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

西莉亚躺在小床里,看着育婴室墙壁上的淡紫鸢尾花,她感到快乐又想睡。

小床的床尾围着屏风,这是为了遮住保姆那盏灯的灯光。西莉亚看不到屏风后面,保姆就坐在那里读《圣经》。保姆的灯很特别,是盏圆鼓鼓的铜灯,有粉红色的瓷灯罩。这灯从来都不会发出异味,因为负责客厅和卧室的女仆苏珊很细心。苏珊是个好女孩,西莉亚知道的,虽然有时犯了“横冲直撞”的毛病,一旦犯时,她身旁总免不了有些小摆设会遭殃,被她碰翻而打破。苏珊是个大块头的女孩,手肘色如生牛肉。西莉亚老把她的手肘跟“手肘加油”(意谓“苦干”)[1]这个神秘词语联想到一块儿。

听得到细语声,这是保姆在小声念着书,听在西莉亚耳中很有催眠作用,她的眼皮逐渐下垂……

房门开了,苏珊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尽量设法不发出声响,但那双鞋子却又响又会发出吱嘎声,使得她力不从心。

她用低沉的声音说:“保姆,对不起,这么晚才把你的晚饭送来。”

保姆只是说:“小声点,她睡着了。”

“哦,我肯定绝对不想要吵醒她。”

苏珊从屏风一角探头偷窥了一下,呼吸声很重。

“真是可爱的小宝贝,可不是?我的小外甥女就赶不上她一半懂事。”

从屏风角转回身时,苏珊撞到桌子,汤匙掉到了地板上。

保姆温和地说:“苏珊,乖孩子,你得小心点,不要横冲直撞的。”

苏珊悲哀地说:“我绝对不是有心的。”

她踮着脚尖走出房间,这一来,鞋子吱嘎响得更厉害。

“保姆!”西莉亚小心翼翼地叫着。

“什么事?亲爱的。”

“我没睡着,保姆。”

保姆不理这暗示,只是说:“没睡啊?亲爱的。”

然后停了一下没声音。

“保姆?”

“嗯,亲爱的。”

“保姆,你的晚饭好吃吗?”

“很好吃,亲爱的。”

“有什么吃的?”

“有白煮鱼和糖浆塔。”

“哦!”西莉亚欣喜若狂地叹了口气。

停了一下没有动静。接着,保姆从屏风后面现身了。她是个灰发小老太太,戴了睡帽,帽带系在下巴底下。她手上拿了叉子,叉尖有很小块的糖浆塔。

“喏,你马上乖乖睡觉去。”保姆语带警告地说。

“哦!好的。”西莉亚热切地说。

真是极乐世界!美妙天堂!那小口糖浆塔到了她嘴里,好吃得难以置信。

保姆又消失在屏风后面。西莉亚翻过身朝着她那边,见到在火光中闪现的淡紫鸢尾花。口中仍留有好吃的糖浆塔味道,房间里有人发出窸窣声音,听起来很令人安心。太令人心满意足了。

西莉亚睡着了……

这天是西莉亚的三岁生日,他们在花园里开茶会,有巧克力奶油泡芙,但是西莉亚只被允许吃一个,西里尔却吃了三个。西里尔是她哥哥,已经是个大男生了——十一岁。他还要再吃一个,但妈妈说:“够了!西里尔。”

跟着就是常见的对话。西里尔没完没了地说:“为什么?”

有一只红色小蜘蛛,小得不得了,爬过了白色桌布。

“你们看,”母亲说,“那是只带来好运的蜘蛛。它要爬到西莉亚那里,因为今天是她生日,表示她有很大的好运。”

西莉亚感到又兴奋又像个大人物。西里尔的质疑心遂转移到别的地方。

“妈,为什么蜘蛛会带来好运?”

好不容易西里尔终于离开了,留下西莉亚和母亲在一起。这下子妈妈整个是她的了。母亲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向她露出笑容,亲切的笑容,不是那种把你当成滑稽小女孩而露出的笑容。

“妈咪,”西莉亚说,“讲个故事给我听。”

她很爱听母亲的故事,那些故事跟别人讲的都不一样。当别人应邀讲故事时,讲的不外是灰姑娘、杰克与豌豆、小红帽等等。保姆就讲约瑟和他的哥哥们,以及在芦苇里的摩西[2](西莉亚总是把“芦苇”这个字眼想象成木屋里有很多公牛[3]),偶尔也会讲讲史垂顿船长在印度的幼小儿女的故事。可是妈咪就不同了!

首先,妈妈会讲什么样的故事,你永远不知道、一点头绪也没有。可能是跟小老鼠有关,或者跟小孩子有关,或者是讲公主的,反正什么都有可能……妈咪讲故事的唯一缺陷就是:她从来不讲第二遍。她说(西莉亚最搞不懂这点)自己不记得了。

“好吧,”妈咪说,“故事内容是什么?”

西莉亚屏住了气。

“是关于亮晶晶眼睛,”她提示说,“还有长尾巴以及乳酪的故事。”

“哦!我已经全部忘了。不讲这个了,我们另外讲一个新的故事。”她的视线横过了桌子,仿佛一下子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明亮的浅棕色眼睛闪烁着,鹅蛋形脸孔露出了很认真的神色,抬起了小巧的鼻梁,全神贯注地想着。

“我想到了……”她突然回过神来,“这故事叫做‘好奇的蜡烛’……”

“噢!”西莉亚眉飞色舞地吸了口气。她已经好奇得不得了,简直入迷了……好奇的蜡烛!

西莉亚是个很认真的小女孩,思考很多关于上帝以及要做个神圣善良人的事。每次有许愿机会时,她总是说要做个乖孩子。呜呼!她无疑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古板,不过起码她只对自己古板而已。

有时她也会生怕自己很“世俗化”,(很让人心乱的神秘字眼!)特别是当她穿上浆烫过的薄纱衣裙,系上金黄色大缎带下楼去吃甜点时。但大致上来说,她对自己是挺沾沾自喜、感到满意的。她是上帝的选民,她得救了。

然而家人就让她操心得要命了。真的很糟糕,她对妈妈就不很肯定。万一妈咪进不了天堂怎么办?真是折磨得她很受罪的想法。

《圣经》上已经清清楚楚定下了戒律。星期天打槌球是坏事,弹钢琴也是(除非是弹诗歌)。西莉亚宁可殉道而死,也不愿在“主日”去摸槌球棍,不过在别的日子里获准去打槌球却是她一大乐趣。

母亲却在星期天打槌球,父亲也是。而且她父亲还边弹钢琴边唱歌,唱的是“他趁施先生去镇上时,拜访施太太,还跟她喝茶”,显然根本就不是首神圣的歌!

西莉亚为此担心得要命,于是焦急地去问保姆。保姆是个热心的好女人,这下子左右为难。

“你父母就是你父母,”保姆说,“无论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是正当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想太多。”

“可是,星期天打槌球是不对的。”西莉亚说。

“没错,亲爱的。这样做是没遵守安息日。”

“可是那……那么……”

“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亲爱的,你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所以当家人要给她槌球棍,好让她“开心一下”时,她就继续摇头拒绝。

“你是怎么啦?”她父亲说。

而她母亲则悄声说:“都是保姆,她告诉她说这是不对的事。”

然后又对西莉亚说:“没关系的,亲爱的,如果不想打就不要打。”

但有时候她会很和蔼地说:“你知道,宝贝,上帝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很美好的世界,希望我们开心。他自己的日子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在这天我们可以特别享受一下,只不过我们不可以要人家工作,譬如仆人。但是自己开心享受一下是可以的。”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她深爱母亲,她的看法却没有因为母亲而动摇。因为保姆知道事情是这样,所以事情一定就是这样。

不过,她没再为母亲担心了。母亲房间墙上挂了圣方济的像,床边还摆了本叫做《模仿基督》的小书。因此西莉亚觉得,上帝或许不会理会星期天打槌球这件事。

但是父亲就很让她忧心了,他经常拿神圣的事情开玩笑。有一天吃中饭时,他说了个关于牧师和主教的笑话。西莉亚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糟糕透了。

终于有一天,她哭了起来,呜咽地把她恐惧的心事讲给母亲听。

“可是,亲爱的,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很虔诚,每天晚上都像个小孩一样跪下来祷告。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

“他笑那些神职人员,”西莉亚说,“而且在星期天玩游戏,还唱那些很世俗的歌。我很怕他会下地狱、被火烧。”

“你对地狱的火懂得多少?”母亲说这话时,听起来很生气。

“要是你坏的话,就会下地狱被火烧。”西莉亚说。

“谁拿这些话来吓你的?”

“我没有被吓,我并不害怕,”西莉亚很惊讶地说,“我才不会去那儿呢!我会永远都乖乖的,将来上天堂。可是……”她双唇颤抖,“我想要爸爸也上天堂。”

然后她母亲讲了一大堆关于上帝的爱和善,以及他绝对不会那么不慈悲地让人永恒被火烧。

但是西莉亚一点也听不进去。明明就是有地狱和天堂,有绵羊和山羊。只要……只要她能相当肯定爸爸不是山羊[4]就好!

当然有地狱,也有天堂,这是生活中不可动摇的事实,真实得很,就跟米布丁,或者把耳背洗干净,或者说“好,请”以及“不,谢谢”这些事情一样真实。

西莉亚做很多梦。有的梦很好玩又很古怪,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混在一块儿。有的梦特别美妙,梦中出现的是她知道的地方,但在梦境里却变了样。

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这样的梦那么震撼,但(在梦里)的确如此。

梦中出现的有火车站再过去的那座山谷。在真实生活中,铁轨沿着山谷行进,但在那些美梦里山谷中却有条河,河岸上开满了报春花,一直延伸到树林里。每次她都会惊喜地说:“哎呀!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这里是条铁轨。”结果取而代之的却是美丽的绿谷和闪耀的溪流。

梦中的花园最下面是块美丽空地,现实生活中那里却有栋很丑的红砖房子。但最令人兴奋的,是梦里家中那些秘密房间,有时可以从食品储藏室穿过去走到这些房间里,有时又非常出其不意地通到爸爸的书房。尽管被遗忘了很久,这些房间却总是还在,每次又见到时,都会兴奋不已。然而,说真的,每次它们都很不一样,不过找到它们时的那种莫名暗喜却总是一样的……

此外,就是那个可怕的梦了:头发扑了粉,穿着红蓝色制服,带着枪的枪手。最恐怖的是,当他从衣袖里伸出手臂时,竟然没有手,只有树墩般的手腕根!每次他出现在梦中,她会尖叫着吓醒。这是最安全的做法,因为这一来自己就很安全地躺在床上,保姆就在床边守着自己,一切都很好。

这个枪手为什么这么吓人,她实在说不出特别的理由。并不是他可能会开枪打她,因为他的枪只是个象征而已,并不真的有威胁。不,是他的脸孔有些什么,他那严厉无情的蓝眼睛,看人时的凶狠目光,让人怕得要死。

此外,还有白天想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当西莉亚安然走在路上时,其实她是骑在一匹白色名驹上(她对“名驹”的概念很模糊,想象中的名驹是匹如大象般庞大的马)。当她走在黄瓜菜园砖围墙的狭窄墙顶上时,她其实是走在无底深渊旁的悬崖上。她也是不同场合里的公爵夫人、公主、养鹅女郎、乞丐女孩。这一切使得西莉亚的生活变得很有趣,因此她也是所谓的“乖小孩”,意思是她很安静,自己一个人玩得很开心,不会缠着大人要人陪她玩。

对她来说,那些送给她玩的洋娃娃从来都很不真实,每当保姆建议她玩时,她只是乖乖听话玩着,却不会玩得很起劲。

“她是个很乖的小女孩,”保姆说,“虽然缺乏想象力,可是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史垂顿船长的大儿子汤米少爷就不一样了,老是用没完没了的问题来寻我开心。”

西莉亚很少提问题,她的世界大部分存在于脑中,外在世界无法激起她的好奇心。

有一年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她害怕起外在世界。

她和保姆去采报春花。那是个四月天,天清气朗,蓝天飘着小朵浮云。她们沿着铁轨走下去(在西莉亚梦中,铁轨处是一条河),然后过了铁轨走上山,走进一片矮林,遍地报春花宛如一张黄色地毯。她们采了又采,那天的天气很好,报春花散发出甜美带点柠檬味的香气,西莉亚非常喜欢。

就在那时(颇像梦中枪手般),突然响起了凶巴巴的大吼声。

“喂!”那个声音吼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是个有张红脸的高大男人,穿着灯芯绒衣服,皱着眉头。

“这是私有地方。擅自进入会依法究办的。”

保姆说:“对不起,我明白。但我并不知道这是私有土地。”

“好吧,那你们就离开这里,快点,现在就走。”她们转身要走时,那个声音又在背后说:“我会把你们活活煮熟,没错,我会的,要是你们三分钟之内还不赶快走出这林子的话。”

西莉亚紧揪着保姆衣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保姆怎么不走快一点?那个人会追上来,会抓住她们,把她们放在大锅里活活煮熟的。她吓得要死……没命地往前走,吓得整个小身躯都在发抖。那人要来了……追上来了……会把她们煮熟……她恐惧得要命。快点!哦!快点!

她们出了林子走回到路上。西莉亚大大喘了口气。

“他……他现在抓不到我们了。”她喃喃地说。

保姆看着她,见她面如土色,吃了一惊。

“啊?怎么啦,亲爱的?”她心念一动,“他说要煮熟我们,你该不会是吓着了吧?那只是开玩笑说说而已,你知道的。”

基于每个小孩都有的“顺水推舟说谎”精神,西莉亚喃喃地说:“哦,当然,保姆,我知道那只是个玩笑而已。”

但过了很久之后,她才从当时那种恐惧心情中回复过来,而且一辈子也没怎么忘记。

那种恐惧感实在是真实得要命。

四岁生日的时候,西莉亚得到了一只金丝雀,还帮它取了个颇通俗的名字:小金。小金很快就驯服,会栖息在西莉亚的手指上。她很爱小金。这是她的小鸟,她用大麻籽喂它,它也是她的历险同伴。一起历险的还有迪克的夫人,是个女王,以及她儿子迪基王子,母子俩浪迹天涯,有很多历险故事。迪基王子很英俊,穿金色天鹅绒衣服,袖子是黑色的。

那年后来又帮小金找了个太太,叫做“达夫妮”,达夫妮是只大鸟,身上有很多棕色。它又丑又笨,会把水弄洒,栖息时会把栖木打翻,一直都没能像小金那么驯服。西莉亚的父亲叫它“苏珊”,因为它老是打翻东西。

苏珊老爱用手去戳成双成对时的鸟儿,以便“看它们会怎么样”。结果鸟儿见了她就怕,一见她来,就会在鸟笼里扑来扑去。苏珊认为所有的怪事都很好笑,她看到老鼠夹上有一条老鼠尾巴时,就笑了半天。

苏珊很喜欢西莉亚,跟她玩很多游戏,譬如躲在窗帘后面,然后突然跳出来大叫一声。西莉亚却不怎么喜欢苏珊,她块头那么大,又那么横冲直撞的。她对厨娘龙斯维尔太太有好感多了。西莉亚叫她“龙斯”,这个体形极为庞大的女人堪称冷静的化身,从来不急急忙忙的,在厨房里一板一眼慢慢来,行礼如仪地做她的饭。她从不忙忙碌碌或慌慌张张,永远准时让饭菜上桌。龙斯很没想象力,每当西莉亚的母亲问她:“你建议今天午饭吃什么好?”她总是给同样答复:“嗯,太太,我们可以烧个好吃的鸡和姜布丁。”龙斯维尔太太会做舒芙蕾[5]、千层酥皮卷、奶油点心、法式回锅肉、各种糕点,以及最花工夫的法国菜,但她除了鸡和姜布丁之外,什么都不提议。

西莉亚很喜欢到厨房去,厨房就跟龙斯一样,非常大,非常宽敞,非常干净,而且非常宁静。坐镇在这片干净宽敞空间里的是龙斯,下颚隐约动着,她总是在吃东西,一点这个,一点那个,还有其他。

她会问:“喏,西莉亚小姐,你想要什么?”

接着那张大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她会走到碗柜前,打开一个铁罐,倒一把葡萄干或黑醋粟出来,放进西莉亚并拢的手掌中。有时候给她的是一片涂了糖浆的面包,有时是一小块果酱塔,反正总会有东西给她。

然后西莉亚就带着赏赐到花园墙边的秘密地方,躲在树丛里,成了躲避敌人迫害的公主,而忠心拥戴她的追随者则在深夜偷偷为她送来食粮……

保姆在楼上的育婴室里缝东西。能有个这样安全的好花园玩耍(没有讨厌的池塘或危险的地方),对西莉亚小姐真是好事一桩。保姆上年纪了,喜欢坐着缝纫、想事情,想史垂顿家那些小孩,现在都长大成人了,小小的莉莲小姐,现在也嫁人了,罗德里克和菲尔少爷,两个都在温切斯特……她的思绪慢慢追溯回到多年前……

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小金不见了。由于它驯服得很,所以鸟笼都不关上的,它习惯在育婴室里飞来飞去。它会栖息在保姆头顶上,啄着她的软帽,这时保姆就会和蔼地说:“喏,喏,小金少爷,这样不可以的唷!”小金会栖息在西莉亚肩膀上,从她双唇间啄下大麻籽。它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如果不理它的话,就会闹脾气吵你。

这天很糟糕,小金不见了,育婴室的窗户是开着的,小金一定是从这里飞出去了。

西莉亚哭了又哭,保姆和妈妈两人都拼命哄她。

“说不定它会回来的,宝贝儿。”

“它只是去盘旋一下,我们把它的笼子放在窗口等着。”

可是西莉亚只是伤心地哭。她听人讲过别的鸟儿把金丝雀啄死的事情,小金一定已经死了,死在树下某处,她再也感受不到它那小小的鸟喙了。一整天她哭哭停停,不肯吃饭,也不肯吃下午茶点心。放在窗口的鸟笼一直是空的。

最后到了就寝时间,西莉亚躺在白色小床上,还是忍不住抽抽搭搭的,紧握着母亲的手。这时她更想要妈妈,而不要保姆陪。保姆曾表示或许西莉亚的父亲会再送她另一只小鸟,但母亲懂得她的心。她要的不是一只“鸟”,毕竟她还有达夫妮。她要的是小金。噢!小金,小金,小金……她爱小金,可是它却飞走了,被啄死了。她用力握着母亲的手,母亲也用力回握她。

除了西莉亚沉重呼吸声之外,室内一片寂静。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细小的声音——鸟儿的啁啾声。

小金少爷从窗帘杠顶上飞了下来,原来一整天它都安静地窝在那里。

西莉亚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那种难以置信的狂喜感觉……

后来家里就有了一句俗话,每当西莉亚又开始担心起什么事情时,家人就会说:“喏,你还记得上次小金躲在窗帘杠顶上吗?”

枪手的梦改变了,变得更吓人。

梦一开始的时候都很好,都是开心的梦,野餐或派对什么的。接着,就在正玩得开心时,突然间有种怪异感觉袭上心头,有些地方很不对劲……是什么?哎呀,那还用说,枪手在那里。可又不是他本人,而是其中一个客人是枪手……

最可怕之处就是这个,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你看着他们,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嘻嘻哈哈地在聊天。接着,你突然知道了,可能是爸爸或妈妈,也可能是保姆或某个你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人:你抬头看妈妈的脸,那当然是妈妈,接着你看到冷冰冰的蓝眼睛,而从妈妈衣袖里伸出的……啊!好可怕!那可怕的树墩般的手腕。那不是妈妈,是那个枪手……然后她就尖叫着醒过来了……

可是又没办法跟任何人——不论是妈妈或保姆——讲清楚,因为说出来时听着就没那么可怕了。有人说:“没事,没事,宝贝儿,你做了个噩梦而已。”然后拍拍你。没多久,你又睡着了,但你并不喜欢睡觉,因为那个梦可能又会出现。

西莉亚在夜里会拼命告诉自己:“妈妈不是那个枪手,她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不是。她是妈妈。”

可是到了晚上,阴影袭来、噩梦纠缠时,就很难搞清楚任何事了。说不定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而你其实向来都很清楚这一点。

“太太,西莉亚小姐昨晚又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噩梦,保姆?”

“关于带了一把枪的男人的梦,太太。”

西莉亚这时就会说:“不是的,妈咪,不是带了枪的男人,是那个枪手,那个枪手。”

“你是害怕他会开枪打你吗?亲爱的,是不是这样?”

西莉亚摇头,打了个冷战。

她解释不清楚。

母亲并没有逼她解释的意思,反而很和蔼地说:“亲爱的,你在这里跟我们在一起,很安全的。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真让人感到宽心。

“保姆,那是什么字?在海报上面,那个大的字?”

“‘心怡’,亲爱的,‘替你自己泡杯心怡的茶’。”

这情况每天上演,西莉亚对文字展现出贪得无厌的好奇。她已经认得字母,但她母亲对于孩子太早学会阅读有偏见。

“我要等西莉亚满六岁了才开始教她阅读。”

然而教育理论却未必总是能如愿实现。西莉亚五岁半时,已经能阅读育婴室书架上所有的故事书了,海报上的字也差不多全看得懂,虽然有时她也会弄混了字词。她会跑去问保姆说:“请问保姆,这个词是‘贪婪’还是‘自私’?我不记得了。”因为她是靠眼见的字形而不是靠拼字来阅读的,她一辈子拼字都有困难。

西莉亚发现阅读很令人着迷,为她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精灵、女巫、怪物、巨魔等。她热爱童话故事,对现实生活中的儿童故事倒不怎么感兴趣。

她有几个同年龄的玩伴。她家位于偏远地点,当年汽车很少,而住家之间又离得很远。有个小女孩比她大一岁,名叫玛格丽特·麦克雷。有时是玛格丽特来喝茶,有时是对方邀请西莉亚去喝茶,每次西莉亚都会拼命哀求,她不要去。

“为什么?亲爱的,你不喜欢玛格丽特吗?”

“我喜欢她。”

“那为什么不肯去呢?”

西莉亚只能摇着头。

“她害羞,怕见人。”西里尔轻蔑地说。

“不想见别的小孩,这很奇怪。”她父亲说,“很不合情理。”

“会不会是玛格丽特捉弄她?”她母亲猜测着。

“没有!”西莉亚大声说着,涌出了眼泪。

她没办法解释,根本说不出口,然而事实却那么简单:玛格丽特的门牙都掉光了,讲起话来嘶嘶嘶的,每个字都很快冒出来,结果西莉亚一直没能听懂她在说什么。最严重的那次,是玛格丽特陪她一起散步时。她说:“西莉亚,我讲个好听的故事给你听。”然后就马上讲了起来,吱吱嘶嘶地说了“公醋和俗死的小矮能”故事。西莉亚痛苦地听完了。玛格丽特还不时停下来问:“很胖的故事吧?”西莉亚一面很英勇地隐瞒事实上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故事在说什么,一面还要想办法巧妙回答她的话。内心里,一如她所习惯的,只有求助于祈祷。

“噢!求求您,求求您,上帝啊!赶快让我回家,不要让她知道我听不懂。噢!拜托,我们赶快回家,求求您,上帝。”

她依稀感到,让玛格丽特知道自己讲话别人听不懂,是最残忍的事,所以千万不能让玛格丽特知道。

但这样憋着实在太辛苦了,所以到家时,她已经脸色惨白含着泪,大家都以为她不喜欢玛格丽特,其实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她那么喜欢玛格丽特,所以才受不了让玛格丽特知道真相。

可是却没有人明白,一个都没有。这点使得西莉亚感到很怪异又心慌,而且心里孤单得不得了。

逢星期四有跳舞课。西莉亚第一次去上课时很害怕,练舞室里挤满了穿着丝裙的耀眼孩子们。

练舞室中央是戴了白色手套的麦金托什小姐,可说是西莉亚前所未见、最让她敬畏又让她着迷的人。麦金托什小姐长得很高,西莉亚认为她大概是世界上最高的人了(在后来的人生里,当她晓得麦金托什小姐不过比中等高度稍高一点之后,感到很震惊。原来麦金托什小姐主要是靠飘逸长裙、笔直挺胸的姿态以及个性,才产生出这样的效果)。

“啊!”麦金托什小姐亲切地说,“这位就是西莉亚。谭德顿小姐在哪里?”

谭德顿小姐是个面露焦虑的人,舞跳得很好,但却没有特色,这时像只急于讨好的小狗般赶快过来。

西莉亚被交给了她,不久就站在一排在练“伸展器”的小孩之中,伸展器是个两边有把手的宝蓝色松紧带。练完伸展器之后,就轮到神秘的波卡舞了,之后,幼小的儿童就坐下来看那些穿闪耀丝裙的人拿着铃鼓,跳一种花样很多的舞蹈。

然后,就宣布跳欧洲方块舞了。有个流露出顽皮目光的黑眼小男生赶快走到西莉亚身边。

“哎——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舞伴?”

“不行,”西莉亚遗憾地说,“我不会跳。”

“噢!真可惜。”

可是过了一下,谭德顿小姐就朝她俯冲而来。

“不会跳?对,当然不会,亲爱的,不过你就会学到了。喏,这是你的舞伴。”

西莉亚跟一个沙金色头发、满脸雀斑的男生成了搭档。对面正好就是那个黑眼男生和他的舞伴。当他们跳到中央擦身而过时,男生责怪西莉亚说:“呀!原来你是不想要跟我跳舞。我认为这真丢脸。”

她心中一痛,尔后的岁月里她对这种心痛更加清楚。得怎么解释呢?要怎么说“我是想跟你跳舞呀!我宁愿跟你跳舞。整件事搞错了。”

这是她少女时代体会到的第一个悲剧——配错了对象!

然而,方块舞的忽合忽分舞步把他们分开了,后来又在整排相连时碰到了一次,但那个男生只是深深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并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那个男生以后再也没有来上跳舞课,西莉亚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西莉亚七岁的时候,保姆走了。保姆有个比她还老的姐姐,姐姐的身体很差,所以保姆得回去照顾她。

西莉亚伤心得痛哭。保姆走后,她每天都写短信给保姆,内容混乱,拼字一塌糊涂,读起来困难重重。

她母亲委婉地说:“你知道,亲爱的,其实不用每天写信给保姆,她不会指望你天天写的。一个星期写两次就够了。”

可是西莉亚坚决地摇摇头。

“保姆可能会以为我忘掉她了。我绝对不会,永远都不会。”

她母亲去跟父亲说:“这孩子感情很执著,真要命。”

她父亲笑着说:“这跟西里尔少爷正好相反。”

住校的西里尔从来不主动写信给父母,除非是学校要他写,或者他有求于父母。但他的言行举止充满了魅力,以至于大家都很容易原谅他的小过。

西莉亚对保姆念念不忘的死忠,很让母亲担忧。

“这太不正常了。”她说,“她这年纪应该很容易就忘记的。”

没有新保姆来替补。苏珊负责照顾西莉亚,程度仅止于晚上帮她洗澡、早上叫她起床。穿好衣服之后,西莉亚就到母亲房间去,母亲总是在床上吃早餐,会给西莉亚一小片涂了果酱的烤面包,然后西莉亚就会把一只胖嘟嘟的小瓷鸭放在母亲的洗脸盆里浮水玩耍。父亲则在隔壁的更衣室里。有时他会把西莉亚叫进去,给她一分钱,这一分钱会按照嘱咐放进一个彩绘木制存钱盒里。硬币装满盒子之后,就会存进银行,等到有足够存款时,西莉亚就可以用自己的钱买样真正让她兴奋的东西。计划要买什么东西,成了西莉亚生活中的要务。每个星期她的最爱都不同。先说第一样,那是个玳瑁梳子,上面全是圆粒装饰,可以簪在母亲的黑发上。这是经过一家店铺橱窗时,苏珊指给西莉亚看的。“贵妇人就可能会插这样的梳子。”苏珊以崇敬的口吻说。然后还有一件白色的百褶丝裙,可以穿去上跳舞课,这是西莉亚另一个梦想。只有跳长裙舞的儿童才穿百褶裙。虽然要等到很多年以后,西莉亚才够大到能学跳长裙舞,不过,那天总会到来的。此外还有一只真正的金色拖鞋(西莉亚毫不怀疑世界上有这种东西),以及树林里的避暑屋和一匹小马。总之,等她“银行里的钱存够了”时,这些令她垂涎不已的东西,会有一样等着她的。

白天她都在花园里玩耍,滚着铁环(可以假装成很多东西,从驿马车到特快火车都行),小心翼翼又不太有把握地爬着树,在浓密的矮灌木丛中弄个窝,她可以躲起来躺在里面编织她的浪漫幻想。如果下雨,就在育婴室里看书,或者画《女王》故事集的画。吃过下午茶,到晚饭之前,是跟母亲玩很多开心游戏的时光。有时她们会把毛巾搭在椅子上变成一个个房子,然后在这些房子里爬进爬出。有时吹泡泡。你永远不会事先知道要玩些什么,但总是会有个很引人入胜又玩得很开心的游戏,那种游戏是自己想不出来的,只有跟妈妈一起玩才有可能的。

如今早上要“上课”了,这一来让西莉亚感到自己很重要。课程包括算术,由爸爸来教西莉亚。她很喜欢算术,也喜欢听爸爸说:“这个孩子很有数学头脑,可不像你一样要用手指头来计算,米丽娅姆。”然后她母亲就笑着说:“我向来对数字都很不行。”西莉亚先学了加法,然后学减法,学乘法很好玩,除法则看来很大人,而且很难。最后有一页页的“算术题”,西莉亚很倾心于算术题,都是些关于男生和苹果、田野里的绵羊、蛋糕、工作的男人等,虽然是些加减乘除,答案却都是男生或苹果还有绵羊等,所以就更加令人感到兴奋。除了算术之外,还有“抄书”,在练习本上抄写字句。母亲会在本子最上端写下一行字句,然后西莉亚就照抄,往下写、往下、往下,一直抄写到那一页底端。西莉亚不怎么喜欢抄书,不过有时妈妈会写些很好玩的句子,譬如“斗鸡眼的猫没法顺利抓老鼠”等等,让西莉亚笑得要命。此外还有一页拼字功课要学,很简单的短字,西莉亚却得费很大功夫。由于求好心切,反而使她总是多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字母到那个字里,结果搞得令人认不出那些字。

晚上,苏珊帮西莉亚洗过澡以后,妈妈会到育婴室来帮西莉亚“盖好被子”。西莉亚称之为“妈妈盖的被子”,然后她会尽量躺好不乱动,以便到第二天早上“妈妈盖的被子”还在。不过,到头来总是不曾如愿。

“要不要让灯开着,亲爱的?或者让门开着?”

但西莉亚从来都不要开着灯,她喜欢陷入黑暗中的温暖舒适感,觉得黑暗是很友善的。

“嗯,你不是那种怕黑的人。”苏珊经常这样说,“我的小外甥女就不一样,要是把她留在黑暗中,她会没命地尖叫。”

苏珊的小外甥女,西莉亚私下想了好一段时间,一定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小女生,而且也很傻。干嘛怕黑呢?唯一会让人害怕的是梦境,梦所以吓人,是因为梦里把真实的事物搞得乱七八糟的。要是她梦见了枪手而尖叫醒来的话,就会从床上跳下来,沿着通道跑到母亲房间里,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清楚知道路径。然后母亲会带她回房间来,坐着陪她一下,一面说:“没有枪手,亲爱的,你很安全,相当安全。”接着西莉亚会再度入睡,知道妈妈的确让样样都很安全。几分钟之后,她就会漫步走入河边的那道山谷里采报春花,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自己说:“我就知道这里并没有铁轨,真的。不用说,这条河是一直在这里的。”


[1]此处“苦干”,原文是elbow grease,跟“手肘”(elbow)用字相同。elbow grease意谓“要动手苦干,所以手肘需要加点油,好像机器得上油,才能禁得起不断使用”。

[2]两者皆为《旧约圣经》里的故事。

[3]芦苇(bulrush),此处用复数形bulrushes,使西莉亚把它想象成wooden sheds containing massed bulls(木屋里有很多公牛)。

[4]源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三章,末日审判时,天使将人类比作绵羊和山羊,被祝福的、证明自己是耶稣忠贞臣民的是绵羊,得以享永生,放在右边;山羊则是受斥责、不归附上帝王国者,放在左边。

[5]舒芙蕾,蛋奶酥。Soufflé一字来自法语动词souffler的过去分词,意思是“使充气”,或简单地指“蓬松地胀起来”,据说这种烹饪方法在中世纪便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