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德莫特

彼得是逐渐进入西莉亚人生中的;德莫特却是突然闯入的。

除了他也是个军人这点之外,再没有哪两个男人的对比会比彼得与德莫特更强烈的了。

西莉亚是在跟卢克夫妇去约克郡参加一场军团舞会时认识他的。

当人家介绍她给这位有火热蓝眼的高大年轻人时,他说:“我要跟你跳三支舞,谢谢。”

跳完第二支舞后,他要求再跳三支,但西莉亚的顺序表已经排满了。他却说:“没关系,把某个人的邀舞删掉就行了。”

他拿过她的顺序表,随便在上面挑了三个姓名打了叉。

“喏,”他说,“别忘了。我会先过来及时把你抢走的。”

肤色黝黑,高大,黑色鬈发,凤眼般的深蓝色眼睛,有点像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瞟来瞟去地看着你。态度坚决,一副永远都会得逞的样子——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之下。

舞会结束时他问西莉亚还会在这地方待多久。西莉亚说第二天就要回去了。他问她会不会到伦敦去。

她告诉他说,下个月会去伦敦住在奶奶家,还给了他地址。

他说:“那时候我也可能在伦敦,到时会去看你。”

西莉亚说:“欢迎。”

但她根本就不认为他会真的去。一个月是很长的时间。他去帮她拿了一杯柠檬水来,她喝着柠檬水,两人谈着人生,德莫特说,他相信只要真的很想要某样东西的话,就一定可以到手的。

西莉亚对于删掉某些人的邀舞感到相当内疚,这不是她的习惯作风。只不过,她就是对此束手无策……这人就是这样。

想到可能不会再看到这人,她觉得遗憾。

然而,说真的,有一天她回到温布尔登奶奶家里,见到奶奶坐在她那把大椅子上,很起劲地倾身向前正在跟一个年轻人谈着话,这人难为情地涨红了脸,连耳朵都红了,其实西莉亚根本老早已忘了这个人了。

“希望你没忘了我。”德莫特嗫嚅着说。

他这时真的变得很害羞。

西莉亚说她当然没忘记,而向来对年轻男子有好感的奶奶则留他吃晚饭,他也留下来了。晚饭过后,他们到客厅里坐,西莉亚唱了歌给他听。

临走之前,他提了第二天的计划。他有早场的戏票,西莉亚是否愿意到市区跟他去看戏呢?等到搞清楚他的意思是指西莉亚单独去时,奶奶有异议,她认为西莉亚的母亲不会喜欢这种做法的。然而这年轻人却有办法哄得奶奶改变主意,于是奶奶让步了,但条件是看完戏不得带西莉亚去别的地方喝茶,她得直接回家。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西莉亚跟他在早场剧院碰面,看戏看得很开心,比她看过的任何一次都开心,散场后在维多利亚火车站喝茶,因为德莫特说这样不算违规。

西莉亚回自己家之前,他又来过两次。

回家后第三天,她正在梅特兰家喝茶时,有电话找她,她母亲在电话里说:“宝贝,你得马上回家,有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来找你,你知道要我跟年轻人聊天是很烦恼的事。你赶快回家,自己来招呼他。”

西莉亚赶回家,一面奇怪这会是谁。她母亲说这人曾含糊地报上姓名,但她听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

结果原来是德莫特,一脸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很惨的样子,见到西莉亚时,反而像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坐着嗫嚅着单音节字眼,不敢看她。

摩托车是借来的,他告诉她说,他想离开伦敦到别的地方转转,换换空气大概很不错。他寄宿在一家客栈里,第二天早上就得走了。走之前,她是否愿意跟他出去散散步?

第二天他的情绪也差不多一样:闷不吭声,很惨的样子,不敢正眼看她。突然,他说:“我的假放完了,得要回约克郡去,有些事情一定要敲定下来,我非得再跟你见面不可。我想要一直见到你……无论何时都见到你。我要你嫁给我。”

西莉亚当场愣住,惊讶万分。尽管她晓得德莫特喜欢她,可是却压根儿没想到一个才二十三岁的陆军中尉竟然会想着结婚。

她说:“抱歉……我很抱歉……可是我不能……喔,不,我没办法。”

她怎么能呢?她要嫁给彼得的啊!她爱彼得,是的,她仍然爱着彼得,照样爱,可是她也爱德莫特……

她明白自己想嫁给德莫特,比什么事情都想。

德莫特仍在继续说着:“嗯,总之,我一定要见到你…… 想来我太快求婚了……我没办法等……”

西莉亚说:“你知道……我……我已经跟人订婚了……”

他看着她,那种很快瞟她一眼的眼神。他说:“那没关系,你放弃他就行了。你是爱我的吧?”

“我……我想是的。”

是的,她爱德莫特甚于世上所有一切,她宁可不幸福地跟德莫特相守,也不愿跟别人幸福相守。可是干嘛要这样想呢?怎见得她跟德莫特在一起就不会幸福呢?因为,她猜想,大概是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吧……他是个陌生人……

德莫特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喔!太好了,我们马上就结婚,我等不及了……”

西莉亚心想:“彼得,我不忍心伤害彼得……”

但是她心中有数,不管多少个彼得,德莫特都忍心伤害,而且她会乖乖听德莫特的话去做。

她终于首次正视他的眼睛,这时那双眼睛不再飘忽不定了。

非常、非常蓝的眼睛……

他们害羞又没把握地亲吻了……

西莉亚进米丽娅姆卧房时,她正躺在卧房沙发上休息。她只看了女儿一眼,就知道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米丽娅姆脑中念头一闪:“那个年轻人……我不喜欢他。”

她说:“宝贝,怎么啦?”

“噢!妈……他要我嫁给他,我也想要嫁给他,妈……”

她扑进母亲怀里,脸埋在米丽娅姆肩上。

米丽娅姆的心脏病折腾了起来,但念头转得更快了:“我不喜欢这事……我不喜欢这事……但这是自私,因为我不想让她走。”

几乎马上就产生了许多困难:德莫特能操控西莉亚,却操控不了跋扈的米丽娅姆。他耐着性子,因为不想要让西莉亚的母亲反对自己,但只要有点不顺他意的话,他就很不高兴。

他承认自己没有钱——一年才八十英镑。但是当米丽娅姆问起他要怎样跟西莉亚维持生活时,他却很生气,说他还没空去想这个。他们总有办法维持的,西莉亚不介意过穷日子。当米丽娅姆说陆军中尉结婚是很不寻常的事,他很不耐烦地说,他才不管什么是寻常的呢!

他颇悻悻地对西莉亚说:“你母亲好像什么都要谈到钱,英镑、先令和便士。”

他就像个任性小孩,一心只想要他看中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理,也不愿意听人“讲理”。

等他走了之后,米丽娅姆心情很不好,她仿佛看到了一宗订婚很多年却结不了婚的姻缘前景。她觉得,说不定她根本就不该同意他们订婚……但是她太爱西莉亚了,无法让她痛苦。

西莉亚说:“妈,我一定要嫁给德莫特。一定要。我不会再爱别人了。总有一天会有好结果的……噢!你说嘛,会有好结果的。”

“看起来机会很渺茫,我亲爱的,你们两个都两手空空,而他又这么年轻……”

“可是总有一天……要是我们等的话……”

“嗯,也许吧……”

“妈,你不喜欢他,为什么?”

“我是喜欢他,我觉得他很有吸引力,真的很有吸引力。但他却没有考虑……”

夜里,米丽娅姆睡不着觉,一再盘算着她那笔小收入。她能不能多少分给西莉亚一点津贴?要是她卖掉房子的话……

不过,起码,她是不用付房租的,家里开销已经减到最低了。房子也已经到了年久失修的地步,眼前这样的房产没有什么人要买。

她辗转难眠,要怎样才能让她孩子得偿所愿呢?

要写信给彼得告诉他这件事,实在太难为了。

而且又是封很蹩脚的信。她能为自己的负心找什么藉口呢?

当彼得的回信寄来时,完全就是彼得的风格,因为太像他的人,所以西莉亚忍不住对着信哭了。

不要怪自己,西莉亚(彼得写道),这完全是我的错,要怪我那最要不得的拖延毛病。我们一家人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总是没赶上公车。我本意是想做到最好,让你有机会嫁个有钱的人。结果现在你却爱上了比我还穷的人。

真正原因,是你觉得他比我有胆量。当初你要嫁给我并跟我来这里时,我应该听你话的……我是个活该的傻瓜。我失去了你,这都要怪我自己。他是个比我强的男人——你的德莫特……他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否则你不会对他有意思的。祝你们两位一切顺利,永远。还有,不要为我难过,这是我完蛋,不是你……我只能怪自己是大傻瓜,错失了良机。愿神祝福你,我亲爱的……

亲爱的彼得……亲爱、亲爱的彼得……

她心想:“跟彼得在一起的话,我会幸福的,永远都很幸福……”

但是跟德莫特在一起的生活,会是充满历险的!

西莉亚订婚的这一年风波迭起。有时突然接到德莫特来信说:

我现在看清楚了,你母亲完全是对的,我们的确穷到不能结婚,我根本就不该开口求婚的。你尽快忘了我吧!

跟着,两天之后,他又骑着借来的摩托车跑来了,把眼泪汪汪的西莉亚拥在怀里,宣称他无法放弃她。事情一定会有转圜的。

结果发生的是战争。

西莉亚就跟大多数人一样,战争的爆发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难以置信的晴天霹雳。遭暗杀的大公[1],报纸上的“战争恐慌”,诸如此类的事情,几乎都没怎么进到她意识中。

然后,突然间,德国和俄国就打起仗来了,比利时遭侵略。原本难以置信的异想天开成了可能。

德莫特的来信如下:

看起来我们得要参战了。大家都说要是我们参战的话,到圣诞节时,战争就会结束了。人家说我很悲观,因为我认为两年多就能打完的话,已经算很值得开心的事了……

接着他的话不幸言中:英国参战了……

这对西莉亚只意味一点:德莫特可能会阵亡……

他拍来一封电报,说他没法不告而别,问她能否由她母亲陪着去见他一面?

银行已经关门了,但米丽娅姆身边有几张五英镑钞票(这是奶奶的教导:包里永远要备有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亲爱的)。火车站售票处拒收大钞。母女俩绕道火车货物场,越过铁轨,上了火车。一个又一个查票员来查票。没车票?“不,夫人,我们不收五英镑大钞……”然后一次又一次记下她们的姓名和地址。

整个过程就是场噩梦,一切都很不真实,只有德莫特是真实的……

身穿卡其军服的德莫特——完全不同的德莫特——躁动不安,眼神充满烦恼焦虑。没有人懂得这场新战争,这是那种谁都可能有去无回的战争……新的毁灭引擎。空军,没有人懂得空军……

西莉亚和德莫特像两个小孩般互相依靠……

“让我撑过去……”

“噢!神哪!让他回到我身边……”

别的事都不重要了。

头几个星期里的悬念真令人难受。寄来的明信片上,用铅笔写着略为潦草的字迹。

“我们奉命不准透露行踪。一切平安。爱。”

谁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头批伤亡名单带来了震惊。朋友,还有曾跟你跳过舞的男生,阵亡了……

然而德莫特平安无事,只有这点才重要……

战争,对大多数女人而言,只意味着一个人的命运……

过了头一两个星期的悬念之后,家里也有事情要做。西莉亚家附近开了一所红十字会医院,但她得要通过急救和护理考试才能去工作。奶奶家附近有开这种班,于是西莉亚就去住奶奶家。

新雇用的年轻漂亮女佣格拉迪丝来应门,如今由她和年轻的厨娘负责打理家中一切。可怜的老萨拉已经不在了。

“您好吗?小姐。”

“我很好。奶奶在哪里?”

一阵嘻嘻笑。“她出去了,西莉亚小姐。”

“出去了?”

奶奶——如今刚过了九十岁——比以往更加担心受到新鲜空气的伤害。奶奶竟然出去了?

“她去了陆海军福利社,西莉亚小姐。她说会在你到之前就回来的。噢!我想她现在回来了。”

一辆老旧的四轮马车驶近了大门前,在车夫的协助下,奶奶靠着那条好的腿小心翼翼下了车。

她脚步稳稳地走在车道上,看起来喜洋洋的,绝对喜洋洋的,臃肿鼓涨的披风在九月阳光下飘扬闪耀。

“西莉亚宝贝儿,你来啦?”

这么一张柔和的老脸,宛如老皱的玫瑰叶子。奶奶很喜欢西莉亚,也正在为德莫特织睡袜,好让他在战壕中可以保暖双脚。

但是一看到格拉迪丝,她语气马上就变了,奶奶愈来愈喜欢对“下女们”(如今都是能独立更生的女性,而且不管奶奶喜不喜欢,她们都照样有脚踏车!)凶了。

“哎,格拉迪丝,”语气很凶,“你干嘛不去帮那个男人搬东西下来?还有,提醒你,别把他们带进厨房里。招呼他们待在晨间客厅里。”

可怜的贝内特小姐已经不再独霸晨间客厅了。

门内堆放着大量的面粉、饼干、几十打沙丁鱼罐头、米、木薯、西米等。车夫大大咧嘴笑着出现了,搬进了五条火腿,后面跟着格拉迪丝,搬着更多火腿,总共十六条火腿都堆进了那间藏宝室里。

“虽说我已经九十岁了,”奶奶说(她那时还没能预见后来更戏剧化的事件),“但我才不会让德国人饿死我呢!”

西莉亚差点笑疯了。

奶奶付了车钱给车夫,还给了他很丰厚的小费,然后指点他去可以好好喂马的地方。

“好的,夫人,谢谢您,夫人。”这人用手略微碰碰帽子表示致意,依然满脸笑容,离开了。

“今天真是够我受的。”奶奶说着,一边解开软帽的帽带。她一点也没有累坏的样子,而且显然还挺自得其乐的。

“店里挤满了人,我亲爱的。”

显然是跟其他老太太们挤在一起,大家都雇了四轮马车去搬火腿。

结果西莉亚一直没有去红十字会医院工作。

有几件事情发生了。首先,龙斯离职了,回家乡去跟她哥哥住。西莉亚和母亲接手做家务,格雷格对此很不以为然,她“不赞成”战争以及女士们做她们不该做的事。

然后奶奶写信给米丽娅姆。

最亲爱的米丽娅姆:

几年前你就建议我应该搬去跟你同住,当时我拒绝了,因为觉得自己老得不想搬家。但霍尔特医生(这人是个很聪明的男人,又喜欢好听的故事,但我恐怕他太太是不懂得欣赏他的)说,我的眼力愈来愈差,而且没得医。这是神的旨意,我也接受,但我不想由得女佣来摆布我。如今这种邪恶的事在报上看得多了,而且我最近还不见了几样东西。你回信给我时,千万别提这事,她们可能偷拆我的信。这封信是我自己去寄的。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搬去跟你一起住,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得多,因为我的收入也有帮助。想到西莉亚要做家务,我就不喜欢,这好孩子应该保留她的精力。你还记得频秦太太家的伊娃吗?也是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她劳累过度,结果现在住进了瑞士一家疗养院。你和西莉亚得过来帮我搬家。恐怕这是件很头痛的差事。

的确是很头痛的事。奶奶在温布尔登的房子里住了五十年,而且又是俭省惯的那一代人,因此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以防“万一有用得上的时候”。

家中有桃花心木的庞大结实衣柜、五斗柜等,柜里的每个抽屉和架上都塞满了一匹匹料子,还有奶奶收藏得好好的各种杂物,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无数的“零头料子”,长短不一的丝绸和缎子,还有印花布和棉布。有几十本“圣诞节给女佣”的女红书籍,书中还有生了锈的针。有旧衣袍剩下的零头破布,还有信件、文件、日记、收据、剪报。有四十四个针插和三十五把剪刀。几抽屉又几抽屉都塞满了精美料子的内衣,全都被虫蛀了洞却还保存着,因为“上面的绣花手工很好,我亲爱的”。

最令人难过的是食品储藏柜(西莉亚小时的回忆),储藏柜打败了奶奶,因为她再也没法摸到柜内深处了。摆在里面的食品动都没动过,就又有新存货进来堆积在旧存货上面。长了虫的面粉、粉碎的饼干、发霉的果酱、化掉的腌制水果,通通都从柜子深处毫不留情地翻出来扔掉,奶奶则坐在一旁边哭边哀叹:“这样浪费多可惜。”“说真的,米丽娅姆,拿来给下人做她们吃的布丁,应该很好吧?”

可怜的奶奶,这么能干、起劲又俭省的家庭主妇,因为上了年纪眼力不好,结果束手无策,只能被迫坐着,看着这些外来人的眼勘察着她的败局……

她拼命维护每一样宝藏,而下一代却无情地想要扔掉她这些宝藏。

“别扔掉我这件棕色丝绒装,这是我的棕色丝绒装,是在巴黎的时候邦色拉夫人帮我缝制的,很有法国风格!我穿上它时,每个人都称赞。”

“可是都破烂了,亲爱的,绒毛都磨光了,而且有很多个破洞。”

“可以修补的,我肯定可以修补的。”

可怜的奶奶,年迈、无还击之力,任由下一代摆布,而且下一代还一脸蔑视,一副“这没用的,扔了吧”的口吻。

从小她就被教养成绝不扔掉任何东西,哪天说不定会派上用场。这些年轻人就不懂这一点了。

她们尽量对她好,尽量迁就她,结果是装满了十几口旧衣箱,都是些零星衣料和被虫蛀的皮毛衣服,全部都是再也不能用的,可是何必要让这位老太太那么难过呢?

奶奶坚持要自己收拾打包那些褪了色、从前那些老派绅士们的照片。

“这个是我亲爱的哈蒂先生,还有洛德先生……我们跳舞时,真是一对俊男美女!每个人都这样称赞。”

唉!奶奶的收拾打包!哈蒂先生和洛德先生抵达时,相框内的玻璃面都碎了。然而,从前奶奶打包的本领是备受称道的,她打包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打破。

有时,当奶奶以为没人看到时,会偷偷摸摸取回一点碎布、口袋花边、一小段荷叶边、钩织图案等,塞到她自己的大口袋里,然后偷运到摆在她卧房里其中一口大得宛如诺亚方舟的衣箱里,这些箱子都是她个人打包用的。

可怜的奶奶,搬趟家简直要了她的命,但也要不了,因为她有活下去的意志。就因为有这意志,她才会离开这个住了这么久的家。德军别想饿死她,他们也别指望靠空袭取她的命。奶奶打算好要活下去,享受人生。当你活到九十岁,就知道可以享受人生是多不寻常的事,这是年轻人不懂的,他们讲得仿佛人老了就等于死了一半,肯定很惨。年轻人,奶奶心想,一面想起了她年轻时的一句格言,总以为老年人都是傻瓜,但是老年人则“知道”年轻人才是傻瓜!她姑妈卡洛琳在八十七岁时曾这样说过,而姑妈说得一点也不错。

总之,奶奶不怎么去多想今天的年轻人,他们没有体力、耐力。看看那些搬运家具的人,四个魁梧壮丁,居然还要求她把那个桃花心木大五斗柜的抽屉都拿出来。

“当年搬上楼的时候,每个抽屉都是锁上的。”奶奶说。

“您瞧,夫人,这是很坚固的桃花心木,而且抽屉里都装了很重的东西。”

“搬来时就是这样的!当年那些人才是男子汉。如今男人都虚弱得很,搬点重东西就大惊小怪的。”

几个小伙子咧嘴笑着,几经困难,终于还是把五斗柜搬下了楼,扛到门外货车上。

“这才像样。”奶奶嘉许地说,“你们看,不试试的话,是不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

从奶奶家搬出的各种东西之中,有三十瓶柳条裹身的小口大酒瓶,装的都是奶奶自酿的利口酒。运到目的地卸下时,只有二十八瓶……

这会不会是那几个咧嘴笑的小伙子们报的仇呢?

“小坏蛋,”奶奶说,“这些小鬼都是些小坏蛋,还自称滴酒不沾呢!真是厚颜无耻。”

但她却赏给他们很丰厚的小费,而且也没真的不高兴。说到底,这毕竟是对她自酿的酒的恭维啊!

奶奶安顿好之后,家里请了个厨娘来取代龙斯。这个厨娘二十八岁,名叫玛丽,脾气很好,很讨老年人喜欢,会跟奶奶聊天,讲追她的那些小伙子的事,以及她那些有病痛亲人们诉的苦。奶奶津津有味地听着玛丽亲戚那些不良于行的腿、静脉曲张以及其他疼痛故事,然后给她一瓶瓶成药还有披肩,让她送给亲戚。

西莉亚又开始考虑从事一些跟战争有关的工作,不过奶奶极力反对这念头,预言说要是西莉亚让自己“劳累过度”,一定会有最可怕的灾难。

奶奶爱西莉亚,给她关于对抗人生各种危险的忠告,以及关于五英镑钞票的信念。奶奶人生中一项坚定不移的信念就是:“手头”一定随时要有张五英镑钞票。

她给了西莉亚五十英镑,都是五英镑的钞票,叫她“自己留着”。

“连你丈夫都不要让他知道有这笔钱。一个女人家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需要有点积蓄……

“亲爱的,要记住,不可以信赖男人。绅士们会表现得很和蔼可亲,但你一个都不能信赖,除非是个婆婆妈妈、根本就一无是处的家伙。”

忙着帮奶奶搬家,成功转移了西莉亚的注意力,她没再去多想战争和德莫特。

可是现在奶奶安顿下来,西莉亚又闲得发慌了。

要怎样才能让她不去想德莫特、将他挥之九霄云外呢?

在烦得要死之际,她把“那群女生”嫁掉了!伊莎贝拉嫁给一个有钱的犹太人,埃尔茜嫁给了探险家,埃拉当了学校教师,嫁给了一个年纪大的男人,有点残疾,他被埃拉的青春话语迷住了。埃塞雷德和安妮一起持家。薇拉很浪漫地邂逅了一位亲王,但却在婚礼那天发生车祸,两人不幸双双身亡。

计划安排婚礼、选择伴娘礼服、替薇拉安排丧礼音乐,这些都有助于西莉亚的脑子摆脱现实。

她渴望从事某样工作,好好努力,但这意味着要离家……米丽娅姆和奶奶会同意吗?

奶奶需要大量关注,西莉亚觉得自己不能丢下母亲。

但结果却是米丽娅姆怂恿西莉亚离家,她很了解辛苦的体力工作才是眼前对西莉亚最有帮助的。

奶奶哭哭啼啼的,但米丽娅姆却很坚定立场。

“西莉亚得走。”

但是,到头来西莉亚还是没有去做任何跟战事有关的工作。

德莫特的手臂受伤,因此回国住院疗养,复原后,被认为适合在国内服役,于是就分发到战情局去工作。他和西莉亚结婚了。


[1]此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因奥匈帝国皇储大公遭暗杀而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