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唤起行动

想来最奇怪的(这也是事后回想才看出来的),就是她并没有刻意做出老套的防卫,她本来大可以说:“您究竟在说些什么呀?”或者“您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又或者就只是冷冷看我一眼就算了。

当然她老早就超越了这个阶段,已经来到了最底。到了最底时,任何人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会让她感到意外了。

她对那件打算做的事相当镇静、有理性,这才真是让人害怕的。你可以应付情绪反应,情绪是会平息的,而且情绪愈强烈的话,反应也就愈完整。但是冷静又理性的决定就很难了,因为是慢慢形成的,可没那么容易放下。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

“起码,”我说,“你可以跟我说说原因吧?”

她低下头,仿佛认定这理由很正当。

“很简单,”她说,“这真的看起来像是最好的做法。”

“这你就错了,”我说,“彻彻底底错了。”

激烈的措词也不会惹她生气,她已经冷静到根本不会生气的地步。

“我已经想了很多,”她说,“这真的是最好的,简单又容易,而且很快,又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我了解到她就是那种所谓“有教养的人”,被教导“为别人着想”是可取之事。

“那……之后呢?”我问。

“人难免顾不到那么多。”

“你相信后面还有吧?”我好奇地问。

“我想,”她缓缓地说,“我是相信的。若说之后就一了百了,那几乎是好到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只是像安详地睡着了,而且干脆就不会醒过来,那就太美妙了。”

她蒙眬地半合上眼睛。

“你小时候家里的育婴室壁纸是什么花色的?”我突然问。

“淡紫色鸢尾花……缠绕在柱上……”她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在想这个?”

“我只是认为你会这样想而已。”我说下去,“你小时候心目中的天堂是怎么样的?”

“绿草牧地……绿谷……有羊和牧羊人。你知道,《诗篇》[1]上写的那种。”

“谁念给你听的?是你母亲还是保姆?”

“我保姆……”她露出一丝微笑。“那个好牧人。你可知道,我想我从来没见过牧羊人,但有块地上有两只小羊跟我们挺接近的。”她停了一下又说:“现在那块地都盖满房子了。”

于是我心想:“奇怪,要是那块地没盖满房子的话,现在她大概也不会在这里。”所以我就说了:“你小时候快乐吗?”

“噢!快乐。”迫不及待地肯定,没有丝毫怀疑的口吻。她接着说:“太快乐了!”

“这可能吗?”

“我认为是可能的。你瞧,人对于发生的事没有心理准备,永远没想到它们会发生。”

“你有过很悲惨的经历?”我试探地问。

但她摇摇头。

“没有……我不认为……不算真的悲惨。我的遭遇没什么不平常,那是曾经发生在很多女人身上的愚蠢、平凡经历,我不算是特别倒霉的。我是……笨而已。对,就是笨。而这个世界却没有余地留给笨人。”

“亲爱的,”我说,“听我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也曾经处在你现在的情况里,跟你一样觉得活着没意思。我知道那种盲目的绝望会让你只看到一条出路,但我要告诉你,孩子,会过去的。创痛不会持续到永远,没有什么是永远持续的。只有一样东西是真正的安慰和治疗——时间。你要给时间一个机会。”

我苦口婆心,但马上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你不明白,”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曾经这样感觉。事实上,我还努力过,可是没有结果。但是之后我很高兴没有奏效。这次是不同的。”

“跟我说说看。”我说。

“这次来得相当慢。你知道……挺难说得清楚。我三十九岁了,身体很健康强壮,很有可能会活到起码七十岁,说不定还更久。可是我就是受不了,如此而已。受不了还要活三十五年那么长的空虚岁月。”

“但这些岁月不会空虚的,我亲爱的。这就是你弄错的地方。人生会再盛放出花朵充实这些岁月的。”

她看着我。

“这就是我最害怕的。”她低声说,“我根本不能面对这样的想法。”

“你其实是个懦弱的人。”我说。

“对。”她马上认了。“我向来都是个懦弱的人。有时候觉得好笑,别人竟然都没有我看得清楚这一点。对,我害怕、害怕、害怕。”

一阵沉默。

“毕竟,”她说,“这也很自然。要是火堆迸出的煤渣火星烫到了一只狗,这狗以后就一直会怕火,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迸出火星烧到它。说真的,这是经一事、长一智。十足的傻瓜才会认为火不过是种又善良又温暖的东西,不知道烧伤或者煤渣火星为何物。”

“这么说来,其实,”我说,“你怕的倒是自己‘不会面对幸福’的可能性了。”

这样说听起来很怪,但我却知道并没有听起来的那么怪。我懂得关于神经和精神方面的事,我有三个最要好的朋友在战争中罹患弹震症[2],知道生理残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什么滋味、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我也知道人可以是心理上残缺的,当伤口愈合之后,那种残缺是看不到的,但仍然在那里,会有个弱点、缺憾,使你残废、不完整。

我跟她说:“这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成为过去的。”嘴上这样保证,心里却没那把握,因为表面上的治疗其实没什么用,疤痕已经太深。

“你不会冒这个险,”我接下去说,“但你会冒另一个险,一个庞大无比的险。”

这回她说话少了些冷静,反而带着点迫切。

“可是这完全不同,完全不一样。那种险是你知道怎么回事而不愿去尝试的;另一个未知的险反而有点诱人,那是挺大胆、冒险的事。毕竟,死亡可以是任何一种情况……”

这是头一回我们之间真正说到这字眼:死亡……

然后,她像是头一次产生好奇心似的,偏过头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说不上来,”我老实承认说,“其实我自己也经历过,嗯,某些事情。所以我想我能体会。”

她说:“原来是这样。”

她没有表现出对我经历了什么感兴趣,我想就是那时,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舍命陪君子。因为,跟你说,我也受够了妇人之仁的同情和温柔。我需要的——虽然当时并不知道这点——并非受,而是施。

西莉亚可没有一点温柔,也没有任何同情,她挥霍、浪费掉了全部,就像她所见到的自己,在这点上她是很笨的。她太不快乐了,以至于再也没有任何怜悯留给别人。紧绷的嘴是受尽苦痛折磨所产生的。她也很快就了解、瞬间就知道“曾有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们同病相怜。她对自己没有怜悯之情,当然更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怜悯之情。在她看来,我的不幸,最多只不过是能让我因此猜出表面上看似无法猜测之事。

那一刻,我看出了她是个孩子,她的真实世界其实是那个包围着她的世界。她刻意要回到童年世界里,在那里找到避难所,躲开现实世界的残酷。

她这种态度大大激发了我,这正是过去十年里我所需要的。说来,我需要有个行动的召唤。

嗯,我采取行动了。我不放心留她独自一人,所以就没离开她,像跟屁虫般紧黏着她。她欣然跟我走回镇上,因为她也很明理,晓得当时自己的意图已经受阻,达不成了。她并没有放弃,只不过将行动往后推迟而已。这点即使她没说,我也知道。

其他细节我就不赘述了,这又不是纪事表,所以没必要描述那个别致的西班牙小镇,或者我们一起在她旅馆里吃的那顿饭,以及我偷偷命人把行李送到她住的那家旅馆去等等。

不,我只写重点部分。我知道得要紧黏着她,直到某事发生,直到突破她心防,让她投降为止。

诚如我所说,我紧跟着她,寸步不离。当她要进房间时,我说:“给你十分钟,然后我就进来。”

我不敢给她更长的时间,你要晓得,她房间在四楼,搞不好她会不顾“为别人着想”的教养,结果虽没从悬崖跳下海,却从房间窗口跳楼,事后让旅馆经理为难。

嗯,后来我进了她房间,她已经上了床,靠在床上坐着,浅金色头发往脑后梳去,没再遮到脸上。我不认为她看得出我们这样做有什么奇怪,我自己就没看出来。旅馆方面怎么想,我不知道,要是他们知道我那天晚上十点钟进了她房间,第二天早上七点才离开,我想,一定会只想到一个结论。但我管不了这许多了。

我是去救一条人命,还管他什么名誉。

嗯,我坐在她床上,然后我们谈起来。

我们谈了个通宵。

一个奇怪的晚上,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奇怪的夜晚。

我没有谈她的苦恼事,不管那是什么事。我们反而从头开始谈起:壁纸上的淡紫色鸢尾花,空地上的小羊,车站旁边山谷里的报春花……

谈了一阵子之后,就只有她在讲,我没说话了。对她来说,我已经不存在,只不过是个宛如人类的录音机,让她对着讲话。

她就像在对自己,或对上帝讲话般谈着,你明白的,就是没有一点情绪波动或强烈的感情,纯粹只是在回忆,东扯一点西扯一点,逐渐组成人生,犹如把重点事件连结起来。

当你细想,就会觉得我们人选择去记住哪些事是个挺奇怪的问题。说选择,当然是一定有,不管你是否意识到。不妨回想一下童年时代,随便哪一年好了,你记得的大概有五、六件事,也许都不是重要的,但为什么偏偏在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中,你只记得它们呢?其中有些事甚至可能在当时对你根本没多大意义。然而,不知怎地,这些记忆却很持久,在之后的那些年里一直跟着你……

就是从那天晚上起,我说自己透视到了西莉亚的内心世界。我可以从上帝的立场去写她,诚如我前面所说过的……我会努力这样做。

你瞧,她跟我说了一切,包括要紧的和不要紧的,她也没想要从中说出个故事来。

她没这样打算,可是我却想要!我像是窥见了某种她看不见的模式。

我离开她时是早上七点,她终于翻过身去,像个小孩般睡着了……危险期过去了。

仿佛她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转移到我身上,她已经安全了……

那天将近中午时我送她上船,看着她走了。

我就在那时产生了念头。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让整件事情体现出来……

也许我弄错了……也许这不过是件平常小事……

总之,我现在不会写下来……

除非等到我尝试过做上帝而失败或成功了。

试着将她捕捉到画布上,用新媒介体……文字……

将字词串连成句……

不用画笔,不用一管管颜料,完全不用我所熟悉的东西。

这是一幅四度空间的肖像,因为,在你那行的技巧里,玛丽,还用上了时间和空间……


[1]此处指《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

[2]弹震症(shell-shocked),因为耳闻、目睹炮弹爆炸,因而受到惊吓并产生的精神病。