什么叫做‘只能共享乐的朋友’?保姆说她那个在佩卡姆的朋友就是这种人。”
“这是指某种人在你一切顺利时,他对你很好,但你遇到困难时,他就不会陪着你分担。”
“哦!”朱迪说,“我明白了,就像爸爸一样。”
“不,朱迪,爸爸当然不是这种人。爸爸担心的时候,是不开心也不很欢乐,但要是你或者我病了、不开心的话,爸爸就会为我们做任何事。他是全世界最忠诚的人。”
朱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母亲说:“我不喜欢生病的人,他们躺在床上不能玩。昨天玛格丽特在公园时,有东西弄到眼睛里,结果就得停下来不能跑,要坐下来。她要我陪她一起坐着,可是我不肯。”
“朱迪,这样对人太不好了。”
“才不,才不是这样。我不喜欢坐着,我喜欢到处跑。”
“但要是换了你眼睛里进了东西,你也会想要有人坐下来陪你说说话,而不是丢下你跑开。”
“我不会在意的……再说,我眼睛又没有进了东西,是玛格丽特眼睛里有东西。”
[1]威尔士复兴派(Welsh Revival),二十世纪威尔士最大、最著名的基督教复兴会,成立于一九〇四至一九〇五年间,影响力远及海外。
[2]战争贷款(War Loan),指战争期间人民借给政府的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