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为人母

西莉亚的孩子在七月出生了,而且是在二十二年前她出生的那个房间里出生的。

屋外的榉木浓绿枝叶轻拍着窗户。

德莫特生怕(而且怕得很厉害)西莉亚不在眼前,他已经认定待产母亲的角色是非常可笑的。这种态度反而大大帮助了西莉亚度过软弱时期,她一直保持坚强活跃,却仍不断地害喜。

孩子快出生前三个星期,她才回到娘家。到了第三个星期,德莫特有一星期假,于是就过去陪她。西莉亚希望孩子出生时,德莫特也在,她母亲则希望等德莫特走了之后孩子才出生。米丽娅姆认为男人在这种时刻完全就是个麻烦,碍手碍脚的。

护士来了,一副轻松愉快又老神在在的样子,以致西莉亚暗地里很恐惧、不放心。

一天晚上,正在吃晚饭时,西莉亚扔下刀叉叫了起来:“噢!护士小姐!”

护士陪着她出了饭厅,一会儿之后,护士又回到饭厅,向米丽娅姆点点头,“很准时。”她微笑着说,“真是个模范产妇。”

“你不赶快打电话叫医生来吗?”德莫特凶巴巴地问护士。

“哦,不用急,还要再等几个钟头才轮到他来帮忙。”

西莉亚回到饭厅里,继续吃完晚饭。晚饭过后,米丽娅姆和护士一起走出饭厅,低声讨论着要用的床单等物,钥匙叮当响着……

西莉亚和德莫特坐在饭厅里,拼命看着对方,说说笑笑,但这时恐惧袭上了他们心头。

西莉亚说:“我没事的。我知道我会没事的。”

德莫特粗暴地说:“你当然会没事的。”

两人惨兮兮地望着对方。

“你很强壮的。”德莫特说。

“非常强壮。再说,每天都有女人生孩子,平均一分钟一个,不是吗?”

猛然一下阵痛,痛得西莉亚的脸都扭曲了,德莫特大叫:“西莉亚!”

“没事的。我们出去走走,屋里现在变得像医院似的。”

“都是那个该死的护士害的。”

“她其实真的很好。”

他们走到外面夏日夜晚中,很奇怪地感觉很孤立。屋内正忙忙碌碌地在准备着。他们听到护士在打电话,听到她说:“是的,医生……不,医生……是的,十点钟左右应该最好……对,情况挺令人满意的。”

外面的夏夜凉爽,一片绿色……榉木沙沙作响……

两个孤单的孩子手牵手游荡着,不知道该怎样互相安慰……

西莉亚突然说:“我只是想说……倒不是因为会出什么事,不过万一发生的话……我要说的是,我过得很幸福快乐,其他什么事都不重要。你承诺过要让我幸福快乐,也做到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人可以这样幸福快乐。”

德莫特断断续续地说:“我害你成了这样……”

“我知道,你感到十分难过……不过我却非常高兴,对每样事情高兴……”

她又加上一句:“而且之后……我们会永远爱着对方。”

“永远,我们一辈子……”

护士从屋里叫她。

“亲爱的,你最好现在进屋里来。”

“来了。”

终于降临到他们头上了,他们得要分开,西莉亚觉得这真是最糟糕的,得离开德莫特,自己独自去面对这新状况。

他们紧紧依偎着,对于分开的所有恐惧,都在那一吻中流露无遗。

西莉亚心想:“我们永远忘不了这个晚上……永远忘不了……”那天是七月十四号。

她走进了屋里。

很累……如此疲倦……疲倦得要命……

房间在打转,一片朦胧,然后扩大了,化成了清晰的实景。护士对她微笑着,医生则在房间角落里洗着手。医生从她一出生就认识她了,这时诙谐地叫着她说:“西莉亚,我亲爱的,你生了个小宝宝。”

她生了个孩子了,不是吗?

这点似乎不重要了。

她疲倦得要死。

就是这样……疲倦……

大家好像都指望她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

但是她没办法。

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休息……

可是却有件事……某个人……

她喃喃问道:“德莫特呢?”

她迷糊地睡了一下,等到睁开眼睛时,德莫特已经在那里了。

可是他怎么了?他看起来很不一样,样子很奇怪。他一定是出问题了,接到了坏消息或什么的。

她说:“怎么了?”

德莫特以怪异、不自然的口吻说:“是个女儿。”

“不,我是指……你,你怎么了?”

他的脸皱成一团,皱得很奇怪,原来他在哭——德莫特在哭!

他断断续续地说:“真可怕……这么久……你不知道这有多要命……”

他在床边跪下,脸埋在床上。她把手放在他头上。

他真的非常在乎……

“亲爱的,”她说,“现在没事了……”

母亲在她眼前,一见到那张甜蜜笑容的脸,西莉亚马上就感到好多了、强壮多了。就像小时候在育婴室里的日子,她感到“现在妈妈在这里,一切都会很好的”。

“妈,你不要走开。”

“不会的,宝贝,我会坐在这里陪你。”

西莉亚握着母亲的手睡着了。醒来时,她说:“噢!妈,没有害喜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母亲哈哈笑起来。

“你待会儿就会看到宝宝了。护士小姐正抱她过来。”

“你确定不是男孩吗?”

“相当确定。西莉亚,生女孩好多了。对我来说,你就比西里尔贴心得多。”

“对,可是我之前那么肯定是个男孩……嗯,德莫特会很高兴的,他要个女儿。他总是会如愿以偿的。”

“照样如愿以偿。”米丽娅姆冷淡地回答。“护士小姐来了。”

护士笔挺僵直地,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抱着软垫裹住的某样东西。

西莉亚刻意坚强起来。新生婴儿都很丑,丑得吓人,她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喔!”她大为惊讶地叫了出来。

这个小东西就是她的孩子?护士温柔地把孩子放进她臂弯里时,她既兴奋又害怕。这个可笑的红通通小东西,像个印第安老太婆,一头乱蓬蓬黑发,就是她女儿?一点也不像块生牛肉。小脸看起来又好玩又可爱,很滑稽的样子。

“八磅半。”护士很满意地说。

就像她这辈子之前一样,西莉亚觉得很不真实。她现在是真的在扮演年轻妈妈的角色了。

可是她却一点也没有为人妻、为人母的感觉。她只觉得像个参加过刺激但令人疲累的派对之后,回到家的小女孩。

西莉亚为宝宝命名为“朱迪”,仅次于“拳拳”的好名字!

朱迪是个最令人满意的宝宝。每星期体重如期增加,而且非常少啼哭。真的啼哭的时候,就像小老虎发威地怒吼。

按照奶奶所说的“坐过月子”之后,西莉亚就把朱迪留给米丽娅姆照顾,自己回伦敦去另找个合适的新家。

她和德莫特的团聚尤其欣喜,简直就像二度蜜月。西莉亚发现,德莫特的心满意足,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丢下了朱迪来陪他。

“我很怕你会只顾着忙家务而懒得再理我了。”

他的醋意消失了,一有时间,就会很起劲地陪她去找房子。西莉亚现在觉得自己找房子相当有经验了,不再是个十足的呆瓜,被那个讲究效率的班克斯小姐吓跑。她可能一辈子都要租房子住。

他们打算租一层不附家具的房子,因为比较便宜,且家具差不多都能轻易地由米丽娅姆从老家供应。

不附家具的房子却很少,而且隔很久才有房子可看,又总是除了房租之外,还有很大笔额外附加费。随着一天天过去,西莉亚愈来愈泄气。

最后是斯特德曼太太救了他们。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出现了,一脸神秘兮兮,宛如在进行某种阴谋。

“先生,真是万分抱歉,”斯特德曼太太说,“在这时候来打扰。不过昨晚话传到我丈夫耳朵里,说兰切斯顿大厦十八号——就在我们这条街拐角——有房子要出租。他们昨晚写信给中介,所以,太太,要是你趁别人还没得到风声之前,现在就赶快去,可以这么说……”

不用再多说了,西莉亚马上从餐桌旁跳起身来,戴上帽子,像只追踪气味的狗一般,急忙冲了出去。

兰切斯顿大厦十八号也正在吃早饭。西莉亚站在门厅里,听到邋遢的女佣宣布说:“太太,有人来看房子。”接着就是很激动的哀叫:“可是他们应该还没接到我的信啊!现在才早上八点半。”

有个身穿日本浴衣的少妇从饭厅里走出来,一面擦着嘴,伴着一股咸鱼气味。

“您真的要看房子吗?”

“是的,拜托。”

“哎,好吧,我想……”

她带着西莉亚参观房子。是的,太好了,有四间卧房,两间客厅,当然,到处都挺脏的。年租八十英镑(便宜得很),但有附加费(老天)一百五十英镑,还有“油地毯[1]”(西莉亚最讨厌油地毯了)也要计价。西莉亚还价出了一百英镑附加费,穿浴衣的少妇轻蔑地拒绝了。

“好吧。”西莉亚心一横,“我租了。”

下楼的时候,她很高兴自己做出的决定。因为这时先后有两个女人上楼来,手里都拿着中介发出的看房子介绍单!

不到三天,就已经有人出价两百英镑附加费给西莉亚和德莫特,请求他们转让租权。但是他们紧抓不放,付了一百五十英镑,拿到了兰切斯顿大厦十八号的租权。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很脏的家)。

一个月之后,这房子几乎改头换面,让人认不出来了。德莫特和西莉亚自己动手装潢,因为他们负担不起别的费用。两人自行摸索,靠着经验学会了有关粉刷、油漆、贴壁纸等的有趣窍门。装潢出来的结果很迷人,起码他们自己这样认为。灰溜溜的长通道贴上了廉价印花壁纸之后,明亮了许多。粉刷成黄色的墙壁使得朝北的房间看起来充满阳光。客厅是浅米色的,装饰着画和瓷器。铺在地毯四周的油地毯全部都扯了起来,送给斯特德曼太太,她毫不客气收下了。“我真的喜欢有一些好的油地毯,太太……”

与此同时,西莉亚又成功通过另一项严厉考验——巴曼太太中介所。这家中介所提供保姆人选。

来到这处令人生畏的地方时,接待西莉亚的是个傲慢的黄头发人,她得要在一张洋洋洒洒的表格上回答三十四道问题,这些题目简直就是先给填表人一个下马威。填完之后,就被带到一个小隔间里,这小隔间看来就像个医疗室,拉上帘子之后,就把她丢在那里,等着黄头发人去把认为合适的保姆叫来见她。

等到第一个保姆进来时,西莉亚的自信心已经跌到谷底,一点也没因这第一个应征者而舒缓下来,这第一个应征者是个拘泥刻板的大块头女人,干净得要命,大模大样的。

“您早。”西莉亚软弱地说。

“您早,太太。”这大模大样的女人在西莉亚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定定地直视着她,她这样做,多少传达出了某种讯息,让西莉亚觉得自己的条件不适合任何一个自重的人。

“我要找个保姆照顾婴儿。”西莉亚开始希望自己并未令人感觉(她恐怕会)或听起来很外行。

“是,夫人。几个月?”

“对,最少两个月。”

立刻犯了一个错误:“几个月”是术语,不是时期。西莉亚觉得自己在这女人面前已经跌了身价。

“说得是!夫人。还有其他小孩吗?”

“没有了。”

“所以是头一个孩子。家里有几个人?”

“呃……我和我先生。”

“那您家里的编制怎么样,夫人?”

编制?用这词来形容尚未雇用的唯一佣人可真绝。

“我们家日子过得很简单。”西莉亚脸红着说,“就一个女佣而已。”

“育婴室有人负责打扫并服侍吗?”

“没有,你得要自己负责育婴室。”

“啊!”这大模大样的女人站起身来,用悲哀多过生气的口吻说,“夫人,恐怕您的条件不是我想要找的工作。我在韦斯特勋爵家里工作时,是有育婴室专用女佣的,而且有下级女佣照料育婴室的一切。”

西莉亚在心底暗自咒骂那个黄发人。干嘛要人填好需求和家庭状况表格之后,却派个显然只接受能讨好她幻想的豪门工作的人来应征呢?

第二个来应征的是个严肃、沉着脸的女人。

“一个孩子?从几个月大开始带?希望您了解,夫人,我要全权管理,不能容忍干涉的。”

她怒视着西莉亚。

“年轻的妈妈来烦我的话,我会教训她们的。”这个怒视者说。

西莉亚说她恐怕是不会去烦她的。

“我很疼孩子,夫人,我尊重他们,但是不会让一个母亲老是插手管。”

这个满脸怒容的应征者被除名了。

接着是个很邋遢的老太婆,形容自己是“保姆”。

西莉亚竭尽所能地靠眼看、耳听、理解,还是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个保姆也落选了。

然后来了个看来脾气很坏的年轻女子,听到要自己打理育婴室,就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接着是个面颊红润挺随和的女孩,原本是当专门负责客厅和卧室的女佣,但自认为“跟小孩处得比较好”。

就在西莉亚开始感到绝望时,来了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戴夹鼻单眼镜,非常整洁,有双和蔼亲切的蓝眼睛。

谈到“要自己打理育婴室”时,她没有表现出之前那些应征者的常见反应。

“嗯,我对这没意见,只除了壁炉的烤火架。我不喜欢清理烤火架,这会让手变粗,带小孩的话,就不希望手很粗。除此之外,我倒不介意自己做,我曾到过殖民地,什么事都能自己动手做。”

她让西莉亚看了之前带过小孩的各种照片,最后西莉亚决定只要她的介绍信令人满意的话,就雇用她。

离开巴曼太太中介所时,西莉亚舒了一口气。

结果玛丽·登曼的介绍信令人非常满意。她是个很仔细、很有经验的保姆。接下来西莉亚得找个女佣。

找女佣可说比找保姆还要费劲,起码保姆人选很多,但女佣人选几乎没有了,她们都到军需品工厂或陆军妇女辅助队、海军妇女联勤会[2]上班去了。

西莉亚见到一个她很喜欢的姑娘,丰满、性情很好,名叫凯蒂。她费尽唇舌想说服凯蒂到家里来工作。

但凯蒂就像其他应征者一样,对于育婴室很抗拒。

“夫人,我不是讨厌小孩,我喜欢小孩,问题在保姆。自从上次那份工作之后,我发誓再也不要去有保姆的人家工作了。有保姆的地方就有麻烦。”

无论西莉亚怎么替玛丽·登曼说好话都不管用。凯蒂就只是不断重复一口咬定:“哪里有保姆,哪里就有麻烦。这是我的经验。”

最后是德莫特扭转了局面。西莉亚把顽固的凯蒂交给他去应付,结果德莫特很灵巧地又得逞了,成功说服凯蒂给他们一段试用期。

“尽管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降临到我身上,因为我说过,再也不到有育婴室的人家去工作了。可是上尉讲话态度这么好,又认得我男朋友在法国的部队等等。好吧,我说,我们只好试试看了。”

就这样,终于敲定了凯蒂,在十月一个辉煌的日子里,西莉亚、德莫特、登曼、凯蒂还有朱迪,全都搬进了兰切斯顿大厦十八号,开始了家庭生活。

德莫特对朱迪的态度很滑稽,他竟然怕她。当西莉亚想要让他抱女儿时,他紧张得直往后退。

“不,我不行,就是办不到。我不要抱这东西。”

“你总有一天会的,等她再大一点的时候。而且她也不是一样东西!”

“等她大一点时,她会比较好,一旦会说话、会走路时,我敢说我一定会喜欢她。现在她胖得吓人,你想她会不会长好?”

他一点也不肯欣赏朱迪的线条或酒窝。

“我想要她长得瘦巴巴的、有骨感。”

“现在可不行,她才三个月大。”

“你真的认为她将来有一天会瘦吗?”

“当然会。我们两个都是瘦子。”

“要是她长得胖胖的,我可受不了。”

西莉亚只好借助于斯特德曼太太对朱迪的欣赏来安慰自己,斯特德曼太太绕着小宝宝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从前绕着那大块肉表达欣赏一样,多辉煌的记忆。

“简直就是上尉的翻版,可不是吗?啊,可以看得出她真的是家里制造出来的。请多包涵这句老话。”

整体而言,西莉亚觉得持家还挺好玩的。之所以好玩,是因为她并非很当真。登曼的表现证实了她是个绝佳保姆,很能干又爱孩子,非常讨人喜欢,只要仍有很多工作待做,或者家中乱七八糟的,她都很乐意去做好。一旦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一切上轨道时,登曼就显露出性格的另一面来。她脾气很火爆,不是针对朱迪,因为她很疼爱朱迪,而是针对西莉亚和德莫特。所有的雇主都是登曼的天敌,最无心的话语都会导致一场突来的风暴。譬如西莉亚说了句:“昨晚你的电灯开着,我希望孩子没事吧?”

登曼马上就大动肝火。

“我想晚上我总可以开开灯看一下时间吧?你们可以把我当成黑奴,但总得有个限度。我在非洲的时候,自己手下就有黑奴——那些无知的异教徒可怜鬼——可是我也不会对他们的所需看不过眼。要是你嫌我浪费电,麻烦你直接说出来就好。”

登曼说起奴隶时,厨房里的凯蒂有时就会嘻嘻笑。

“保姆永远都不满意的,除非她手下有十几个黑鬼供她使唤。她老是在讲非洲的黑鬼,我才不要有个黑鬼待在我厨房里呢,这些讨厌的黑东西。”

凯蒂实在令人很感安慰,情绪很好,心平气和,处变不惊,她做她的事,做饭、清洁打扫,沉醉在怀念“待过的地方”。

“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个工作的地方。不,永远忘不了。我还是个黄毛丫头,没满十七岁。他们给我吃的都很糟糕,让我吃不饱。中饭就是一条咸鱼,吃的是植物奶油而不是牛油。我瘦得一把骨头,简直可以听到骨头摩擦响声。我妈挺担心我的。”

看着原本就很丰满又日益增加分量的凯蒂,西莉亚很难相信这个故事。

“希望你在这里有足够的东西吃,凯蒂?”

“您放心,夫人,没事的,而且您别亲自动手,这只会把自己操劳坏的。”

可是西莉亚却很内疚地爱上了下厨。自从很惊讶地发现原来下厨只要小心地遵照着食谱做就可以之后,她就一头栽进了这活动。由于凯蒂不赞成,迫使她只在凯蒂放假外出的时候才下厨,这时她就会在厨房里玩得不亦乐乎,为德莫特的下午茶和晚饭做出令人兴奋的美味来。

近来德莫特回到家时,总是因为消化不良而要求以淡茶及薄薄的烤吐司,取代龙虾排和香草舒芙蕾,实在是人生憾事。

凯蒂本人则坚持做家常便饭。她没办法照食谱做菜,因为她对量分量很反感。

“这个一点,那个一点,我就是这样放的。”她说,“我妈就是这样做菜的。下厨的人从来不去量分量。”

“要是量分量的话,说不定比较好。”西莉亚建议着说。

“你得靠眼力去做,”凯蒂坚定地说,“我向来就是看着我妈这样做的。”

真是好玩,西莉亚心想。

有自己的房子(或者该说公寓),还有个丈夫、一个孩子、一名女佣。

好不容易,她觉得自己终于长大成人了,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她甚至还学起了正确的行话。她跟同栋大厦里另两位年轻主妇交了朋友。这些人都对好牛奶的品质、哪里可以买到最便宜的布鲁塞尔甘蓝、佣人的罪孽等等,十分热衷。

“我盯着她的脸看,说:‘简,我向来不容许态度傲慢的。’就这样。她还真给我脸色看呢!”

除了这些话题之外,她们似乎从不谈别的。

私底下,西莉亚很怕自己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主妇。

幸亏德莫特并不在意。他常说很讨厌那些主妇,说她们的家总是那么不舒服。

而且,他有些话似乎也没说错。那些只谈佣人的主妇似乎总是要看那些“傲慢”脸色,而她们的“得力”佣人却总是在最不方便的时候走掉,把所有的做饭和家务事都丢给她们去解决。而整个早上都花在选购食物上的主妇,似乎比谁都更会买到最差劲的货色。

西莉亚认为,在持家这件事上,大家都太大惊小怪了。

像她和德莫特这样的人,乐趣就多得多了。她不是德莫特的管家婆,她是他的玩伴。

将来有一天,朱迪会跑会说话了,也会像西莉亚爱慕米丽娅姆一样爱慕自己的母亲。

到了夏天,伦敦又热又闷时,她就带着朱迪回娘家小住,朱迪会在花园里玩耍,发明一些跟公主和恶龙有关的游戏,西莉亚会把育婴室书架上的童话故事书都念给朱迪听……


[1]油地毯(lino,或译油地毡),是十九世纪中以亚麻油、天然树脂、黄麻布等制成的合成地板料,因维护容易,不久便迅速普及。

[2]海军妇女联勤会(Women's Royal Naval Service, WRENS),为英国皇家海军的一支,于一九一七年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