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亚玩得很开心,这是真的,但她也因为自幼就生性羞怯,因此在社交上障碍重重,为此痛苦不堪。羞怯使得她有口难言,不知所措,结果玩得开心时也无法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西莉亚很少想到自己的外貌,她理所当然认为自己长得漂亮(她也的确漂亮):身材高而苗条,举止优雅,浅金色秀发,像北欧人那种细致的金色。她的肤色细嫩,不过一紧张就脸色发白。当年“化妆”是不光彩的事,米丽娅姆每晚只在女儿脸颊上擦一点点胭脂。她要女儿看起来是最美的。
西莉亚对自己的外貌并不操心,让她有压力的反倒是她自觉很蠢。她并不聪明,人不聪明是很糟糕的事。她跟人跳舞时,总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有以庄严态度跳着,而且舞步颇沉重。
米丽娅姆不停催女儿开口说话。
“说点什么吧,亲爱的。随便什么都好,不管是什么傻话都可以。对男人来说,要跟一个只会说‘是’和‘不是’的小姐交谈,是很吃力的事。别犯这种错误。”
再没有人比西莉亚的母亲更了解她的困难了,因为她母亲一辈子就是饱受羞怯之苦。
没有人了解西莉亚有多怕羞,大家都以为她很傲慢自负。没有人晓得这个漂亮姑娘有多心虚,为了自己在社交上的弱点而憾恨不已。
由于她长得漂亮,因此玩得很开心。还有,她的舞也跳得很好。到了冬末,她已经参加过五十六次舞会,也终于培养出了一些浅谈的能力。现在她比较有点社交经验了,对自己稍微有些把握,到最后也开始能够乐在其中,不再受经常不断的羞怯所折磨。
日子过得宛如一片云烟,一片由跳舞和金黄光线、马球与网球、小伙子交织成的云烟。那些小伙子握着她的手,跟她调情,问可否亲吻她,对她的冷漠高傲感到困惑。对西莉亚而言,只有一个人是真实的,就是那个古铜肤色的苏格兰部队上校,他很少跳舞,更向来懒得跟年轻小姐说话。
她也喜欢开朗活泼的矮小红发上尉盖尔,他每天晚上总是请她跳三支舞(“三”是邀同一个人跳舞所允许的极限)。他老是取笑说,西莉亚不用人教她跳舞,却需要人教她谈话。
然而在回家路上,当米丽娅姆说:“你知道盖尔上尉想要娶你吗?”时,西莉亚还是吃了一惊。
“我?”西莉亚非常惊讶。
“对。他跟我谈了这事。他想知道我是否认为他有机会。”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问我?”西莉亚对此感到有点不满。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他是觉得很难对你说吧。”米丽娅姆微笑说,“但你并不想嫁给他,是吧,西莉亚?”
“哦,不想……可是我认为好歹也应该问问我。”
这是第一宗向西莉亚提出的求婚。她认为这次求婚不太令人满意。
反正也没关系。她谁都不想嫁,只除了蒙克里夫上校,可是他永远不会向她求婚。她会一辈子做个老小姐,偷偷爱着他。
唉!这个黑发、古铜肤色的蒙克里夫上校,六个月之后,也步上了奥古斯特、西比尔、伦敦主教和杰拉尔德·杜·莫里耶的后尘,全都被抛到脑后去了。
◆
成长过程中的生活并不容易。虽然很兴奋刺激,但也很累人。你似乎永远不是为这事就是为那事而苦恼:为你的发型,或为自己没有身材,要不然就为口舌笨拙,而人们,尤其是男人,又让你感到很不自在。
西莉亚一辈子忘不了去乡村别墅作客的事。坐在火车上时的紧张情绪,让她脖子上都起了浅红疙瘩。她是否举止表现妥当?是否能做到跟人交谈(这老是她的噩梦)?她能否把鬈发全部梳到脑后盘好?通常最后的几绺鬈发都是由米丽娅姆帮她梳上去的。人家会不会认为她笨?她是否带了合适的衣服?
再也没有人比主人家夫妇更和蔼可亲的了。西莉亚跟他们在一起时不再害羞。
住进这么大的卧房,还有个女佣帮忙打开行李挂好衣服,并进来帮她扣背纽,真是感觉气派。
她穿上新的粉红纱裙下楼吃晚饭,害羞得要命。饭厅里有很多人,真恐怖。男主人很客气,跟她讲话,调侃她,称她为“粉红佳人”,说她老是穿粉红色连衣裙。
晚餐很好吃,但西莉亚却没能真的享受到,因为得想着跟旁边的人说些什么才好。一边坐着的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男人,脸孔很红,另一边坐着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表情很滑稽,有几丝灰发。
他一本正经跟她谈着书本和戏剧,然后又谈乡下,问她住在哪里。她告诉他之后,这人就说复活节时他说不定会去那里,如果她准许的话,他会去看她。西莉亚说那会很好。
“可是你怎么看起来不像是那会很好的样子?”他笑着问。
西莉亚脸红了。
“你应该觉得很好的,”他说,“尤其我还是一分钟前才决定要去的。”
“我们那里的风景美丽极了。”西莉亚很热心地说。
“我要去看的并不是风景。”
她真希望人家不要说这种话。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掐碎着面包。旁边这男人一脸觉得好玩的表情看着她,她真是个小孩子!他喜欢让她尴尬来寻开心。他一本正经继续向她做出最大的恭维。
等到那人终于转过去跟另一边的女士交谈,把西莉亚丢给小胖子时,西莉亚深深松了口气。小胖子名叫罗杰·雷恩斯,他这样告诉她的,很快他们就谈到了音乐。雷恩斯是个歌唱家,但不是职业的,虽然他也常常做职业性的演唱。西莉亚跟他聊得挺开心的。
她几乎没留意到究竟吃了些什么,但现在要上冰淇淋了,细长如柱的杏黄色冰淇淋上插了结晶糖紫罗兰。
冰淇淋传到她时倒塌了,男总管就接手拿过去,走到一旁餐柜重新整理好。等到他回来继续服侍时,唉,记性不好,漏掉了西莉亚!
她失望极了,几乎没听到小胖子在说什么。小胖子取了颇大量的冰淇淋,正吃得津津有味。西莉亚根本就没想到去向人要冰淇淋,她就只是让自己干失望。
晚饭过后是音乐表演,她帮罗杰伴奏。他有很棒的男高音嗓子。西莉亚很喜欢为他弹奏,她是个优秀又体贴的伴奏者。接下来就轮到她唱歌了,唱歌从来不会让她紧张。罗杰很客气,说她有很迷人的嗓子,跟着就继续谈他自己的嗓子。他请西莉亚再唱一首,西莉亚却说,他是否愿意唱?于是罗杰就赶忙接受邀请了。
西莉亚上床时挺开心的,原来,住家晚宴并没有那么可怕。
第二天早上过得很愉快。他们出外去参观了马厩,还去搔了猪背,然后罗杰问西莉亚是否愿意跟他一起练唱某些歌曲,她愿意。他唱了大概六首之后,拿出了另一首名为《爱情的百合花》的乐谱,等他们唱完了,他说:“喏,坦白告诉我,你对这首歌的真正想法是怎么样的?”
“嗯……”西莉亚犹疑了,“嗯,说真的,我觉得挺难听的。”
“我也这么认为。”罗杰说,“原本我还不太肯定,但你拍板定案了。你不喜欢这首歌,那就由它去吧。”
然后他就把那首歌的乐谱一撕为二,扔进壁炉的炉架里烧掉。西莉亚很刮目相看。这是首全新乐谱,他告诉她说是前一天才买的。但就因为她的看法,于是他就一点也没舍不得地撕掉了。
她感到自己长大了,而且重要。
◆
为这群宾客安排的化装大舞会是在当天晚上举行。西莉亚打扮成歌剧《浮士德》里的玛格丽特,全身白色,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她看起来就是个美少女,就像歌德笔下的格蕾琴[1],而罗杰跟她说,他带了《浮士德》的乐谱来,明天他们可以试试唱其中一首二重唱。
当宾客出发去参加舞会时,西莉亚感到颇紧张。她老是发现自己排跳舞顺序表有困难,似乎总是排得很差:跟她不喜欢的人跳舞,然后她喜欢的人来到时,又没有任何舞可跳了。但要是假装已经有人邀舞的话,那么喜欢的人可能根本就不会走过来找你,于是就只好“坐冷板凳”(可怕)。有些女孩在这方面似乎安排得很聪明,可是,西莉亚已经是第一百次沮丧地晓得自己并不聪明。
卢克夫人一直很关照西莉亚,介绍人给她。
“德伯格少校。”
德伯格少校鞠个躬。“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他是个大块头男人,长得挺像马,八字长胡,脸色颇红,大约四十五岁。
他在顺序表上留下名字,要求跳三支舞,并邀西莉亚跟他去吃宵夜。
她发现这人也不太容易交谈,说得很少,但是看着她的时候很多。
卢克夫人早早离开了舞会,她体力不是很好。
“乔治会照顾你,送你回来。”她对西莉亚说。“顺便一提,孩子,你好像征服了德伯格少校的心。”
西莉亚感觉受到鼓舞。她原本还怕自己让德伯格少校感到很沉闷呢!
她跳了每支舞,到了凌晨两点钟,乔治走过来对她说:“哈啰!红粉佳人,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等西莉亚回到自己房里之后,这才想到没有人帮她解扣子的话,她根本没办法自己脱下这件晚装的。她听到走廊上传来乔治还在向人道晚安的声音。她能请乔治帮忙吗?还是不能?要是不能的话,她就只好穿着晚装熬夜到天亮了。她始终鼓不起勇气。到了黎明时,西莉亚身穿晚装躺在床上睡着了。
◆
那天早上,德伯格少校来了。面对一群惊讶招呼他的人,他说,他今天不打猎。他坐在那里,很少说话。卢克夫人暗示说他也许会喜欢去看看猪,于是派西莉亚陪他去。吃午饭时,罗杰怏怏不乐。
第二天,西莉亚要回家了。她单独和主人夫妇相处,其他人都在早上先走了,但她是搭下午的火车。有人打电话叫“超好玩的亲爱阿瑟”来吃中饭。这人(在西莉亚眼中)是个年纪很大的男人,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好玩的人,说话语气低沉疲累。
吃过午饭后,卢克夫人走出了房间,留下阿瑟单独和西莉亚在一起,这人开始摸起她的脚踝来。
“迷人,”他喃喃说,“迷人,你不介意,是吧?”
西莉亚当然介意,非常介意,但她忍受下来。她以为这是住家派对常有的事。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没社交经验的人或者不成熟,于是咬着牙、僵直身子坐着。
阿瑟一手动作熟练地伸过去搂住她的腰,亲吻起她。西莉亚愤怒地转过头去并推开他。
“我不行……噢!拜托,我不行。”仪态归仪态,有些事情她仍无法忍受。
“真是可人的蜂腰。”阿瑟说着又把手伸过来。
卢克夫人走进房间,留意到西莉亚的表情和涨红的脸。
“阿瑟有守规矩吗?”在往火车站的路上,她问。“这人跟年轻女孩在一起时靠不住的,不能留他单独跟女孩子在一起。倒不是说他真的会害人。”
“你们这里的规矩,是不是一定要让人家摸你脚踝的?”西莉亚问道。
“一定要?当然不是,你这个好玩的孩子。”
“噢!”西莉亚深深舒了口气,“我真高兴。”
卢克夫人看起来被逗乐了,又说了一次:“你这个好玩的孩子!”
她又接下去说:“你在舞会上看起来很迷人。我料想你会再听到约翰尼·德伯格消息的。”她又补充说:“他非常富裕的。”
◆
西莉亚到家第二天,就有粉红色大盒装的巧克力送到了,收件人是她,盒里完全没有线索显示是谁送的。两天后又有一个小包裹寄来了,里面装了一个小银盒,盒盖上刻有“玛格丽特”以及舞会那天的日期。
包裹里面附上了德伯格少校的卡片。
“这个德伯格是谁,西莉亚?”
“我在舞会上认识的。”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挺老的,而且有一张很红的脸。人很不错,但是很难跟他说话。”
米丽娅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晚她写信给卢克夫人。答案很明显,卢克夫人天生就爱帮人牵红线。
“他很富裕,真的很富裕,会跟某些要人去打猎。乔治不太喜欢他,但对他也没什么不满。他似乎拜倒在西莉亚的石榴裙下了。她是个可爱的孩子,很纯真,一定会吸引男人的。男人的确很欣赏美貌和斜肩。”
一星期后,德伯格少校“刚好就在附近”,他可以过来拜访西莉亚和她母亲吗?
他真的来了,舌头似乎比以往更打结,很多时候只坐着盯着西莉亚看,笨拙地试着要跟米丽娅姆交朋友。
出于某些原因,等他走后,米丽娅姆情绪很不好,她的表现让西莉亚很困惑。她母亲说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让西莉亚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祈求一件事算不算是明智……要知道什么是对的有多难啊……”然后突然又说,“我想要你嫁个好男人,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钱不是万能,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舒适的环境的确重要……”
西莉亚听了这些话,也回应了,却完全不扯到刚才德伯格来访的事。米丽娅姆惯于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这次也一样,她女儿早已司空见惯。
米丽娅姆说:“我宁愿你嫁个年纪比你大的男人,他们才比较会照顾女人。”
刹那间,西莉亚的思绪飞到了蒙克里夫上校那里去了,那如今已成了迅速消退的回忆。她曾在舞会上跟一个六英尺四英寸高的年轻军人跳舞,在那一刻,还曾把对方美化成英俊的年轻巨人。
她母亲说:“下星期我们去伦敦的时候,德伯格少校要带我们去看戏,很客气,可不是吗?”
“非常客气。”西莉亚说。
◆
当德伯格少校向西莉亚求婚时,她吓了一大跳。卢克夫人说的话、她母亲说的话,她都没有当一回事。西莉亚对自己的想法很清楚,却从来看不到即将来临的事情,通常也看不到她周遭的情况。
米丽娅姆邀德伯格少校来度周末。事实上这是他自己提的,米丽娅姆有点困扰,只好说了必需的应酬话。
第一天晚上,西莉亚带这位客人去参观花园。她发现跟他说话很吃力,无论她说些什么,他似乎都没在听。她生怕他一定是被自己闷死了……因为她说的每件事都颇傻,当然啦,要是他肯配合的话……
接着,他打断了她的话,猛然握住她的手,用难以听清楚的怪异沙哑声音说:“玛格丽特……我的玛格丽特。我太想要你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西莉亚愣愣看着他,很快就面无表情,圆睁着蓝眼,惊讶万分,说不出话来。有些什么感染着她,很强烈感染着她,透过那双握着她的震颤双手传了过来。她感到汹涌情绪包围住她,挺让人害怕的……挺恐怖的。
“我……不。我不知道。哦,不,我不行。”
这个男人,这个年长寡言、她几乎没怎么留意的男人,除了因为他“喜欢她”而让她感到受恭维之外,还让她有什么感觉呢?
“我吓着你了,我亲爱的小爱人。你这么年轻、纯洁,你不会明白我对你有什么感觉。我这么爱你。”
她为什么不把手抽出来,马上坚决而真心地说“很抱歉,但是我对你没有这种感觉”呢?
为什么,反而只是无助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一面感到脑海中波涛汹涌拍击着?
他轻轻把她拉向自己,但她抗拒了,不过只是半抗拒,并没有完全脱身。
他和蔼地说:“我现在不烦你,你考虑一下吧。”
他放开了她。她慢慢走回屋里去,上楼回到自己床上,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心不停跳着。
半小时之后,她母亲来到她身边。
她在床上坐下,拉住了西莉亚的手。
“妈,他跟你说了吗?”
“说了。他对你很有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这整件事怪怪的。”
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整件事怪怪的,每样都怪怪的:全然的陌生人可以变成爱人,而且是在转瞬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感觉怎样或者想要什么,更别说了解或体恤母亲的困惑了。
“我身体不大好,一直在祷告希望有个好男人出现,给你一个美满的家庭,让你幸福……钱这么少,最近还要为西里尔负担很多,等我走了以后,剩下给你的只有一点点了。我不要你嫁给一个对他没有感情的有钱人。你生性浪漫,但童话中的王子之类的是不会发生的。女人很少能嫁给她们浪漫爱上的男人的。”
“可是你就嫁到了啊!”
“我是,没错。但就算这样也并非总是明智——爱得太深了。这永远宛如芒刺在背……还是被爱比较好,可以比较容易面对人生,我向来都没法做到轻松面对。要是我对这个男人认识深一点……要是我确定喜欢他。他可能爱喝酒……他可能……有其他状况。他是否还会照顾你、爱护你、对你好?我走了以后,一定要有人来照顾你才行。”
大部分的话西莉亚都没听进去。钱对她来说不代表什么。爸爸在世时,他们有钱;他去世后,他们穷了,但西莉亚不觉得前后两种状况有什么差别。她一直都有家也有花园,还有她的钢琴。
婚姻对她来说,代表了爱——诗意、浪漫的爱——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所有她看过的书都没教她生活中的问题。让她困惑不已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德伯格,也就是约翰尼。如果是在求婚前一分钟,她知道对方会向自己求婚的话,大概会很肯定地说自己不爱他。但现在呢?他触动了她的心弦,勾起了某种热烈、刺激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米丽娅姆要德伯格回去,让西莉亚考虑两个月。他照办了,但却写信来,这个不擅言词的约翰尼竟然是个写情书高手。他的情书有的短,有的长,从不会有两次相同,是年轻女孩梦寐以求的情书。两个月结束时,西莉亚认定自己爱上了约翰尼,于是就和母亲上伦敦去,准备告诉对方。等到见到他时,突然一阵反感袭来,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她不爱的陌生人。她回绝了他的求婚。
◆
约翰尼·德伯格可没那么容易就打退堂鼓,他又向西莉亚求了五次婚。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写信给她,接受跟她的“友谊”,送她漂亮的小礼物,对她发动长期包围攻势,这份毅力差点就让他如愿以偿了。
这一切如此浪漫,就跟西莉亚幻想要受到的追求差不多。他的信、所说的话,都完全符合她想要的。这的确是德伯格的长项,他是天生的大情人,曾经做过很多女人的情人,知道怎样捕捉她们的芳心。他懂得怎样对有夫之妇发动攻势,怎样吸引年轻小姐。他差点就让西莉亚倾心要嫁给他了,但还差一点。她内心深处有些什么很冷静的东西,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不会受骗上当。
◆
也就是在这段期间,米丽娅姆督促女儿阅读一系列的法国小说,“以免忘掉你的法文。”她说。
这些书包括巴尔扎克以及其他法国写实派作家的作品。
其中有些现代作品是很少有英国母亲会让女儿看的。
米丽娅姆实则别有用意。
她认为西莉亚太爱做白日梦了,太脱离现实,所以要学学不可对生活视若无睹……
西莉亚很乖地阅读了,却不怎么感兴趣。
◆
西莉亚还有别的追求者——拉尔夫·格雷厄姆,当初在跳舞班认识的满脸雀斑男孩,如今已成了在锡兰种茶叶的人。西莉亚小时候,他就一直受她吸引。回国后,发现她长大了,于是在他放假的第一个星期就向她求婚。西莉亚毫不迟疑就回绝了他。他有个朋友住在他家,后来那朋友写信给西莉亚,说他并不想要“扯拉尔夫的后腿”,但他对西莉亚一见钟情,想知道他有没有机会。但无论是拉尔夫还是他朋友,都没能让西莉亚心有所动。
然而在德伯格追求她的期间,她倒是交了个朋友——彼得·梅特兰。彼得比他妹妹们大几岁,当了兵,派驻在海外多年,如今返回英国服役一段时期。他回来时正好碰上埃莉·梅特兰订婚,西莉亚和珍妮特当伴娘。直到婚礼时,西莉亚才跟彼得重逢。
彼得高大黝黑,很怕羞,却以懒洋洋的愉快态度掩饰了这种羞怯。梅特兰一家人差不多都是这样,脾气很好,喜欢交朋友,容易相处。他们从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而赶时间。要是没赶上火车,嗯,反正过些时候还有下一班。要是赶不及回家吃中饭,嗯,他们想大概家里会有人留些东西给他们吃吧。他们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旺盛精力,彼得可说是集他们家人特点于一身的范例。从来没人见过彼得赶时间。“一百年后一切还是相同的”是他的口头禅。
埃莉的婚礼完全就是梅特兰家务事的典型。大块头的梅特兰太太是个迷糊、好脾气的人,向来是睡到中午才起床,经常忘了命佣人备饭。婚礼那天早上的大事就是“要让老妈穿上婚礼服装”。由于老妈不喜欢试衣服,结果到那天穿上灰白缎子礼服时,才发现紧得很不舒服。新娘子围着她忙得团团转,结果是当机立断靠一把剪刀把衣服变舒服,再靠一枝兰花遮住修改处。西莉亚那天很早就去了他们家准备帮忙,不用说,有好一会工夫看起来埃莉大概那天嫁不成了。都已经到了她本该做最后补妆的阶段时,她却还穿着衬裙优哉地在修脚趾甲。
“我本来想昨天晚上做完这件事的,”她解释说,“可是不知怎地我就像是没空。”
“车子已经来了,埃莉。”
“来了吗?噢!好吧!最好找人打个电话给汤姆,说我会晚半小时到。”
“可怜的小汤姆,”她若有所思地说,“他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我可不愿让他在教堂里干着急,以为我改变主意了。”
埃莉长得很高,将近六英尺,而新郎才五英尺五英寸高,而且就像埃莉所形容的:“非常快活的可爱小家伙,又善解人意。”
等到好不容易终于引导埃莉到了打扮的最后阶段,西莉亚逛到了花园里,彼得·梅特兰上尉正在花园里悠然抽着烟斗,一点也不在乎他妹妹的慢吞吞。
“汤姆是很明理的人,”他说,“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不会指望她准时的。”
他跟西莉亚讲话时有点害羞,不过通常情况就是这样,两个害羞的人碰到一起时,很快就发现跟对方聊天容易得多。
“想来你大概发现我们这家人很有毛病吧?”彼得说。
“你们好像不太有时间观念。”西莉亚哈哈笑说。
“嗯,干嘛要把人生花在赶时间上呢?慢慢来,让自己过得开心。”
“这样做真的能走出个结果吗?”
“能有什么结果好走出的?人生来来去去都差不多的。”
彼得放假回家的时候,通常都回绝掉一切邀约。他说他讨厌“去对女人装哈巴狗”。他不跳舞,但会跟男人或他妹妹们打网球或高尔夫球。婚礼过后,他好像把西莉亚当成了自己妹妹,常常和她以及珍妮特一起玩。而求婚遭西莉亚拒绝的拉尔夫也逐渐恢复过来,开始受到珍妮特吸引,于是三人行就变成了四人行。最后就分开成了两对——珍妮特和拉尔夫,西莉亚和彼得。
彼得常教西莉亚打高尔夫。
“提醒你,我们千万别赶着打,只打几洞就好,慢慢来。要是太热的话,就坐下来抽一斗烟。”
这程序很适合西莉亚,她对赛事很没“眼光”,这点很让她泄气,遗憾程度仅次于她的“没身材”。彼得却让她感到这点无所谓。
“你又不要成为专业球员或者专攻锦标的人。你只是想从中得到点乐趣,就是这样而已。”
彼得自己则是对各种赛事都精通,天生就有运动细胞,要不是他生性懒惰,大可以样样都名列前茅的。但就像他所说,情愿把比赛当作游戏。“干嘛要把这事变成正经事呢?”
他跟西莉亚的母亲相处得非常好,她喜欢梅特兰一家人,而彼得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喜欢他懒洋洋的亲和力,讨人喜欢的态度,以及真正善解人意的性格。
“你不用担心西莉亚,”有一次他提议跟西莉亚一起去骑马时说道,“我会照顾她的。我真的会好好照顾她的。”
米丽娅姆懂得他是什么意思,她感到彼得是个靠得住的人。
彼得对西莉亚和少校之间的情况略有所知,很含糊婉转地给她忠告。
“西莉亚,像你这样的小姐,应该嫁个有点‘银两’的人。你是那种需要照顾的人。我倒不是说你该去嫁个可恶的有钱犹太小子,不是这意思,而是个喜欢运动等等的,且能照顾你的体面人。”
彼得放完假回部队去了,他的部队驻扎在奥尔德肖特[2],西莉亚非常想念他。她写信给他,他也写给她。很轻松的家常聊天信,就跟他讲话差不多。
等到德伯格终于肯接受拒婚,西莉亚却觉得颇怅然若失。抵挡他的追求攻势所花的精神,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多。最后一次真的分手后,她又怀疑自己是否会后悔……说不定,她其实是比自己所想的在乎他。她想念他的情书、礼物以及不断的追求攻势。
她也搞不懂母亲的态度。米丽娅姆是放下心来,还是感到失望呢?有时她觉得是前者,有时又觉得是后者;事实上,她想的“虽不中,亦不远矣”。
米丽娅姆第一个感受是放下心来。她从来都没真正喜欢过德伯格,也一直都不太信赖他,虽然她从来都无法确切指出是哪一点不值得信赖。无疑他对西莉亚是很专一,他的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像话的地方,事实上,米丽娅姆成长过程中所接受的观念是:拈花惹草过的男人更有可能成为比较好的丈夫。
最让她担心的反倒是自己的健康状况。从前隔很久才会发一次心脏病,现在发作的频率多了。从医生们支吾又婉转的说词中,她得出的结论是:尽管她有可能很长命,但也同样有猝死的机会。到那时,西莉亚怎么办呢?钱剩得这么少,少到只有米丽娅姆知道。
这么少……这么一点点……钱。
J.L. 评
如今我们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要是只剩这么少钱,干嘛不让西莉亚去学一技之长呢?”
但我认为,米丽娅姆想都没想过这点。我想她是个很热心接受新想法和新观念的人,但我不认为她有过上述想法。就算有的话,我觉得她心里也没有准备这样做。
我将之视为她很知道西莉亚最脆弱之处,你大可说,只要去学一技之长,就不会这么脆弱了,但我不认为会是这样。就像所有活在内心世界里的人一样,西莉亚对于外在影响特别有抗渗力,一扯到现实,她就很笨。
我认为米丽娅姆对女儿的不足之处很清楚,她帮女儿选择读物,坚持要她阅读巴尔扎克以及其他法国小说家的作品是别有用心的。法国人是很了不起的写实家,我想她要西莉亚了解人生和人性是很共通、有声有色、精彩、藏污纳垢、很悲剧性又很充满喜剧性的。她并未能达到目的,因为西莉亚的本性就跟她的外貌一样,都是很北欧风格的,对她而言,长篇传奇、英勇航行历险故事以及英雄豪杰,才对她口味。童年时沉醉在童话故事里,长大后喜欢的作家也是梅特林克[3]、费欧娜·麦克雷[4]以及叶芝[5]者流。她也阅读其他作品,但是那些作品对她来说很不真实,就像讲求实际的写实派觉得童话故事和奇幻故事很讨厌一样。
我们生出来是怎样就是怎样。某些北欧祖先特点又在西莉亚身上重现出来:丰满结实的奶奶、乐天快活的爸爸约翰、善变的妈妈米丽娅姆,其中一个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种特质遗传给了西莉亚。
有趣的是,后来西莉亚的叙述就没怎么再提到她哥哥西里尔了,不过西里尔一定经常出现在她生活中——放假回家的时候。
在西莉亚初次进入社交界之前,西里尔就入伍派到海外去了印度。他一直都不曾在西莉亚(或米丽娅姆)的生活中占据很大部分。我猜想,他刚入伍的时候是家中最大的开销,后来他结婚了,退伍去罗得西亚[6]经营农场,逐渐从西莉亚的生活中消失了。
[1]《浮士德》是德国大文豪歌德的作品,女主角为格蕾琴。此作品之后谱成歌剧,女主角为玛格丽特;格蕾琴是“玛格丽特”的昵称。
[2]奥尔德肖特(Aldershot),位于英国南部,伦敦西南方。
[3]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生于比利时,早期的作品主要呈现宿命、神秘主义,剧中往往缺乏动机,亦常以死亡为题材。
[4]费欧娜·麦克雷(Fiona MacLeod),苏格兰作家夏普(William Sharp, 1855—1905)的笔名,以诗作及文学传记见长。
[5]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及神秘主义者。
[6]罗得西亚(Rhodesia),位于非洲南部,原为英国殖民地,一九六五年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